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在井岡山，長在南泥灣。轉(zhuǎn)戰(zhàn)數(shù)萬里，屯墾在天山。”一代代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人懷揣著對祖國的深深熱愛扎根邊疆，把戈壁變成良田，把荒漠變成綠洲……黝黑的皮膚是援疆建設(shè)者們無私奉獻的不朽勛章。

父親的檔案袋里存放著一張母親的登記表，填寫有母親的履歷，這大約就算母親的檔案了。

六十多年前，母親以隨軍家屬身份，在新疆廣袤的荒野、戈壁、堿灘、溝壑勞作生活了26年，之后又跟隨轉(zhuǎn)業(yè)的父親回到了她的老家—華北平原。母親的新疆經(jīng)歷從此就隨風(fēng)遠逝了。

1957年早春，母親從華北平原滹沱河邊一個小村莊出發(fā)，一路向西，踏著田野溽氣去尋找她的未婚夫—我父親。

那年母親二十歲，還是一個水靈靈的大姑娘。小舅多次在喝酒時告訴我，你媽那時是咱村的一枝花，大家公認漂亮、利索、能干，還當(dāng)著婦女隊長哩！媒人們都踏破俺家門檻了，搶著給俺姐介紹對象。

我至今存有母親年輕時一張全身坐姿正面照片，面容白皙，表情淡定，長發(fā)到肩，雙手抱膝，穿一件花格子外衣，露著醒目的白色小翻領(lǐng)，是當(dāng)年最流行的列寧裝的裝束，雙腳還穿有一雙锃亮的黑皮鞋。①

當(dāng)年，母親看完媒人拿來的父親提親照片后，動心了，臉上泛起一抹淡淡的紅暈，咬著嘴唇，羞澀地輕輕點了頭。父親一身戎裝，頭戴大蓋帽，肩章是一杠三星，扎著寬腰帶，勇武、英俊、瀟灑，母親沒法不動心。

于是，放下鋤頭，放下婦女隊長的架子，母親夾著一個花包袱上了西去的列車。父親那時已經(jīng)是新疆最西邊一個邊防團炮兵連連長。邊關(guān)，孤煙，冷月；邈遠，蒼茫，夐古。母親長途跋涉四千多公里，走了十多天，才走到了一個叫尾亞的地方。

在尾亞，火車走不動了，鐵路沒了。那時漫天都是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的標(biāo)語口號，有志青年和無業(yè)盲流都向往邊疆。母親擠上一輛開往伊寧的大卡車。

又輾轉(zhuǎn)顛簸許多天，母親才走到新疆最西邊的邊陲小鎮(zhèn)—惠遠。母親說，一路上可把罪受夠了。永遠是灰沙戈壁，浩渺冷寂讓她的心冰涼到了極點。她知道，只要去了，這輩子就不可能再回頭了。

母親笑著對我說，你說你媽媽傻不傻？照片根本看不出本來面目！第一眼看到你爸，不敢相信，傻眼了，你爸那個黑呀，就像鍋底一樣。我大哭一場，蒙著被子哭，哭了好幾個小時。②你爸見我不開心，就結(jié)結(jié)巴巴說：如果……如果不愿意，可、可、可以送你回家。你想想，那么遠的路，怎么回呀？

母親說，那幾天你爸那個殷勤，那個體貼，忙上忙下，忙里忙外，什么沙木薩、薄皮包子、油馕、手抓飯，什么無籽葡萄、西瓜、甜瓜、無花果、青皮核桃，亂七八糟，花花綠綠，香氣襲人，滿嘴更是甜言蜜語，連你爸的戰(zhàn)友們，也個個開心傻樂，嫂子長嫂子短的?！潮环斄?，像被灌了迷魂湯，暈暈乎乎，只有轉(zhuǎn)向，只有跟隨，只有鐵心，不能也不敢再動搖了。母親侃侃而談，像在敘述別人的經(jīng)歷，袒露出的是內(nèi)心的溫潤和歡愉。

母親成了一名隨軍家屬，她踏實站在了洪荒與蒼涼之上，站在了孤寂與混沌之上，質(zhì)樸又鳳儀，沉實而穩(wěn)固，也接受了人生一次摧枯拉朽的洗禮。接著，她一口氣生下我們兄弟三人，活成了地道的新疆人。

母親的這份登記表，就是《黨員登記表》。這張表顯然只能獨立存在，因為它代表了母親本人的意愿和崇高又絢爛的精神追求與指向。雖然它蝸居在父親的檔案袋中，但它代表了母親的獨立人格。

不過，父親檔案袋里還有母親的另外兩張表，填寫也較為詳細，但都附錄在父親的登記表格內(nèi)。一張是父親的《干部家屬隨軍審批報告表》，另一張是《部隊干部轉(zhuǎn)業(yè)申請表》，在愛人一欄里，母親是龐大的，堅實的，具體的。

這三張表的時間跨度很大，縱橫三十多年。這三十年里，母親也從一個風(fēng)姿綽約的大姑娘，變成了風(fēng)韻不再的中老年婦女，漠風(fēng)、酷暑、沙暴、冰雪洗劫了她的膚色與容顏，也歷練了她硬朗、傲骨、豪爽奔逸的內(nèi)心。③

母親在新疆的26年中，只有一個稱謂—隨軍家屬。她異常辛苦，最終以瘦弱的身軀、忙碌的移動、潑辣的吶喊和踏實能干贏得了聲譽，被推選為家屬隊隊長。她每天都帶領(lǐng)一幫家屬大媽阿姨們開墾荒野，挖渠，翻地，打耙，鋤草，擔(dān)糞，施肥，澆水，撿苗，打藥，種菜，還耕種了大片玉米地和麥田。母親的膚色于是就被荒野的風(fēng)和刺目的陽光捉弄得黑里透紅。就像當(dāng)年父親的黑一樣。

有一年放暑假，我從外地放學(xué)回家，發(fā)現(xiàn)母親竟如一個黑人，額頭還閃著賊亮的光，以至于我一時懵了，沒敢辨認。母親婉麗姣好的形象逃遁了，消失了，無影無蹤。

那一刻，我鄙視母親。我以為，別的同學(xué)母親都白白凈凈，只有自己母親黑瘦又丑陋。許多年后，我的腦際還會不時閃現(xiàn)當(dāng)年自己那一刻猥瑣陰暗的想法。我悔恨不已。

風(fēng)風(fēng)火火當(dāng)家屬隊隊長實屬不易。母親早出晚歸，滿身污泥，面容變得黧黑，嗓音變得沙啞，一把鐵鍬隨時扛在肩上，雙手竟磨出了厚厚的老繭。尤其是每天出工收工，母親都要用尖厲沙啞的嗓子仰天高喊。那時母親還有一個鈴鐺和哨子，但她卻偏偏要高聲呼喊：“勞—動—走—唻！”“勞—動—走—唻！”母親高聲呼喊著，一遍又一遍，聲音傳得很遠很遠，蓋過了野草地、梭梭林、蘆葦蕩和大片大片的醉馬芨芨灘……

母親的辛勞最終換來了尊敬與權(quán)威，也換來了黃燦燦的麥子、顆粒飽滿的玉米，還有豆角、辣椒、茄子、西紅柿、黃瓜，以及蘿卜、土豆、大白菜和蓮花白，每每在泛著白堿的打麥場分菜時，家屬院的所有大媽阿姨和孩子們都出動了，黑壓壓一片，人頭攢動，歡聲笑語，喧囂，尖叫，奔跑，流竄，如過年一般熱鬧。微風(fēng)飄來，麥香菜香四溢，沙土原野荒草氣味彌散，溫馨，迷醉，繾綣，沁人肺腑。④

（節(jié)選自《北京文學(xué)》2020年2期，有改動）

閱 讀 筆 記

①通過正側(cè)面描寫凸顯母親年輕時的白皙貌美，與后文母親“風(fēng)韻不再”“黑瘦又丑陋”的中老年形象形成鮮明對比，體現(xiàn)了母親犁戍邊疆的艱苦與奉獻青春的無私，寫出了母親對這片土地的深情。

②照片里“英俊”的父親變得“就像鍋底一樣”黑，側(cè)面寫出了父親屯墾戍邊的辛勞，為之后母親“面容變得黧黑”作了鋪墊。同時，母親覺得父親不如照片英俊，“蒙著被子哭”，盡顯嬌憨與可愛，人物形象更為立體、豐滿。

③“這三張表”與標(biāo)題“檔案母親”相呼應(yīng)。本段總結(jié)觀點，點明中心，起到了承前啟后的作用，在母親外貌前后的對比、外貌與內(nèi)心的對比中升華了主題。

④從聽覺、視覺、嗅覺方面描寫豐收時候的場景，構(gòu)成了一幅有動作、有聲音、有顏色、有氣味的生動畫面。母親靠自己的辛勞贏得了尊重、獲得了喜悅，此處的豐收，不僅是糧食的大豐收，更是母親人生的大豐收。

深度解讀

女性的力量：

“一個人能使自己成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p>

通讀全文，可以發(fā)現(xiàn)作者用大量筆墨描繪母親未到新疆前的經(jīng)歷：她在村里受歡迎、她對父親照片的動心、她夾著花包袱獨自奔赴新疆……這些描述是贅筆嗎？

我們先來看，這些筆墨里透露出了哪些信息—

“大家公認漂亮、利索、能干，還當(dāng)著婦女隊長哩”，此處從外貌、能力方面體現(xiàn)了母親的出色。“母親看完媒人拿來的父親提親照片后，動心了……”，刻畫出一個春心萌動的姑娘。隨即，母親千里追愛、只身赴新疆，一個勇敢追求愛情的女性形象躍然紙上。讀者看到的不只是妻子、不只是母親，而是一個血肉豐滿的女性，她美麗且愛美、她羞怯又膽大、她果敢而堅韌……

若要渲染她妻子的身份，應(yīng)該著墨于她如何做一個賢內(nèi)助；若要凸顯她母親的身份，應(yīng)該落筆在她如何養(yǎng)育兒女。但作者匠心獨運，淡化了母親的這兩重身份，把重點放在刻畫母親愛國擁軍、奉獻社會的精神追求上。故以上種種敘述并非浪費筆墨，而是恰到好處、切中肯綮的。

對母親定居新疆之后的經(jīng)歷，作者也著重去刻畫母親自身的成長經(jīng)歷：她申請入黨、扎根祖國邊疆艱苦奮斗、成了隨軍家屬的領(lǐng)頭人……字里行間，母親那顆愛黨愛國、積極向上的熾熱的心熠熠生輝。作者深情的敘述中飽含對母親思想人格的尊重及敬佩。英國女作家伍爾夫說：“一個人能使自己成為自己，比什么都重要?！蹦赣H的身份、妻子的身份只是女性身份的延伸，而不是定義。同時，我們也能從作者的筆觸里感受到一位獨立自主的母親對孩子言傳身教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