刮刮油

一

我有兩顆殘齒，其中一顆是因為自己調(diào)皮打架弄斷了，另外一顆是當年在籃球隊里搞斷的。

我記得那天教練安排了一次實戰(zhàn)對抗，十幾個隊員分成兩撥打比賽。在一次控球進攻中，我運球迅速前突，正待用學了不久的三步上籃走一個時，后面追上一個身體強壯的孩子。然后，我被撞飛出去。

教練慌忙跑過來，問我有沒有事，我站起來搖著頭吐出半顆門牙，有點慌神。教練看了看，說：“臉上擦破了點皮，牙齒還會長，男子漢沒問題！”我在那一刻安下心，認定自己無大礙，主動要求繼續(xù)比賽，但教練拒絕了。

晚上回到家，我被爸媽劈頭蓋臉一頓臭罵，他們看到我的斷齒后，大罵我傻。他們說：“恒牙還長什么，你這門牙就算毀了。別人說什么你都信，你是不是腦子有問題？！”

第二天他們找到教練，讓他為帶著欺騙性質(zhì)的和稀泥行為道歉；又找到撞我的孩子的家長，為我接了半顆假牙。這件事放到現(xiàn)在是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搞不好要打幾方的官司，但在三十年前，這種結(jié)果已算是妥當。

可我無法忘記那一天晚上的痛苦和羞恥。我在被指責腦子有問題時意識到，我一直很相信的教練騙了我；更重要的是，我父母的態(tài)度讓我覺得有必要重新審視自己，以前那洋洋自得的我是否真的是沒心沒肺的狂妄，其實自己是很傻的，造成這樣的結(jié)果，都是我的錯。

為自己感到羞恥遠比身體上的傷害更持久。

二

小升初的那個暑假，母親發(fā)現(xiàn)我雙手手背那半部分極黑，手心那一面則白得明顯。于是，她帶我去了附近的一家醫(yī)院。

醫(yī)生仔細看了看我的手，斬釘截鐵地作出診斷：這個癥狀，是白癜風，如果不及時治療會越來越大，整個手背乃至雙臂都可能會花掉，也不排除在其他部位比如面部出現(xiàn)。

他給我開了外用藥，讓我回家后每天在患處涂抹一次。他跟我母親說，減少吃維生素含量豐富諸如橘子、橙子之類的食物，沒事就用手指摩擦患處，不要暴曬，都有助于癥狀的緩解，但最重要的是，要保持心理放松，因為這個毛病，主要是心理緊張導致內(nèi)分泌和免疫系統(tǒng)出現(xiàn)問題。

走出醫(yī)院大門，母親跟我說：“你知道這東西會越長越大嗎？”我搖頭。

她變得激動：“今后可能滿身滿臉都會長這東西，可能一輩子都下不去?！蔽尹c頭。

她說：“我真不明白你有什么可緊張的？”

我想了想我的過往，基本上是屬于混不吝，被老師罰站了一個月也沒覺得害怕，我不知道我哪里緊張過。但倘若我說沒有，又無法解釋手上這東西的來源。我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低著頭站在那里。

我媽突然沖我小腿骨踢了一腳：“你怎么什么病都得啊？是不是想讓我急死？”說完，她就哭了。

我大約九歲后就很少哭，即便經(jīng)歷過很多在那個年紀不算小的事。其實我媽那天踢得一點也不疼，我卻哭得一塌糊涂。

此后的一段日子我過得戰(zhàn)戰(zhàn)兢兢。我不敢在外面玩，因為夏天陽光強烈，醫(yī)生說過，我應該避免陽光暴曬；我在吃橘子的時候也會想到醫(yī)生的話，把吃到一半的橘子扔掉；而最重要的是，我開始因為害怕緊張而更緊張。到后來，我甚至在事情做到一半時會毫無征兆且莫名其妙地感覺整個心臟縮一下．似乎在提醒有什么事情需要我擔心，但仔細想想又好像沒有什么事。

那段時間，我相當乖。我認為我必須聽話一點，人必須為自己的錯誤負責。

我病了，我錯了。

我父母用盡辦法找到一間所謂專業(yè)醫(yī)院的專家給我開了中藥西藥內(nèi)服外敷。他們每個月都要騎車一個半小時去給我取藥，并到處打聽各種偏方。

這件事幾乎耗盡他們那段時間的業(yè)余精力，即便到現(xiàn)在回憶起來我仍舊覺得他們?yōu)榇烁冻鎏唷５@件事后來以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方式結(jié)束：手指山這道界線并沒有越來越長或者越來越明顯，而是隨著那個無比炎熱的夏天的過去而慢慢變淡，到了寒假的時候，幾乎看不出來了。此后我再去其他醫(yī)院檢查，沒有醫(yī)生說我有什么毛病，他們說這種情況很有可能是夏天的陽光讓我的皮膚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因為幾個月的時間并不足以讓白癜風這種疾病痊愈到完全看不出來。換句話說，我并沒有得過什么病。

我如釋重負，覺得到了該放下的時候了，但很可惜的是，我發(fā)現(xiàn)自己變得容易緊張，敏感且多疑。

我了解到，一個人的心理防線有多么脆弱。

三

我在為人父母后，多少可以體會父母當年近乎氣急敗壞的情緒，因為他們所擔心的那些事影響真的很嚴重，他們并沒有欺騙我。但他們沒有意識到一點——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了。

我姑且稱這種事情為人生的“黑天鵝事件”。這些黑天鵝可能沒有征兆，它就那么無緣無故地發(fā)生了，有時確實讓人難以接受。

遇到成年人向你傾訴人生的黑天鵝事件時，大多數(shù)人不會用尖銳的語言指責對方一番。然而面對最親近的孩子，家長就會用一些毫無情商的態(tài)度對待。

父母總是對孩子抱以巨大的期待，他們付出自己的全部去保護這個孩子，用自己全部的人生經(jīng)驗去教育他。他們?nèi)绱送度?，以至于無法接受孩子身上發(fā)生這些黑天鵝事件。而家長面對問題時先責備的態(tài)度，無異于讓自己成為另一個加害者——有時甚至比事情本身更具有傷害性。

這種做法，離愛很遠，而這種傷害，足以摧毀一個孩子的全部心理防線。

我人生里的這兩件黑天鵝事件讓我記憶很深刻，因為它們開啟了我的自我懷疑和自我苛責的過程。以至于現(xiàn)在，遇到問題后我會經(jīng)常產(chǎn)生“我一定是做錯了什么要來承受這些”的情緒。

在那之后，我遇到問題時幾乎不敢再跟父母商量，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站在我這邊，還是會讓我先挨一頓責備，雖然有時候我真的需要一個人去依靠。

作為我自己，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在遇到人生黑天鵝事件時痛苦加倍。我愿意作為他們的靠山，一起去面對和解決問題。我會告訴他們沒有什么過不去的事情，一切都可以以恰當?shù)姆绞浇鉀Q；即便是無法完全解決的，那也只是人生的一段經(jīng)歷，它不會也不應該全面影響他們的人生。

成年人，自然有他們的苦，有一些苦，是真苦。但我覺得，不把苦撒在孩子身上，這是作為父母應有的擔當。

（張秋偉摘自豆瓣網(wǎ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