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方舟
2023年2月20日,過完年不久,我正式從山東一所一本高校退學。此時,我已經在浙江一家民宿前臺工作了兩個月。
我每天早上八點上班,先幫客人上餐、收碟,再在前臺接待客人,辦理入住,也幫忙炸薯條,做點小吃。
前臺只有我一個人。我住在民宿里,24小時帶著工作手機,有時會在凌晨一兩點接到要求加被子、送東西的電話,睡不安穩(wěn)。有時我會覺得煩躁,但又馬上告訴自己,服務行業(yè)就是這樣,這就是我的工作。
在這里,客源多的時候,我一個月可以拿6000元。暑假之后,客源少,空閑時間就很多。沒有客人的時候,我就在民宿的咖啡館喝咖啡,在大廳里看書、學英語。一個月有四天休息日,我會去街上看電影、吃火鍋,有時候會去杭州等地旅行。
上個月,爸媽帶著妹妹去成都玩,我付錢為他們安排了四百多元一晚的酒店,我覺得很開心,別的同學還在向父母要學費時,我已經能分擔一部分家里的開銷了。
剛提出退學的時候,父母的反應非常激烈。我家在四川綿陽下的鄉(xiāng)鎮(zhèn),父母都在工廠,兩人加一起每個月賺六千多元,我還有一個妹妹,也得花錢。從小,爸媽為了能讓我在綿陽市上學,花了很多錢,供我念這個大學也挺不容易。所以我一直想,就算是給爸媽一個交代,也要把畢業(yè)證拿到,之后再出來工作。
但回學校之后,我的心理壓力越來越大,忍不住開始懷念休學打工時的經歷。2022年8月,我在成都一家民宿打工,遇到了畢業(yè)于同個學校同個專業(yè)的學姐,在那里做管家,月薪3500元。學姐開玩笑地告訴我,我讀完大一就來民宿工作,“等于直接少走了三年彎路”。
那天,我開始想:既然畢業(yè)以后還是要來這里,我也不抗拒藍領工作,為什么不現(xiàn)在就干這個?
早在大一剛開學時,我就知道我讀的專業(yè)就業(yè)不好。身邊的同學或者學長學姐,都攢著勁去考研。但我家里經濟情況不好,繼續(xù)讀研的話,父母可能負擔不起。那么我還需要循規(guī)蹈矩,非得找個看起來“高大上”的工作,過上別人眼里“體面”的生活嗎?
我給自己出了一道題:如果繼續(xù)讀書,我還有三年畢業(yè),可能拿到一張找不到工作的畢業(yè)證。而如果這三年我在國內外持續(xù)打工,能攢15萬元。
父母希望我能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但他們也說過,如果成不了,就成為一個健康、快樂的人。相比在學校的生活,我想,我現(xiàn)在的選擇,就是讓我健康、快樂的。
決定徹底退學之前,我休學過一年,在外打工,探索新的可能。
2021年8月,我讀完了大一的課程,向學校提出休學。其實我是一個喜歡學習的人,初中和高中,我都待在班里積極分子最多的班。上課時,大家很熱情地回答問題,碰撞思想。上大學后,我卻很失望。
上課時沒有人主動和老師交流,教室里死氣沉沉;老師講的PPT是多年前做的了;我對老師言語中的性別刻板印象也覺得驚詫……學了一年后,我感覺自己無法獲得學習知識的快樂,也沒有獲得實在的技能。我開始泡圖書館,閱讀一些國內外文學和社科書籍。學校的中文書庫是我待得最多的地方,隨著書看得越多,我越發(fā)對這里的評價體系產生懷疑。我清楚地記得,輔導員有一天找我談話,問我:“你以后要做什么,考公還是考編?”他完全沒有問我有沒有其他的路要走。我說:“我還沒有想好。”
我對人生價值的理解是,它不一定要靠工作去實現(xiàn),人生的價值應該是多元的——看到更大的世界,讀夠一生能讀到的最多的書,認識很多朋友……但我遭遇的評價體系,是扁平而單一的。
休學前半個月,我正在看凱魯亞克的《在路上》。我還記得書中的一個片段,講到“一個奇特的、火紅的下午”:主人公去公路旅行,來到一個很偏僻的小旅館,在里面大睡一覺。傍晚,他在一個陌生的地方醒過來,感覺自己很熱,臉上的余溫還未褪去。他有一兩秒,突然不認識自己了。
這個描述我記了很久。我自己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醒來后,面對一個陌生的自己,面對新鮮的、充滿可能的生活。
于是,2021年8月,大一結束之后,我?guī)е砩鲜O碌囊磺Ф嘣钯M,從煙臺去了青島。
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青島一家書店上班。那是個連鎖店,全國各地都有,裝飾得很文藝,我曾夢想去那里當?shù)陠T。
因為沒有畢業(yè),書店一個月只能給3000元,也不包食宿,但那里是我上過的最快樂的一個班。我每天大部分時間站在那里看書,有客人來了,我就幫忙找書、打包和收銀。有一天,在租來的小閣樓里午睡,感覺自己要昏死過去了,我在夢里極力把自己叫醒,發(fā)現(xiàn)已經過了半個下午。那時我剛到青島沒多久,我突然找到了那個感覺——在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面對一種全新的生活,凱魯亞克的那個“奇特的、火紅的下午”仿佛向我走來。
后來,我又在浙江莫干山一家民宿工作,在上海一家西餐廳當服務員……然后就換到了現(xiàn)在這家民宿。
拿到第二筆工資時,我終于買了一直想買的相機,花了5600元。這是我賺到錢后,給自己的第一個獎勵。那天我想到了我的好朋友,她也是19歲,在讀大二,也有自己的相機和電腦,不過都是父母買的。我想,我的19歲,已經可以自己賺錢,實現(xiàn)自己的愿望了。
第一次嘗到財務獨立的甜頭,這種感覺我記了很久。
打工以來,我開始重新思考工作的價值。人一定要做“體面”的工作嗎?這個社會真的比需要一個清潔工而言,更需要一個有學歷的大學生嗎?一個清潔工可以把一條大街掃得很干凈,一個本科畢業(yè)的大學生也可能什么都不會。
目前,我已經在這家民宿工作了九個多月。同齡的同學們正在讀大三,認識的學長學姐,有的在讀研,有的在考研,都還沒有就業(yè)。從我選擇不一樣的人生路徑開始,我和他們已經在兩個世界了。
我脫離了軌道,但我不后悔現(xiàn)在的選擇。我目前的快樂來自我已經跳出了過往的評價體系。我人生對錯的判斷權,已經完全握在自己手里了。我不再享有走“正確人生”之路給我?guī)淼暮锰?,同樣也不必背負“正確人生”給我?guī)淼哪暫褪`。
以后的人生,是我自己握住方向盤。當我意識到,我將自己決定人生駛去哪里時,心里生起一股蓬勃的勇氣。
之前,在杭州酒店做前臺時,我經常去浙江圖書館借書。我記得毛姆《刀鋒》中的一段話。主人公拉里是青年飛行員,在“一戰(zhàn)”后感到迷茫,放棄了大好前程,不上大學,也不工作。在被朋友問到以后有什么打算時,他說,他打算在美國做體力活,攢了錢,再買輛出租車,在紐約做出租車司機,“因為紐約有豐富的藏書。我生活用不了多少錢,我不在乎我睡在哪里,一天我有一頓飯就夠了”。拉里的朋友認為他瘋了。他卻說:“我沒有。我很清醒,而且很實際?!?/p>
我被這段話撞了一下。它描繪出了我的一種最低意愿的人生:在一家小書店里當?shù)陠T,讀夠我這一生所能讀到的最多的書。打工,去不同的城市,豐富自己的生命體驗。
一年前,我把這段話抄在本子上。今天,我在無意中翻到,感覺自己又被撞了一次。在書中,我感覺自己的生活方式被理解、被接受了。
我喜歡的播客里,曾有人說過一句話:“大時代很重要,但也要回歸自己的生活?!蔽蚁?,我所做的這一切,可能也是在回歸自己——去尋找自己篤信的價值觀,構筑自己的精神圍籬。
(層林染摘自微信公眾號“真實故事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