響雷
1
“江水自茫茫處遠道而來,細浪卷出一簇簇白花。江畔蘆葦叢生,秋風乍起處,蘆花與白鷺齊飛。江中孤山一座,不高,不奇,亦不險峻,形如蛤蟆,點黛浮青……”在《石匠與山》這篇人物專訪中,秦若冰撇開人物,駐筆對《摩訶山圖》一番工筆細描,著實是不吝筆墨。云崖極喜歡這段文字,寫得太妙了,甚至妙過畫本身。畫是老畫,內(nèi)容甚簡,寥寥數(shù)筆,本無大看頭,云崖卻百看不厭。他常常對著畫發(fā)呆,軀體留在畫前,靈魂走進畫中。
除了長時間發(fā)呆,有時興之所至,他還會把畫上的題詩吟誦一遍,情不自禁,抑揚頓挫:
孤峰特立萬濤中,閱盡風波砥柱功。
我欲借筇臨絕頂,枕江聽月駕長虹。
詩題在畫的右上角,江水茫茫處。詩名為《蝦蟆山》,作詩的是明朝萬歷年間人,姓許名汝忠,他筆下的蝦蟆山也叫摩訶山。
與題詩遙相呼應的是左下角的落款,九個字:辛亥初秋周先禮補之。墨色稍新,字態(tài)古拙,與畫面意境相連,渾然一體。周先禮是云崖的啟蒙老師,這畫也是經(jīng)他手上傳下來的。
心浮氣躁的時候,云崖常把自己反鎖在工作室的里間,直愣愣地盯著畫看。這樣一來,看畫就不單是看畫了,摻了閉關修煉那層意思。
室內(nèi)簡且空,頂上羊皮燈一盞,四壁皆白,南墻靠右設門,北墻居中開小窗,窗外不遠處即是蒲江。東墻正中掛著《摩訶山圖》,用玻璃框子護著。畫的對面,貼西墻置一張?zhí)珟熞魏鸵粡埐鑾住2鑾咨鲜枰恢唬鑳?nèi)雜草數(shù)根。石盆旁備茶一壺,杯一只。他便安坐在太師椅上,喝茶、賞畫、讀詩,或者什么都不做,獨享一陣安寧。這里是他的私密空間,任何人都不可以隨便進來。這是規(guī)矩。他定下許多不著調(diào)兒的規(guī)矩。
現(xiàn)在,有人敲門。他大夢初醒般從山頂?shù)噩F(xiàn)實世界。窗外天光微亮,不覺間,他竟對畫枯坐,一夜未眠。
距離開工的時間還早,徒弟們最早的也要八點才到,但他知道來者是誰。他稍微平靜的心陡然回歸煩躁,頭也開始隱隱作痛。門板“嘟嘟嘟”地響,他閉上眼睛,深吸兩口氣,準備置之不理。敲門者又按了兩下門把手,下手很重,似乎聽到鎖芯抵抗的聲音。好在,鎖是負責任的。
外面喊:“我知道你在里面,別以為縮著頭就沒事了!”接著,敲門變成拍門,厚重的防盜門發(fā)出“砰砰”的悶響。他不得不打開門。放在往常,他定先劈頭蓋臉訓斥對方一頓。而現(xiàn)在,他沒有,他只是輕輕說:“進來吧?!?/p>
是他的妻子秦若冰,趁他關門之際,徑直走到茶幾旁,占了太師椅。
“我們好好談談吧。”她拉著臉,即便如此,仍不失標致。
他站在畫旁,靠墻而立。一陣淡淡的茉莉花香鉆進鼻子,那不是真的茉莉,只是味道相近的香水。他喜歡這味道,可一念及它是多種芳香酊的混合物,心里不免又感到抵觸,嗅覺的快樂與內(nèi)心的憎惡形成矛盾,像冷暖氣流在他的喉嚨口交鋒。
“你倒是說句話,外面一堆事等著呢?!?/p>
“沒什么好說的?!彼⒅枥锏膸字觌s草。
“你還想不想好好過下去?”
外面似有早起的鳥兒掠過窗前,石盆的草隙里又冒出一瓣新芽,嫩黃色。過了很久,他說:“隨便?!?/p>
“太欺負人了?!彼窬咀⌒∪念^發(fā)一樣,揪住他一直死盯著的雜草,向他砸去。草根帶出一坨濕泥。
他沒有避讓,泥塊從胸口處滾落到腳旁,破碎成一塊塊小疙瘩。
她變得惶惑不安,有點后悔適才的沖動,但她在他做出反應之前揚起驕傲的下巴,眼中盈滿如雨后空山般的漣漣淚意。每次鬧起小矛盾,她總能恰到好處地掌控節(jié)奏。
“你先回吧,我再靜靜?!甭曇艉茌p,他一手指著門的方向。
她昂首朝門走去,開門、關門,下手很重,懷有深仇大怨似的。他的心跟著門框震顫了很久才稍微平息。
他把泥巴和雜草捧回石盆,重新在太師椅上坐定。他之所以養(yǎng)一盆雜草,是因為它們無需打理,更不需要精心呵護,就像現(xiàn)在,你不必考慮它們會不會活下去,它們自會活得好好的。更重要的一點是,他喜歡。喜歡這個事有點怪,有些事喜歡了就去做,我行我素;有些事不喜歡也得做,做給人看,這很矛盾。比如他并不喜歡坐太師椅,它偏硬,會讓屁股上的骨頭有痛感,但它好看,看著舒服,四平八穩(wěn),古色古香,有靜氣,坐上去似乎心里也會沾染靜氣。
他稍坐了一會兒,徒弟們陸續(xù)到了,工作室里忙碌起來,錘子、釬子、石頭演奏出動聽的音樂。他享受這個聲音,錘子落在釬子上,釬子抵在石頭上,發(fā)出的是同一聲響,叮——清越的一聲,縈繞耳際,回響不絕。切割機切石頭他不喜歡,那是世界上最大的噪聲,像鍘刀下哀嚎的人頭。還有電磨機,與心跳共振,每一聲都像磨在心尖上。好聽的不好聽的,他不得不聽,這些都是工作室里常規(guī)的聲響,他早已習慣。誰讓他的工作室叫“云崖石雕工作室”呢。
石雕,無疑要跟石頭打交道的。他是全國乃至國際知名的石雕藝術大師,是市石雕藝術協(xié)會副會長,還是全國某協(xié)會的理事,名稱太長,念不周全。他的名片遞出去,頭銜頗能鎮(zhèn)住人。他自號云崖,業(yè)界同行都尊稱他云崖大師,至于身份證上的真名——莊秋草,他自己都極少理會了,誰會去細究呢。
他從里間出來,徒弟們紛紛說:“師父早!”他微微點頭,背手閑步,從一眾目光中穿行而過。他知道,徒弟們可能聚焦于他胸前那塊泥漬。無所謂了,他的腦袋里像塞了一團吸過水的海綿,把眼睛向外擠。他得回家吃藥。必須吃。藥是妻子托人從國外買的,他連藥名都不認識,只知道吃兩粒,一刻鐘見效。
走出工作室,叮叮當當?shù)穆曧懰Φ缴砗?,他靠在馬路邊的一棵香樟樹上。頭頂有知了。七月了,滿世界都是它們的聲音,像手機信號一樣全覆蓋。
他摁下開機鍵,等待手機開機,他覺得有必要給妻子打個電話。
2
云崖大師近來諸事不順。感情、事業(yè),甚至手藝,各方面似乎都出了些狀況。前段時間,他在修飾石獅子眼睛的時候,突然發(fā)現(xiàn)手抖得厲害,本來是想給徒弟的作品錦上添花,結果一釬子下去,掛花了。他干脆把石獅砸了,罵徒弟。徒弟很無辜。手藝與感情看似風馬牛不相及,但在徒弟面前出了洋相,人的心情就壞了。心情一壞,說話帶了情緒,作用到了妻子身上,日常摩擦就露頭了。而這次的事,可不像日常摩擦那么簡單。云崖梳理了一下,這回的導火索也許是幾天前的那次醉酒。
酒是沙丘市憨獅集團的董事長周林請的。算起來,周林跟他是多年的朋友,也是他前妻周梓的哥哥。周林請酒,從來不為敘什么舊談什么情,即使敘了舊談了情,也另有企圖。對,周林找他喝酒是為一樁生意,周林在酒桌上談的一切,都是為了生意。周林絕對是個敬業(yè)的生意人。憨獅集團將于明年五月舉行成立二十周年紀念活動,周林想請云崖大師親自為集團雕刻一尊石獅,鎮(zhèn)于憨獅廣場的中央位置。為了那頓酒,云崖特地叫得意門生唐正玉幫他開車,從蒲城趕回百里外的老家沙丘。沙丘是個縣級城市,地處江南,發(fā)展迅猛,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撤縣建市,昔日魚米之鄉(xiāng),今朝繁華之城,穿行城區(qū),云崖幾乎看不出它與蒲城這個繁華大都市有多大區(qū)別。
周林說:“我家的石獅子,你是再熟悉不過的,必須照著它來,做一個放大版?!?/p>
云崖說:“見過?!?/p>
其實云崖何止見過,簡直熟悉透了。那獅子是他的啟蒙老師周先禮雕刻的,拳頭般大小,憨態(tài)可掬,一派天真。周林說:“我估計只有你能雕成,你得親自下手?!薄昂?,親自?!痹蒲陆鼛啄甑淖髌罚嗍峭降軅兇鷦?,他指導指導便成了。大師豈能輕易出手?但這事得親自,那石獅倒也不是特別難,而在于它對云崖的意義。他是從小目睹那只石獅雕刻的過程的,他走上雕刻之路,也是受了那只石獅的啟蒙。現(xiàn)在,那只石獅在周林他爸也就是他的前岳父周何求那里。老人家八十多歲了,患了老年癡呆,就喜歡把玩那只小石獅子。用周林的話說,老頭子成天獅不離手,上癮了。所以周林考慮在廣場上立一個放大版的石獅,也是為了給老爺子尋個開心。云崖當即接了單,問:“雕成多大?”周林說:“能雕多大雕多大,你看著辦。”云崖開玩笑說:“難不成給樂山大佛當坐騎?”周林說:“看你本事?!痹蒲鹿笮?,干了一杯。
喝酒嘛,一開心自然多喝了兩杯,酒多了,后面發(fā)生的一些事,便不太記得清。云崖隱約記得,酒桌上有個紅裙子女孩,似乎對他十分仰慕,他們相談甚歡,散席后又單獨聊了會兒。再后來的事,第二天從秦若冰的手機上看到了照片。秦若冰說:“人沒到家,前線的照片就先到家了?!彼妻q稱照片上的男子不是自己:“你看,這照片又看不清臉,我奔六十歲的人了,怎么可能跟人家親上呢?”
秦若冰說:“你還有臉說,我都替你臉紅。”
照片是從斜后方拍攝的,清晰度很高,雖是晚上,借著路燈的光,一切都清清楚楚。照片上的男子長發(fā)齊肩,花白花白的,腦袋后面扎一個彎彎的小鬏兒。確是自己,再抵賴就顯得無恥了。他板起臉:“哪里來的?”
秦若冰說:“別管哪里來的,你先說說女孩是誰。”
“酒喝多了,真不記得,下次保證不喝醉。”云崖說。酒后忘事是他的老毛病,從年輕時學喝酒起,酒一多就斷片,像被人掐去了一段記憶。但奇怪的是,這抹去的記憶說不準什么時候又會出現(xiàn)在夢境里,也許幾天,也許幾年,更多的當然一輩子也不會出現(xiàn)。當一段記憶從夢里浮現(xiàn)時,他也弄不清是真是假,是真實發(fā)生過還是僅僅一場夢。就比如前兩天,夜里睡得好好的,突然夢見三十多年前的舊事:他的老師周先禮去世不久,他帶著一壇黃酒到墳前祭奠,一個人喝得蒙蒙眬眬時,來了個青衫男子,與他對飲。他與青衫男子把酒言歡,談笑風生,一夢醒來,不知是夢是真。這些年來,他多次夢見那個穿青衫的男子,現(xiàn)實生活中卻從未真正見過。這幾天,他時不時琢磨這事兒,正當陷入沉思的時候,秦若冰捏他的臂膀說:“說得輕巧,你得給我個說法?!?/p>
“不就一張親嘴照嗎,有什么大不了的?”
“嘴都親了,下面能有什么好事,非要捉奸在床才承認是吧?”秦若冰氣不過。她想起他們當年第一次親吻之后趁熱打鐵,水到渠成,不禁渾身豎起雞皮疙瘩。
云崖冷下臉:“你要怎樣,難不成要離婚?”
“你竟然說出這種話?!鼻厝舯谒砩嫌执酚执?,鬧一陣說,“離就離,你狼心狗肺?!?/p>
“離就離,明天就去離?!?/p>
云崖聲音一高上去,秦若冰又軟了。這些年,云崖的脾氣跟他大師的名頭一樣,越來越旺。脾氣可以襯托大師的強大氣場,成為大師行走江湖的必殺技。他掌握了這項技能之后,行事我行我素,似乎越不在乎別人的目光,越是顯得特立獨行,而別人越會覺得他高不可攀。云崖就這樣冷酷地摔門而去,秦若冰追之不及。
3
為了這張破照片,云崖焦頭爛額。
若單單是酒后一時失控,事情過去便過去了,不會造成太大影響。現(xiàn)在照片發(fā)到了妻子的手機上,還會流向哪里?網(wǎng)絡媒體如此發(fā)達,誰也預料不到。一旦擴散,唾沫也能把人淹死。這顯然是有人使了黑刀子,關鍵問題是,刀在誰的手上。那晚周林做東,事發(fā)地點又在沙丘城區(qū),于是,他先聯(lián)系了周林。周林該不至于黑他,至少他這么認為。周董事長很忙,第二天一早就出差去了北京。云崖在電話里問:“昨天的紅裙子女孩是誰?”周林說:“你們不是聊得挺好,隔了一夜就不認得了?”云崖說:“酒喝多了,全忘干凈了。”周林哈哈大笑:“是不是惦記上人家姑娘了?”云崖含糊說:“別扯,找她有事?!敝芰终f:“她叫張艷清,是風華園林設計公司的經(jīng)理助理,負責憨獅廣場的整體規(guī)劃設計。在廣場的中央立一個石獅雕塑的方案也是她提議的。這不,我就找上你了。”云崖說:“風華園林?好像有點印象,我可能讓人給設計了。”周林說:“誰敢設計你?”云崖說:“我找姓張的問問,就清楚了?!敝芰终f:“酒桌上見你們互存了號碼,你找找看。”云崖說:“你帶的什么假酒,我他娘的全忘干凈了?!?/p>
云崖掛了電話,果然從通訊錄里翻到了“張艷清”,趕緊撥過去,電話里傳來一聲“云崖大師”,云崖直奔主題說:“昨天怎么回事?”
電話里說:“昨晚喝多了,可能有些失態(tài),實在抱歉得很。”
“我們被偷拍了,你知道嗎?”電話那頭的張艷清顯然對此一無所知,甚至有些驚慌失措。云崖又問:“你真不知道?”
張艷清說:“我真不知道?!?/p>
云崖說:“不會是自導自演吧?”
“你……”張艷清激動起來,“你的名聲金貴,我就不要名聲了?”
“我只是推測。”云崖說,“你怎么會親上我這糟老頭子?”
張艷清說:“你是我們市里走出去的名人,昨晚喝多了酒,我一時激動過頭了,告別的時候,竟然沖上去抱住了你。我這人,沒心沒肺,你別往心里去。”
云崖說:“你們風華園林是不是競標了東山宕口修復工程?”
“是啊。你也參與了,對吧?”張艷清說,“你別想多了,風華園林不做這下三濫的事。東山宕口修復工程方案這兩天就要敲定了,聽說孟市長好像傾向于你的方案?!?/p>
“我的方案省錢,你們是大手筆,各有千秋。市里的決策,誰知道最終會怎樣呢?”
4
最終,市里討論通過了云崖的方案。
東山位處沙丘城東南郊區(qū),經(jīng)過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的開采,形成一道八十余米高的斷崖,植被受到嚴重破壞。后來為了可持續(xù)發(fā)展,采石場被緊急叫停。宕口朝向市中心,肉嘟嘟的裸巖明晃晃的,與迅猛發(fā)展日益美麗的現(xiàn)代城市格格不入。市民們私底下開玩笑,說東山這崖面就像一只倒掛的三角褲,晦氣得很。當時就有人提出,還不如頂住上級壓力,一不做二不休,把這山開采干凈了事。二十幾年過去了,城區(qū)的東南部一直發(fā)展不起來。歷屆的市領導看到崖面的裸巖,就像看到一把明晃晃的刀子,直往心里扎。有一任領導為了發(fā)展城市東南部,腦筋一轉(zhuǎn),突發(fā)奇想,請工人把崖面刷上綠色外墻漆,把那些齜牙咧嘴的石頭隱蔽進綠色里。遠望去,青山綿延,四季都是春??蓻]過大半年時間,剛剛跟開發(fā)商談成意向,崖面不爭氣,被大自然的風風雨雨強行卸了妝,把人家嚇跑了。時代在進步,城市要發(fā)展,歷史遺留問題到了非解決不可的時候,市里下定決心,實施東山宕口修復工程,建設美麗沙丘。
參與設計的公司很多,市里幾輪研究下來,就剩下風華園林和云崖石雕工作室。風華園林是一家本地公司,設計園林打造公園是他們的看家本領。他們提供的設計方案是,把峭壁削緩,恢復植被,修筑石階,順著山坡打造一個生態(tài)公園。設計的效果圖十分漂亮,所有人都贊不絕口,只是一億二千萬的報價讓人心疼不已。也有人支持這一方案,大手筆、大政績,一個多億對于沙丘來說也不是什么大錢,畢竟留給子孫后代的東西不能馬虎。但少數(shù)得服從多數(shù),更多的人認為好鋼要用在刀刃上,再有錢也不能亂揮霍,生態(tài)修復雖不惜代價,也不能盲目投錢。綜合下來,云崖的報價相對能讓更多人接受些,只有三千萬元。云崖之所以參與工程方案設計,是受分管副市長孟勝的邀請。他倆原是一個村里出來的,打小就熟。孟勝請石雕大師回鄉(xiāng),意圖顯而易見,他有把裸巖打造成石刻景觀的想法。他認為,各地都在搞生態(tài)修復,千篇一律沒有特色,不如因地制宜,打一手文化牌,豐富本地旅游資源。云崖很好地領會了他的精神,根據(jù)他的宏大構想,準備依山雕刻唐代詩人李白的臥像。
為什么刻李白?據(jù)說唐玄宗天寶年間,李白曾寓居沙丘,寫下了一首《沙丘城下寄杜甫》,詩中說:
我來竟何事?高臥沙丘城。
城邊有古樹,日夕連秋聲。
魯酒不可醉,齊歌空復情。
思君若汶水,浩蕩寄南征。
事實上,李白當年所在的沙丘,有說在山東,有說在河北,至今沒有定論,據(jù)大多數(shù)專家考證,在山東兗州的可能性更大些。孟勝擔任副市長,大膽提出此沙丘即彼沙丘,他的新穎觀點得到市里的大力支持。李白很快融入沙丘的文化底蘊,成為近年來極力向外推介的文化名片之一。文化名人與石刻藝術相結合,經(jīng)云崖大師設計的大型李白臥像石刻將會再現(xiàn)李白“高臥沙丘城”的盛景,不遠的將來必定會成為沙丘城新的打卡地,這是多么令人振奮呀。
不過云崖并沒有第一時間得到方案敲定的消息。孟市長給他打電話,準備告訴他這一喜訊時,他正把自己反鎖在工作室的里間,看畫。手機扔在外間的抽屜里。
看畫,畫上那座蛤蟆形的山是他小時候常玩耍的地方,看著看著,仿佛回到過去,成了一個孩子,無憂無慮在山間奔跑的孩子。他看到山頂上那個背手而立的青衫男子,突然一驚,這不正是前些天夢里的男子嗎?畫上人物面目不清,夢中人的面目也想不起來了,但他們的面色都是一樣的赭色。夢中的男子自稱山神,他們大碗喝酒,仰天大笑。他記起山神曾問,你看摩訶山像什么?他說像蛤蟆。山神大笑說,眼里有蛤蟆的人看它像蛤蟆,眼里有獅子的人看它像獅子。
猛然間,他站了起來,畫中的摩訶山,和前岳父手里的那只獅子重疊在了一起。原來摩訶山就是獅子,獅子就是摩訶山。
5
都說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云崖大師發(fā)現(xiàn),自己的功成名就完全依賴于妻子秦若冰。
在認識秦若冰之前,他只是個石匠,臉上貼金地說,可以稱為當?shù)刂?。對,著名石匠,秦若冰第一次為他撰寫的專訪《石匠與山》中就用的這個稱號。她形容他像石頭一樣沉默,像石頭一樣普通,像一塊小石頭淹沒在石頭山里。是她發(fā)現(xiàn)了他,也是她成就了他。
那時,秦若冰是蒲城一家文化期刊的記者。他們相識的時候,她二十八歲。那年初夏,她所在的單位受沙丘市文化部門的邀請,前來對沙丘這座文化名城的文化元素進行挖掘和包裝。她在座談會上認識了他。那時,他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默默坐在角落里,毫不起眼。他能引起她的注意,是因為不到兩分鐘的發(fā)言。組織者給每位藝術家八分鐘的發(fā)言時間,有的藝術家恨不能發(fā)表一次專場演講,講師承,講派系,講技法,講如何如何了不得,講作品展示在哪哪哪,講跟某某某吃過飯、同過框。她靠在椅背上似聽非聽,似睡非睡,而他的發(fā)言讓她感覺像一覺醒來洗了一把冷水臉。他只講了三句話:一、我算不上藝術家,只是個石匠,沒什么好講的,看石雕比聽我講話要有意思;二、我喜歡石頭,用一輩子的時間打磨石頭,打磨石頭便是打發(fā)人生;三、我的靈感來自于一座消失的山——摩訶山。
座談結束后的自由交流時間,她第一個瞄上他。云崖回憶,前妻去世之后,他長期與石頭打交道,有一段時間,幾乎喪失了語言功能。所以那次市里請他參加座談會,他其實不想去參加,不知道該說什么,也沒什么好說的。一個石匠,把石頭雕刻好了便好了,空談有什么用?但秦若冰說他這是大師的氣質(zhì)。她提出要欣賞一下他的石雕作品。
“石頭,帶著不方便,都在家呢?!?/p>
“那方便去你家看看嗎?”
“我是方便的,就是交通不方便……”
“沒關系?!彼匆幌率直恚皶r間還早?!?/p>
他只得帶她回去了。他從墻角把石雕一件件搬上桌子,用抹布擦凈,那些彌勒佛、壽星老兒、小獅子、蛙、蟬、蝸牛立刻活了。她被驚到了。后來她在文章中使用了無可挑剔、精美絕倫等形容詞,亦感難盡其妙。她說:“太不可思議了,一個不起眼的小村莊里竟然潛伏著一位大師。”
“這沒什么?!彼詾榇蟪鞘欣飦淼挠浾呱僖姸喙?。
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摩訶山是什么山?”
“就在這屋后,早被開采一空,變成水洼子了?!?/p>
她轉(zhuǎn)到屋后去看,他口中的水洼子竟然是一小片湖,孟莊村人都叫它天水湖。湖是人工開挖出來的,形同一只就地而設的大鍋。而在它形成之前,此處原是一座高不盈百米的小山。他二十五歲之前是住在摩訶山腳下的。他一直記著,那山形似蛤蟆,頭朝東南。江南人多不知道它的名字,因為它本不屬于江南,它來自江北。有史可查,此山原在江北的臨江縣,當?shù)厝私兴r蟆山。隋朝的時候,一個和尚給它改了名,叫摩訶山。自北宋后,長江北岸坍退,南岸堆積聚沙成陸,形成江流北移的現(xiàn)象。明朝嘉靖年間,山移到江心,到清朝光緒時,山移近江南,后來漸漸與江南土地連成一片??雌饋硭埔蛔∩狡^江水,實則是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甚是奇妙。然而,可嘆的是,它歷經(jīng)千年風雨渡江而來,在江南大地上立足不到百年的時間,即被開采一空。居住環(huán)境發(fā)生變化的那幾年,云崖感到不適。他習慣了在屋后轉(zhuǎn)悠,山不在了,一片空蒙,湖水一汪一汪,晃得人頭暈,他頭痛的毛病也許從那時就開始了。他不想看湖,想山,山雖小,卻容納了太多東西,現(xiàn)在只剩下冷冰冰的一洼水。
秦若冰在水洼子邊駐足良久,要不是司機來催,她還會停留更久?!拔視賮淼??!弊叩臅r候,她說。
兩個月之后,她真的又來了,她準備給他做一個訪談。后來云崖才知道,做訪談是個由頭,她是來散心的。那一陣子,一個飯局上認識的音樂家不斷給她發(fā)送曖昧短信,引得音樂家老婆上門討伐,在她單位大鬧一場。而音樂家為了自身清白,硬說是受了她的勾引。單位同事都拿看小三的眼光看她,加上她業(yè)余寫過一些情感類小說,有人議論說,小說來源于現(xiàn)實。這事升級了,正談得火熱的男朋友也斷然提出分手。郁悶多日,無從排解,忽一日,她躺在床上,憶起他屋后的湖,那曠野之中一湖明凈得可以洗心的水。
她走到他家門前的時候,他渾然未覺,他正沉浸在自己打擊出來的音樂里。她立在他的身后,癡癡地看。他正在雕刻一尊佛像,“開小荒”之后進一步打細,佛的面部在他手底逐漸清晰,佛的眼睛在他的手底似閉非閉,佛的嘴角在他的手底似笑非笑,她看得呆了,不知是看佛看呆了還是看他雕刻看呆了。直至太陽西斜,他為大致雕成一尊佛而心滿意足,一手托著下巴側(cè)著頭看,往后退兩步再看,突然看到站在身邊的她,嚇了一跳。而她愣在那里,似乎忘了為何而來。
他們沒有過多的寒暄,她隨意看看作品,欣賞了他視若珍寶的《摩訶山圖》,閑踱到屋后的湖邊。
“這里真好,給我講講從前的那座山吧?!彼龑ひ粔K平整的石頭坐下。
“不早了,你得回城了?!?/p>
“沒事,你講講吧?!?/p>
“真要講,一天一夜怕講不完。”
“我想聽?!彼┛┑匦ζ饋?。
他便講起來。
不多時,天光黯淡,黑夜襲來。他覺得黑夜里坐在湖邊講故事是件挺幼稚的事情,但她感覺挺有情調(diào),甚至認為,此情此景不無浪漫。聽著故事,夜風漸涼,她不經(jīng)意地往他身邊擠了擠。星光藏在水波里,不時眨一下眼睛。聽著聽著,她的頭傾在了他肩上。
云崖坐在太師椅上,想想十多年前的那些事,如在眼前。他起身關了燈,眼前短暫的黑暗之后,夜光從北邊的小窗漫進來。他靠過去,打開窗,讓風透進來。窗外的蒲江比老家屋后的水洼子闊氣多了,但夜晚來臨之后,它們是一樣的靜。他想,要不是當年在水洼邊秦若冰的那一靠,這會兒,他還是個石匠呢。
“就把我當成你手心的一塊石頭吧?!蹦翘焖f。他石頭一樣堅硬、石頭一樣冰冷、石頭一樣孤獨的心,突然之間化成巖漿,沿著血管流遍全身。摩訶山的故事再也沒有講下去,故事的結局已不重要,他們有了自己的故事。第二天臨走之際,他送給她一只虎睛石雕成的小蟬,他說:“再見了,小石頭。”
后來,他收到一份蒲城寄來的雜志,頭條是:《石匠與山》,標題配在他的藝術照下方。他到現(xiàn)在都清晰地記得那張照片。照片拍自小屋后,背景是波光粼粼的湖,她幫他設計好動作,叫他一手握錘,一手持釬,神情專注于側(cè)下方那塊石頭。她不斷給他糾正動作,調(diào)整角度,他開玩笑說:“我成了你的雕塑了?!彼乃窨痰倪^程,他卻不敢下錘,她如此之近,他怕石屑飛向她的眼睛。他用一件舊衣服把她保護起來,才落了錘。
6
認識一年后,他們決定結婚。這并非一時沖動,他們彼此相信,維系他們關系的是愛情,而不是別的。他收到她寄來的那份雜志之后,她又一次出現(xiàn)在他的小屋門前。他說:“你來了。”他沒有表現(xiàn)出久別重逢的喜悅,好像她昨天剛來過,或者她一直就沒有離開。她迎上去,給他一個擁抱。他們走到湖邊,看湖上鱗浪層層,看飛鳥掠水,間或相互看看。
她說:“來蒲城吧?!?/p>
他說:“到蒲城,能干什么?”
她說:“繼續(xù)雕刻?!?/p>
他說:“在這里也一樣雕刻,何必折騰呢?”
她說:“那里空間更大,再說……我們可以一起過日子?!?/p>
他說:“我一無所有,你不嫌?”
她說:“到蒲城拼一拼,總會好起來。”
他說:“蒲城,石頭好賣嗎?”
她說:“我認識一些人,他們有渠道?!?/p>
他說:“那我家小周怎么辦?”
她說:“現(xiàn)在小周正好讀寄宿高中,還有兩年就高考,到時報考蒲城的高校?!?/p>
他說:“你給我兩個月時間,我把這里理一理?!?/p>
她說:“好?!?/p>
然后,他跟她來到蒲城。他先在西郊租了房子,周邊的環(huán)境并不比他老家好多少,但本質(zhì)上是不一樣的,他踏進了蒲城地界。這也是秦若冰的主意,那里租金比蒲城市區(qū)便宜不少,但起碼人在蒲城地界上了,可以先注冊一個工作室。除了石雕,他對一切一無所知。他說:“你怎么說,我怎么做,全依你?!?/p>
她說:“你先起一個藝名吧,你的名字顯土氣。”
他笑了:“又不是唱歌演電影,石匠也要藝名?”
她說:“你要牢記一個觀念,雕刻是一門藝術,你得有文藝范兒。你要知道,一件雕塑,普通人買的是擺件,是裝飾品,精英階層買的叫藝術品,價格天壤之別。區(qū)別在哪里?就看雕刻的人,是大師還是匠人?!?/p>
他若有所思,說:“我一直把自己當石匠看?!?/p>
“所以要改變。”
然后,云崖石雕工作室便在蒲城的邊緣地帶誕生了。
秦若冰在文藝圈子的人脈甚好,左右逢源,她帶上他,出入在她的圈子里。他根據(jù)她的建議,留長發(fā),蓄胡子,在雕刻之余,穿起唐裝。他原本面容清瘦,微黑,顯滄桑,經(jīng)胡須的遮掩與裝點,竟然精神起來。他漸漸優(yōu)雅了,在外表上越來越顯大師之相。他的作品自是不必說的,獲得業(yè)界一致認可。他的作品不斷出現(xiàn)在大型展覽和評比中,一張張榮譽證書掛滿墻壁,他的身影在一些官方的、山寨的行業(yè)協(xié)會里活躍起來。他的口袋漸漸飽滿,岳父岳母曾經(jīng)沉郁的臉色在他們婚后兩年日漸燦爛。
后來,他們結識了更多的朋友,工作室的業(yè)務范圍進一步擴大,秦若冰不得不辭去工作,騰出精力打理自家的業(yè)務。他們順風順水,他認為能有今天,全靠秦若冰膽子大、有氣魄,敢闖敢拼。
為了適應發(fā)展需要,他們騰換了工作室,不再囿于一間遠郊的小屋子,而是在蒲江南岸租下一間廠房,重新布置改造。大師的工作室必須符合大師的身份,必須跟小作坊、石雕廠區(qū)別開來,當然,少不得請助手,請工人。生意興隆了,云崖一個人三頭六臂也忙不過來。有的年輕工人對他好生崇拜,想拜師學藝,他欣然答應。后來,大徒弟又帶小徒弟,工作室愈發(fā)興隆昌盛。
7
每一段婚姻,不管最終走向何方,開端總歸是美好的。他們的生活日趨寡淡。不知從何時開始,維系著他們的由愛情轉(zhuǎn)變?yōu)閯e的——親情,工作,或者一紙結婚證書。
在夫妻生活上,他寧可刪繁就簡,關二爺赴會——單刀直入。她把他的表現(xiàn)視為一種非暴力不合作式的抵抗,你刪繁就簡,我偏寧缺毋濫。他們起初是相當和諧的,不管在哪方面,幾年下來,卻相互磕磕碰碰起來。最終總是他讓步,作為一個過來人、長者、丈夫,跟一介小女子有什么可計較的呢?愈是如此,生活似乎愈是陷入凌亂不堪。漸漸地,他的脾氣變得捉摸不定,哪怕一點小事,他也會對石頭發(fā)火,對徒弟發(fā)火,對妻子發(fā)火。他也煩透了硬裝出來的大師的光環(huán),煩透了協(xié)會里的相互吹捧,這勞什子虛名,想來就是一個笑話,他于是拿大師的名頭來作踐。他在公開場合學著與女士們說說笑笑,有時講講小段子,做一些不顧身份的蠢事。大師主動走下神壇,不再正襟危坐。但他沒想到的是,愈是作踐,他大師的名頭反而更響了,在旁人眼里,大師瀟灑,大師不羈,大師特立獨行。而大師自己,卻迷茫了。
他覺得他們的婚姻就像懸崖邊上一根伸出去的木枝,一只小麻雀棲上去,就能翻入深淵。這張不合時宜的親嘴照片,也許正是那只無辜的小麻雀,不是它棲上去,也會有另外一只棲上去。為什么會親一個初次見面的女人?如果把責任全部推給酒,酒是冤枉的。酒為什么能驅(qū)使你這么做?說明至少當時你腦子里想了,你腦子里有一丁點火星子,酒才能幫你燎成小火苗。云崖努力去回憶那晚的場景,見過的人不記得,說過的話不記得,路過的地方不記得,紅裙女孩的相貌也不記得,但他能真切地回想起那個吻,那種熱烈濕潤,那種陶醉,他回想時怦然心跳的感覺一點不亞于親吻的那一刻。
他閉目坐在太師椅上,是該好好談一談了,他突然驚醒。畫上江水茫茫,摩訶山孤零零坐在水中,像他的心一樣,懸浮著。
8
云崖站在香樟樹下,頭痛得厲害。手機一開機,他便給秦若冰打電話,剛說了一句“我們談談吧”,電話里傳來“嘟”的聲音,那邊先掛了。“什么意思,真就不過了?”他懊惱極了。
他捶了一下香樟樹,樹皮反饋給他痛的感覺,舒服。他復又捶下去。他用這種以暴制暴的方式抵消該死的頭痛。
這時,手機傳來短信的聲音,一聲緊著一聲,顯然是關機期間的信息扎堆涌來了。有垃圾廣告,有未接電話的短信提醒,沙丘副市長孟勝打過兩個,妻子打過三個,都是昨天的,那時他正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里間。過了一會兒,秦若冰發(fā)來信息:“我在沙丘,現(xiàn)在沒空理你?!彼麑捫牧嗽S多,便想起給孟勝回電話。孟勝在電話里說,昨天聯(lián)系不上你,就給秦總打了電話,方案敲定了,市里明確了時間節(jié)點,要求盡快推進,現(xiàn)在正跟你家秦總細化東山宕口修復的方案呢,你還不放心?云崖哈哈笑著,放心,放心。腦袋里卻嗡嗡地響。
云崖又在樹下蹲了會兒,打電話給徒弟唐正玉,叫他開車送自己回家,撐不住了,得吃藥。唐正玉說跟師娘去了沙丘,這會兒還沒談好。云崖拍拍腦袋,頭一痛,就鈍了。談業(yè)務的事,他極少參與,都交由他們兩人去做。
自行回到家中,他先從床頭柜翻出頭痛藥,服下,腦門細汗涔涔,一下子涼爽起來,仿佛那些疼痛隨著汗液排出了體外。
妻子在沙丘談項目,短時間內(nèi)回不來。他想找人聊聊天,心里有事,排解排解,想了一圈,找個人真難。他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好像沒有朋友,能掏心窩的朋友。這時,他想到一位一起喝過酒的易學大師——龍曉乾。據(jù)說此人是某某高校的客座教授,某某電視臺文化講壇的???,能預測禍福吉兇,最善排憂解難,堪稱人生導師。
他找了號碼撥過去,接聽的不是大師本尊,是位女子,聲音輕柔。女子說,龍大師正在工作,不便打擾,如果有事咨詢,請排號。云崖問,排到幾號了?女子說,一百號開外,大約在三天后。云崖說,那算了。女子說,如果你愿意出五百元排號費,可以安排綠色通道。云崖說,還是算了,插隊不好。云崖掛了電話,不就算命嘛,弄得像看急診,老子沒病。
云崖突然想到小艾。剛才翻手機通訊錄,小艾的名字一閃而過。對,找小艾去。他撥了電話。小艾說,還在老地方,你來唄。
小艾是按摩師,三十來歲,微胖。他認識小艾的時候,小艾是個二十歲的小姑娘,略顯嬰兒肥。那時,他的頭發(fā)里總是布滿石粉,洗著硌手,需多打一遍洗頭膏才能清爽。頭部按摩,就小艾最好。她的好,不是技法上的高超,她的技術不在按摩上,但就是愜意。她的指頭短而粗,肥嘟嘟的。她的力道也是懶散的,她甚至弄不清穴位,卻有效。頭痛發(fā)作的時候,藥石無靈,小艾能把他按得睡著。睡上一覺,頭痛就讓夢帶走了。自從三年前,一個偶然的機會,秦若冰從朋友那里發(fā)現(xiàn)了用于頭痛的特效藥,他再也沒有按摩過了。沒有必要去。
現(xiàn)在,他有些想念小艾了。
小艾的店在遠離市區(qū)的一個背街小巷子里,那里距離云崖初到蒲城時開的小作坊較近。云崖打了出租車,再步行一段,近一個小時才抵達那里。小艾的店仍是老樣子,玻璃移門上貼著大紅色黑體字“洗頭”“按摩”。字的顏色褪得泛白,邊角已經(jīng)卷曲了。店很小,里間外間加一塊兒,不過十來個平方米,中間隔一道布簾。云崖推門進去的時候,小艾正坐在轉(zhuǎn)椅上玩手機。見來了客人,小艾笑盈盈地站起來:“哎呀,你來了,先生。”說著把屁股下的轉(zhuǎn)椅讓給云崖。
云崖便坐上轉(zhuǎn)椅,側(cè)頭看她。小艾似乎更胖了些,臉上的脂粉也更厚了。
“先生,幾年沒見你了,頭痛好了吧?”
“沒好,找到管用的藥了。今早才疼了一陣,兩粒小藥片,拿住了。”
“那沒我啥事了?!毙“匦?,“頭不痛了,今天做點啥?”
“老一套。生意咋樣?”
“強撐著,這不剛開門兒,你是第一個。到里間吧?!毙“破鸩己煟澳隳??更厲害了吧?”
“厲害什么呀,一樣是混飯吃?!痹蒲裸@進去。
小艾不光手藝好,說話也動聽,挺會來事。不管認識不認識,一上來就能聊上,她從來不問客人的姓名和其他個人信息,但這不影響她進一步聊下去。云崖不擅長聊天,不會找話題,小艾會,按摩四十五分鐘,能從頭聊到尾,你還不覺得她是無話找話。但大部分情況下,不到三十分鐘,云崖就呼聲漸起了。
云崖躺在按摩床上,頭皮很快找回暌違已久的感覺,小艾的力道一點沒變。與小艾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天,他很快從現(xiàn)實中飛出來,飄進云里,不知身在何處。
9
一陣方便面的香味把云崖刺激醒了。他從按摩床上下來,撩開布簾,眼睛有些怕光。小艾正坐在轉(zhuǎn)椅上滋溜滋溜地吸著方便面?!澳阈蚜?。”小艾說。
“我睡了多久?”
“兩小時不到,我都吃午飯了?!?/p>
“真舒服,像睡了幾天幾夜。”
“那就好,沒白來。餓了吧,要不給你來一桶?”
“不了?!痹蒲滦φf,“改天再來?!?/p>
云崖拉開移門,外面的熱浪撲得他眼睛一瞇。一個斯斯文文的青年男子迎上來,他以為是小艾的顧客,主動讓道。青年男子卻停在他面前,摘了眼鏡,擦一把額上的汗,又戴上眼鏡,問:“對不起,您是云崖吧?”
云崖點點頭。
“我是一名網(wǎng)絡記者?!鼻嗄昴凶诱f,“我姓賈,你可以叫我小賈,我想采訪一下您?!?/p>
云崖警覺起來:“哦,小賈,你怎么知道我在這?”
小賈說:“我從您的別墅一路跟到這里,又在門外等了兩個多小時,都快中暑了。”
云崖說:“真是敬業(yè),我不是大明星,跟我干什么?”
小賈說:“您不是正要紅嗎?現(xiàn)在做新聞也不容易?!?/p>
云崖說:“我怎么就紅了?”
小賈說:“各大論壇、朋友圈都在傳您的照片,請問,那位紅裙女孩是誰?”
“網(wǎng)上都有了?”云崖腦門滲出汗來,太陽真夠毒的。
“您看,”小賈打開手機,“您看這條,《尋找最美紅裙女孩》,還有這條,《大師擺的造型就是不一樣》。”
云崖說:“真能扯。我就一平頭老百姓,給我做新聞,浪費資源不值得。”
“嘿,您可別說,今天不少熱心市民給我們提供新聞線索,說明這事還是挺有新聞價值的,不然我也不會盯過來?!?/p>
“誰吃飽了撐的,盯上我?”
“基本的職業(yè)操守我還是有的。總之大家關心這事,我們就有責任報道真相。”
“好,現(xiàn)在告訴你真相,那天我就是酒喝多了,告別的時候腦門一熱,抱了一下,沒別的事。”
“請問,像這種腦門一熱的事,對您來說是不是挺平常的?”小賈一本正經(jīng)地問。
“你什么意思?請不要隨意延伸。”
小賈說:“好,請問,您在洗頭房里兩三個小時沒有出來,做了什么?”
“什么意思啊,你!”云崖睜大眼睛。他頂討厭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好事者。
“您別誤會?!毙≠Z說,“做新聞嘛,最大限度了解事實真相,這是對公眾負責?!?/p>
“就做了頭部按摩。”
“按摩要這么久?”
“然后睡了一覺?!痹蒲抡f,“我提醒你,別沒事找事?!?/p>
“哎,懂了?!毙≠Z收工,揚長而去。
兩小時后,一則題為《親吻照風波未平,云崖大師又在洗頭房睡了一覺》的新聞在網(wǎng)上迅速蔓延。文章的配圖更是絕了,云崖一手拉著移門從洗頭房跨出來,眼睛瞇著,像見不得光,表情抓拍相當?shù)轿?,引人浮想?lián)翩。
10
半路殺出的“采訪”結束后,云崖找了一家茶餐廳,在角落里坐下,點了一套簡餐,先把肚皮填起來。他知道接下來準沒好事。等了片刻,簡餐端上來,他潦草吃了兩口就不想吃了。不如喝茶。他又請服務生收拾了桌子,再點了一壺茶,邊喝著邊關注手機。當那則標題跳出來的時候,他忍不住笑了,他娘的,還真有水平,說得沒毛病,事實確是如此。小賈不簡單,這么好的才華,一定會出人頭地的?!白D闱巴緹o量?!痹蒲聦χ謾C屏幕說。
從工作室里走出來時,云崖已經(jīng)把親吻照的事拋諸腦后了,他認為眼下最重要的事,是跟妻子談一談??涩F(xiàn)在,又平白插了這一杠子,如果再置之不理,無異于把頭埋進沙子的鴕鳥??墒?,理,怎么理?他想起一位主流媒體的朋友,翻開手機通訊錄,找到號碼,撥過去。
“恭喜恭喜!”朋友劈頭蓋臉說,“老哥,你可算火了?!?/p>
云崖哭笑不得:“這火,快把人烤煳了,能滅嗎?”
朋友說:“你也是明白人,現(xiàn)在一個屁上了網(wǎng),能臭全世界?!?/p>
云崖說:“你不是手眼通天嗎?給哥想想辦法啊!”
朋友說:“只有一個辦法,給你澄清事實,但你要知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要扭轉(zhuǎn)不容易。對了,你干沒干那檔子事?”
“我會干嗎?”云崖說,“那里按摩有一手,我頭痛老毛病,在那邊按了十幾年了,你嫂子也知道,幫我想想辦法?!?/p>
“那別折騰了,我現(xiàn)在給你弄個聲明出來,反而越描越黑,火上澆油。依我看,就別理它,讓它自生自滅吧。”
11
這世道!云崖掛了電話,無奈地笑笑。旁邊座位似乎有人不時在瞟他,他看看自己的打扮,煙灰色短袖真絲襯衫,簡潔,清爽,不失體統(tǒng),與網(wǎng)上那張照片一模一樣。他暗笑自己像個賊,看誰都像便衣。管別人怎么看、怎么想,腦袋長在別人脖子上,讓他們想去吧。
云崖聽從了朋友的建議,對茶枯坐,等吧。等另一條新聞出來,蓋上他的舊聞。
他先等來了秦若冰的電話。
電話接通,秦若冰遲遲沒有說話,聽筒里只有沉重的呼吸和環(huán)境的嘈雜。估計她已在回來的路上,看來事情談妥了,她為什么不等到了家當面談一談呢,她是迫不及待了吧。云崖原準備好好談一談的,現(xiàn)在卻又無話可談了,還能談什么呢。向她述說自己一不小心又生事了?說一聲對不起?沒那回事有什么對不起的?沉默是最好的選擇。
“你不說話,我就掛了?!痹蒲抡f。
“我跟你能說什么?”跟冰塊一樣堅硬,每一個字都棱角分明,云崖能聽出她的憤怒,“東山的方案好不容易才定下來,你偏要在這節(jié)骨眼上惹事?!?/p>
“能有什么事?別聽網(wǎng)上那些亂七八糟的?!?/p>
“你去洗頭房干嗎?”
“你又不是不知道?!?/p>
“家里不是有藥嗎?都幾年不去了,你干嗎又去?”
“嘿,奇怪,我突然想去,怎么了?”云崖脾氣壓制不住了,周圍的目光都集中過來。
“為了不讓你去那地方,我四處找藥,好不容易找到管用的,你還去?!?/p>
“你找藥原來是為了我不去那地方?”
“哪個正常的女人見得男人去那地方?遲早搞出事來。”
“我去了,我搞出事來了,怎么了?”
“你愛怎么搞怎么搞去,別弄得路人皆知,你不要臉我還要臉呢?!?/p>
“誰不要臉了?”云崖站起來,掃一眼,把那些獵奇的目光擋回去,在“歡迎下次光臨”的問候中走出餐廳,把自己暴露于烈日之下,壓著嗓子說,“你竟然也認為我做了那種事?”
“做沒做都不重要了,我們離婚吧?!?/p>
“不可理喻?!痹蒲聮炝穗娫?。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云崖想把手機砸了,在手上掂了一下,又小心放回褲兜。
12
云崖回到家,在沙發(fā)上稍坐了一會兒,秦若冰才回來。他們像兩個不相干的人,各做各的事。云崖坐著,看她換鞋,換衣服,進衛(wèi)生間,走來走去,很忙的樣子。沉默是最好的選擇,他認為。
她打理好自己,在他側(cè)面的沙發(fā)上坐下,開門見山地說:“我們離婚吧?!?/p>
他沉默片刻,說:“你想好了,我尊重你的選擇?!?/p>
“謝謝。那么,你看財產(chǎn)怎么分?”
“隨你?!?/p>
“好,那房子、兒子歸我,賬戶上的存款五五平分。工作室找會計核算一下,也五五分。另外,你工作室那張畫,請專家鑒定一下?!?/p>
“干什么?”
“鑒定了,折半貼錢給我。要不,畫歸我,我貼錢給你?!?/p>
“別鑒定了,畫歸我,存款我四你六。”
“你四我六,存款按兩百萬算的話,我多得四十萬,你那畫就值四十萬?”
“那你說值多少,你比我在行。”他把腿伸直了,架上小茶幾。
“明清時期的畫,非名家,按理不值多少錢,但這畫不一樣,技法精湛、意境高遠,在同時期算是罕見的珍品。我沒說錯吧?”
“沒錯,它在我心目中無可替代?!?/p>
“一百萬?!?/p>
“好吧,就一百萬?!彼谷恍ζ饋?。
“你笑什么?”
“你真要跟我離婚?”他依然笑著。
“誰跟你開玩笑!”她冷冰冰地說。
他們之前多次沒事找事討論過離婚問題,有時在吵架中,也有在親昵時,討論家產(chǎn)怎么分,但討論的結果都歸于玩笑。離婚這個話題在他們的生活中早已歷經(jīng)了無數(shù)次演習,但這次似乎就要荷槍實彈了。
“你可得考慮清楚?!彼淹葟牟鑾咨鲜樟嘶貋?。
“我已經(jīng)考慮得很清楚了。明知過不下去,硬挺著有什么意思,大家都遭罪?!彼f,“這些年,我一直在想,吵吵鬧鬧也沒什么,各方面都挺好的,就這樣算了。你看看你自己,搞得亂七八糟的,你壓根就沒打算好好過下去?!?/p>
“都是意外?!?/p>
“意外?外面都沸沸揚揚了。我都跟著你跌架子?!?/p>
“你就在乎這些?”
“我是你妻子,我不在乎這些,還在乎什么呢?這么多年,我放下自己的夢想,什么都是圍著你轉(zhuǎn),圍著你的石雕工作室忙里忙外,你有沒有關心過我?你知道我最想做的是什么?”
“不都挺好的,你還想干什么?”
秦若冰撇過臉。
云崖愣住了:“那你……最想干什么?”
“現(xiàn)在說,還有意義嗎?”
云崖的心一陣揪痛。這么些年,他真不知道她有什么夢想,就像從來猜不透她喜歡什么節(jié)日禮物。說到底,不是猜不透,是沒關心。
13
云崖大師即將離婚的消息像長了翅膀,在徒弟們中間傳開了。徒弟們干活都謹小細微,連切割石塊都暗恨電鋸太響。
云崖帶徒,雖說門檻不高,一旦入了門,要求卻是極嚴。在技術層面,畫、塑、鑿、刻、雕、磨、鉆、鏤、削、切、接,你得踏踏實實,一絲不茍,把基本功練扎實了,把活兒干漂亮了。這是最起碼的。他的嚴還不止于此,他這人脾氣怪,有臭毛病,說得不好聽,是仗著有本事了不起,故意刁難人。比如,他要求徒弟們能不用電磨機盡量不用電磨機,用錘子和釬子敲敲打打,就好像明明有汽車,卻非要你騎自行車。這不近情理。電磨機方便、省力、高效,電磨機半天的活兒,錘子起碼敲三天。錘子釬子能敲出的效果,電磨機有過之而無不及。有徒弟私下抱怨,這是脫褲子放屁。也有說師父摳門的,為省電費。有膽大的,趁師父心情好時問他,為什么放著先進工具不用,非用落后的。云崖的解釋是:“我喜歡聽叮叮當當?shù)捻憙??!边@算什么理由?所以,這就不難想象,當云崖心情不好時,使用電鋸切割石頭的那些徒弟心里是多么的緊張不安。
云崖帶徒十幾年下來,三四十個徒弟總歸是有的。徒弟里頭,大多數(shù)學得七八分,出去闖江湖,借著云崖大師親傳弟子的名頭,在這一行里不會差到哪里去。也有觸類旁通舉一反三的,從石雕改木刻、玉雕,自立門戶,風生水起。留下的人中,有自知學藝未精仍需努力的,有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的,也有學有所成不愿意離開的,云崖量才開價,干得好的自然不吃虧。唐正玉就是不愿離開的徒弟之一。近十年下來,他手藝日益精湛,又得到云崖大師的器重,各方面都挺適意。
14
唐正玉是從云崖老家孟莊村出來的,那時三十歲出頭,剛離了婚。他在老家也做石匠,沒敲出名堂,聽說同行里有這么一位紅人老鄉(xiāng),便來投靠了。
起初,唐正玉在工作室做活計,重活累活都不怕,他有手藝,一來就能上手,但稍欠火候。云崖看他干了三天活兒,說:“你跟著我吧。”唐正玉連聲說好。云崖說:“做石匠,掙錢糊口,為掙錢而掙錢,掙不到錢?!碧普胥裸露T蒲抡f:“你把石雕當樂趣,不把它當掙錢的手藝,做精了,反而掙大錢?!碧普顸c頭稱是。云崖說:“所以,跟我學,你先得對石頭有興趣。你有興趣不?”唐正玉說有。云崖說:“興趣不是嘴上說的,你先研究研究石頭吧?!碧普裾f:“石頭不就是石頭,怎么研究?”云崖帶他到原料場地,大小石頭,質(zhì)地不一,形態(tài)各異。云崖說:“石頭跟石頭不一樣,有的藏在博物館,有的供在老板的桌上,有的貼在墻壁上,也有的鋪在路上,每一塊石頭都有自己的命?!碧普袢粲兴?。云崖說:“我這里這么多石頭,它們是什么命,說明在你心中是什么樣子。你看它像佛,它便成佛,你看它像黿,它便成黿。你看這塊,它是什么?”云崖指著一塊小石。唐正玉思量一陣,說:“這像兔子?!薄斑@塊呢?”“像碑?!薄斑@塊呢?”云崖又指著一塊不倫不類的大青石。唐正玉看那石頭足有面包車大小,想說像面包車,又不敢說,哪有人拿石頭雕刻面包車的?看了半天,搖頭說:“看不出來。”云崖笑笑說:“看不出來就對了,用它雕佛像,雕人像,雕動物,看似雕什么都可以,我卻還沒看出它雕成什么最好。這大家伙我當個寶把它弄回來,結果丟這兒兩年了,像個報廢車,礙眼?!?/p>
唐正玉跟著云崖學石刻,很用功,像一塊干海綿沾水便吸。云崖把他作為其他徒弟的楷模,告誡說,你們想學石雕,就得像正玉這樣下功夫。唐正玉在石雕技藝上的飛速進步是必然的,他很快躋身“老師傅”的行列,成了最年輕的老師傅,但他仍是謙虛地學。云崖身上有太多東西值得他學,比如兩人雕刻同樣的獅子,單個看,都很像,很美;兩件放在一起,高下立判,云崖的作品,除了形似、態(tài)美,還有神。唐正玉與師父的差距就在那一點點“神”上。唐正玉為那一點點“神”傷神啊。他常常觀察師父修改他的作品,有時簡單地把一條線勾深些或者弧度磨平些,作品立刻脫胎換骨了。經(jīng)師父一潤色,作品就當之無愧成了云崖工作室的作品,價格翻番,值。
怎樣才能有神?唐正玉問過,師父也教了,很簡單,一個字:悟!神是悟出來的。他能聽懂師父的話,技可教,神不可教,全在一個人的修為。你的心有多少靈性,你的作品就有多少靈性。這話玄乎,有一陣子,他心灰意冷了,覺得這輩子再如何用功,也悟不出個屁,他還懷疑師父是不是留了一手。他的懷疑不無道理,他親眼看見師父表演過一項絕技,大錘劈石。那天興許是師父喝了點酒,有意露一手,他見師父繞著大石左看右看,做幾個記號,放上鐵楔,幾錘掄下去,石頭一劈兩半,竟然沿著他畫好的記號齊刷刷裂了,簡直不可思議。他也想學,師父說,這東西沒什么好學的,就像庖丁解牛,你懂了石頭,識它的紋理,它的質(zhì)地,自然會了。但他認為這里頭有道道兒,師父沒有說透,他也識紋理,也懂質(zhì)地,找?guī)讐K石頭來試手,無一給他面子。
他又找?guī)煾?,師父?shù)落他:“多把心思用在雕刻上,這本事你學得也沒用,現(xiàn)在誰還掄錘子劈石?”
“但是現(xiàn)在都用電磨機,您不也照樣要求我們使用錘子和釬子嗎?”他疑惑。
師父說:“那不一樣。”
他摸不透了。他只得認真思考,認真悟。用了心,悟性總會提高的,師父稍加點撥,他的作品漸漸有模有樣了。終于有一天,師父說:“下面那一班徒弟,你來帶吧?!边^一段時間,師父又說:“工作室的事,你幫著打理吧,有項目你也可以出去走走?!睆哪菚r起,唐正玉不再是一個純粹的石匠了,他開始注意外在的形象和內(nèi)在氣質(zhì),脫了工作服,從頭到腳一收拾,四十歲上下的男人,正是一枝花的年紀,成熟的韻味就散出來了。他跟著師娘秦若冰出去談業(yè)務,接觸的人多了,世面見大了,又經(jīng)秦若冰不時指點,進步很快,變化很大。他的進步,不光在技藝上、形象上,還在與人交往上。初入蒲城,他不分東西南北,見人說話不敢大聲,三十多歲的人像個大姑娘,現(xiàn)在不同了,談吐中透著自信,很快融入了這個圈子。走出去,云崖大師大徒弟的身份就顯出來了,師父的一些朋友,私下也成了他的朋友。他漸漸有了自己的應酬。
云崖對他的大徒弟一直關愛有加??吹教普襁M步很快,他也很欣慰,還叫秦若冰幫著留意留意,有合適的女子,幫著牽牽紅線搭搭橋。秦若冰果真幫著說了兩三個,可惜談不久,都分了。緣分這事,勉強不得。接觸多了,唐正玉跟師娘熟絡起來。他們雖然差了輩兒,其實是同齡人,算起來秦若冰還小他一歲。
15
唐正玉認為,除了石雕的技藝,云崖身上還有一種東西是學不來的。他對什么都能置身事外,每臨大事,不管他內(nèi)心如何,至少表面看起來風平浪靜。比如現(xiàn)在,外界對他的茍且行為傳得沸沸揚揚,他的婚姻問題也幾乎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他倒好,抄著兩手站在原料場上,一上午盯著那塊吐司面包一樣的大青石,局外人一樣。平日里,師父與師娘鬧了矛盾,多是他當傳聲筒,有時從中周轉(zhuǎn)調(diào)?!,F(xiàn)在矛盾升級,他也無能為力了,他知道,弄不好,夾在中間變成出氣筒。他不明白,師娘年輕漂亮,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師父怎么舍得與她慪氣呢?他們鬧離婚,他這個當徒弟的心里很矛盾,他既不愿看到這個即將到來的結局,暗地里又生出一種說不出的興奮。
原料場上處處是烤得炙熱的裸石,雞蛋打上去便成煎蛋,水潑上去便成桑拿房。唐正玉從工作室出來,還沒走到師父跟前,胸前背后的衣服便洇出汗來。他說:“師父,您也不怕中暑?!?/p>
云崖的上衣早濕透了,頭也不回說:“正玉,你說這石頭擱這兒十多年了,也該挪挪窩兒了吧?!?/p>
“應該吧?!碧普裾f。
云崖似沒聽到,自顧說:“明兒找人把它請進去?!?/p>
“師父,您要動它?”
“這里頭藏了一只獅子。”云崖說。
唐正玉興奮起來,他多年未見師父親自動手了,尤其是這樣的大件。但一想到師父的處境,他又沮喪了——秦若冰在工作室里等著,而師父在盤算著雕石獅子,真拎不清輕重緩急。師父就這么個人,經(jīng)常不知輕重,放在平時,他暗嘆師父有個性,大師嘛,特立獨行,怪一點才更像大師;可是現(xiàn)在,這么大的事擺在他面前,他真能當作什么都沒發(fā)生嗎?
“獅子,我看見了一只獅子?!痹蒲抡f完,突然癱倒在地。
果不其然,他中暑了。
16
關于工作室的事,云崖清醒過來便對秦若冰說:“一切你做主,你說怎樣便怎樣。家里的大小事情,從來都是你做主的?!?/p>
“你弄成這樣,就撂挑子了?”
云崖說:“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我要親手雕一頭獅子。”
“你先把身體養(yǎng)好吧。”
他們沒有爭執(zhí)和吵鬧,就這樣在醫(yī)院的病房里四目相對。云崖看了一會兒,笑了。秦若冰白了他一眼,說:“看樣子你好像不需要人照顧了,我走了?!?/p>
她真的起身要走,這時他床頭柜上的手機響了。他說:“幫我拿一下,沒看見我正吊著水呢。”她本打算直接把手機摔在他臉上,無意間瞥見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孟勝”,愣了一下,接通,輕輕放到他的耳邊。
“喂。”他笑著說,“孟市長好?!?/p>
“老哥,你近來真是火了?!笔謾C里說,“到處都能看到你的消息?!?/p>
“孟市長,您就別再笑話我了,我哭都來不及?!?/p>
“我哪能笑話你,我?guī)椭o你打下手呢。”
“打什么下手?”
“擦屁股唄?!笔謾C里說,“我也是沒辦法了,實在頂不住壓力,才給你打這個電話。我能解決的事,決不會勞駕你。”
“真是對不住,您受累了,有什么事,您盡管吩咐?!痹蒲聫那厝舯掷锝舆^手機。
“我們都不是外人,不繞圈子,實話說了吧,關于東山宕口修復工程,市里重新研判了,決定……暫停?!?/p>
“為什么?”
“你應該清楚得很?!笔謾C里說,“都快成網(wǎng)紅了?!?/p>
“不就一張照片嗎?”云崖說,“這是我個人問題,跟東山項目風馬牛不相及,我又不是當官的,能有多大事?”
“你那點破事不知誰在背后煽風點火,網(wǎng)民們都在沙丘論壇里鬧開了,一邊倒地抹黑你,說不愿意看到一個聲名狼藉的人創(chuàng)作的石刻在沙丘流傳千古。我們也是迫于輿論壓力,民生工程,民意不可違?!?/p>
“看來,這是有人針對我啊,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p>
“我也是愛莫能助?!?/p>
“別啊,我們再想辦法。”
“目前只是暫停,我也希望能盡快想出好的解決辦法,再見?!睂Ψ綊鞌嗔恕?/p>
手機長久地留在耳邊,忘了拿開。“真是禍不單行?!痹蒲滦ζ饋?。
“看你干的好事!”秦若冰氣得眼淚都快流出來了,“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血才把這個項目敲定下來?你倒好,成事不足敗事有余!我要跟你離婚,我一定要跟你離婚……”
“別鬧了?!痹蒲潞纫宦暎皷|山那邊,再想想辦法,現(xiàn)在只是暫停,沒說取消。”
秦若冰在床沿上坐下來,她遇事不及云崖冷靜,辦法卻比云崖多。過了一會兒,她說:“要不這樣,我們離婚……”
“好好好,離婚。”
“然后,工作室歸我?!?/p>
云崖瞪大眼睛。
“你不是云崖石雕工作室的人了,工作室承接東山宕口修復工程,沙丘的老百姓還好提什么意見?”
“云崖都不在了,云崖工作室還是云崖工作室嗎?”
“當初工作室是我注冊的,法人代表是我。云崖是工作室的名字,不是你的名字,你身份證上的名字叫莊秋草。我在媒體上發(fā)個聲明,宣布莊秋草與云崖工作室脫離關系。這樣沙丘與我們工作室簽的合同可以繼續(xù)有效。”
云崖聽得直冒冷汗,嘆氣說:“不失為一個好辦法。正玉也完全有能力把工作室撐下去,東山的方案也是他設計的,我除了把李白的胡須拉長了些,其他幾乎沒做修改?!?/p>
“還是再想想別的辦法吧?!鼻厝舯f,“我就是隨口一說,沒過腦子,這樣對你也不公平?!?/p>
“沒什么,工作室是你一手經(jīng)營起來的,歸你,按理也說得過去?!?/p>
“算了,再想想別的法子吧。”
17
云崖出院的時候,唐正玉已經(jīng)找人把大石搬進了工作室。唐正玉看著大石,這么大一塊石頭,雕一頭獅子往廣場上一放,真夠威武霸氣。
云崖?lián)Q上工作服,一手握錘,一手持釬,準備開工了。眾徒弟都圍上來,他們久未見師父親自動手了。大部分石匠雕刻前先要制作雕塑泥稿,待合意后再照著泥稿創(chuàng)作。云崖不用,他能把泥稿刻在腦子里,僅在石頭上標上一些記號。他站在石塊側(cè)面,對石端詳半日,默無聲息。徒弟們本來說說笑笑,像觀看演出似的興奮,這會兒都變得緊張起來,大氣不敢出。云崖左手慢慢舉起釬,釬頭頂上石頭,猶豫片刻,又換了一個點。他的手長時間懸著,有些抖動,終于一錘落下去,“?!?,回響不絕。徒弟們這才得以解脫,大聲叫好,鼓起掌來。
“別傻站著,都忙去吧。”唐正玉說著朝大家揮揮手,因為他看到師父板著臉。他心里清楚得很,師父對剛才那一錘并不滿意,而且手抖得厲害,可能與師父的年紀有關,也可能跟師父長期飲酒有關。唐正玉看到,云崖丟了錘子和釬子,走向工作室的里間,關上門。他知道,師父又看畫去了。
工作室的里間,徒弟們都不得進入,這是規(guī)矩。唐正玉卻偶爾可以進去。師父在里間喊他:“正玉,進來收拾一下?!彼愎ЧЬ淳醋哌M去,抹桌子,掃地,完了趕緊出來。師父不喊,進不得。有一次抹著桌子,師父與他閑聊,說起了摩訶山。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座山,就問師父。師父說:“你小時候生活在哪里?”他說:“山上,一座小山丘,到六七歲就搬家了?!睅煾刚f:“那座小山,就叫摩訶山,我在山腳下生活了二十年?!碧普胥读税胩欤麖膩聿恢滥亲降拿?,以為它與周邊小山頭一樣,都是無名小丘呢。師父說:“每一個石匠心中都應當有座山?!睅煾高@話有嚼頭呢,他咀嚼了幾天,終于意識到自己跟師父的差距在哪里了——他比師父少了一座山。他努力向記憶深處去搜尋童年的那座名叫摩訶山的小山,山上有石屋子,有老樹,有荒廟,有許多好玩的。他發(fā)現(xiàn),工作室里間東墻上掛著的《摩訶山圖》與他的童年忽然碰撞了一下,他像被雷電擊中一樣,每一個細胞都戰(zhàn)栗了。那一刻,他似乎突然悟到了師父所說的那個“神”,他的作品中缺少的那個“神”。他知道師父的“神”來自哪里了——《摩訶山圖》。每一次進入工作室里間打掃衛(wèi)生,他都像一個偷窺者,貪婪地看一眼那張老畫。神是什么,他依然說不上來,但它肯定包含了一種無限美好的東西在里面。師父似乎注意到他的舉止,笑說:“想看便看吧,一幅畫而已?!彼阒绷搜鼦U,認真地看。師父說:“懂得欣賞美,才能雕出好作品。有人博采眾長,欣賞一切美好的東西,名畫名作,自然風光,還有美女,提高鑒賞力。我只喜歡一樣,就是這幅畫,用筆簡練,筆筆到位,我可以從這一筆一畫中看到一切美的東西?!彼贸缇吹哪抗舛⒅@幅神奇的畫。
現(xiàn)在師父還有心思看畫嗎?快要離婚的人,做什么事都不能聚精會神。唐正玉是深有體會的,自己離婚那陣子,世界一片灰暗。兩口子鬧得兇了,雙方父母也跟著起了爭執(zhí),兒子成績直線下降,他干什么都不能安心,吃飯無味,睡覺失眠,小半年時間瘦了十來斤。師父是人不是神,再大的大師也不是神,他落下的那一錘子,在徒弟的叫好聲中,偏了。
師父走到今天這一步,很大程度上是他咎由自取,唐正玉作為一個旁觀者,看得很清楚。他常有機會跟師娘出去洽談項目,有時也會遇到應酬。像喝酒這樣的事,本應他這個男人挺身而出,而一桌人坐下來,客戶們往往更愿意看到女人端起酒杯的優(yōu)雅姿態(tài)。師娘頗有豪氣,喝酒當仁不讓,他只有當駕駛員的份兒。喝了酒的師娘坐在后排座位上,有時酒后發(fā)牢騷,數(shù)落師父的不是,他都聽在耳朵里。比如她懷疑師父外面遇到了狐貍精,當然她沒有確鑿證據(jù),只是捕風捉影,她的理由是他們不像從前那樣甜蜜了。唐正玉只好勸師娘,叫她放寬心。師娘還叫他把師父看緊些,就算幫她。師父平常不太注意細節(jié),尤其是近兩年,與女士說說笑笑,甚至動手動腳,不分場合,毫無顧忌。當然,這些舉止無傷大雅,但在師娘的眼里,這都是超出底線的挑釁行為。印象中師父是個規(guī)矩人,總與異性保持著距離,不知道近兩年怎么回事,年紀越大,越不像話。他只是個徒弟,有些話不當講。他曾提醒過師父,被師父不客氣地瞪了一眼,他再也不好多言一句。那一刻,他突然意識到師娘真是可憐?,F(xiàn)在回想起來,他們鬧離婚似乎早就埋下了伏筆。
18
天色黯淡下來,徒弟們、石匠師傅們陸續(xù)收工了,云崖仍在工作室的里間,悄無聲響。唐正玉本來也可以走了,按照慣例,師父在里間,不需要打招呼,他可以直接走。今晚,唐正玉有一個私人飯局,范宗年約他在松風軒吃飯。范宗年和他師父一樣,也是市石雕藝術協(xié)會的副會長,還跟他師父一樣很賞識他,把他當忘年交。能參加范宗年的飯局,也是一種榮幸,但他留了下來,他想陪陪處在風口浪尖的師父。
他與師父一門之隔,隨意坐在一只石獅背上。他抱著一種沉重的心情,像等在手術室門口的家屬,將心比心,感受著師父在里間的痛苦與焦灼。他的心里又何嘗不痛苦、不焦灼呢?幾年來,跟著師娘東奔西走,這個比他小一歲的師娘,在他的心目中早已不是純粹的師娘了。他很矛盾,知道自己生出了非分之想,從倫理上說這是不對的,天打雷劈,禽獸不如??墒情]上眼,盡是她的一顰一笑,揮之不去。他考慮過盡早再婚,斷了這個邪惡的念頭,但談了幾個女朋友,都不及師娘的十分之一。有一次,師父師娘鬧矛盾,師娘對他說,你師父也像你這般穩(wěn)重就好了。他心中別提多么愉悅,要不是皮囊包裹著,那顆心定然爆成夜空中的一束煙花。本來,他事事聽師父的,師父說一他不說二,師父指東他不向西。后來,心越來越偏向師娘了。對于師父師娘是否離婚,他也糾結萬分。從常理上講,他希望他們和和睦睦的;從私心上講,他又希望他們分手?;蛟S自己會有機會,與師娘越來越近,連龍曉乾這個外人都看出了端倪。一次應酬之后,龍曉乾趁著酒勁跟他說,你跟師娘命里還有一段緣分哩。他吃了一驚,說,話可不能亂講。龍曉乾說,我看的是命理,遇到拿不準的事我?guī)湍銋⒃攨⒃?,師娘遲早是你的。
可是,當他把師父的那張親吻照發(fā)給龍曉乾參詳?shù)臅r候,他又后悔了,想撤已經(jīng)撤不回來了。那天散席后,他去取車,回來看到師父跟張艷清親在一起,他非常氣憤,就拍了下來。他坐立不安,心里亂極了,便請龍曉乾指點。他為師娘鳴不平,他心里憋屈,龍曉乾叫他把照片發(fā)去看看,他照做了,沒想到這個令人敬重的大師竟然把照片發(fā)給了師娘,還發(fā)上了網(wǎng)。當時,他沒想到事情會發(fā)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找龍曉乾理論,龍曉乾說,你不覺得事情正在朝你所期望的方向發(fā)展嗎?我這是在幫你。他矛盾極了,想到師父對自己十年來的教誨,把他當自家孩子一樣,他內(nèi)心里怎能不痛苦不焦灼呢。他覺得對不起師父,是他沖動的手指輕輕一按,斷送了師父的婚姻和名聲。他甚至覺得自己是個欺師滅祖之徒,無顏茍活于人世。但他又心懷期待,他的心里像住進了一只惡魔,他控制不了它。
師父此刻一定也無比痛苦和焦灼吧,但——他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門打開時,師父伸個懶腰跨出來,然后扭扭腰、抬抬腿,像準備晨練時那樣精神抖擻?!澳氵€沒走?”師父招呼他。
唐正玉像剛從夢中驚醒,慌忙從石獅上挪開屁股,說:“沒事,待會兒?!?/p>
“正玉,你說,我是不是該戒酒了?”
唐正玉支吾說:“酒喝多了傷身體,還誤事,自然要少喝?!?/p>
“我拿著釬子時,手抖得厲害,上次也發(fā)生過這樣的情況。我想,可能是酒喝多了。你可不要學我,你的路還長呢?!?/p>
“嗯,我記下了?!?/p>
“按說我該教的都已經(jīng)教了,你該學的也都學會了,將來有一天一定能打出自己的天下?!?/p>
唐正玉心頭一震,趕緊說:“師父,我要學的還有很多呢?!?/p>
“拳不離手曲不離口,我這手生疏了,腦子也生疏了。以前構思一件作品,比如一只獅子,我連它的毛發(fā)都能刻在腦子里,可是今天對著那塊大石,我腦子里只知道它將是一只獅子,具體的模樣一點也想不起來。”云崖說,“我不再是從前的我了,你跟著我,怕也學不到什么了。日后你勤加練習和思考,定成大器。”
“師父,我還不想離開工作室,您千萬別趕我走。”
“我沒說要你離開。”云崖說,“工作室還指望你撐下去呢?!?/p>
唐正玉驚愕地張大嘴巴,不知道說什么好。
“東山宕口修復工程現(xiàn)在正擱著,沙丘的百姓對我有意見,我想離開工作室,你把工程攬下來。前期準備工作也是你做的,我相信你能做好?!?/p>
唐正玉突然抽泣起來,一個大男人鼻涕掛了老長。
“淌貓尿算啥呀,沒出息的東西。走,咱們到外頭看看星相?!痹蒲吕降堋?/p>
“星相?”唐正玉一頭霧水,師父還會看星相?
19
易學大師龍曉乾親自給云崖打了電話,真是意外,云崖愣了五秒,方才手忙腳亂地接了。那時他正把自己關在工作室里間,唐正玉在外頭的石獅上坐著。是龍曉乾的電話讓他意識到時間不早了。他極少把手機帶進里間,因為一錘失手,他氣急敗壞,便忘了。手機振鈴嚇了他一跳。
龍大師沒別的意思,剛剛夜觀星相,云崖有難了,作為朋友,提醒一句。云崖說:“觀星相多麻煩,觀電腦、觀手機也知道我有難?!饼埓髱熣f:“非也,我日理萬機,哪有時間觀電腦、觀手機?我剛剛咪了點小酒,在松風軒巷角抬頭看天,無意中發(fā)現(xiàn)你身在難中。如果我不幸料中,你這兩天將會難上加難?!痹蒲抡f:“我都這樣了,還能有什么難?”龍大師說:“沒有最壞,只有更壞,我們朋友一場,我只是善意提個醒?!痹蒲抡f謝謝。
認識龍曉乾,因為吃過兩次飯,沒有深交,但云崖知道,龍曉乾跟范宗年是多年的老朋友。從龍曉乾剛才的一番話,云崖不難想象出他們在松風軒吃飯的情景。松風軒是背街小巷子里的一家私人會所,門面窄小,從外面看極簡陋,進去了,別有洞天。云崖與龍曉乾相識,便是在那里。只吃過兩次飯,云崖就覺得龍曉乾這人有意思——他不喜歡上那種方格子廁所。松風軒地兒小,廁所自然不大,但干凈,馬桶蓋還是日本進口的。龍曉乾不喜歡小廁所,他可能有幽閉恐懼癥,也可能體型偏大,在里面騰挪不開。他通常尿意上來便出門左拐,尋一處少有人跡的角落,去那里小溪流水,天人合一。
撒尿的工夫,也能看出星相?云崖覺得有意思。他倒要看看,星相長啥樣。他從里間走出來,拉上唐正玉一起去看星相。
外面有路燈,灑下昏黃的光,近處的光亮往往遮住遠處星星的光輝。他們換了幾處背光的地方,只看到鉛色的霾,以及遠處戳進霾中的白色或彩色的光柱。
“哪兒有星相?”唐正玉仰著頭,認真地看,師父的話他總是執(zhí)行得一絲不茍。
“算了,你我都是肉眼凡胎?!痹蒲抡f,“回去睡吧。”
20
第二天,太陽依舊是辣的,早晨七點就辣得人睜不開眼睛。云崖拉開窗簾,并未看出天色跟昨天有何不同。他昨夜做了一場夢,夢里一團大霧,寒凄凄的,與這高溫天氣格格不入。今天會是世界末日?云崖回味著龍曉乾的話,腦子里突然浮現(xiàn)出一個胖子在巷角夜觀星相的場景,仿佛聞見一股尿臊氣。他不相信那騙人的鬼話,卻又很期待,想看看暴風雨來得更猛烈些到底是什么樣子。
秦若冰在餐廳里喊他吃早餐。昨夜,他依然跟秦若冰睡在一張床上,絲毫沒有像快離婚的男女那樣水火不容。黑暗里,他輕輕地從后面抱住她,她沒有反對,反而倚了上來,他們在無聲的抽泣中千載難逢地和諧了。
早上,秦若冰給他煮了一碗清湯面,煎了兩只荷包蛋,這是他最愛的早餐搭配。他吃著吃著,忽然說:“這是最后的早餐嗎?”秦若冰嗤笑說:“吃了就上斷頭臺吧?!?/p>
吃完早餐,他坐到沙發(fā)上,打開電視,看了會兒早間新聞,都是國際國內(nèi)的大事,會晤、戰(zhàn)爭、制裁、賽事、臺風……新聞太多了,他很高興,他的那點破事只配在網(wǎng)上發(fā)酵,他還沒資格出現(xiàn)在電視新聞中。事實上,網(wǎng)上發(fā)酵也只是一陣子,要不是那姓賈的記者補了一刀,這會兒早不知道淹在哪個旮旯里了。新聞之后是天氣預報,這個時候他總是準時關上電視機,準備換衣服去石雕工作室。他正要摁下遙控器上的紅色按鈕,手機突然響了,是市石雕藝術協(xié)會的小劉。
小劉說,馬會長讓他通知下午三點召開理事會。馬會長是市石雕藝術協(xié)會的會長,七十好幾的人了,從他五十歲開始就擔任會長,把他的后半生無私奉獻給了石雕藝術協(xié)會這么個沒能在民政部門掛上號的山寨協(xié)會,真正是鞠躬盡瘁。他做任何事情都保持著高漲的激情,雕刻之余打太極拳、跳交誼舞,精力之旺盛令不少年輕人望塵莫及。當年云崖初來乍到,秦若冰也沒少陪他跳舞。他曾在一次內(nèi)部會議上表示,再干二十年,把石雕藝術推向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上У氖?,去年一次舞會上,他與一位小他四十多歲的舞伴跳國標,閃了腰。臥床休息兩個月后,他眼睛里的光芒暗淡了,走路也謹小慎微,還配了一根拐杖。形勢擺在那兒,他不可能在會長的位置上再干二十年了。
石雕藝術協(xié)會的副會長、理事們終于盼到了曙光??蓜e小看這么個山寨協(xié)會,雖然沒有官方認可,行業(yè)水準可不低,會長、副會長、理事們無不是業(yè)界翹楚,走出去都是大師級的石雕匠,而普通石雕匠則以入會為榮,業(yè)內(nèi)有云:“一入?yún)f(xié)會,身價翻倍?!边@些年,加入?yún)f(xié)會可不是件容易事,手藝是敲門磚,會費是鋪路石。會費一路水漲船高,有藝無財免談,有財無藝也免談。有財有藝還要跟會長、副會長們疏通疏通關系,當然,歸根結底,還是一個“財”字。
馬會長近一年來極少露面,怎么突然要開理事會?云崖問小劉,小劉說他只負責通知,具體不清楚。
21
吃過早飯,云崖先去了工作室,他惦記著那塊大青石。大石里困了一只獅子,他想找出打開牢籠的鑰匙,把它解救出來。整個上午,他在大青石旁邊觀望,撫摸,嘆息,用掌拍,拿著釬子像敲木魚那樣敲出韻律,卻無從下手,徒嘆奈何。
云崖跟大青石硬耗著,相看無聲,人是人,石是石。手藝生疏了,靈感更不會汩汩地往外冒,心里便急躁起來。他覺得,這些年脾氣漸長,與技藝退化也有莫大的關聯(lián),也許虛張聲勢可以掩飾自己的心虛。這些年,在大師的名頭下,他可能把自己弄丟了。
現(xiàn)在石頭擺在他面前,必須親自下手,繞不開。下午的會議他本不打算參加的,他要琢磨他的石頭、他的獅子,可是一時全無靈感,急不得,耗下去怕把人逼瘋掉,不如換換腦子。時鐘顯示兩點五十的時候,他叫唐正玉備車,開會去,開會散散心。
他趕到會場的時候顯然遲到了。他輕輕推門,門還是“吱嘎”一聲響,這門早該整一整了。八九個人圍著長條會議桌端坐著,副會長范宗年正在講話,受了打擾收住聲,大家都把目光投向門邊。他干咳一聲,挺直腰桿,闊步走向他的空位。這些年,越是在公共場合,他越是把腰桿挺得直直的,氣場硬得像石頭,盡管他的內(nèi)心很柔軟。他的座位在馬會長旁邊,他微笑著向馬會長打聲招呼,坐下來。馬會長前傾身體,以示還禮。這個矍鑠的老人總是彬彬有禮,但他不小心碰倒了自己倚在座椅旁的拐杖。拐杖在木地板上蹦了兩下。云崖趕緊把它撿起來,遞給馬會長,贊美說:“真是精美?!彼馁澝莱鲎哉嫘?。拐杖是整料紅木的,很沉,大龍頭雕工也極講究,無論材質(zhì)還是工藝,這確是一根不錯的拐杖。
“老嘍,不中用了?!瘪R會長白了他一眼,轉(zhuǎn)向范宗年說,“你繼續(xù)?!?/p>
范宗年繼續(xù)匯報近期的石雕行業(yè)狀況,會員們又在國際國內(nèi)捧回了多少獎項,誰誰誰的作品豎在了歐洲某個小鎮(zhèn)的廣場,誰誰誰又承接了重大工程項目,當然也包括云崖的東山宕口修復項目。匯報完畢,在座的都補充三兩句,一頓閑談?!鞍?,這個……我來說兩句?!瘪R會長最后講話。馬會長先對大家取得的成績表示高度肯定,然后再講三點意見。首先,對新形勢下行業(yè)的發(fā)展進行研判,接著講了自己的身體狀況,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調(diào)適,正越來越好,有信心帶領大家繼續(xù)奮斗下去。大家忍不住以熱烈的掌聲打斷他的講話。
“最后,我要著重談談協(xié)會的自身建設?!彼麆倓傔€掛滿笑容的臉忽然沉了下來,臉上的褶子像木刻畫的線條一樣硬。顯然,他的話題將由輕松轉(zhuǎn)向沉重。
“我們行業(yè)有行風。在外人眼里,我們是搞藝術創(chuàng)作的,是大師,但我們不能看不清自己,說到底,我們都是石匠,是手藝人。手藝人不能忘本,我們的天下是一錘一錘敲出來的,我們之所以受人尊敬,是因為我們有著艱苦樸素的傳統(tǒng),有著一絲不茍的工匠精神,這個不能丟!啊,然而,我們有的人,啊……”馬會長講到激動處,劇烈咳嗽起來,然后喝水壓一壓,聲音緩下來繼續(xù)說,“最近,有的人似乎出風頭了,不雅照片登上了各大網(wǎng)站……”會場里響起竊竊私語,大家像第一次聽到這事似的大驚小怪。馬會長等會場安靜了,繼續(xù)講:“我這心里難受啊。我們協(xié)會是一個干干凈凈的團體,絕不允許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馬會長,”云崖突然站起來說,“我為我不檢點的行為向您和在座的各位同仁道歉。”馬會長愕然,他的講話經(jīng)過層層鋪墊正要到要緊處,卻被人打斷了。他在筆記本上列出了一二三四五準備對“有的人”進行不點名的嚴厲批評,現(xiàn)在“有的人”自己站出來了,他不知道怎么繼續(xù)下去,憋得一臉通紅。
“是我給各位抹了黑,對不住各位?!痹蒲抡f,“我主動退出協(xié)會,小劉辛苦一下,幫我擬個聲明登個報,這樣協(xié)會的聲譽和權威或可少受影響?!毙⒄谧鰰h記錄,懵懂地昂起頭,不置可否。
馬會長說:“云崖,何必沖動呢,知錯能改,我們還是接納你的?!?/p>
范宗年說:“對呀,云崖兄,何必呢,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云崖笑笑說:“我先走了,你們慢慢開會。小劉,聲明別忘了,簡單點,豆腐塊就行了?!?/p>
22
云崖退出石雕藝術協(xié)會的事,秦若冰是從第二天的報紙上看到的。那火柴盒大的一塊聲明像火柴一樣把她點燃了,她氣得把報紙捏成一團,砸進垃圾桶,當即撥打了云崖的電話。
“你是不是老糊涂了!”她劈頭蓋臉說。
云崖漫不經(jīng)心地說:“又有什么事礙著你了?”
“為什么退出協(xié)會?你說!”
“沒意思了,該退就退?!?/p>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多少搞石雕的削尖腦袋往里鉆,你退出協(xié)會等于離開了這個圈子,將來還怎么吃這碗飯?”
云崖說:“操那么多心干嗎?”
“念在夫妻一場,我是好意提醒你。你做事總是不動腦子,說好聽點叫任性,不客氣說是胡來,一把年紀還像個孩子一樣。你說你副會長當?shù)煤煤玫?,說不定過兩年馬會長退下來,還有機會弄個會長當一當,現(xiàn)在好了,徹底沒戲了?!?/p>
“我就沒想過當會長,我也當不了會長,不是那塊料?!?/p>
“爛泥糊不上墻?!鼻厝舯嗤ㄔ?。他太不懂得珍惜,當初為了進石雕藝術協(xié)會,她記不清陪馬會長跳了多少回舞,被老頭子揩了多少油,現(xiàn)在倒好,他招呼不打一聲,說退出就退出了。
不一會兒,云崖又打電話過來說:“忘了告訴你,我準備退出云崖工作室,聲明昨天就寫好了,估計今天就能見報?!?/p>
“你鐵了心想離婚,是不是?”秦若冰哭了起來。
“不是?!痹蒲骂D了好長時間,冷靜地說,“我是不想再當云崖了。做云崖十六年,我發(fā)現(xiàn)我把莊秋草弄丟了。如果你允許,我想回一趟孟莊老家?!弊蛱焱砩?,他在床頭柜里翻出了十六年前的那本雜志。他一直保存著,時不時拿出來看看。他又一次看了《石匠與山》,那篇秦若冰為他撰寫的人物傳記。泛黃的照片上那個四十來歲卻滿臉滄桑的石匠還是自己嗎?他一下子陷入迷茫,十六年間,恍若一夢。
過了很久,秦若冰說:“去孟莊做什么?”
“去雕一頭獅子?!?/p>
23
云崖離開前給孟勝打了個電話,談東山宕口修復工程的事,他說:“我不是云崖工作室的人了,云崖工作室跟沙丘市政府簽的合同可以繼續(xù)生效,我的臭名聲也影響不到誰了?!?/p>
孟勝說:“你不知道,現(xiàn)在又有了新情況。輿論沸沸揚揚,烽煙四起,特別是沙丘本地文化人,說李白高臥的沙丘不是我們沙丘,我們的沙丘在唐朝不叫沙丘,那時還是水邊的小漁村呢。你弄半面山來雕刻李白,那給當?shù)亓粝碌牟皇俏幕z產(chǎn),而是政府幼稚無知、好大喜功的地理標志,是恥辱。”
云崖無奈笑起來:“沒想到事情鬧成這樣。我以為一張照片影響的是我自己,沒想到影響了整個沙丘,真是抱歉得很?!?/p>
孟勝說:“你也別說,這事我們也得反思,幸虧及時暴露出來,不然等雕成了,真成了歷史的笑話。市里準備重新做方案,也不可能再考慮云崖工作室了?!?/p>
“那……這事就徹底黃了?”
“這頁就翻過去吧。我好心提醒你,你想想,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我們也沒弄清,這事到底是沖你來的,還是沖東山工程來的。能靠一張小照片掀起這么大風浪的人,絕對不簡單?!?/p>
“事已至此,注意還有什么用?塞翁失馬,焉知非福。說起來真該謝謝這位幕后英雄,他讓我重新認識了自己?!?/p>
孟勝嘆口氣,掛了電話。
云崖原以為自己的離開可以挽回一個三千萬的項目,他想得太天真了,早知如此,何必寫什么聲明,真是脫褲子放屁,把自己再一次曝光于大庭廣眾之下。
云崖走的時候沒有與任何人說“再見”,只吩咐唐正玉把大青石裝車運往孟莊。他走到工作室的里間,小心翼翼地卸了玻璃框,取下《摩訶山圖》,卷上,收進畫筒,然后在太師椅上坐了會兒。茶幾上,那盆野草根根豎立,長勢正旺,一點也看不出十幾天前被揪散的樣子。太師椅硌屁股,他又趴到北窗口,看了會兒外面。蒲江上船來船往,灰蒙蒙的,一如剛剛卷起的那幅舊畫。
責任編輯????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