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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5-29 04:51:36施晶晶

南風窗訂閱 2024年11期 收藏

關鍵詞：生態(tài)

施晶晶

中國的版圖上，山西很特殊：典型的資源型省份。其中，運城又很特別，它幾乎不產煤，是采鹽而不是挖煤，塑造了這座城市的千年歷史。

運城市中心有個鹽湖，這片比20個西湖還大的水面，是漢唐先民采鹽的露天礦床、歷代封建王朝專營的稅源。建國后，這里又成了鹽化工廠的生產基地，洗衣粉、化肥的原料就從這里開采出來。

但如今，主導運城鹽湖的不再是生產邏輯。2020年，在“退鹽還湖”的政策下，鹽湖自然保護區(qū)范圍內停止一切工業(yè)生產，鹽化工企業(yè)退出，運城鹽湖“用鹽”的歷史畫上了句點，“生態(tài)保護”成為當地的新課題。

在許多城市，生態(tài)保護已經不是一個抽象、邊緣的議題，制度紅線面前，它越發(fā)強有力地融入城市轉型和發(fā)展規(guī)劃，也日漸強調實操落地。過程中，它意味著資源開發(fā)利用的方式和限度的變化，直接影響著城市向新發(fā)展的路徑選擇。

在此基礎上，運城鹽湖又是一個特殊的樣本。在國內絕大多數鹽湖仍處于礦產資源開發(fā)利用的狀態(tài)時，運城鹽湖先一步進入生態(tài)修復和治理的階段。它又不同于尋常的淡水湖泊和濕地，無論是水體鹽濃度、適鹽生物，還是不定期出現的“七彩”景觀，都是人工長期干預鹽湖形成的另類生態(tài)和奇特景象。尋常的生態(tài)保護和治理經驗不能簡單適用。

2020年，在一次生態(tài)保護與修復規(guī)劃的討論會上，運城市鹽湖生態(tài)保護與開發(fā)中心（下稱：鹽保中心）副主任關妍，向規(guī)劃設計方提了一個基礎卻重要的問題：鹽湖的生態(tài)保護與修復規(guī)劃，具體要保護的是什么？

當時，關妍沒有得到一個讓她信服的回答。3年來，關妍和團隊成員走訪了許多地方，問了很多人，她期待著找到一個契合運城鹽湖獨特性的有力回答，但也逐漸意識到，運城最終需要在鹽湖生態(tài)保護議題上探索自己的路徑。

重新定義鹽湖的價值

春分一過，運城鹽湖的日照直曬得人睜不開眼；到了夜里，臺風般烈度的南風是遮陽帽的大敵，當地人概括為，“運城鹽湖一年只刮一場風，從春刮到冬”。

但鹽湖先民卻把這樣的氣候看作自然神靈的惠澤，敬奉著太陽神和風神，視其為鹽湖的守護者，因為：風吹日曬，一夕成鹽。

鹽湖雖稱“湖”，但很多人循古習慣叫它“鹽池”。2021年的大汛之前，這里的水深最多不過2米，淺得很。從高處看，鹽湖被人工堤埝分割成上百個或圓或方的形狀，那是4000年的采鹽史接力形塑的鹽湖樣貌。

先民日復一日澆曬采鹽，逐漸在鹽畦底部堆積形成了新的產物—硝板。原先這只是產鹽形成的廢棄物，但工業(yè)和科技帶來的新認知將其變廢為寶，機械進駐，從運城鹽湖硝板里提取的鹽化工原料，成了洗滌品牌“奇強”和上市企業(yè)南風集團的發(fā)家起點。

站在如今的鹽湖邊，面對這方平靜遼闊的水面，外人很難想象它曾延續(xù)千年的生產畫面。但以“退鹽還湖”“停止工業(yè)生產”為節(jié)點，鹽湖的生態(tài)價值開始取代它的生產價值。

轉向說來輕巧，實現卻不容易。

過去，宣揚生態(tài)保護理念時，人們常常忽略了它落地的現實阻力，發(fā)展的邏輯下，要地方舍經濟價值而取生態(tài)價值，似乎得有壯士斷腕的決心和勇氣。

但運城鹽湖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它以順應規(guī)律和趨勢的行動，讓轉型的選擇顯得合乎常理，也更具參照和借鑒意義。運城鹽湖之所以不能延續(xù) 4000年的生產功能，一個不能忽略的推動因素，是它提供的資源缺乏競爭力。已不具備持續(xù)創(chuàng)造市場價值的能力。

關妍告訴南風窗，二一四地質隊曾探查過運城鹽湖的礦產資源，湖中大部分是表層礦，最主要的礦層是存在于硝板當中的芒硝，而鹽湖的硝板最厚也不過4米，70年的鹽化工開采已將其消耗殆盡。而運城鹽湖其余的礦產，開采成本比市場價格更高，抑或時機尚不成熟，與此同時，全國范圍內的眾多省市，涌現出儲量更豐、質量更優(yōu)的同類礦產。

運城鹽湖之所以不能延續(xù)4000年的生產功能，一個不能忽略的推動因素，是它提供的資源缺乏競爭力。

早在1986年，鹽湖就已經停止采鹽。其中原因，不是鹽湖沒有鹽了，同樣是鹽湖的鹽比不過別家?！懊磕晗奶焖€析出氯化鈉（注：食鹽的主要成分），冬天它還析出硫酸鈉（注：芒硝的主要成分）?！标P妍解釋道，“但陜西榆林發(fā)現的鹽礦比這兒的品質要高得多，開采成本要低得多，而且礦產的儲量大，真正的原因是在這兒?！?/p>

從中國人的食鹽產品結構里，更能體會鹽湖如今的鹽業(yè)地位。以井礦鹽為主，占比87%，其次是海鹽，湖鹽僅占 3%。而在2000年探明的榆林特大型巖鹽礦，平均厚度120米，這還不是中國最大的井礦鹽。

運城鹽湖產出的鹽，的確創(chuàng)造過輝煌的歷史。鹽保中心提供了一個數字，運城鹽湖在唐代的鹽稅占到國家財政收入的1/8，甚至字典里還收錄著一個生僻字“盬（gǔ）”專指運城鹽湖產的鹽。

但千年之后，機械、勘探技術的革新，迅速扭轉了運城鹽湖的鹽業(yè)和鹽化工地位。

盡管運城鹽湖仍能通過南邊中條山的地表水、地下水補充鹽類礦物質，但捉襟見肘的鹽化資源儲量、難以匹敵的市場競爭力，成為運城鹽湖鹽業(yè)存續(xù)和發(fā)展的兩大制約因素。

傳統的鹽業(yè)經濟價值已然見底，轉而發(fā)揮和體現它的生態(tài)功能，既是運城鹽湖價值的延續(xù)，也是潛在的新出路。

“退鹽還湖”的3年間，鹽湖朝著“生態(tài)示范區(qū)”的方向轉型。示范意味著特殊的地位，而在許多層面，運城鹽湖的確很特殊。

在中國大多數鹽湖尚在礦產資源開發(fā)利用時，運城鹽湖進入了生態(tài)修復和治理的階段。不同于青海茶卡鹽湖地處偏遠，運城鹽湖就在城市中心，周圍遍布村鎮(zhèn)、人口密集。500毫米等降水量線從這里穿過，運城又地處北緯35度水果生產“黃金帶”，也讓這些村鎮(zhèn)集聚著果蔬農業(yè)。運城鹽湖和居民這份不易感知、卻緊密復雜的依存關系，也是其生態(tài)價值的體現。

過去，人們關注運城鹽湖的礦產資源，卻很大程度上忽略了它奇特的池中生態(tài)和生物資源。曾經被當成雜草清理的100多種植物怎么在高鹽環(huán)境里生存下來？為什么相鄰的鹽池會在自然狀態(tài)下顯出完全不同的顏色和特異的小生態(tài)系統？這些都是未解的生態(tài)之謎……其中蘊藏的自然規(guī)律，或將以更新認知的方式，影響運城鹽湖下一階段的資源開發(fā)和利用。

但這一切的前提，是生態(tài)保護。

保護的對象和標準

2020年，在一次生態(tài)保護與修復規(guī)劃的討論會上，關妍向規(guī)劃設計公司提了一個問題：鹽湖的生態(tài)保護和修復規(guī)劃，具體要保護的是什么？

當時，關妍得到的回答是：保護七彩鹽湖景觀。關妍沒有被說服：“他說得太輕飄飄了?！?/p>

夏秋季節(jié)，塊狀分割的鹽湖，在特定的復雜條件下，會呈現出紅黃綠藍紫等顏色，俯瞰視角下，或圓或方的色塊就像畫家的調色盤，由此形成了運城鹽湖特有的七彩景觀—這種奇異的變色現象，兩次出現在唐宋的史冊和文獻記載中。

今天，科學研究總結了一些規(guī)律，運城鹽湖不同的色彩或緣于不同的水質、溫度、鹽度、酸堿度，這些因素催生了湖中不同種類的藻類、動物、微生物，并影響著它們集聚的密度，但更詳細的機理仍在黑箱之中。

若從工藝生產的視角，往前追溯七彩鹽湖景觀的生態(tài)成因，鹽湖之所以分割成數百個塊狀的鹽水田，彼此的水環(huán)境又明顯不同，最晚可以追溯到隋唐時期。

當時更高效的制鹽技術“墾畦澆曬法”（俗稱：五步曬鹽法）應用成熟，新工藝有兩個特點：墾地為畦，而后在不同的畦田中調配不同比例的淡水—形塑了今天運城鹽湖的格局和樣貌。

“運城鹽湖是5000年的大工廠，人類不斷對它進行干預，七彩鹽湖景觀也是人為干預后的結果?！边@是關妍眼中、曾經的運城鹽湖。保護七彩鹽湖景觀之所以顯得“輕飄飄”，在于“景觀”只是鹽湖生態(tài)功能末端的一部分，“生態(tài)”是一個比“景觀”包羅更多、更復雜的尺度。

但生態(tài)保護和治理更具體的對象是什么，當時的關妍也沒有清晰的答案，協調的各職能部門只有一個基礎的共識：治污。

運城鹽湖曾一度成為垃圾堆放地、污水排放地，散發(fā)著臭氣。環(huán)境整治之后，鹽湖垃圾清掉了，排污口堵上了，雨污分流和污水收集工程改造開始了，塵土飛揚的土路也變成了綠道，巡湖隊、聯合執(zhí)法隊伍打擊非法捕獵野生保護動物行為，勸止掏鳥蛋、采洋槐的居民。夜晚在鹽湖邊納涼的老人、孩子和寵物，集聚的商販和共享電單車，直觀地顯示出生態(tài)保護在環(huán)境治理層面的效果。

但生態(tài)保護不僅限于治污護鳥，肉眼可見的向好變化之外，還有一些不顯著、但必要且重要的生態(tài)工作，需要科學的力量加以明晰。

在中國大多數鹽湖尚在礦產資源開發(fā)利用時，運城鹽湖進入了生態(tài)修復和治理的階段。

關妍持續(xù)求解的另一個問題是：對運城鹽湖來說，生態(tài)怎樣才算健康，標準是什么？這既是對實踐的方向指引，也關乎效果評價。

理論上，保護生態(tài)就是讓鹽湖自我修復的功能暢通，可光是水生態(tài)治理，關妍就有不少困惑?！捌胀ǖ牡?，鹽就是判斷水體健康的一個重要指標，那鹽湖里頭的鹽濃度應該達到多少才算健康？COD數值是判斷水質的一個重要指標，鹽湖底下有特殊的黑泥，本身就是腐殖質，它的COD就很高?！丙}湖里的變量太多了。

不僅如此，關妍發(fā)現，即便是鹽湖，也有不同尋常的自我凈化能力。高鹽的水體，不利于尋常導致水體富營養(yǎng)化的藻類和微生物繁殖，人工修復和自我修復的界限也和淡水湖不同。

有了這些跡象，顯然不能用淡水湖泊濕地的標準來治理鹽湖，但目前，關妍沒有找到一套針對鹽湖的標準體系。

標準是必要的?！按蟛糠值柠}湖現在都在開發(fā)利用階段，這些鹽湖終有一天要進行生態(tài)修復?！标P妍說。中國鹽湖資源與環(huán)境數據庫的統計數字顯示，面積大于1平方公里的鹽湖有約890個。

標準需要從頭開始探索。2023年，鹽保中心和山西大學合作，對運城鹽湖進行本底調查，它包括水、土、氣、微生物狀況的調查，也涉及和鹽湖相關的人類活動信息?！拔覀冃枰e累兩年的數據，研究哪些政策和行動必須實施?！标P妍說，“以前生產的時候，不需要有這些認識，但現在它是必要的?！?/p>

這是借助科學認識鹽湖的開始。也是在持續(xù)走訪和研究中，關妍有了更進一步的方向：鹽湖最需要保護的是它生態(tài)系統的獨特性。

從人類的視角，維持鹽湖的獨特生態(tài)一點也不容易，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

為鹽湖搭建綠化生態(tài)屏障時，鹽堿地上，植物成活和養(yǎng)護的難度更大，以至于需要墊土才能提高成活率。2021年創(chuàng)紀錄的降雨，不僅大幅抬高了鹽湖的水位、直逼跨湖大道，更改變了鹽濃度，影響了水生態(tài)。

在鹽湖這片土地上，千年生產改造了自然，實屬不易，今后的生態(tài)修復和治理，無論以何種方式展開，也非一日之功。

“大家的鹽湖”的虛與實

沒人知道開始鹽業(yè)生產前的運城鹽湖是什么樣子的，但關妍相信，現在的鹽湖，就是運城人記憶里它最好看的樣子。

關妍認為，促成這種變化的，與其說是工業(yè)生產隨著“退鹽還湖”搬出，更準確而具體地說，是政府各職能部門的關注和介入，對運城鹽湖進行全方位的管理。

這聽起來似乎不是特別大不了的事，卻伴隨著管理觀念的轉變，它反映在一個問題上：鹽湖歸誰管？

根據法律法規(guī)和文件，運城市人民政府擁有運城鹽湖所有權，行使運城鹽湖的行政管理權和統一規(guī)劃權。在鹽湖進行工業(yè)生產的企業(yè)，只有土地使用權。但現實的權責沒有如此邊界分明。

運城有個鹽化局，公開信息顯示，它在1996年被認定為“中國最大的無機鹽工業(yè)基地”。相比之下， 2000年9月，運城撤地設市，從時間先后來看，鹽化局的成立要早于運城市委市政府。

1996年，鹽化局發(fā)起設立南風化工集團股份有限公司，并推動其在A股上市。2012年的國資整合中，出現了一個顯著的變化：南風化工集團的實際控制人，從運城國資委變更為山西焦煤集團有限責任公司，后者交納了礦產資源稅和資源補償費。

這重背景下，早前那些建筑和生活垃圾是怎么在鹽湖堆起來的，污水管道又是怎么集中起來的，不是一個可以單方面歸咎的問題。

行政管理的介入或缺位往往受多重因素影響，而過程中，也有一種微妙的關系錯位，用關妍的話說是：“鹽化局對于鹽湖的管理，是運城人根深蒂固的觀念?！?/p>

如今，上述觀念已經改變。當強勢的企業(yè)考慮到資源剩余價值，并為響應“退鹽還湖”的政令而“退”，對攸關公共利益的政府職能部門來說，也是重新進入、有效管理的成熟時機。2022年，運城收回了鹽湖禁墻以內和鹽湖周圍灘池的土地使用權，同一時期，針對垃圾、污水、生態(tài)治理旋即都有明確且有效的集體行動。

政府管了就夠了嗎？有問題全找政府，也不足以構建良性的循環(huán)。

保護鹽湖生態(tài)，究竟要依靠哪些力量？對這個問題，關妍也經歷了一次觀念轉變。

2021年的夏秋之交，鹽保中心幾乎每天都接到同一個人打來的電話。那人叫盧東友，是南風集團元明粉分公司副經理，圍著鹽湖干了40年。

他反復打電話，關心的還是鹽湖。那一年，鹽湖進了水，盧東友認為，往鹽湖排水是對鹽湖的破壞。關妍聽得出盧東友很著急，“牙疼，上火，聲音都有點想哭的感覺”。

2021年創(chuàng)紀錄的降雨，不僅大幅抬高了鹽湖的水位、直逼跨湖大道，更改變了鹽濃度，影響了水生態(tài)。

以此為契機，關妍發(fā)起了水系調研，了解究竟是哪些水進了鹽湖和原因所在。她去到了向鹽湖排水的西塬湖水庫，發(fā)現這里也有難處。近些年水庫進水也多，又經歷了罕見的大汛，不往外排，萬一出現潰壩險情，會危及公眾安全。

要維持鹽湖現有的獨特生態(tài)，似乎不宜人為往里頭排水，過去鹽保中心也循著這樣的思路反復強調。但山西大學研究礦區(qū)生態(tài)修復問題的郭東罡教授答復關妍：負責任地告訴你，沒有你想象的那么恐懼和悲觀……不讓客水進鹽湖，其實也是干預了它的自然生態(tài)。

鹽湖不是孤立的，從水系、防洪的角度來看，在大環(huán)境當中，鹽湖也承擔著保持獨特性之外的生態(tài)功能。關妍也第一次意識到：“鹽湖不是南風集團的鹽湖，也不是鹽保中心的鹽湖，它是市直各個機關乃至全社會都應該關注的鹽湖，是大家的鹽湖?！?/p>

“大家的鹽湖”應當避免成為一句漂亮但虛空的口號。過去，我們盯著鹽湖的鹽、芒硝、硫酸鎂，如今不產鹽也不產硝的鹽湖，究竟和人還有什么關系？這個問題關乎鹽湖生態(tài)保護的源動力。

保護鳥類棲息地、生物多樣性，和人的聯系是間接的，有時也倚仗一種博愛精神，觀鳥對許多人并非必不可少的娛樂，城市公園也只是給休閑方式提供多一個選項而非必需品。在人類生存尚且面臨諸多挑戰(zhàn)的情況下，似乎應該有更“不得不”和“直接”的“必須”保護鹽湖生態(tài)的理由。

核心是水

從鹽保中心獲得的諸多線索，殊途同歸地指向了“水”。

前面我們涉及了一些，另一條線索，讓我們回到運城鹽湖因鹽政遺留至今的工程布局。

鹽湖北邊曾有一條黑河，把黑河的鹵水引入鹽田，就是產鹽的開始。而乾隆年間，洪水裹挾的淤泥將黑河堵塞，以至于運城鹽湖的鹽業(yè)一度停滯近20年，直到后來在其間打木盤井，鹽工才重新獲得了鹵水。

千百年間，鹽湖始終面對著洪水的威脅，四個方位設置起多重防線。東、南邊留有百年歷史之久的防洪堰，是鹽湖曾經的蓄滯洪區(qū)；西邊有兩個可供蓄洪的水庫和一條導洪河道；城區(qū)以北的涑水河、姚暹渠是另一道防洪屏障。

在明、清、民國遺留的碑刻或鹽池地圖里，更靠近鹽湖的四周，原先被58公里長的禁墻包圍著，既防止盜鹽和鹽工外逃，也防洪，四周還設置了類似沙袋、起擋水作用的土墩臺……

然而，隨著城區(qū)擴張、迅猛的開發(fā)建設浪潮，這些防洪設施損毀嚴重，蓄滯洪功能大幅降低。

2022年，鹽保中心歷時半年得出的走訪調研報告發(fā)現，鹽湖周邊不僅堤防老化失修，河道也損壞嚴重，甚至因為群眾“填河造地”而消失，原蓄滯洪區(qū)的部分灘面，也被農田、道路、工業(yè)廠房侵占。禁墻早已殘缺，僅存的部分成為遺跡和文物……

這些現今正在被修補的防洪隱患當中，隱藏著另一組以“發(fā)展”為關鍵詞的“破與立”的辯證關系。

如今，運城是果業(yè)大市，果品產量逐年攀升，遠銷海內外。不靠煤炭的運城，2023年規(guī)模以上工業(yè)增加值也是省內Top3，GDP增幅也超過了全國平均水平。盡管山西第二人口大市的基數拉低了人均GDP，但運城的經濟總量、經濟增速在山西11個地級市里排在第一梯隊，它還是山西唯一一個從四線城市跨入三線城市榜單的地方。

但當2021年“50年一遇”的特大降雨持續(xù)襲擊運城，致使農田被淹、跨湖大道一度成為水上公路，鹽池大量進水，已形成千余年的鹽池堤埝和169個鹽畦及部分“護寶長堤”被淹、七彩鹽湖景觀受侵蝕、礦產資源被淹或溶解……其實從未消失的矛盾，借“洪水”集中顯現。

先民逐水而居，人類文明本身也是用水、治水的歷史。治水不只是先民的故事，直至今天，所有現代城市都要面對和解決一個問題：人類開發(fā)利用的土地變多了，水來了，哪里還容得下它？這是人和水的空間爭奪。

運城鹽湖太大了，以至于站在岸邊，普通人很難意識到，這里是運城的地勢最低處，海拔比城區(qū)還要低40米，但這更意味著，在洪水面前，鹽湖極其脆弱。

那么，緊急時刻，為保障運城人的安全和便利，而像此前西塬湖水庫把鹽湖作為不得已的泄洪點，又意味著什么呢？

鹽保中心水系調研組邀請各方專家現場勘察后，總結了鹽湖水位上升的后果，其中一條關注了農田地下水。

“近年來，由于硝池灘（注：即西塬湖水庫）水位一直居高不下，一方面造成周邊區(qū)域地下水位抬升，淺層地下水逐漸變苦變咸，造成當地村民無法飲用，農田無法灌溉，同時深層地下水水質也受到了一定的影響?！闭{研報告寫道。

2022年，鹽湖周邊不僅堤防老化失修，河道也損壞嚴重，甚至因為群眾“填河造地”而消失，原蓄滯洪區(qū)的部分灘面，也被農田、道路、工業(yè)廠房侵占。

連鎖反應比想象中更長、更隱秘。在業(yè)已持續(xù)了600多天的鹽湖水系調研里，其中一站去到了夏縣廟前鎮(zhèn)楊村，這里緊鄰鹽湖東湯里灘。

楊村很特別。村民告訴鹽保中心的調研團隊，與周圍村子淺層水苦咸不同，楊村的淺井水是“甜水”。這份差異細微和神奇到，兩村交界只隔一條四五米的路，路南是甜水，路北卻是咸水。村民說，別的村種出來的黃瓜三四月份就發(fā)苦，但楊村“甜水”種出來的不苦。

品質影響價格和收入。楊村的蔬菜賣得好，村民相對殷實。過去，全公社存款一多半來自楊村，到調研的 2022年時，楊村在廟前信用社的存款還是第一。

如若鹽湖水位維持高位，將如何影響楊村和更多村莊的命運？這是一個有待細致探究的問題，也是鹽保中心從水出發(fā)，持續(xù)擴大調研范圍的原因。

從關注流進鹽湖的水，到關注鹽湖流出的水；從關心地面的水，到關注地下水；從鹽湖的132平方公里，到周邊和更遠的村落和山脈；從水文，延伸到地質、氣象、資源，再到歷史人文、工程建設、產業(yè)興衰，一塊接一塊地搜集關于“生態(tài)”的完整拼圖，從中探尋科學治理鹽湖的路徑……

只有從鹽湖“治水”這一層面出發(fā)，我們才能更完整地理解生態(tài)治理和保護的內涵，才足以詮釋“大家的鹽湖”的關鍵和現實價值之所在。因為你會震撼地發(fā)現，水是如此具體細微地把鹽湖和每個運城人的生活、運城的產業(yè)、城市形態(tài)和發(fā)展命運，緊密聯系在一起。

不僅僅是對鹽湖的認識，需要一次從“經驗”到“科學”的轉向，對生態(tài)的理解，也不是局限在鳥獸蟲魚等他者、不是只關乎常常被擺到人的對立面的“自然”，而是由水串聯起來的多元系統、那個同樣包含了人類自身、邊界混沌的共同體。

舊時，一個鹽場里掌握成鹽和鹵水調配秘方的最高級別技工叫“老和尚”，他的助手叫“老伴”，這個稱呼沿襲自唐朝，沿用到民國。今后，在鹽湖生態(tài)保護上，“老和尚”不會是一個人，會是一群科學家、工程師、依著鹽湖生存的運城建設者。

保護與利用之間

謀發(fā)展的理念是如此深入人心，人們不會停下資源開發(fā)利用的腳步。生態(tài)保護并不意味著停止開發(fā)利用資源，而是方式和限度的轉變。

采訪中，關妍一度有些為難，她試圖回避“資金”話題，畢竟當鹽湖的定位從經濟價值轉向生態(tài)價值，談錢似乎不合時宜。

休養(yǎng)生息也要花錢？這或許挑戰(zhàn)了一些認知。但現實是，生態(tài)治理是科學，不是講究“無為而治”的哲學?！拔覀兊姆止茴I導刁海鵬副市長給我們開會就說，治理鹽湖，所有的地方都需要花錢?！标P妍說。

中條山是鹽湖的命脈，每年通過地下水向鹽湖動態(tài)補充約20萬噸的礦物質，也是天然的防洪屏障。除了森林、野保動植物外，中條山還富集著銅礦。當地還有一家成立于1956年的有色金屬礦企，就以“中條山”命名。

站在鹽湖邊上，至今仍見大片沒有植被覆蓋的裸露山體，遺留下開山采礦的痕跡。2022年，運城推進的一個生態(tài)治理項目，就是修復中條山山體。破碎的坡面需要修復，邊坡要設排水、截水設施以防塌方，重新種下的草籽、苗木，需要時間成活壯大，也都需要花錢。

事實上，生態(tài)保護投入巨大，短期內難見經濟產出，效果也需要長期評價。而運城的財政實力，卻沒有它的GDP表現那么樂觀。

從蘭州財經大學《山西2022：各市經濟發(fā)展與財政收支》分析里，我們可以捕捉運城的另一重底色。

“大家知道煤礦是礦，不認為鹽湖是礦，其實鹽湖就是一個礦區(qū)?！?/blockquote>

運城的果蔬聞名，是山西第一產業(yè)占比最高的地市，但第一產業(yè)創(chuàng)造的稅收有限；2022年，運城的一般公共預算收入增速雖亮眼，基數卻排在全省末兩位，而一般公共預算支出卻處在中游位置，財政自給率墊底。

當我們驚訝于運城某下轄縣城略高的房價，運城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高于全省、全國平均水平時，同行者給了一個說法：老百姓還是有點家底的，運城政府沒錢。

“運城財政其實非常緊張?！标P妍說，采訪時，她幾次語速急促，盼著各方力量能先從資源礦區(qū)的角度看待鹽湖，以期給鹽湖的生態(tài)治理爭取更大的政策和資金利用空間。關妍急的是一個有待突破的刻板印象：“大家知道煤礦是礦，不認為鹽湖是礦，其實鹽湖就是一個礦區(qū)?！?/p>

采訪間隙，山西省地質勘查局二一四地質隊來訪，這些年他們和鹽保中心有密切合作，即便如此，寥寥數語間，卻能看到兩邊在鹽湖定位上的微妙差異。

“別看它是濕地，但是以前也給發(fā)了采礦證的?！标P妍兩次爭取，“你們能不能把鹽湖定位成礦區(qū)，咱先從礦區(qū)的角度對它作生態(tài)修復？”來者的回應，提到了2年前報給省自然資源廳的一次推選：“咱們現在對它的定位是世界級地質遺跡?！?/p>

從傳播推介切入，二一四地質隊的關注視角并不奇怪。而運城也在挖掘鹽湖生態(tài)之外的價值，像山西許多城市一樣，朝著文旅方向發(fā)力。

細究其里，文旅產業(yè)的路徑選擇，幾乎是運城鹽湖眼下僅有的出路。

但文旅開發(fā)建設用地就是一大難題。關妍告訴南風窗，鹽湖是省級濕地自然保護區(qū)，處于生態(tài)保護紅線的范圍，這意味著開發(fā)或被禁止或受限，不只是工業(yè)生產退出，傳統具有強帶動力的房地產開發(fā)也搞不成，服務性用房都只能用老工廠舊址改造，不敢新建。

稍往外又遇上池神廟、鹽池禁墻，還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周圍的土地置換資金也很難籌集。這都讓運城鹽湖的轉向式開發(fā)，頗有種“螺螄殼里做道場”的意味。

“退鹽還湖”后，一些聲音設想著，能不能把鹽湖注滿水，變成景觀湖，再在鹽湖上行船？對此，鹽保中心在調研報告里表態(tài)：我們的答案是否定的。

其實鹽湖132平方公里的面積數字有迷惑性，因為縱橫交錯的堤埝將其分隔成數百個鹽池，單個面積不大，船只沒法穿行。同時，原先鹽湖的水并不深，“最高就是一米多兩米，它就是淺灘濕地”，關妍說，這也是為什么鹽湖在過去被喚作“鹽池”，而不是今天人們通常理解的“湖”。

2021年的大汛已證明往鹽湖添水的后果。死海漂浮、黑泥養(yǎng)生、溫泉水療等室內康養(yǎng)的文旅特色體驗，也在2021年暫停開放，后全面封閉施工改造，尚未恢復營業(yè)。

唯一不受氣候環(huán)境影響的，只有文史資源。這也是“退鹽還湖”后，運城較早打造成型的文旅項目。2021年開館的河東池鹽博物館，成為人們了解運城千年鹽文化的窗口。

歷史文化雖是科普教育的優(yōu)質資源，但文博對文旅經濟的反哺十分有限。即便放眼整個運城，今年“五一”假期，46家A級旅游景區(qū)累計接待游客150萬人次，但帶來的人均門票收入只有8.6元，平均到單個人次，帶給運城的旅游經營收入是17.8元—這不是運城獨有的窘境，停留時間短、過夜游客少、業(yè)態(tài)不豐富，這是文旅起步晚的山西各地市的共同困局。

就像生態(tài)治理不能一蹴而就，建設生態(tài)旅游度假區(qū)也沒法速成。“很多工作其實剛剛開始?！钡珔⑴c其中的關妍保持著樂觀：“咱不放大自己的責任，也不放棄咱們該做的事情。現在很多人關注我們，每個人為鹽湖做一點，這就是很好的事情?！?h3>向新出發(fā)

這些年，關妍認識很多深愛著鹽湖的人，也持續(xù)被那些熱情感染。

當她蹲在地上、翻箱倒柜給你找圖片和資料，不讓你的每一個提問落空時，透過她對鹽湖生態(tài)保護和開發(fā)的思考和困惑，我開始相信她口中那個“樸實無華卻時時綻放”的鹽湖，重新打量這座浸潤于千年歷史的城市。

回到開頭提出的問題：今后，鹽湖和運城最需要保護的是什么？— “獨特”這個字眼又一次出現在關妍的回答里。

停留時間短、過夜游客少、業(yè)態(tài)不豐富，這是文旅起步晚的山西各地市的共同困局。

現代城市的同質化越明顯，獨特性就愈發(fā)珍貴。我們能在鹽湖身上看到一座城市的獨特性來源：它既是自然地理的結晶，也從人文歷史中孕育而生。

但新的節(jié)點上，在運城人為保護獨特性的行動里，還有額外的課題。

在抵達運城賓館的凌晨里，翻完桌面上厚厚的介紹資料和圖冊，有了對“鹽湖千年采鹽史”和2020年“退鹽還湖”的概念，懸殊的時間跨度里，我記下了這樣一個問題：怎么彌合中間的斷裂感？

“老和尚”和鹽工的故事早已成為遙遠的歷史，無論當時的產鹽技藝多么領先于世界，時移勢易，在鹽湖鹽業(yè)衰落的今天，這些文化記憶其實難以對當下有所指引。

當我們集中地挖掘歷史，告訴人們過去的鹽湖、運城乃至中國是什么樣子的時候，更多的努力，當是講述關于當下、正在發(fā)生、面向未來的新思考和新故事。

關妍提供了又一條線索。去年，她接觸了一位巴西的專家，對方說起，鎂離子對神經損傷有修復作用，臨床研究也發(fā)現，硫酸鎂可有效提高早期重癥手足口病患兒的治療療效。中國科學院蘭州分院的化驗檢測顯示，運城鹽池水中鋰含量豐富，開發(fā)利用前景廣闊。鹽氣溶膠有消炎作用，也被視為一種新的療法，有助于塵肺病人康復……

就像千年之后，鹽化工業(yè)才利用起硝板，從鹽到硝板，再到鹽湖中的其他微量元素和礦藏，“人的認知會不斷往前推進，隨著科研進步，興許到什么時候，這片寶藏會再次被利用起來”。

不斷突破和超越的科學與技術，將成為傳統與現代最好的縫合器。

回到當下，就連運城人自己都說不清他們對鹽湖的獨特情感。但夜幕降臨，看著運城人攜家?guī)Э诘鼐奂禁}湖邊上，風箏從堤埝上起飛，一只薩摩耶的毛發(fā)在風中凌亂，賣瓜和冰粉的小攤亮起一盞盞燈，家門口的鹽湖，或許比遠方的西湖更可愛。

運城鹽湖的石碑背面，刻著一首古老的歌謠，傳說是舜帝所作，許多運城人樂此不疲地完整念給我聽：南風之薰兮，可以解吾民之慍兮，南風之時兮，可以阜吾民之財兮。

呼應著這首歌謠的，是鹽保中心那篇水系調研報告后記里，一句讓人動容的話：心之所安處，皆為故鄉(xiāng)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