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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到楊遙老師的新書《隱疾》,首先引起我關注的是,它是新時代文學晉旅山西中青年實力作家中篇小說代表作系列書目之一。而之所以將這個系列命名為“新時代晉旅”,我想大概是源于上個世紀80年代,中國文壇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蔚然大觀的“晉軍崛起”現(xiàn)象,山西作家成一、張石山、韓石山、李銳、張平、趙瑜等相繼成名。新時代以來,盡管山西文壇仍然有一批活躍的中青年作家,卻難以形成集束現(xiàn)象,或者更進一步說,在全國的影響力還有待提升。此次系列叢書的出版,是對山西中青年作家代表作品的一次有意圖、有目標的整合,是展現(xiàn)山西中青年作家創(chuàng)作成果的一張靚麗名片。而楊遙作為山西文壇70后作家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其作品自然也要收錄其中。這里還暫且未論楊遙的短篇小說《二弟的碉堡》早在2005年就已入選《小說選刊》,《閃亮的鐵軌》在2007年便已榮登《人民文學》,2009年其憑借《硬起來的刀子》獲得第9屆《十月》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2016年中篇小說《流年》在《收獲》刊登后,獲得全國各大選刊的關注……從發(fā)表第一篇處女作《病孩》開始到今天,楊遙已經(jīng)創(chuàng)作20年有余。最近,他在一篇訪談中提及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話題時坦言:“文學是場馬拉松,文學創(chuàng)作首先要有天賦,對于有文學天賦的人來說,勤奮又特別重要?!笨梢哉f,在以文學為事業(yè)的長跑中,他堅持下來了,熟悉楊遙的朋友都知道,他常常在早上五點開始寫作,也就是說,在不耽誤自身工作的前提下,他要比別人更勤奮,以此來保證創(chuàng)作的時間。案牘的勞形也好,絲竹的亂耳也罷,都沒有動搖他寫作的決心。正是這種咬定青山不放松的精神以及對文學理想的赤誠之心,使他在文學的園地里持續(xù)耕耘了這么多年。眼前的《隱疾》就是一個見證,這是楊遙中篇小說創(chuàng)作的碩果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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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和我的時代》《隱疾》《英雄李育民》《北京刮大風》《入海口》《流年》,共同組成了這本將近260頁的中篇小說集,從整體容量上看并不算多。通讀這6個中篇,會發(fā)現(xiàn)楊遙在寫作中所特別關注的人物分別有:邁入新時代的父親,懷抱理想的大學畢業(yè)青年安永哲,去北京當保姆的陳繼清,在戀愛和婚姻生活中沉浮的凌云飛和聶小倩、李育民以及發(fā)出意義追問的朱青。楊遙有意讓這些小人物成為故事的主角,探索他們的精神世界,寫他們的迷惘和困惑,成長和覺醒,也通過他們來透視生活的千姿百態(tài),表現(xiàn)人生的悲苦與溫情。在對小人物的書寫和關注中,彰顯著楊遙的悲憫情懷。
小人物形象有著深厚的文學根基。1830年,俄國作家普希金以伊凡·彼得羅維奇·別爾金為筆名發(fā)表了《別爾金》小說集,開拓了俄國文學史上描寫小人物形象的先河。中國古代文學史中的小人物則可以追溯至中晚唐時期,與傳統(tǒng)詩文中所關注的士大夫不同,這一時期的文學傾向于描繪普通人物的世俗生活,這一文學旨趣的轉變對后來的文學史有著十分重大的意義。而在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史上,最為著名的小人物則是魯迅筆下的阿Q,可以說,小人物雖然籍籍無名甚至人微言輕,卻是最能洞悉時代的人。
先從《父親和我的時代》說起,在小說中楊遙塑造了“我的父親”這一形象,通過“父親”這個十里八村聞名的“裱匠”傳遞時代的信號。眾所周知,隨著國家精準扶貧政策的有序推進,在鄉(xiāng)土小說創(chuàng)作領域出現(xiàn)了一批反映鄉(xiāng)村變化的作品。因此如何規(guī)避同質化傾向,防止機械地落入“解讀政策”的窠臼,就成為每個作家首先要解決的問題。楊遙巧妙地運用人物的身份轉變,也即“父親”的電商之路來呼應鄉(xiāng)村面貌的改變,展示脫貧攻堅的成果,是新穎而獨特的。具體來說,“父親”踩著時代的節(jié)拍做起微商,是作為父親兒子的“我”未曾想到的。而“我”之所以感到意外,乃是因為早在母親去世后,父親就像失去精氣神兒一般,變得一蹶不振?!八辉儆孟匆路巯搭^發(fā)了,衣服臟了也不再換洗,人變得非常邋遢,也不再和人到處開玩笑了,與人在一起半天不說一句話,整個人黑乎乎臟兮兮的,看上去比六十歲的人都老。”對于一只腳在鄉(xiāng)村,另一只腳拼命釘進城市的“我”來說,和父親的交集也越發(fā)少了。昔日里守舊、固執(zhí)而且邋里邋遢的父親,怎會做起微商呢?事情是在不知不覺中起了變化的。父親先是問“我”要了一部智能手機,之后便申請了微信,繼而通過微信發(fā)布了很多關于綠色農產品的小視頻。其實彼時的“我”并沒有把父親的這一舉動掛在心上,反倒因為短視頻中父親被放大的黝黑面孔以及破舊衣衫感到格外窘迫?!拔摇钡母赣H真的要做微商嗎?他能堅持下去嗎?通過多方了解,這才知道一切都是村里的第一書記在積極推進。為了脫貧,第一書記一方面組織培訓發(fā)放培訓補貼,另一方面則和“雁門沃土”合作,旨在打造無公害、不施肥的健康產品。于是,在這樣一種外在環(huán)境的推動之下,“父親”的故事順理成章地成為千萬個扶貧故事中的一個。假設沿著這樣一條敘述邏輯推演下去,讀者可能會看到“父親”精神和物質上的更大改變。但請注意,楊遙并沒有這樣做。他將一定的筆墨回溯到“裱家”這個行當上,也將關注的焦點放在作為兒子的“我”身上。這里就不得不提到一條貫穿于整篇小說的線索,關于“我”一直想要創(chuàng)作出的那部小說《隱疾》。半年前的一絲心得和遐想,使我立志要完成一部小說《隱疾》?!拔?,我的這些朋友,大街上每個人,每個家庭,都有些問題,這些問題有的別人一眼能看出來,有的看不出來,但當事人自己都意識不到,有時還把它當成優(yōu)點,我把它稱作“隱疾”。正是在構思和修正這個稿子的過程中,我數(shù)次返鄉(xiāng)。因此得以目睹父親的改變,也開始和父親有了真正深入的交流?!拔摇卑l(fā)現(xiàn),雖然父親顯然是跟著時代奔跑起來了,他搭乘科技的快車,將農產品銷出國門,但仍然對裝裱手藝念念不忘。與此同時,一些煩惱也開始出現(xiàn)在“我”的身上,面對父親和時代的緊密聯(lián)系,“我”不禁感慨“我覺得以前的視野太狹隘了,而父親,我認為遠遠落后于這個時代的人們,竟然跟著時代奔跑?!痹谶@里,我們應該注意到,父親那輩人流露出對傳統(tǒng)技藝沒落的深切擔憂,而“我”則陷入了深刻的自我懷疑,這樣的懷疑來自對時代發(fā)展的無從把握。楊遙在小說中,通過父與子兩代人的心理暗流,除了要表達所謂主旋律的脫貧以外,想要闡述的至少還有其他兩個方面,一個是要展現(xiàn)“傳統(tǒng)技藝(文化)”的命運,再一個則是要突出表現(xiàn)人與時代的關系。從當下來看,城鎮(zhèn)化已然成為現(xiàn)代化的必由之路,在這樣的趨勢之下,傳統(tǒng)技藝和文化在很大程度上難逃衰敗的厄運,其發(fā)展與保護的矛盾相伴相隨。而作為構成歷史的每一個普通個體,雖然每時每刻都在“歷史”之中,卻也會時常困惑。時代究竟在哪里,如何在時代中尋找自己的坐標,這是時代的精神癥候,“我”對時代的感覺,或許就是每個當代人的心理現(xiàn)形記。換句話說,時代的些微動向,在普通小人物那里就是驚天波瀾,能改變個人的命運,使人或上天堂或下地獄,個人就像一個不停運轉的齒輪,而到底能不能楔入社會的大機器中,找準自己的位置,還不得而知。
《隱疾》與《父親和我的時代》,兩個中篇小說具有強大的互文性。在這個小說中,楊遙把敘事的重心放在了知識青年朱青身上。故事以朱青的“隱疾”作為切入點,對其精神世界進行深度開掘。阿普爾比曾言“一個故事的迷人之處在于它的結尾。結尾令我們好奇,于是便生發(fā)出問題,這才從頭講起?!睆倪@個意義上說,《隱疾》這個小說的迷人之處或許也在結尾處———當朱青轉圜許久后,在書中找到了追尋已久的答案。“他在書中發(fā)現(xiàn)許多問題不是一個人有,一個單位有,一個國家有,是許許多多人共同有的毛病?!蔽覀儾环猎凇陡赣H和我的時代》再找找《隱疾》的創(chuàng)作動因,就會發(fā)現(xiàn)前者拋出問題,后者尋找答案。依我愚見,就是這樣一個困惑的解開,或者干脆說自我和解的達成,驅動著敘述者的敘事決心,從生出問題到解決問題(將問題懸置),到承認問題的普遍性,以此構成了一條完整的敘事鏈條。朱青作為省城的一位普通工作者,時常感到生活的無意義,準確點說是“沒勁”。作為現(xiàn)實生活重要構成的工作已經(jīng)無法帶給他滿足感,他甚至發(fā)現(xiàn)所有的事情干到最后都大同小異。在覺察到這樣一種本質后,他便不自覺地滑入了虛無之境———在這個冬天,他開始關注女性的腳踝,去關心那些冬天露著腳踝的姑娘到底冷不冷。為了得到這個答案,他甚至在一次醉酒后,鬼使神差地走進了閃著粉色燈光的按摩房。而當他得到答案后,卻并沒有感到多么開心,反倒是更大的虛空向他襲來。由此可見,在朱青不斷向內坍塌的過程中,一直沒有找到突破自我的自由之徑,也沒有找到一種為自己所真正認同的意義。不可否認,在對虛無的苦澀品味中,他多次想從現(xiàn)狀中逃離出來,他想過重新學一門手藝來養(yǎng)活自己,也想效仿石彬倫那樣做長城的研究。特別是在一次冬泳之后,他愈加發(fā)覺身體像一座監(jiān)獄,將他圍困起來,四周彷佛都是銅墻鐵壁,“對于一個真正體察到生命虛無的人來說,他思想中的根本問題不在他相信這個世界的日益進步與他對整個現(xiàn)實世界的徹底否定之間,而在于他如何建立起自己與一個是否進步的世界的價值聯(lián)系中”。顯然,朱青屬于這個范疇。在他對自身“虛無”的透視中,或者說在他積極抵抗虛無的過程中,他并不想去做陳寅恪、王小波那一類徹底的特立獨行的人,卻也不甘心維系現(xiàn)狀,他所提出的種種想法都因某些顧慮而打消了。其實,歸根結底,他還是無法真正從公共世界中穿梭出來,而徹底抉擇出作為主體所真正信奉的價值原則,他在與既定世界的價值聯(lián)系中左右搖擺,猶疑不前。??略凇兑?guī)訓與懲罰》中認為,前現(xiàn)代和現(xiàn)代時期機制的最大不同在于,以“展布”為目的的肉刑被以“重塑”主體為目的的規(guī)訓所替代,朱青的遭遇雖然不能簡單地歸咎于某種懲戒機制,但我們至少應該看到他的“主體性”在現(xiàn)實中不斷被更改和確認。他的迷茫和彷徨就像被困鐵屋的人,雖然終究會醒,但醒來后又該往何處去呢?帶著現(xiàn)實鐐銬跳舞的朱青,看似找到了一種“自洽”的方式,去承認所有問題的普遍性、以讀書和爬長城為精神指引,努力將“自我”納入當下的洪流中,但或許恰恰是這種“自我啟蒙”“自我規(guī)訓”是值得引起警惕的,更進一步說,楊遙所勾勒出的朱青這一形象,在一定程度上也象征著當代一部分知識分子真實的心靈歷程和價值選擇。
《英雄李育民》的主人公是“我”的鄰居李育民,他是一位平民英雄。一提到“英雄”這個詞,我們馬上就會聯(lián)想到戰(zhàn)爭,認為只有在戰(zhàn)火紛飛之中,才能涌現(xiàn)英雄。其實不然,如果拋卻固有的思維定式,我們應當認識到在和平年代也有英雄,或者說在非戰(zhàn)爭的和平年代要產生一個超乎一般人以上的英雄甚至是難能可貴的。在“我”上小學時,李育民是電線桿廠的一名工人,在那時他就一心想做個英雄,這也為整個小說走向奠定了基本的敘事基調。我們知道在共和國歷史上,工人階級一直是被歌頌的對象,工人作為無產階級,代表著共產主義的共同理想,而楊遙將一個當代英雄的形象賦予工人李育民,或許也有這方面的考量。李育民為人正直,見義勇為,他常常為不公之事打抱不平。其中,最讓他出名的事件是協(xié)助警察上山抓捕逃犯。然而那次的抓捕看似成功,卻給他的身體留下了頗多隱患。等到“我”去縣城上高中直至去外地上大學時,他的生活狀況便愈加艱難。直到在一種歷史巧合之下,他臨危受命,被推舉為村委會主任。而與此同時,因為學校地皮的開發(fā)與否,各方利益開始激烈角逐,作為村主任的他也被迫卷入其中。在巨大的利益引誘面前,李育民動搖了,險些墮落為開發(fā)商利用的籌碼。但就在地皮將要被開發(fā)的千鈞一發(fā)之際,他選擇犧牲自己的生命來保全集體、捍衛(wèi)集體的尊嚴?!凹w利益高于個人利益”,這是社會主義、集體主義道德原則的基石。從集體利益的內涵來看,它指向著集體內部所有人的共同利益和整體利益,而不單單是某一個人的具體利益。因此,在個人利益和集體利益發(fā)生沖突時,特別是個人利益的取得會妨礙和損害集體利益的發(fā)展時,出于道德的平衡,個人利益往往要服從于集體利益。但我們必須注意到,這僅僅是出于道德體系的提倡,而非法律上的強制,特別是在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繁榮發(fā)展的當下,權力和金錢如連體嬰兒般捆綁在一起,金錢帶給權力者巨大的誘惑,權力因為金錢而滋生腐敗?;诖?,個人的道德選擇在本質上就進化為一種自省行為,也就是說犧牲個人利益而保護集體利益就顯得格外珍貴,李育民用自己的生命捍衛(wèi)集體,是當之無愧的當代英雄主義的代表。楊遙用這樣一位小人物寄托著對當代英雄主義的贊揚和謳歌,同時也昭示著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可貴的價值取向。
《北京刮大風》的焦點在于進城務工者陳繼清。在一場前所未有的大風中,陳繼清辭去了在京的保姆工作。其實,她從事這份工作的時間很短,滿打滿算也至多兩個月。這份工作和她以往從事的月嫂、看護等職業(yè)比起來任務并不繁重,她的雇主自稱是北京電視臺的一名主持人,外表光鮮靚麗且生活體面。那么她究竟是何緣由要辭去這份看似輕松又高薪的工作呢?一個關鍵原因是,陳繼清在與雇主陳冪的交往中深刻體會到了城鄉(xiāng)間的隔膜,她渴望得到來自城市人陳冪的認同卻無疾而終。在她做保姆的第一天,便被陳冪要求幫忙脫鞋,這一舉動讓作為勞動者的陳繼清感到自己受到了輕視,“她的臉漲紅了,除了給小時候的女兒和喝醉酒的丈夫脫過鞋,她從來沒有給別的人脫過鞋”,“自己是來當保姆的,不是來當老媽子的”。對陳繼清的這段心理描寫詮釋了她作為一個靠自己雙手生存的勞動者的尊嚴,她憤懣于陳冪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驅使她。當初,她懷揣著改善物質條件以及對女兒未來的希冀走進北京,不料卻在陳冪那里遭到了迎頭痛擊,參加過職業(yè)培訓,掌握了勞動技能的她,好不容易從農村的那片黃土地中解放出來,但恍惚間又變?yōu)槌鞘腥说摹芭`”,這是一種十分戲劇化的心理嬗變。小說中她從女兒同學口中無意間聽到的那句“貧窮壓制了她高貴的胸襟”,在之后成為她持續(xù)的心靈回響或許也是一種十分恰切的呼應。導致陳繼清辭職的另一個原因在于當她踏入大都市后所遭遇到的孤獨和冷遇?!斑@個世界如同一扇開啟的大門,而門外卻是無垠的荒寒大漠”,陳繼清就是荒寒大漠上的一個孤獨跋涉者,她在北京幾乎沒有朋友,活動范圍狹小,看跳舞是她僅有的消遣,而當她把唯一的朋友也就是跳舞的瘋女人帶回家后,又恰巧被雇主陳冪撞到。一時間,瘋女人的發(fā)狂、陳冪的歇斯底里以及陳繼清的忍耐都在那場大風中達到了極限。此時故事被推向了高潮,陳繼清的辭職也演變?yōu)橐环N必然,她亟需返鄉(xiāng)去尋找某種心靈依靠和道德尊嚴。其實,我們可以從陳繼清身上看到當下一部分進城務工者的現(xiàn)狀,體會和咀嚼務工者的苦澀和心酸,他們如同候鳥般遷徙于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走入城市時,他們是異質的漂泊者,而返鄉(xiāng)后又難以維持基本的生存,“鄉(xiāng)村給了他們低賤的身份,卻不能給他們富足的物質,城市給了他們低廉的財富,卻不能給他們證明身份的綠卡”,丁帆如此說,楊遙如是寫,他用自己的方式寫出了在城市化進程中一部分卑怯無助的務工群體。
《入??凇芬源髮W畢業(yè)生安永哲的成長為著眼點。通過“白紙狀態(tài)”的安永哲在社會上與他人相處和交往的經(jīng)歷以及思想感情的淬煉和打磨,寫出了他在道德和精神上的成長,特別是道出了他對理想鍥而不舍的追求和向往。一開始,從人物形象的設定上就不難斷定安永哲不是一個靜態(tài)意義上的統(tǒng)一體,而是處于變化之中,作為一個變量,他身邊的一切似乎天然地便帶有情節(jié)的意義,也就是說,無論是他的外部環(huán)境還是內在經(jīng)驗,都構成他成長的經(jīng)緯,安永哲的命運和遭際都在為他最終的脫胎換骨而服務。剛開始安永哲因為錯綜復雜的關系而被分配到村小,他變得被動,無法把握自己的生活計劃,但是經(jīng)過不斷的奮斗,特別是在畢業(yè)班帶出了驕人的成績后,他逐漸變得自主,他的潛能不斷得到發(fā)揮,到最后也終于如愿從鄉(xiāng)村走向了城市。盡管在其間,他經(jīng)歷過白校長和教育局干事的刁難,遭受過教育局局長和縣長的冷眼,受到過很多人的不理解,但他最終如啟寶村的滹沱河一樣,“雖然慢慢吞吞地往前流,但把遇到阻擋它的灘涂、石頭、樹枝等東西,能沖掉的沖掉,沖不掉的繞過或鉆過,繼續(xù)往前流,結果阻攔水的那些東西或者不在了,或者還停留在原地,它已經(jīng)流的很遠了。”從這個層面上說,滹沱河或許就是安永哲的“精神旗幟”。雖然它的源頭又細又小,像條小蛇,但最后卻變得波瀾壯闊,流入大海。我們似乎可以從安永哲身上看到作家楊遙的影子,在這個小說中楊遙用第一人稱的敘事方式將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圖傳達給讀者。原本就是鄉(xiāng)村教師出身的楊遙從滹沱河畔起步,現(xiàn)在他形塑出安永哲這個不起眼卻充滿理想的大學生,似乎在“現(xiàn)身說法”,用他身上的故事來給閱讀者提供成長動力,正因如此,這種自我鏡像式的寫作才能不斷地散發(fā)魅力。
《流年》聚焦于聶小倩和凌云飛這對城市中的普通夫妻。他們生活中既有雞毛蒜皮也有柴米油鹽,楊遙用一種類似于新寫實的寫作方式建立了城市生活的敘事范式和語言修辭,他試圖通過凌云飛和聶小倩尋找生活的另一種形式,將現(xiàn)實的具體性呈現(xiàn)出來??嘤诮枵{生活的凌云飛和村官聶小倩因王菲的一曲《紅豆》而結緣,但隨著時間的流淌,厭倦工作的凌云飛與放棄音樂夢想的聶小倩逐漸被生活磨平棱角,灰暗的日常生活、黯淡的精神情緒,不得不墜入塵世的無奈,迅速瓦解著兩人感情。而作為楊遙煞費苦心所構筑出的題目《流年》,同時作為王菲最有影響力的歌曲之一,也在一定意義上提醒著讀者,“有生之年,狹路相逢,終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長出糾纏的曲線。懂事之前,情動以后,長不過一天,留不住,算不出,流年”。戀愛時的凌云飛和聶小倩伉儷相隨,一眼動情,很快便走入婚姻的殿堂。而婚后“純真年代”的故事卻被生活的瑣碎、現(xiàn)實的境遇所湮沒。聶小倩對音樂的無動于衷使凌云飛感到了“生活不能承受之重”,凌云飛的情緒墮落也讓聶小倩疲于應付。而直到凌云飛遇到與自己有著柏拉圖式感情的王小倩,在一種近似于精神出軌的氛圍中,故事才出現(xiàn)反轉和拐點。凌云飛開始重新審視他和聶小倩的夫妻關系,在王小倩所提供的情緒希望中,他逐漸看到了聶小倩的信仰優(yōu)越,也開始對聶小倩放棄風花雪月的幻想,一心選擇和她把五味雜陳的生活繼續(xù)過下去?!斑^去的一切好像一場夢,凌云飛時不時會發(fā)會兒愣怔……他很想問她一下,又不敢,怕一不小心,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生活才真是夢?!笔浪椎奈跷跞寥痢矍榈某脸粮「?,從夢想的婚戀到將婚戀還俗,大抵都逃不過“流年”的玩笑。或許闖過生活的險灘,體會過婚戀的蒼涼,凌云飛才真正摘去了以往的標簽,得以重新認識現(xiàn)實中的婚姻狀況。楊遙立足于都市小人物的婚戀生活景觀,由表及里、直擊內心地將愛情和婚姻的本質和盤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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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A·雅莫林斯基的《契訶夫評傳》里有這樣一段話評價契訶夫,最有特色的小說缺乏純粹的敘事方面的興趣,有的小說沒頭沒尾,有的小說有一種靜止的性質,故事進行得慢,跟舞步一樣,那些小說不但不朝一個固定的結局活動,往往溜出正軌,或者故事還沒到高潮就逐步退下來,不過它們還是能夠用驚人的方法抓緊讀者的想象力,正因為不要捏造,不故布疑陣,不耍聰明,原本松弛的地方不故意拉緊,原本粗糙的地方也不故意削平,故事的進行適可而止的緣故,那些小說具有使讀者身臨其境的力量?!边@是楊遙在小說集《村逝》的前言中寫就的一段話。他在雅莫林斯基對契訶夫的評價中驚喜地找到了自己,更確切地說,他發(fā)現(xiàn)自己和偉大的短篇小說巨匠契訶夫一樣,在小說中都不刻意營造極端夸張的效果,也不追求藝術上的某種過激行為,而始終選擇一種懇切自然的美學態(tài)度來進行寫作,堅持有什么樣的世界圖像就有什么樣的故事和什么樣的語言,他們都在一定程度上擺脫了敘事上的焦慮和緊張,用一種松弛的、游刃有余的寫作自信來謀篇布局。
所有拜讀過楊遙小說的朋友,應該對他的作品都有一個大體印象。他的小說中沒有眼花繚亂的技巧,也沒有華麗浮躁的文字,甚至在沒有讀完整篇小說之前,還會因為其相對平實的敘事節(jié)奏而產生打退堂鼓的心理。在我看來,其小說的最大魅力也正在于此———是一種“初其狹,才通人,復行數(shù)十步,豁然開朗”的獨特面貌。在小說的一開始,他不露斧鑿之痕,試圖以平淡無奇來達到無技巧境界。但隨著故事的推衍,他的小說中又會自然呈現(xiàn)出某些人物心靈和行為演變的逆向性,從不經(jīng)意處蓄力、發(fā)力。但如果有心人聯(lián)系前后文細細思量,又會發(fā)現(xiàn)人物和敘事節(jié)奏完全合乎生活辯證法的邏輯。以《北京刮大風》為例,楊遙在小說中設置了這樣一個人物———跳廣場舞的瘋女人。她原本是陳繼清的獵奇對象,是陳繼清的消遣和排解的特殊個體,但到后來卻出乎意料地救下陳繼清還因此負傷。這一情節(jié)倘若站在讀者的角度看,是對前一情節(jié)所做出的十分強烈的反叛,而從小說創(chuàng)作上來看則為整個作品注入了震撼人心的力量。再比如《入??凇分械陌仔iL,她雖然性格壓抑,為人陰郁,但卻是個婚姻不幸的人,在與丈夫沒有離婚之前長期遭到家暴。小說的荒誕之處在于,當白校長終于費盡周折離婚后,卻勾引了蓮蓮的丈夫,那個開大車的男人。就這樣,原本如數(shù)家珍又娓娓道來的故事氛圍瞬間被全部瓦解,過往熟悉的人和物在瞬間變得可疑可怖,面目可憎。
值得注意的是,楊遙一直用看似簡單的話語來表達深遠的意蘊,而這樣一種審美特征的形成,固然和作家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以及社會地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更為重要的則是由作家的個人氣質以及觀察事物的角度不同所導致的,大言不慚地說,這樣的一種看似頗有幾分道理的結論的得出倒是也與我對楊遙老師本人的印象十分契合,好像作品與人、人與作品,在互相求證。另外,我們必須注意到,在楊遙的小說中時常有個巧妙的結尾。都說一篇好的開頭是文章成功的一半,而在楊遙的小說中可能好的結尾成為了作品成功的重要因素。無論是《父親和我的時代》中“我”與父親的KTV之行,還是《入??凇分邪灿勒苋フ铱h長時前所聽聞的驚悚消息,都算得上是一個美妙的結尾,而這些結尾都為讀者留下了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想象空間。
責任編輯:寧志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