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小時侯最深刻的記憶都與食物有關(guān)，年紀(jì)大了，想起這些碎片的情節(jié)與情結(jié)，真是五味雜陳，不勝唏噓。

1、圪橛

我肚鼓成了蛤蟆，飯不吃，水不喝。姥娘尖著小腳地上轉(zhuǎn)貓貓，自言自語：給俺娃弄些甚吃食呢？

穿過姥娘胳肢窩，我看到銅勺連頭帶尾沒入瓦甕，勺頭劃響甕底，尖刻的聲音裹著一層厚厚的皮，像蛋殼里不安的小雞。姥娘往勺頭里的白面摻了些水，拇指食指中指撮著揉捏，一個雞蛋大小的面團就和好了。烙餅吧，太小，搟面吧，又不夠裹搟面杖。我問姥娘你這是做甚呀？姥娘說給俺娃做個消食的吃法！

姥娘往灶里爨了一把硬柴禾，說俺娃小手手拉風(fēng)箱，我就“呼沓呼沓”拉。姥娘將那團面分成五個棗大小，拿根筷子插一個進去，又往薄往勻捏了捏，面團便像蒲棒一樣長到筷頭上。那會兒，灶里煙灰散盡，姥娘把筷子伸進灶里，快速轉(zhuǎn)動筷子，讓金燦燦的火苗均勻舔舐面團。不大功夫，姥娘收回手臂，筷頭上的面團長胖了，看上去黑死燦黃的。她嘬唇將面團上的草灰吹去，又拍打幾下，才將筷柄遞給我，說俺娃吃，可消食了。那面團燙手，掰開，“———”冒了一股熱氣，沖出一縷面香。我先吃了一半，有點苦，但畢竟是白面，舍不得吐，又從筷頭上剝下剩余的全體，翻動舌頭嚼，硬咽了下去，苦味退去，隱約有股烤饃片的焦香。后面那幾團面，本來火候能掌握好，烤到焦黃干脆，應(yīng)該一點也不苦，但姥娘硬要烤成黑死爛活。

晚上肚子有點疼，蹲茅坑，又拉稀又放屁，蛤蟆肚像針扎破了尿膀，一下就癟了。我問姥娘這是什么吃食，這么靈驗，她說圪橛。

圪橛。這兩個字的發(fā)音伴隨姥娘的笑容，常常在腦海中閃現(xiàn)，卻一直不知道怎么寫。俚語如同鄉(xiāng)人，要上臺面總是怯怯的。有次和好友郭新英聊起這事，他把網(wǎng)上查到的發(fā)了過來：圪橛--把和好的白面加點油鹽裹在棍子上烤出來，是一種哄小孩的快餐食品。

如此說來，姥娘做的圪橛是粗糙了些，但這吃食現(xiàn)在基本失傳，加不加油鹽也就無所謂。至于圪橛可消食，那就更沒人知道了。

2、臭椿樹上的白蘿卜

應(yīng)該是臭椿樹，因為開春不見有人采它的嫩芽。臭椿和香椿很像，它就長在鄰家墻根，枝椏伸過來剛好超過我家的屋頂。

有年冬天，姥娘讓我上房，她從下面往上扔白蘿卜，指揮我把白蘿卜的屁股插到臭椿樹的枝頭。我問姥娘這是干啥，她說到時候俺娃就知道了。白蘿卜插枝頭上，像一柄又一柄小小的鼓槌，寒風(fēng)中舉起落下，擊打著屋瓦，卻毫無聲息。

那些年，不知什么原因，我落下了咳嗽的毛病。進數(shù)九天開始咳，一直咳，吃甘草片也止不住。

到立春那天，姥娘站房檐根雙手穩(wěn)住梯子，讓我上房去摘臭椿樹上的白蘿卜。原本白生生水靈靈的蘿卜，經(jīng)了一冬的風(fēng)霜雨雪，變得灰頭土臉，皺皺巴巴，又小又干，拿在手里比玉茭棒棒還輕。

干蘿卜放鹽水里泡，姥娘反復(fù)揉搓，將皺紋間一冬天的風(fēng)塵清洗得干干凈凈。又從耳房找出煎藥的陶罐，“咐咐咐”吹去上面的蛛網(wǎng)。陶罐端坐在火爐上，水花響起，那些干蘿卜浮浮沉沉，漸至膨脹，又有了些灰黃的顏色。水汽蒸騰，一股甘苦凜冽的味道，屋內(nèi)翻跟頭。姥娘無需揭蓋，她只側(cè)耳傾聽，判斷水的多少，間隔一段時間，添點水，反復(fù)多次，覺得干蘿卜身上的精血脫盡了，才將陶罐從火爐上移開，把里面的湯汁潷出來，剛好飽飽一小碗。那水淡黑微黃，一點也不粘稠，我小嘬一口，甜咝咝的，略雜辛辣味，還隱約有些臭椿的腐臭。我收緊眉頭說辣，臭，不好喝！姥娘說，不敢熱喝，放涼再喝就不辣不臭了。我說放塊冰糖就不辣不臭了，姥娘依了。白蘿卜水加入冰糖，入口不掛喉，自己從脖子里直往五臟六腑鉆，身子里像有涼風(fēng)“嗖嘍嗖嘍”。原以為這湯水進肚會鬧騰，不料什么反應(yīng)也沒，我就覺得那冰糖也跟著浪費了。

這樣喝了十幾服，痰由黃變白，嗓子不再癢、不再咳?？人缘拿母蠑嗟袅耍耙獙W(xué)那泰山頂上一青松”，高音輕輕松松就別上去了，以前總是因為咳嗽會從半山上掉下來。

3、爛腌菜

每年秋末，姥娘都會腌制爛腌菜。這“爛”字叫得好，簡直燦爛至極。爛就是說，什么菜都可以，自由搭配，沒太多講究，越雜越亂越好。白菜、茴子白、芥菜、蔓菁、蘿卜……好葉子行，爛葉子也行，葉菜橫切豎切也行，切成三角形四邊形也行，蔓菁蘿卜切成塊也行，擦成絲也行。做法也隨意，只要有粗鹽，辣椒、花椒、醋、姜、蒜等有無都不要緊。壇壇罐罐，盆盆盔盔，玻璃陶瓷，隨大隨小，順手則可。

那些年，蔬菜種類少，姥娘做的爛腌菜主要是茴子白、芥菜葉和紅蘿卜，滿滿一小甕，能吃好幾個月。

爛腌菜開胃，什么飯都可以下，但最好還是燴魚魚。鍋里灑點胡油，蔥姜蒜出味后，將擦好的土豆絲倒入小炒，半生不熟時，加入爛腌菜，小燉片刻，將莜面魚魚均勻分布其上，加蓋慢火燴。土豆的爛糊和爛腌菜的酸爽完美融匯。端著海碗，水頭汗臉吃，那叫沒個飽。

爛腌菜還可治感冒。我圍著被子坐后炕，姥娘手執(zhí)溫壺坐炕心，中間放著兩個白底藍竹節(jié)海碗，一碗爛腌菜水，多半碗開水，勾兌著喝。爛腌菜水的酸和陳醋明顯不同，那種酸是輕微的，卻格外尖利，又因為鹽分足，將各種蔬菜的味道發(fā)酵得淋漓盡致，那種尖利更變得百味雜陳。那真是天下最好的飲品，我喝了一碗又一碗，肚里熱乎乎的，頭上汗津津的。我說尿呀，大舅老普迅速將罐頭瓶塞入我的腿根，聲音由清脆漸至混濁，我就知道溢出瓶口了，大舅雙手捧掬，已經(jīng)來不及。

最近，有一次喝多了酒，十分難受。突然想起表弟從鄉(xiāng)下帶來的那瓶爛腌菜，前天和豬肉粉條一起燉，用了一多半，剩下的還擱冰箱里，就讓妻子倒碗里兌水喝，連水帶菜喝了兩碗，便鼾然入睡，夢見叉開腿，在老舅的洋煙地里濃濃地放了一大泡尿，活蹦亂跳捉蝴蝶去了。

4、苦苣水

母親得了肺結(jié)核，在當(dāng)時是一種要命的病，崞縣城的醫(yī)生也沒啥好辦法。姥娘尋了個老中醫(yī)，說喝苦苣水，連根帶葉一起煮，或許管用，是個小偏方。

那年春夏，直至初秋，每隔三兩天，一放學(xué)，我便挎著籮頭，拿把小鏟鏟，去挑苦苣。我要挑天下最好的苦苣，救母親的命。

苦苣和甜苣城里人分不清，可我一眼就認得出。苦苣葉子像鋸齒，扎手，顏色泛白。甜苣葉子圓潤，色澤碧綠帶紫。甜苣苦苣都苦，苦苣苦得更厲害，鄉(xiāng)人多是擇甜苣挑了吃。苦苣也不是沒人挑，有人專門嘗試苦不苦，據(jù)說苦苣不苦，就遭年饉。

苦苣潑皮。背陰、陽坡、河灘、地埂，都能生長。春季，苦苣潛伏于雜草間，只有幾片灰綠的葉子。握在手心，葉上的刺還柔軟，不太扎手。小鏟鏟深入土中，連根挖起，白色的主根分叉，有毛乎乎的須，像人參，這是最好的。河灘的苦苣堿性大，遠不如大田的好，尤其是玉米地外沿的水渠根，水足，陽光充沛，又沾了農(nóng)家肥的光，葉子肥碩，根系發(fā)達。夏季這種苦苣很多，當(dāng)然也很好。秋季苦苣會長高，從雜草中探出身來，葉子篬開，頂上開黃色的花，秋風(fēng)中張牙舞爪，搖頭晃腦。這種苦苣已長瘋了，不小心葉齒會劃破手。莖稈變得堅硬，折斷會流出白色的水，而春夏兩季滲出的是白色奶汁。根也變成褐黃色，僵硬，像木質(zhì)般柴。踢上一腳，不去挑。好在還有晚生的小苦苣，只是少之又少。

院里長年放著姥娘洗衣服的鐵盆，炎熱的陽光悄悄將水溫?zé)?，正好洗去手上發(fā)黑的汁液和身上的汗?jié)n。污水潑到院心，再注入涼水清洗苦苣，一苗一苗挑揀清洗，來不得半點馬虎?？嘬氖悄赣H的救命草，像靈芝般珍貴，只恨自己挑得不夠好，不夠多。

苦苣用慢火煎熬，多半鍋的水熬到最后，只剩三兩碗汁液，母親堅持每天喝一碗。母親皺眉，姥娘和我皺眉；母親咬牙閉氣，我和姥娘咬牙閉氣。好幾次母親惡心到吐，姥娘平端著水讓母親漱口，我則躲到院里長出氣。

我沒有嘗過黃連，但覺得苦苣水是天下最苦最難喝的湯藥。

每年給母親體檢拍胸片，大夫都會問，有鈣化點，早年得過肺結(jié)核？不過沒事！母親便會講起那些年喝苦苣水的事，說多虧了俺娃給媽挑的苦苣。后來母親活到八十四歲，在她們家族算長壽的。

5、甜根苗

我一直認為，大舅老普尿尿不利爽，和他沒媳婦有關(guān)。倒不是沒娶過，大婚三天硬是不上炕，蹲在炕沿根吃旱煙，第四天媳婦哭天抹淚，回娘家去了。

大舅老普快五十的人了，還經(jīng)常尿炕尿褲。站在茅廁，淋淋啦啦，半天也尿不完，疼得直呲嘴。他管不住尿，尿想來就來，來了他也不知道。夏天還好些，褲襠尿堿白了，姥娘給他勤換洗，味道不太重。到冬天，大襠褲被尿浸泡得又僵又硬又澀，沒多余的棉褲調(diào)換拆洗，尿味比化肥還刺鼻。

赤腳醫(yī)生還玄說，這病叫尿潴留。吃過消炎藥，打過青霉素，病情有所好轉(zhuǎn)，但病根一直去不掉。還玄說，不妨吃甘草試試，這東西去熱解毒，反正又沒害處。

甘草鄉(xiāng)人叫甜根苗，這東西耐旱，崖頭沙石土松軟，生長得十分茂盛，品質(zhì)比平地上要好。我和大舅老普提把小镢去刨。甜根苗是多年草本植物，地上的葉莖秋末就干死掉了，根子卻能在土壤中安然過冬，到來年又會破土返青。我和大舅老普專挑最老的根。根越老越好，像中醫(yī)先生也是越老越好。從地上的根莖和花朵看不出根的老小，只有刨開土層，看根的粗細顏色，才好拿主意要不要。反正越粗越老，越老越好。莖稈上的花朵，白紫兩色，白的像梨花，紫的像丁香，白紫間過渡得不留痕跡，著實好看得很，但為了給大舅治病，也就不惜糟蹋掉了。

回家將甜根苗切片，煮水喝。大舅老普說，這水挺甜的，俺娃也喝，我就喝。那些天，甥舅倆人喝上了癮，我尿尿的頻次明顯增多，大舅老普尿意頻發(fā)，卻不大出尿，直罵還玄騙人。

去年新冠疫情，許多藥一時買不到，小舅子從同學(xué)家里喜得一小捆甘草老根，如獲至寶，說給上你幾根，我說一根也不要。

6、柳蘑菇

我們村緊傍滹沱河，河邊除了楊樹就是柳樹，柳樹多小老樹，小老樹又多為樹樁，沙土衰草掩埋，雨水到來時，會有許多柳蘑菇長出來。

我沒記得姥娘領(lǐng)我采過蘑菇，媽領(lǐng)著我和女兒采蘑菇也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雨剛停，媽就帶我們?nèi)ズ訛?。都穿了雨鞋，但雨水還在草葉上，褲子袖管不一會兒就濕了。

柳蘑菇很害羞似的，藏在樹樁周邊的草叢中，我和女兒都學(xué)著媽的樣子，俯身用手撥開草，仔細搜尋。女兒眼尖，叫聲奶奶，快看，這是嗎？媽過來瞅，是了是了，就是這！我也是第一次見柳蘑菇，它們剛剛頂破腐土，戴著圓頂帽，挨挨擠擠，高高低低，像一窩白色絨毛小雞，怯怯地打量著這個陌生的世界。媽說，你們別動，我來！媽四指插入蘑菇根部的腐土，輕輕向上掀動，蘑菇連腿帶帽脫離了樹根。媽說，別毀了根，再下雨還會長的。這柳蘑菇白白嫩嫩，帽上有細細的豎紋，連菇腿也是白的，我想看看帽里，卻不知怎么讓它翻過身來，生怕一觸即化成水，從指尖漏掉。輕輕放入籃中，從側(cè)面去看，才發(fā)現(xiàn)帽里是黑色的，像密集的傘骨呈放射狀撐開。

凡采過的地方，媽都插了一根樹枝，說再下雨時，就好找了。籃子里已采了三層，媽給上面苫了幾把豬耳朵，說夠了夠了?？纯刺欤柍隽嗽茖樱f趕緊回，這東西怕曬，一見太陽就發(fā)黑。

柳蘑菇真是好吃，好吃到無法說出它的味道。明明有淡淡的清香，可一嗅，這清香就跑遠不見了，跑遠不見就別嗅了，可這清香又跑回來了，清晰可見。柳蘑菇的妙處，主要是鮮嫩光滑，做湯湯拌高粱面魚魚吃，魚魚突然就活了，碗中游，喉間穿，靈動得越發(fā)不可捉摸。

有次好友海軍請吃飯，喝了三小杯酒，覺得心律有些快，以為是假酒，但又不好明說。又喝了幾杯，突然覺得雙鬢狂跳不止，而且惡心想吐。海軍有些疑惑，平日半斤八兩的水平，只喝了幾杯就下個這。我難受得說不出話，他也急了，你最近吃什么東西啦？我首先想到的是前天吃過的柳蘑菇。海軍懂些醫(yī)道，說不好，肯定是中毒了，吃柳蘑菇半月不能喝酒。他趕緊拉我去醫(yī)院，輸液打針，折騰到半夜才好了些。

想到美國飲食作家邁克爾·波倫說過的一句話：別吃任何你曾祖母看不出來是食物的食物。姥娘為什么不帶我去河灘采柳蘑菇？這話就像回答我似的。

7、虞美人

四合院后面有個菜園，老妗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在園里翻地、整畦、施肥、搭架、打支口、擇菜，從春上忙到秋底。老舅則嘴里叼著自造的紙煙，搬條小板凳，攆著墻角的陰涼，挪來挪去坐著觀看。

有一天，老舅遞給老妗一小包東西，說：把這種上！老妗菜籽見多了，這些細細碎碎，黑黑圓圓的籽粒卻從沒見過。比黑芝麻還小，細瞅身上布滿天花似的小坑，聞著沒什么氣味。老妗張嘴要問，老舅說：別問，只管種上！老妗就擇了一片整好的菜畦，種上。

洋煙出苗，長得像薺菜，葉子都有鋸齒，只是比薺菜短些，和苦苣、苦菊也很難區(qū)分。這究竟是啥呀，從小就隱藏得這么深，老妗還是看不明白。洋煙長高了，葉子全長莖上，而薺菜、苦苣、苦菊的葉子全團結(jié)在根部，一叢一叢的。到四五月間開花了，搖身一變，出落得像戲臺上的女人，或白邊紅裙，延頸秀項，或褐紫旗袍，肩若削成，或一襲白衣，腰如束素……那是我見過的最妖冶曼妙的花，看一眼心醉神迷，再看一眼就會誤入太虛幻境……

有一天，我和小伙伴捉一只黑蝴蝶，黑蝴蝶飛進了菜園，園門沒掛鎖，我們追了進去。老舅攆雞似地將我們轟出門外，一人給了一塊糖，拉勾上吊，一萬年不許和人道。臨走又告我們，那花叫虞美人。

事實上，老舅菜園里的一切活動，都在門縫間暴露無遺。五六月間，洋煙美人遲暮，鉛華漸次洗盡，莖稈枝頭綠色球狀果實，汁液卻飽滿欲破。老舅用小刀劃開果皮，潔白的乳汁瞬間爆出，刀背順勢將它們刮入罐頭瓶，一點一滴也容不得浪費。

我沒見老舅熬制洋煙的過程，只是知道誰家做事宴了，糕房的掌案會找他。做糕的吹鼓的熬夜，費力勞神，燒紅爐錐燙洋煙膏吸，黑夜比白天還精神。做出來的糕就筋道，吹出來的音調(diào)就高亢。

姥娘臨終前幾日，疼得炕上直打滾，老舅從懷中掏出一粒黑色的膏丸，用水送服，不一會姥娘平息了下來，還小睡了半晌。還有一次，過年裝火鍋，老舅也是從懷里掏出幾片洋煙殼子擱進去，那火鍋的味道真是比往年好很多。

鄉(xiāng)人凡與嘴沾邊的東面都叫吃，請客叫吃請、抽煙叫吃煙，從不說吸洋煙抽洋煙，而是叫吃洋煙，因此將這些事列入吃食，也就勉強可說得過去。

8、棗

劉家巷大門坐西迎東，背后是土崖，臉前是南北流向的滹沱河。姥娘說劉家巷原來還有門樓和古鐘，我們耍土?xí)r，兩側(cè)就剩石頭臺基了。巷南很窄的小巷盡頭，有一處廢園，磚瓦遍地，雜草沒胸，常疑心那里藏著鬼怪，好多次碰見過菜花蛇。如果不是那兩棵棗樹，打死也不會進去。

臨近晌午，三舅看了看箕箅，上面僅有幾小團褐色的。那年又大旱歉收，我和媽的供應(yīng)糧，一多半是這種紅薯干面粉。甜哈哈的，初吃還行，吃多了惡心，就這也只能吃半饑不飽。

三舅說咱倆打棗去哇，我知道又帶我去廢園墊肚。我拖了棗桿，身后塵土飛濺，跟三舅屁股后，殺人越貨也不膽怯。

兩棵棗樹，相距過丈，獨自生長，天上比高低。我用棗桿到草叢中劃拉一下，激起一只黃色的野兔，舉桿就打。三舅用臂架住，可不敢，是狐貍，尾巴尖都白了，成仙呀，這東西可好記仇呢。我頭皮發(fā)緊，就把棗桿遞給了三舅。

那些年沒什么零食吃，抓把咸菜絲、幾顆棗裝褲兜里，就覺得十分富有，就可以像后世的大款，橫著到大街小巷搖晃。

正房東耳房是全家的庫房重地，一些重要物資全存放在那里。街門家門都不上鎖，耳房卻設(shè)門鏵子門頭把守，足見耳房的重要。不過我有的是辦法，柴禾堆上抽根高粱稈，將稈頭破開，形成倒八字狀，叉住門鏵子輕輕往上推，嘩啦，門鏵子就掉了下來。耳旁沿墻有一圈高過大甕的木頭架板，架板上排著一溜大肚小肚的搪瓷瓦缸。我舉著高粱稈挨個敲，聽聲音就能辨出空的還是實的，往往十缸九空。順手拉過旺火架，爬上去揭蓋子，米面就放過。我找的是棗，不用看，一掀蓋子，棗味紛紛往鼻子里鉆，探手抓幾把，趕緊往外跑。旺火架移位，蓋子沒來得及蓋嚴(yán)，門鏵子也沒扣上，現(xiàn)場留下許多痕跡，姥娘竟一直沒發(fā)現(xiàn)。她可真是個粗心的人。

二十三，蒸棗山。棗山棗山，除了白面，就是棗。姥娘遞過白底藍竹節(jié)海碗說，俺娃到耳房給姥娘取棗去。我說，我探不上門鏵子，姥娘說，找根高粱稈捅了哇。我說，又不知哪個瓦甕，姥娘說用高粱稈挨個敲了哇。我說，那么高，我可探不見，姥娘說，跟前有旺火架了哇。實在沒說的了，只好將海碗扣胸前，出了屋。

我到耳房門口站了一會兒，回屋將空海碗放炕上，說：姥娘，棗全讓老耗偷吃了。

姥娘和三妗忍不住，笑噴了，我想哭又不敢。

9、香瓜

香瓜香香瓜甜，不香不甜不要錢，賣香瓜嚦———

一聲聲吆喝，帶著絲絲縷縷的甜香，像分叉的小河，順著街巷，迅速灌滿全村。

六月沒錢，枉活一年。男人們受不了刺激，摸摸枕頭下，掏掏口袋，頭鉆枕頭下罵，大晌午，嚎死哩！女人們瞅瞅孩子眼里的饞，從梳頭匣底翻檢手絹包著的家當(dāng)，閉目思謀早列好的計劃，精心算計后，覺得實在擠不出多余，就重新包好，摟過孩子，強行拍打著睡。

我媽是公辦教師，三十六塊工資除了補濟全家米面，多少有點結(jié)余。和媽四目相對，她也瞅出我眼里的饞，從口袋里掏出錢包，取出兩毛錢，又加了兩個二分的鋼，一一壓在我手心。

我一溜煙猛跑，循著吆喝聲，來到了戲臺前，賣瓜的老漢正悠悠閑閑吃旱煙。我展開手中所有的錢，他漫不經(jīng)心掃了一眼，說，你挑哇，照住一個大的，兩個小的挑，斤兩差不多。那就挑兩個吧，姥娘、媽、大舅老普、我，四個人（那兩天三妗和三舅去娘家上事宴了），倆人一個好分。大和小沒有標(biāo)準(zhǔn)，我挑了兩個中的，想以中充小。一上秤說超了，非要給換一個最小的，這讓我不快且煩惱，一中一小不好分。我改主意挑了個最大的，上秤，秤桿本來低著頭，不知怎么突然又高高揚起，連秤砣也有了下滑的傾向。高就高點吧，照顧的不過，賣瓜的老漢像虧本似的說，滿臉痛苦。

那秤盤是銅的，深棕色秤桿上，鑲嵌著一溜金色的圓點，據(jù)說是天上的星星，做生意少給一兩一錢，都會影響壽命。我還看不懂上面的刻度，有點疑心，可又覺得：秤是最公道的東西，它不公道世間就沒輕沒重了。

路上我才分出心思仔細端詳這個沉甸甸的大香瓜。翠綠的紋道間泛著灰色，迎陽的部分多綠，臥地的部分少白，且有濕土未干的痕跡，證明是今早才摘的，新鮮著呢。瓜把兒干黃，那是老到熟透的標(biāo)志。我最看重的是底部干羅一樣突起小圓丘，大有綠瓤的可能。

全家人心中的期待滿滿當(dāng)當(dāng)。就買下一個？媽問。我迅速闡述了買瓜挑瓜的經(jīng)過。姥娘說：俺娃記住，買東西先看秤盤下面有無磁鐵，再就是要瞅緊他提秤的手，一不注意，他手擋著，小指按住秤頭，那秤桿立馬抬頭，好像買家得了便宜似的?；貞洰?dāng)時的情景，那賣瓜的老漢身子側(cè)過來側(cè)過去，大約是怕我瞅見他的小指。秤再公道，心不公道，買賣就公道不了。

媽說，快吃瓜哇，別聽你姥娘說生意經(jīng)。媽將瓜洗過，拇指比畫了好幾次，終于選準(zhǔn)位置，指甲在瓜身劃一道印，手托輕輕一扣，香瓜“嘭”，應(yīng)聲而裂，果然是綠瓤的，香氣在屋里四處流走。不管怎么樣，瓜確實不賴。

和姥娘分半個，姥娘只分了極小的一部分，說牙咬不動，聞聞就行了。

香瓜汁流小指上，懶得去舔。原來人們舉小指表示鄙夷，是有依據(jù)的，就覺得手上小指明顯多余。

10、麻煩子

許多年后我才弄清，鄉(xiāng)人為什么把葵花籽叫麻煩子。

逢年過節(jié)或客人到家，主人會端出紙筋笸籮，你抓一把他抓一把，“咔嚓咔嚓”嗑，天一句地一句嘮?？诟缮嘣?，嘴上說不吃了不吃了，忍不住又抓一把?？簧系叵碌教幨瞧?。男人們磕得不過癮，罵聲真麻煩，舉起煙袋，改吃旱煙。這名大概就這樣來的。

有那么幾年，狠抓糧食產(chǎn)量過黃河跨長江。麻煩子因產(chǎn)量低，又易滋生小商小販，幾乎和洋煙般列入禁種品種。鄉(xiāng)人總有辦法，不讓大田種，就地邊圪塄、房前屋后、豬圈茅廁，見縫插種，說不上產(chǎn)量，也就收三五升，平時舍不得吃，留著逢年過節(jié)待客。

這可苦了孩子們，實在饞得不行就去偷。房前屋后，豬圈茅廁大人們盯得緊，地邊圪塄易得手，但必須瞅準(zhǔn)生熟?？ǘ涠湎蛱枺匠墒炱诰筒焕硖柫?，誰得罪了一般，圓圓的臉盤朝下，若有所思的樣子。黃色的花蕊發(fā)黑，籽兒就飽滿了。瞅準(zhǔn)，食指如劍，直刺頸部，頸部中空，食指進入，其余四指一擁而上，猛力撕扯，葵花盤子就掉了下來，迅速夾于腋下，飛一般逃離。

生麻煩子籽嫩，水多，吃起來口不干不上火，但吃多了容易拉稀。要說味道，當(dāng)然是炒熟的好，最好的莫過于二道老漢和四姑娘。

二道老漢是本村人，年輕時西山馱炭凍壞了腳，雙膝下綁著平車外胎跪著走。因為殘疾，大隊和村民對他格外照顧，唯一允許他公開賣麻煩子。小孩子常跟在他后面，二道道二道道喊，更有甚者，往他身上揚土吐唾沫。村里放電影或過會摔跤，二道老漢早早就在人群外開張生意。最初用煤油燈，紙廠建成后，有了電石，就改用電石燈，那燈光一閃一閃，使夜晚的鄉(xiāng)村格外溫暖。

平日，母親會給一兩毛零花錢，我就去他家買麻煩子。二道老漢從南房的陽臺爬下來，跪著漂移到正房，院子土地上，會畫出兩條不規(guī)則的平行線。柜子在炕上，他雙手撐著炕沿，全憑臂力將身體頂起，雙腿長久吊半空，撲騰十幾下，才能上炕。他打開柜子，操起銅盤秤，每次秤桿總揚得很高，最后還加一小把。這一小把是對?？偷莫剟?，那意思是給點便宜，下次你還會來。

四姑娘是鄰村人，其實已是老婆婆了。?？匆娝^戴柳條編的小環(huán)，插幾朵黃色的臭金蓮。火車進站，她挎著籃子挨車廂叫賣?；疖囎吡?，坐候車室門口，邊做針線邊等生意。四姑娘炒制的麻煩子，碩大飽滿，味特別香。據(jù)說有祖?zhèn)髅胤?，配茴香、洋煙殼、花椒、大料等多種香料，號稱十三香。有人說是指十三種香料，有人說香味可留齒間十三天。總之，那是我一生吃過的最好的麻煩子。

因為名氣大，就欺客。賣時從不用秤，硬紙糊個形似后世紙杯般的殼子，一殼一毛錢。貓膩就出在了容器上。抓滿一殼子，用食指肚平抹一下，無形中形成了一個凹面，這令我們生氣。后又發(fā)現(xiàn)殼子里墊著不知道幾層厚紙板，更減少了容量，真是無商不奸。最可氣的是如果錢不足一毛，七分八分，她就從殼中大量傾倒，只剩那么一點點。后來形勢緊了，村里的基干民兵將她趕回村，就再也沒見過她。

每當(dāng)?shù)结脐柣疖囌?，看見候車室門口空空蕩蕩，若有所失，也就盡量去想她的好。有好幾次，她好像也多抓了一小撮，殼子上也尖尖地高起來過。

11、寶塔糖

肚里孫猴翻跟頭，姥娘說我夜里還磨牙。

媽從崞縣城藥店買回一包東西，攤開，一堆小小的寶塔，紅綠黃三色。你肚里有蛔蟲，趕緊吃，三頓，先每頓吃一顆。原來是藥，外表咋這么好看？苦不苦？媽說，你咬碎了吃，甜的。越是好看的東西越有欺騙性，好多藥都包糖衣，我舔了舔，真的一股糖味，但這只是表面，我一點一點啃，到芯了，還真不苦，因為甜，我私自改為每頓兩顆。吃了兩天，肚子依舊磛擰磛擰疼，就十分疑心蛔蟲也喜吃糖。

嚴(yán)重的問題是：第三天三舅訂婚，在崞縣城西街的人民飯鋪店里訂了兩桌15塊錢的席。當(dāng)時，過油肉才3毛6分，你就可想象這席面有多排場多豐盛，那是千載難逢的好吃法！

就是現(xiàn)在，我也記不起參加宴席的有些什么人。飯店永遠彌漫著十分緊密的味道，你只是覺得香，卻永遠無法將它們分出具體是什么味，只有菜品上桌了，你認出那是什么菜，這是什么肉，才能從香氣中將某種食材剝離出來，恍然大悟似的，噢，原來是它的味道。

我就是在這種氣味中，等待席面的鋪陳，大舅老普搭在我肩頭的手心出奇地燙。

冷菜四葷四素，除了芝麻醬粉皮、蕎麥碗托，豬頭肉搗蒜，其他都叫不上名字。

媒人終于在另一席宣布開席，大舅老普烙鐵似的大手迅速離開了我的肩頭，顧不得老舅教我的禮儀，我瞅準(zhǔn)一塊白肉，探出半個身子，舉筷就夾。啊呀！媽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驚呼，早上還吃寶塔糖了吧？不敢吃肉，不敢吃葷……大舅老普嘴里囔囔著，好不易碰頓好吃的，叫俺娃吃哇，昨晚我看見娃糞里有蟲子了。崞縣城小東門底的大姨，金牙上沾滿了芝麻醬，一副見多識廣的嘴臉，吃打蟲藥可不敢吃葷腥和甜食，蟲子不往下走不說，聞見葷腥會從喉嚨口竄出來……

不知道是可惜還是委屈，我眼里一直團著淚，那可能是我人生第一次面對痛苦和磨難。每上一個菜，我的心就隨著盤碟與桌子的碰撞，“咯噔”一下，我真想把這幾天吃的寶塔糖全吐出來。我的碗里，只有蕎面碗托、素炒西葫蘆，媽夾來芝麻醬粉片和扒絲紅薯，在我碗上猶豫了一下，自己吃掉了。朦朦朧朧，群筷亂舞，油嘴滑舌，所有人都丑陋不堪，分不清他們是替我可惜還是幸災(zāi)樂禍。

有一天，朋友說請我吃老崞縣的六六席。最后一道是糖醋丸子，油頭滑腦的樣子，如膠似漆膩一處。我突然想起三舅的訂婚席，最后上的也是這道菜，趕緊去嘗，酸甜酸甜的，品不出甜味多些，還是酸味少些……

時間隔了五十多年，味道應(yīng)該差不多吧。

12、餅干

也許是為了補償或安慰我，媽從崞縣城供銷社買回一盒餅干。之前媽也給零買過，一毛錢一兩，方塊的，外圍有花牙牙，面上眼眼很多，紋道不甚好看。這次有包裝，長方形盒子，外面一層彩色包裝紙，圖案記不清了，顏色以綠為主，字我認得：忻縣食品廠。里面是一層黃色的薄袼褙。拆開，跑出小馬、大象、老虎、小猴，好像動物園忘了關(guān)鐵柵門。我自是喜歡，好吃擱在其后，主要是好看新奇。

那些天，我正和毛眼鬧意見。毛眼他爸當(dāng)村支書，我媽小學(xué)做校長，兩人十足的官二代，年歲雖少，卻橫行霸道得很。每天學(xué)校放學(xué)前，倆人就將劉家大門周邊的面面土全部搬運到門兩邊的石頭臺基上，一人守一邊。等學(xué)生一二一排隊路過時，撅起屁股，雙手刨土，從褲襠間向外發(fā)射，一時間塵土滾滾，學(xué)生們低聲叫罵，第二天只得繞道走。

這事有人報告了村支書和校長，大怒，這還了得，把道都斷了！我們迅速轉(zhuǎn)移了戰(zhàn)場，正灰頭土臉往戲臺上搬運面面土，村支書把我倆吼住。他不知從誰家找了根頂門棍，舉著就往毛眼屁股上打，毛眼跑了一圈，躲到了我身后。這兩塊半頭磚，你倆誰出的鬼主意？我說我來……村支書放下頂門棍，你倆再敢灰呀不了？都說不敢了不敢了。這事就平息了一半。

中午學(xué)生放學(xué)，一二一排著隊，又從劉家巷大門口過，看見我媽跟在隊伍后面，就覺得尿緊得不行。你倆！過來！立正！我倆就過去，只是不太會立正。媽走過來，劈頭扇了我一巴掌，是不是你出的鬼點子？毛眼斜眼看我，我也斜眼看他，他一直不說話。知道也是你來，啪啪，媽劈頭又兩巴掌，還踢了一腳。今后你倆再敢呀不敢了？毛眼說不敢了不敢了，我沒說話，哇哇哭，邊哭邊點頭。

但這事沒過去，我再也不和毛眼耍了。

眼看就要上學(xué)了，媽知道我和毛眼不說話，指著炕席上的餅干說，去，給毛眼送幾塊。

去了毛眼家，毛眼也還惱。我問，毛眼，你屬甚來？咱倆都屬虎哇，這還用問。我手在兜里摸來摸去，摸出那塊老虎餅干遞給了他。真給？舍得？我又問，你最喜歡什么動物？他說大象，我手又在兜里摸來摸去，摸出一塊大象遞給他。還給？還舍得？我的手在兜里不動了。你狗的兜里還有，平分平分，我們就扭打在一起了。

13、冰水臘八粥

春節(jié)臨近，各種禁忌陡然增多。

臘月初八早上，每家都熬粥，但不能用井水，須從河里鑿冰化水，否則得紅眼病。

初七下午，三舅擔(dān)著桶，我扛著鐵锨，甥舅倆人向滹沱浩蕩而去。路上來來往往全是取冰的人。風(fēng)很尖，撲到臉上比針扎還疼。潔白的冰面被夕陽鍍了層金，生出些許暖意。

福官姥爺鄉(xiāng)人叫“千年的夜壺”，我問三舅為啥叫這？尿臊氣的。他說你長大就知道了。

不知誰問了句，這鑿冰熬粥是怎么遺傳下來的？

福官姥爺就拄著洋鎬開講了：說是劉秀兵敗，被王朗追殺到河邊，就河對岸那邊，你們看見了吧，河灣處那個小樹林。我看見河灣處小樹林枝椏鍍了金似的。

本來是五黃陸月天，河水湍急，這可怎么辦呀？劉秀仰天長嘆，天不助我，我命休矣！話音未落，突然寒風(fēng)四起，河面眨眼間結(jié)冰，劉秀上前踏了踏……

福官姥爺氈嗄達也在冰面上踏了踏。

呀，凍住了，劉秀趕緊帶兵來到咱們岸這邊。追兵趕到，呀，陽婆又燒得旺火似的，冰面眨眼又變成了流水，你說奇怪不奇怪。咱鄉(xiāng)人厚道，見劉秀等人餓的，你家一升麥粒、高粱、小米、黃米，他家一碗棗、紅豆、綠豆，黃豆，熬成粥給劉秀等人喝。劉秀也是個有良心的好皇帝，給咱們村賜名忽凍村，還命地方官員在河邊建了個麥飯廳。

又不知誰問了句，那為啥后來叫莊頭村了？

又不知誰反駁了句，茶皇廟二不愣說是紀(jì)念佛祖成道受的苦難……

福官姥爺沉浸于自己的講述，趕緊進行總結(jié)：所以東漢兩百年天下，全靠咱這河上的冰和鄉(xiāng)人獻的粥。王莽眼紅劉家天下，自己想做皇帝不合天理人道。你們知道王莽為什么叫王莽，他其實是蟒蛇轉(zhuǎn)的，當(dāng)年劉邦在芒碭山斬蛇起義，將他斬為兩段，他為了報仇，篡權(quán)另立中央，硬生生將好好的大漢分為東西兩漢……

河面上冰花四濺，每只桶里，冰裝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

福官姥爺講故事東挪西湊，但他說的人不應(yīng)該眼紅別人是對的。明早家家喝上冰水熬的臘八粥，就誰也不眼紅誰了。

14、豆腐

幼時看《說岳全傳》，知岳飛喜吃豆腐，就覺得那瀝泉槍法厲害，全因吃多了豆腐，才臂力超人。不敢確定孫中山是否看過《說岳全傳》，但將豆腐寫入《建國方略》著實出人意外：“夫豆腐者，實植物之肉料也，此物有肉料之功，而無肉料之毒?！?/p>

二十五，磨豆腐。頭天后晌，三舅將黃豆泡桶里。后半夜，冒著凜冽寒風(fēng)，擔(dān)桶往磨坊小跑。排隊的全是男人，煙火明滅不定，像天上的星河。

太陽露臉，三舅終于擔(dān)著豆?jié){回來了。

大舅老普在大鍋上架了一塊尺數(shù)寬的木板，三舅把磨好的豆?jié){分次倒入面粉袋，擰緊口子，然后肘尖壓袋子上，左右擠，上下揉，漿汁從木板上漫漶入鍋。豆渣倒盆里，做豆渣餅，另有好幾種吃法。

大舅老普還是下等火頭軍，聽命于姥娘的指揮。姥娘說火大些，他就往灶里添柴，風(fēng)箱節(jié)奏趕緊加快。姥娘說火小些，他就趕緊放慢節(jié)奏。姥娘掌銅勺，一刻不停地攪動，待豆?jié){翻滾過了，就讓大舅老普熄火。這時，屋里頃刻間變得十分安靜，姥娘勺里盛著鹵水，勺口朝天，慢慢在鍋里漂移，一勺鹵水用完了，勺子沉入鍋底攪動，豆腐腦形成了，腦水分離，大功基本告成。大舅老普早趁機將大籠布鋪入專用的木屜，可他總鋪不展，四面留的尺寸也不均勻，三舅趕緊及時糾正，姥娘笊籬中的豆腐腦倒入木屜，大籠布四面合圍，專用的木板蓋上面，置小磨盤于其上，壓緊，這樣豆腐才瓷實筋道。

我在一旁高度緊張。姥娘笑笑，又用笊籬去鍋中撈，比后世的鍋底撈費勁多了。就說么，還能忘了？小半笊籬豆腐腦倒入海碗，顯示出滿當(dāng)。我倒了股醋，忘了擱鹽，端到風(fēng)箱板上，頭扎海碗“”吃，全然不顧大舅老普和三舅有何反應(yīng)。

至今喜吃大燴菜，主要是因為豆腐。白菜墊底，山藥粉條居中，豆腐最后入鍋，花椒面和鹽撒在上面，水泡氣泡從豆腐的空隙間爆出，豆腐就激動得顫抖。

可惜后世豆腐墮落之余，想到“一物降一物”那句話，豆?jié){讓鹵水降伏了，岳飛是讓愚忠降伏了，但愚忠不是物。我查了查岳飛被害的時間：紹興十一年（1141），農(nóng)歷臘月二十九。他們殺岳飛都等不及過年，讓岳飛多吃口豆腐。

15、寒燕

有些吃食主要為看，比如寒燕?？傁敕皆O(shè)法盡早吃掉它，因為那是白面做的么。

每年寒食節(jié)，家家再窮，也要留足捏寒燕的白面。顧名思義，寒燕主要靠捏。面發(fā)好后，揪成鴿蛋大小的面團，食指拇指配合著，捏捏捏，捏出彎彎挺挺的脖子，捏捏捏，捏出小小尖尖的燕嘴，捏捏捏，捏出薄薄斜斜的燕翅，捏捏捏，捏出窄窄短短的燕尾。剪刀剪開翅尾，篦梳齒壓成羽毛，黑豆或黑芝麻點出眼睛。蒸熟出鍋放涼，棉花火柴頭蘸酒盅里的各色顏料，染染染，染出紅嘴，染染染，染出黑翅黃肚皮，那燕子就想飛得不行。也許怕它真飛了，插到酸棗圪針上，別在席頂架框，小孩夠不著的地方。

灰暗的屋頂突然變得色彩斑斕，萬物靈動。

寒燕只是代表性的說法，那上面還有寒兔、寒雞、寒狗、寒蛇，鳥獸魚蟲、瓜果花卉，皆可入列，每家捏什么，任憑各自的喜好。

至今我都沒弄明白，寒燕為什么不讓寒食節(jié)吃，這真是件要命的事情，其他節(jié)日，比如十五吃月餅、臘八吃粥，都是當(dāng)日就可吃的。

每天仰面朝天躺炕上，早起晚睡，兩眼盯著它們瞧，十分盼望會掉下一兩個來，打打牙祭，然而它們就是不掉。白天故意將門窗大開，它們也只是搖頭擺尾，招搖的很，都風(fēng)干得開裂了，還是不往下掉。

這種誘惑格外強烈，讓我十分不開心，簡直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必須設(shè)法解決這個問題。解決的辦法多的是，可我一提板凳上炕，一拿打棗桿進屋，姥娘就看出了我詭計。姥娘說，寒燕是給介子推爺看的，吃早了心不誠，顯不出恭敬，姥娘小時候，大人們?yōu)榧o(jì)念他老人家，一個月不舉火動灶，這才幾天么，就饞得耐不住了？我覺得姥娘的說法毫無依據(jù)。寒燕插屋頂上，女人們東家進西家出，嘰嘰喳喳，指著評點，為的是展示和傳播手藝，生怕別人看不到。

終于等到一個月了，姥娘讓三舅舉著我去摘寒燕。此時的寒燕已經(jīng)干透，色澤不再鮮艷，渾身裂紋，碰撞一處，咯啦咯啦響。誰也舍不得一次吃盡，每天兜里揣一個，和小伙伴們比拼把玩夠了，才一小塊小塊吃。寒燕堅硬如鐵，嚼著嚼著，唾液分泌出來，白面愈發(fā)甜香。

那會兒，應(yīng)聲看天，燕子從南往北飛。冬天走遠了，身上夾衣熱得燥人，就脫了往天上扔。

責(zé)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