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正在對著體檢報告上的“糖尿病”三個字發(fā)呆，手機響了。掏出來一看，是從小和我一起玩尿窩長大的胖哥打來的。

胖哥說，今年的第一波松茸出山了，下午約幾個好友一起聚聚。

我再三推辭，胖哥不客氣了，多大個糖尿病？不給面子啊？

弟兄情誼，割不斷的長腌菜，我只好答應。

胖哥多年來一直做野生菌買賣，是我們老鄉(xiāng)中在這座城市有頭有臉的“松茸大王”，他邀約吃飯的地方，就在他經營餐飲住宿的“松茸大酒店”，也是我們老鄉(xiāng)隔三差五聚會，打牌聊天吃吃喝喝的“根據地”。

如約，以胖哥為圓心的人陸續(xù)到達，好多都是老朋友，也是我想見的人。一桌香噴噴的飯菜，松茸唱主角，酒也是胖哥泡制的松茸酒，服務員按程序依次斟酒。給我倒酒時，我搖手示意，解釋自己患有“三高”不能喝酒。就在此時，胖哥從洗手間打完“肚皮針”出來，落座我身邊，見我酒杯空空，發(fā)號施令了：“老兄，哪個吃了五谷雜糧不生??？我血糖高了十多年，天天打針，酒照樣喝，男人不喝酒，白來世上走，來來來，少喝點，少喝點?！币贿厔裾f，一邊搶過服務員手里的酒瓶，唰唰唰就把我面前的分酒器滿上。接著，胖哥開杯，大家舉杯，杯杯相碰，杯杯親嘴，飯局開場，酒局開仗。

有人提議，就有人附和，你起我落，一輪一輪轟炸，真是酒逢知己杯杯小，不喝不喝又喝了。酒過三巡，服務員端上來一盤“大豐收”，為了拼酒，我順手抓起一個苞谷棒子啃吃。吃著吃著，母親做苞谷飯的細枝末節(jié)隨之而來……

母親把黃燦燦的苞谷粒用石磨嚼成瓣，差不多有米粒大，煮飯時，摻一部分在大米里，混合淘洗下鍋煮，用筲箕過濾米湯后，倒入甑子，蒸熟后就成了苞谷飯。米飯白，苞谷黃，由于苞谷粒比米飯硬，吃進嘴，就像米飯里有沙子。但誰敢挑嘴，就要挨餓。

另一種苞谷飯是苞谷面。母親用石磨把苞谷磨成面，篩去麩皮，然后放在米飯上面蒸，看似黃金白銀，吃進嘴卻滿嘴鉆，嚼來磨去，就像喉嚨比原來細了似的，難以下咽。但不論好吃難吃，每個人必須先舀一碗苞谷飯吃完，才可以舀一碗米飯吃。每逢吃苞谷飯，我要么用菜湯泡，要么用米湯泡，“稀里嘩啦”泥石流滑坡似的就完成了任務。

“來，兄弟倆干一杯。”胖哥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還沒等我反應過來，酒杯已經滿上。喝還是不喝？我只好屈服于酒。放下酒杯，胖哥翹起大拇指：“不愧是好弟兄，感情深，不怕打吊針?！?/p>

在酒面前，我一直是個老臉羞紅的弱者，為了抵抗酒這個侵略者，我一會兒跑洗手間，一會兒假裝接電話，想盡辦法躲酒。酒，一人一圈輪流打通關，酒潮一浪過一浪，酒精在我的腸胃里燃燒。服務員端來一份干巴菌炒飯，我多想吃一碗填填肚子壓壓酒，可醫(yī)生一再囑咐我，要少吃大米飯，少吃碳水化合物。服務員朝我走過來，我猶豫了一下，搖搖手。胖哥接嘴說：“老兄，喝了酒，多多少少要吃一嘴飯，不能虧待自己的腸胃?！辈⑹疽夥諉T給我添半碗干巴菌炒飯。我只好客隨主便，埋頭吃了起來。

二

服務員添飯，又讓我想起了鄉(xiāng)村添飯的場景。在老家，不論哪家操辦男婚女嫁的喜事，婚宴都由“總管火”唱主角，父老鄉(xiāng)親們按照“總管火”的分工，逐一落實。最忙碌的要數母親她們那班操刀掌勺的火夫頭，無論炒的煮的、花色品種、麻辣香甜，每一道菜都關乎到主人家的臉面。

上菜時，在主廚的統(tǒng)一指揮下，幫廚的一碗一碗出菜。在嗩吶聲聲引領下，手舞紅色毛巾的“引菜人”出場，抬菜的人手握托盤，從廚房里出來，兩人一對，一對緊跟一對，時而用頭頂，時而用肩頭抬，時而一只手把托盤舉過頭頂，一邊唱，一邊跳舞。抬菜的人在表演，“八大碗”肉菜隨著高超的技藝在跳舞、在旋轉。隨后，依照長輩，先左后右，肉菜才一碗一碗擺上桌。這種上菜方式叫“跳菜”，集民間音樂、舞蹈、飲食為一體，既為主人家增添了喜氣，又給客人們帶來了快樂。我身臨其境，仿佛是看了一場很過癮的鄉(xiāng)村雜技表演?？腿司褪强纯?，既飽眼福，又飽口福。長大以后，我見過一些世面，才漸漸明白，鄉(xiāng)村的“跳菜”由來已久，是唐朝南詔國彝族人敬奉帝王時，在宮中表演的一種舞蹈。后來，村村寨寨效仿，流傳至今，成了彝家人招待客人的最高禮儀。

添飯也是鄉(xiāng)村喜事中有趣的風俗。主人家一年到頭再困難，操辦喜事時，勒緊褲帶也要擺開飯甑子，讓客人放開肚皮吃飯。而且，還要由幫助主人家操辦喜事的“總管火”安排，添菜、添飯，各負其責，全力以赴把客人招待好。于是，添飯的人往往盯住來做客的同輩年輕異性，在人家吃飯時，趁人不防，多添一些。吃不完就是“作殘飯”，不給主人和添飯人面子；全吃光了，一旁的人反過來倒打一耙：“飯脹老憨包?！彼裕隹腿胂?，有經驗的一般都選擇靠墻的座位，預防“押飯”的人冷不防從身后介入?；蛳瘸园腼?，迎合人家來添飯，合情又合理。

我在鄉(xiāng)村供銷社購銷店工作的那些年，去參加過不少彝家婚宴，但不管自己怎樣防范，總是被添飯的姑娘盯梢?；ㄖφ姓沟墓媚飶闹魅思覐N房里提著一鍋肉湯，在席間轉悠。突然間，早已藏在鍋里的飯就隨著湯勺伸進碗里，隨著一聲親切的稱呼：“老表，我給你添一勺熱乎湯?！边€不等自己反應過來，飯就押入了碗中，兩個添飯的姑娘默契配合，一勺湯緊跟泡上，另一個姑娘又添來辣椒蘸水。面對一碗滿當當的飯，吃飽即將離席的我很尷尬，只好順水推舟：“表妹，添滿些，用腳跺跺吧?！眱蓚€姑娘笑口如鈴：“老表，多吃點，等下才有力氣跳腳（左腳舞）呢?！本o接著，添飯姑娘的山歌就隨口而出：妹家門前一丘秧/太陽照田亮汪汪/無心栽秧無米吃/有心戀妹戀成雙。一粒谷子一粒米/不想別人只想你/只要表哥和妹好/酸湯更比肉湯香。剎那間，一個個添飯?zhí)舳旱娜穗S之跟上，青棚下、宴席間，到處洋溢著喜氣盈盈的說笑聲。

媳婦熬成婆的母親，年輕時就是喜事場上的添飯高手。改革開放后，農家過上了不愁吃的日子，隔三差五就能吃上肉。若是逢年過節(jié)，或親戚登門，豬、雞、牛、羊、魚肉，至少也有兩三個品種上桌，母親依然習慣給別人添飯搛肉，行使她的“專利”和“分配權”，總是說：“再接一嘴飯，飽飽吃，莫餓著，再吃一塊肉，不肥、不肥?！蹦赣H那種近乎強迫的熱情，總是讓人受不了，甚至產生反感?？墒?，下次吃飯時，母親愛添飯、搛肉的“老毛病”還會犯。

母親進城和我生活的那些日子，總是早早地把飯菜煮熟、擺好，等我們坐上桌，就不停地為我們舀飯。學吃飯的女兒，一會兒要調羹，一會兒要筷子，一會兒筷子、勺子又掉在地上了。眼疾手快的母親總是不停地站起來，坐下去，又站起來，反復把掉在地上的調羹、筷子撿起來，擦洗干凈后遞給女兒，不斷地添菜、添飯，最后一個離開飯桌，最后一個人慢條斯理刷洗碗筷。

后來，年歲已高的母親在中風折磨中溘然離世，原來一家四口人吃飯的小方桌，母親坐的那個位置，就像她曾經睡過的那張床，一直空著。

三

自從查出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我不知暗暗下過多少次決心，要減少應酬，遠離飯局，堅決斷酒?？缮硖幃斚?，今天你請我吃飯，明天我請你吃飯，已成為一種禮尚往來的人情世故，如果不去，面子就擱不下。而坐上桌時，面對那么多好菜好肉，無酒不成席，多多少少總得喝幾口。有時自己嚴防死守，滴酒不進，舉不起杯，插不上話，仿佛一個失去了比賽資格的運動員，格格不入的局外人，經常坐立不安。

我一次次赴約，一次次都成了酒的俘虜。每次胖哥邀約吃飯，都得到他好酒好肉款待，麻辣香甜，口味俱全，很多來自家鄉(xiāng)的糯食、粑粑、餌塊，常常勾起我無數鄉(xiāng)愁。

在那個饑不擇食的年代，糯米是農家當門立戶的慰問品。不論是鄰居，還是親戚朋友家生孩子，都要“送祝米”賀喜。祝賀的禮物，除了雞和蛋，還有糯米面和糯米白酒。尤其是丈母娘家，還要早早邀約三親六戚，組成一隊人馬，挑著雞籠，牽一只大騸羊，到姑爺家吃兩天。母親也不例外，不論是為嫂子們生孩子辦“祝米酒”，還是去親戚朋友家送“祝米酒”，糯米面必不可少。

每年春天，蠶豆結莢，母親安排我和姐姐把摘回家的青蠶豆角剝開，摳出一粒粒嫩生生的蠶豆，再剝皮，擠出蠶豆米。然后，母親把和好的糯米面與蠶豆米“拉郎配”在一起。蠶豆米和糯米面好像心不甘，情不愿，在母親的手下總是粘不在一起。于是，母親拿來菜刀，拎來砧板，把面團攤在砧板上，揮舞著菜刀，“嚓嚓嚓”切剁。刀起刀落，面團變成面片，前呼后擁齊步走。接連幾個回合，母親一邊剁，一邊揉，蠶豆米就星星點點，乖乖鉆進了糯米面的懷里。

母親用刀拍打拍打砧板上躺著的面團，切一塊，往爆熱的油鍋里放，粑粑“哧”一聲滑進油鍋，一塊接一塊，再翻過身煎炸。轉眼間，豆米粑粑就由白變黃，像一塊塊又寬又肥的雞翅，被母親從油鍋里撈上來。迫不及待的我抓一塊，咬一口，又香又脆。

吃糍粑是“過冬”的象征。母親早早就會準備糯米，“過冬”那天，蒸一甑糯米飯，趁熱把糯米飯舀在杵臼里舂。舂糍粑必須兩個人配合，大哥一抬一舉棒槌舂，母親雙手剝粘在棒槌上的糯米飯。反復舂，反復剝，母親就像我后來見過的北方人拉面，把黏糊糊的糍粑從棒槌嘴上一邊剝，一邊拉下來，攤在早已撒了一層面粉的簸箕里，團成一個厚厚的大粑粑，或一個個小粑粑，接二連三，一杵臼、一杵臼舂糍粑。冷后的糍粑硬邦邦的，切一塊，或拿一個小糍粑，放在炭火上烤，或在鍋里烙，又變得軟乎乎的。隨手抓一塊，蘸一點蜂蜜吃，又甜又黏又爽口。

“過冬”的糍粑剛剛吃完，母親又忙著做過年吃的米酒，首先要做酒藥。母親做酒藥，是用一種生長于水溝邊的蓼草，拿回家，曬干，把蓼草舂細，然后用石灰水和糯米面做成一個個小粑粑，用一根線串連，一溜溜掛在樓上的屋檐下風干。做米酒時，取下幾個舂成面，待糯米飯蒸熟后，趁熱把酒藥和糯米飯攪拌均勻，再裝入泥瓦盆，埋在糠堆里，里三層外三層，像侍候襁褓里的嬰兒一樣，用蓑衣、棕衣、羊皮褂，嚴嚴實實覆蓋好。漸漸地糯米開始發(fā)酵，滿屋子散發(fā)出糯米酒香味，七八天后，又甜又香的米酒就做成了。我悄悄偷吃一碗，也若無其事，只是滿臉紅霞飛。十天半月過后，就慢慢變成了又辣又甜的米酒。再去偷吃，一碗米酒稀里嘩啦下肚，不知不覺，腿就像被抽掉筋骨，兩腳一軟，白天當晚上，倒頭昏睡。

十里八鄉(xiāng)，不僅我家，家家戶戶都會釀米酒，有的辦紅白喜事用，有的殺年豬請客吃飯用，有的過年過節(jié)喝，或多或少，都備有自家釀的米酒。釀了吃，吃了再釀。有時自娛自樂，唱歌跳舞，也要把米酒當寡酒，猜幾拳，喝幾碗。

彝家有傳統(tǒng)，喝酒要唱歌。酒歌星星串，酒杯滿當當，說唱就唱：“彝家那個糯米酒，又甜又爽口，客人呀你請喝，不喝你莫走。要喝你就喝個夠，點滴也莫留，彝家禮不周，還請再來走。”從小聽著酒歌長大的我，也不例外，每次接待遠方來的朋友，都要鸚鵡學舌，哼哼呀呀獻上幾首彝家敬酒歌助興。

四

酒足飯飽，散場。胖哥和我仿佛是酒場上下來的兩個殘兵敗將，相互攙扶，搖搖晃晃來到停車場，我把車鑰匙遞給代駕，代駕忙著折疊他的“電毛驢”，我和胖哥東拉西扯說著重三疊四的酒話。車要起步時，胖哥又朝著我喊：“等等，等等，把這兩袋富硒米帶上?！蔽艺f：“不要了，不要了，怎么能又吃又拿呢?！迸指缫辉購娬{：“這是東北富硒米，吃了對身體好呢?！闭Ｑ坶g，胖哥的兒子把兩塊石板一樣硬邦邦的大米，塞上了我的車。

現在的大米，已經不再稀缺，超市里來自全國各地的大米，比比皆是?？墒?，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農家，別說送米，借米下鍋也是常見的事。借米約定俗成，用一個容器作為度量衡，容器按借米的多少來使用，有時是借一斗米，有時是借一升米，有時是借一盆米，或一碗米。不論用什么樣的容器，都必須以容器滿“平頭”為標準，還人家米時，米的數量要比“平頭”稍微高一點，至少是饅頭型。否則，借多少，還多少，渡人難關，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人家就會垮下“借白米還苦蕎”的臉，以后遇到揭不開鍋，想再向別人借米，人家就會推辭：“我家都是耗子舔米湯，嘴都糊不上。”這樣，就老鼠拖秤砣，自塞門路了。

我背著柴米到狗街中學住校讀初中那三年，和胖哥兩個人搭伙煮飯吃。廚房里，一排排土墼搭建的小灶，火光通紅，炊煙裊裊，我和胖哥三下五除二，一頓“快餐”就煮熟了。吃飯時，胖哥看看我，我看看胖哥，臉成了畫眉鳥，手成了燒炭翁。彼此一笑，很開心。出嫁到囤米倉的大姐，每次來趕狗街，總會給我?guī)韼淄朊?，生怕吃長飯的我營養(yǎng)不良，影響學習，誤了一生前程。臨走時，大姐總是再三叮囑：“要不愁大白米飯吃，要穿皮鞋，要戴手表，就要好好讀書識字，不要像我一樣睜眼瞎?！?/p>

大姐送來的米，讓正在吃長飯的我和胖哥可以放開肚皮撐幾頓飽飯。有時書本不小心撕破了，或是裝訂線散開，胖哥和我就摳幾粒米飯，捏成漿糊，逐一粘合。那一粒粒大米飯，不知不覺就把知識和我的夢想粘合在書本里，成就了我的人生。

多年以后，跟隨侄兒進城的大姐被確診為糖尿病，求醫(yī)問藥，病忽好忽歹。每次見到消瘦的大姐，我的心仿佛一粒放入鍋里的米，被時間燉在火上，熬粥一樣，一天天被煮著。遺憾的是，漂泊在外的我，在大姐臨終前，被麻團事務緊緊纏身，無法解開時間的疙瘩，去看大姐一眼，送大姐一程。直到后來為死去的大姐“脫孝”上墳時，我在大姐的墳前點燃香紙，眼前那升騰的裊裊煙火，仿佛是大姐的化身，正向我徐徐飄來，擁抱我，親吻我。一瞬間，愧對大姐的我，眼角冒龍泉，為一粒死去的大米而悲傷！

大米還可以召喚人的靈魂。有一年夏天，我們一群放牛娃娃，把水牛趕到壩塘里泡水。赤裸裸的我們就像母親手下的湯圓，一個個“撲通———撲通”跳下水，“狗刨式”學游泳。一會兒扎猛子，潛下去，又浮上來，一會兒騎在牛背上。不知是誰驚叫了一聲，水性不好的胖哥溺水了。我們呼天喊地，幸虧赤腳醫(yī)生大叔出診路過，手忙腳亂把胖哥頭朝下倒立起來“吐水”，然后躺平，做人工呼吸，漸漸地胖哥蘇醒得救，逃過了水閻王的一劫。

失魂落魄的我每天神情恍惚，母親認為我的魂掉在了壩塘里，就端一碗米，米頭上放一個拴著紅線的雞蛋，帶著香火，領著我，去出事的壩塘邊，一邊往水里撒米，一邊為我叫魂：“小黑龍，你牛拐著、蛇咬著、水溺著———回來———趕忙回來，三魂七魄歸身攏身來，莫在外邊冷著、餓著，趕忙回家來———回家來！”連續(xù)三天叫魂，紅線拴在了我手上，雞蛋成了我唯一的美餐。那碗叫魂的大白米飯，那個叫魂的雞蛋，至今仍凝固在我的魂魄里。

不久前，患了多年“三高”綜合病癥的胖哥，被身體里的定時炸彈摧毀了，我去殯儀館參加他的遺體告別儀式，看著他曾經的冬瓜體型，被凍干過一樣，又瘦又小又黃，判若兩人。胖哥早逝，仿佛有一個歹徒朝我奔來，不僅捅了我的心，還砍掉了我的左膀右臂。結束時，胖哥的家人早已準備好米糕，一人一塊，逐一分發(fā)，并且還準備了少量的大米、花椒，供參加悼念者收魂。我也不例外，抓一把，一邊離開，一邊不停地往身后拋撒，打發(fā)已經變成鬼的胖哥。

五

我所在的滇中楚雄，既是高原水稻“楚粳系列”種子的繁育基地，也是“楚粳系列”水稻的種植區(qū)，米好飯好吃，一年到頭，家里吃的都是楚雄粳米。

眾所周知的云南的過橋米線來自于粳米前身，一缽頭滾燙的肉湯，十幾個小碟，肉是肉，佐料是佐料，全部倒入缽頭中，就成了一碗可口的過橋米線了。云南的米線，真可謂是遍地開花，無論你走到哪里，米線無處不在。

米線是我每天吃早點的最愛，名目繁多的小吃店，一家主打一個品牌，豬肉米線、牛肉米線、羊肉米線、雞肉米線、臭豆腐米線、鱔魚米線……隨便走進哪一家，煮米線、涼米線、炒米線，我都一一吃過。

周末節(jié)假日，我們幾家熟人朋友邀約去爬山，平時大魚大肉吃膩了，妻子早早到農貿市場買上幾斤米線，準備很多佐料，帶到荒郊野外吃涼米線，既簡便，又開心，也別有一番山野風味。

步入中年的我，身體漸漸滑坡，血壓、血糖、血脂緊跟著年齡的腳步，不斷攀高，圍困著我的日常生活。每次去醫(yī)院檢查，醫(yī)生一再忠告，“三高”雖然是慢性病，如果不及早治療，也不亞于“癌癥”殺手。

求醫(yī)問路，中醫(yī)、西醫(yī)大夫的話言簡意賅：管住嘴、邁開腿。言下之意，就是吃藥、鍛煉，再加飲食調理，“三管齊下”是最好的治療方案。于是，藥當作零食，每天早晨起床必吃，散步鍛煉成了我每天茶余飯后的必修課。

生活在這個富足的時代，美食的誘惑常常戰(zhàn)勝我的胃口，飲食調理卻讓我常常落空，這也不能吃，那也不能吃，斷煙、戒酒、限肉、降糖、多吃素食……仿佛一道道緊箍咒，無形地鎖住了我的胃口。病從口入的道理我懂，可讓我最頭疼的是血糖居高不下，一日三餐，面食、米飯都不能多吃，潛伏在身體里的糖尿病，卻讓我陷入了深深的困惑。

民以食為天，稻谷是大白米飯的娘。我母親歷來對稻谷十分敬仰，每年開鐮割谷子時，少不了要在田頭，點燃香火，祭拜稻谷。金燦燦的陽光下，沉甸甸的稻谷在風中向勤勞的母親微笑點頭，卑躬屈膝的母親在向黃澄澄的稻谷下跪磕頭。行完“祭谷”儀式，便揮舞著鐮刀“嚓———嚓———”割稻谷。一簇簇稻谷在母親的手下躺平，螞蚱從夢中驚醒，飛起飛落，不知不覺就飛進了我早已支起的“天羅地網”，拿回家用油煎炸，就是我童年如饑似渴的肉食。

吃第一頓新米飯或吃年夜飯時，必須先喂看家護院的狗。傳說古時候人們還不會種植莊稼，靠狩獵吃野果，是彝家人養(yǎng)的一條狗，翻過九十九座山，游過九十九片海，從天神那里用尾巴裹帶回來三粒稻谷種子。從此，彝家人學會了栽種稻谷，代代有大白米飯吃。

最近，我在170萬年前東方人類故鄉(xiāng)的元謀人博物館，看到這樣一份資料：1972年至1973年，云南省考古隊曾先后三次在元謀縣大墩子新石器時代文化遺址進行考古發(fā)掘，共出土文物805件。其中除了大量的生產生活用具遺跡以及豬雞牛羊等動物骨骼外，還發(fā)現了稻谷碳化物和麥類作物粉末，經中國科學院農藝研究所測定，其年代約距今4000年。也就是說，元謀的稻麥作物種植和畜牧養(yǎng)殖，4000年前就有了。我是楚雄人，元謀和我的故鄉(xiāng)牟定毗鄰，稻谷養(yǎng)育了我的祖先，也養(yǎng)育了我們這些后裔。我要向那一粒“碳谷”致敬，向源源不斷喂養(yǎng)我的每一粒大米鞠躬。

如今，我是一粒脫去稻谷殼的米，生活在吃米不見糠的城市，哺育我一生的大白米飯，哪個舍得你。

責任編輯：李婷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