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俊

傍晚的梔子花最好看，潔白的花一朵接一朵地從翠綠的枝葉間探出來，讓明月的清輝拂過它們白皙的臉龐。走遠(yuǎn)一點兒看，暮色中的梔子花，像一盞盞罩著薄紗的白燈，素雅而朦朧，疑似雪落枝頭。

越發(fā)想念家鄉(xiāng)的梔子花了。梔子花不僅好看，而且香氣襲人。記得小時候，每到端午節(jié)前后一個月左右的時間，母親買菜的時候總會順帶買十來朵梔子花回家，放在客廳的茶幾上。一進門，滿屋子都是香味，特別好聞。

馨香誘人是梔子花的一大特點。梔子花的香味有些濃，但不刺鼻，甜香中帶著幾分清冽，有點涼絲絲的感覺，聞起來讓人上癮。但凡香味都會令人暢快，梔子花的香味更是有提神悅心的功效。黃岳淵、黃德鄰父子在合著的《花經(jīng)》中說：“暑月中花香最濃烈者，莫如梔子；葉色翠綠，花白六出，芳香撲鼻；庭園幽僻之所，偶植數(shù)本，清芬四溢，幾疑身在香國中焉。”需要說明的是，《花經(jīng)》里說的梔子花是單瓣梔子花，六瓣平鋪，花形簡單。我家鄉(xiāng)的梔子花是重瓣梔子花，品種的名稱叫大葉梔子，花瓣層層疊疊，形似牡丹，也叫牡丹梔子。所謂形似牡丹，不是說花的大小，而是說花瓣層疊的樣子像牡丹，加之花白如雪，纖塵不染，牡丹梔子是梔子花中顏值極高的品種。

兒時只見過牡丹梔子，以為天底下的梔子花都是這般形貌。讀中學(xué)的時候，翻閱有關(guān)花卉的圖書，才知道梔子花既有重瓣，也有單瓣。重瓣的梔子花觀賞價值高，一般不會結(jié)果。單瓣的梔子花長相略顯普通，但一般都會結(jié)果，所結(jié)的果實就叫梔子，這也是梔子花花名的由來。明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對“梔”做過解釋：“卮，酒器也。卮子象之，故名。俗作梔。”意思是說梔子花的果實，外形很像古時的一種叫作“卮”的酒器，所以梔子以此為名。梔子有很高的實用價值，古代是一種重要的染料，《說文解字》里說“梔”：“木，實可染?！睏d子作為染料雖然早已退出歷史舞臺，但作為～味歷史悠久的中藥，一直沿用至今，有瀉火除煩、清熱利濕、涼血解毒的功效。

有藥用價值的不僅是梔子，梔子花也可入藥，有清熱降火的功效。姑且不論內(nèi)服，如此冰清玉潔的姿容，看一眼就讓人覺得清涼消暑，楊萬里有詩云：“孤姿妍外凈，幽馥暑中寒?！睏d子花近看親切可人，遠(yuǎn)觀能覺出幾分仙氣，南朝梁蕭綱有一首《詠梔子花》寫得很美：“素華偏可喜，的的半臨池。疑為霜裹葉，復(fù)類雪封枝。曰斜光隱見，風(fēng)還影合離?！比娪谜Z簡單卻極為生動，把梔子花冰肌雪膚的形貌特點抓得很準(zhǔn)，臨池照水的嬌態(tài)和花影離合的意趣又寫得靈動傳神。

梔子花自得耐看，香得過癮，既白又香的特點，使人想到宋代詩人盧梅坡那首題為《雪梅》的詩，其中兩句為：“梅須遜雪三分白，雪卻輸梅一段香?！痹诒R梅坡看來，梅香雪白，難分高下。梔子花倒是白與香皆備，明代沈周有詩贊日：“雪魄冰花涼氣清，曲欄深處艷精神。一鉤新月風(fēng)牽影，暗送嬌香入畫庭?！?/p>

歷代文人大多對梔子花的香味表示贊賞，也有不喜者，比如明代王世懋在《學(xué)圃雜疏》中寫梔子花“香氣殊不雅”。對此，汪曾祺為梔子花打抱不平，他在散文《夏天》中說，梔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撣都撣不開，于是為文雅人不取，以為品格不高。梔子花說我就是要這樣香，香得痛痛快快，你們管得著嗎！

看來，不僅做人難，做花也不易，免不了被人說長道短。每次讀到汪曾祺的這段話總?cè)滩蛔⌒?，這話妙就妙在用一種率性的口氣，反駁了那種看似有理實則有失公允的評價。世間萬物，各有屬性，不必以高下論，更何況是好看的花卉。

養(yǎng)花、觀花都是難得的雅事，有情懷、有智慧的人才懂得花草的好處。梔子花的清雅實屬難得。魯迅先生在《朝花夕拾·小引》中提到了梔子：“廣州的天氣熱得真早，夕陽從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強穿一件單衣。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就是一段樹，只要浸在水中，枝葉便青蔥得可愛?？纯淳G葉，編編舊稿，總算也在做一點事。做著這等事，真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很可以驅(qū)除炎熱的。”1927年5月，魯迅先生在廣州白云樓編輯舊稿時，書桌上的“水橫枝”是一種水培的盆景，“水橫枝”就是梔子的另一種叫法，倘若養(yǎng)護得好也可以開花?？催@段文字，那時似乎還沒到梔子開花的時間，僅僅是一截綠枝就能讓魯迅先生除卻心里的“紛擾”和“蕪雜”，尋得一份可貴的“閑靜”。

前幾日，我在網(wǎng)上購買了家鄉(xiāng)的梔子花，收到后，心卻靜不下來。打開包裝盒，久違的香味直抵心間，有一種與舊友重逢的感動。三十多年前，我讀小學(xué)的時候，班里很多女同學(xué)都喜歡把梔子花扎在辮子上。課堂上，老師不許同學(xué)們交頭接耳，即使鴉雀無聲，我還是能感覺到某種動靜，教室里有暗香浮動。我想，一定是女同學(xué)辮子上的梔子花正說著悄悄話……

（選自2023年7月18日《羊城晚報》，有校改）

閱讀點擊

文中多次引用他人對梔子花的描寫，有何妙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