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塔西佗；奧古斯都；圖拉真；哈德良；元首統(tǒng)治

DOI： 10.16758/j.cnki.1004-9371.2024.02.002

塔西佗（Tacitus，約56—120）的《編年史》（Annals）所記羅馬帝國（Roman Empire）早期歷史始自提比略（Tiberius，14—37年在位）繼位為帝而非奧古斯都（Augustus，前63—14）開創(chuàng)元首政治。因此后世研究塔西佗對元首政治的認識便不得不依賴該書第一卷第九至十章中對奧古斯都執(zhí)政生涯的概述。塞姆（R. Syme）認為將奧古斯都統(tǒng)治概要分為正反兩部分并不完全是塔西佗自己的創(chuàng)意，卡西烏斯·狄奧（Cassius Dio，150—235）和塔西佗可以追溯到一個共同的起源，即在提比略去世后，一位羅馬作家創(chuàng)作的兼顧正反兩方面的訃告（the two-faced and contrasted necrology）。1古德伊爾（F. R. D. Goodyear）對這一假說作出了回應，他認為兼顧正反兩方的評述取代傳統(tǒng)的頌詞這一構想可能是塔西佗自己的創(chuàng)意。但毋庸置疑他在內容上借鑒了早期的材料，第九章的內容很可能借鑒自一位或多位早期歷史學家的總結，第十章的材料選擇和呈現很可能是塔西佗獨自完成的，并且該章中充滿敵意的評述與公元一世紀盛行的正面評價形成了鮮明對比。2然而在筆者看來，西方史家過于拘泥奧古斯都統(tǒng)治概要的體例起源和史料來源，從而忽視了塔西佗本人對羅馬政治現狀的反思。1因此筆者將在既有研究基礎上對《編年史》相關文本進行解讀，進而考察塔西佗晚年的政治環(huán)境，以期探究出塔西佗的政治理念。

一、塔西佗對奧古斯都的正面評述

塔西佗在其《編年史》第九章開篇指出：

后來人們對奧古斯都本人進行了很多討論，大多數人都對那些無關緊要的事情感到驚訝：他第一次取得統(tǒng)帥權的日子和他去世的日子是相同的；他和他的父親蓋烏斯·奧克塔維烏斯（Gaius Octavius，前1世紀人）死在諾拉（Nola）的同一所房子的同一間屋子里。同樣為人稱道的是他擔任執(zhí)政官一職的次數，這與瓦萊里烏斯·考爾烏斯（Valerius Corvus，約前370—前270）和蓋烏斯·馬略（Gaius Marius，前157—前86）二人擔任執(zhí)政官一職的次數總和相等，他三十七年來從未間斷過的保民官權，他獲得過21次的最高統(tǒng)帥銜，以及他的其他榮譽（多次獲得的或新設立的）。2

從表面上看，塔西佗簡單地轉述了一些關于奧古斯都的逸聞趣事以及他生前所獲得的榮譽（包含具有共和國先例的和出于統(tǒng)治需要新設立的頭銜），但實際上意在表明出身低賤的奧古斯都壟斷了羅馬的職權和榮譽，進而揭露奧古斯都的元首統(tǒng)治實質上是披著共和外衣的君主專制。3

隨后塔西佗指出：“然而，那些富有洞察力的人從不同的角度去頌揚或責難他?！?對于前者，塔西佗指出：

根據一些人的說法，“對父親（即愷撒）的虔敬和共和國的困境——當時共和國正處于法紀廢弛的狀態(tài)——驅使他發(fā)動了內戰(zhàn)，而人們在發(fā)動或進行內戰(zhàn)時是不能考慮手段問題的。為了懲罰刺殺他父親的兇手，他向安東尼和雷必達（Lepidus，約前89—前12）作出了許多讓步。當雷必達年老體衰、心灰意懶，且安東尼沉湎酒色的時候，對于這個陷于混亂的國家來說，唯一的補救辦法就是由一個人來全權統(tǒng)治。5

公元前44年，獨裁者愷撒在元老院遇刺身亡，羅馬隨即陷入混亂。正是在這種歷史語境中，奧古斯都聲稱：“十九歲時，我用私人財產自行組建軍隊，并用它恢復了為派系勢力主宰的共和國的自由。”6為了確保這一偉大目標，尚未獲得奧古斯都稱號的屋大維（Octavianus）不得不成為羅馬的領袖。

在為屋大維的戰(zhàn)爭行為辯護后，塔西陀開始頌揚奧古斯都的元首統(tǒng)治：

然而，它既不是國王統(tǒng)治，也不是獨裁統(tǒng)治，而是以元首的名義管理共和國。帝國的藩籬是大洋或遙遠的河流。軍團、行省、艦隊、乃至一切事物都是相互關聯的。公民之間有法律，盟友之間相互克制。羅馬城本身被裝點得極為壯麗豪華。使用武力解決問題的情況極少，即便有也僅僅是為了確保和平。1

正如《奧古斯都功德碑》（Res Gestae Divi Augustus）所述，奧古斯都沒有接受獨裁官和任何違背祖先傳統(tǒng)的職權。2但以元首的名義管理共和國（principis nomine constitutam rem publicam）這一表述暗示奧古斯都繼續(xù)履行“管理共和國的三巨頭”（triumvir rei publicae constituendae）的職權。3顯然在塔西佗看來，盡管奧古斯都恢復了一些共和傳統(tǒng)，但他實質上仍擁有與三巨頭相同的權力。4

公元前27年，元老院與奧古斯都達成和解，并將羅馬帝國劃分為皇帝行省和元老院行省，皇帝行省由元首親自或通過下屬管理，元老院行省由通過抽簽任命的前任執(zhí)政官和前任大法官管理。

其中皇帝行省涵蓋了帝國軍事力量最強的領土（此時埃及屬于奧古斯都的直屬領地）和大部分軍團。但奧古斯都并沒有占有所有軍團，伊呂利庫姆、馬其頓和阿非利加3個元老院行省的總督仍舊握有軍權。8此外，奧古斯都重組艦隊后，艦隊長官要么出自騎士階層，要么出自皇帝的被釋奴，從而確保皇帝對艦隊的控制。9通過這些方式，奧古斯都成功地使自己免受挑戰(zhàn)，而無需采取更明顯的專制措施，例如正式剝奪執(zhí)政官在行省行使統(tǒng)帥權的能力，或繼續(xù)親自任命總督。10

值得注意的是，隨著羅馬帝國的擴張，羅馬軍團在各省的分布也相應地發(fā)生了改變，以提比略時期的分布為例（筆者認為，這在很大程度上與奧古斯都執(zhí)政晚期的軍團分布相吻合）。11

可見隨著元首制的發(fā)展和帝國版圖的變遷，“軍團、省份和艦隊”亦更進一步地整合到奧古斯都及其繼承人的手中，從而有效地防控將領們在任何特定地區(qū)的野心。1

新秩序在各行省頗受歡迎，相較于共和國晚期的暴力和徇私，不管是在行省還是盟邦，敲詐勒索都受到了嚴厲的審查，總督們亦被警告不得貪得無厭，因為行省和盟邦的繁榮已成為奧古斯都和被統(tǒng)治者的共同利益。2最終，在經歷了一個世紀的內亂后，奧古斯都確立了羅馬的和平與繁榮。

簡而言之，正如洛德（L. E. Lord）所指出的那樣，塔西佗對奧古斯都的正面評述并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稱頌，而是對1世紀前后盛行的辯解和贊美的一種復述。3但這并不意味著塔西佗認可這些說法，通過與《奧古斯都功德碑》進行比對，可以發(fā)現塔西佗的措辭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奧古斯都的政治宣傳。即便如此，塔西佗也沒有隱瞞這樣一個事實：盡管奧古斯都的所作所為實質上是為了確保他的獨裁統(tǒng)治，但他的確恢復了羅馬的和平與秩序。

二、塔西佗對奧古斯都的負面評述

在《編年史》第一卷第十章開篇，塔西佗立即回應了上一章的觀點：

另一方面，有人爭辯說：“對他父親的虔敬和國家的危急情況不過是一種借口。事實上，正是出于對統(tǒng)治的渴望，他才用金錢召集老兵，在尚未成年時以私人的身份征募了一支軍隊，賄買了一位執(zhí)政官的軍團，并假意支持綏克斯圖·龐培（Sextus Pompeius，前75—前35）一方。繼而通過元老院的法令，他奪取到笞棒和大法官的權力，兩位執(zhí)政官龐薩（Pansa，前1世紀人）和希爾提烏斯（Hirtius，前1世紀人）被殺后（這兩個人或許是死在敵人的手里，或許是被謀害致死的：潘薩的傷口被注入毒藥，希爾提烏斯則是被自己的手下那些受到愷撒教唆的士兵殺死的），他接管了他們的軍隊。他迫使元老院任命自己為執(zhí)政官，并且本用來對付安東尼的軍隊也被他用來反對共和國了。公敵宣告和土地分配的做法甚至沒有得到那些執(zhí)行任務的人的贊同。4

對此，哈弗菲爾德（F. Haverfield）敏銳地意識到，塔西佗的表述與《奧古斯都功德碑》第一至二章中提到的事件順序大致相同：5

十九歲時，我用私人財產自行組建軍隊，并用它恢復了為派系勢力所主宰的共和國的自由。因此，在蓋尤斯·龐薩和阿烏普斯·希爾提烏斯任執(zhí)政官時，元老院通過嘉獎令選我為其成員，同時使我擁有同于執(zhí)政官的發(fā)言權，并授予我最高指揮權。元老院命我為代大法官，與執(zhí)政官一起防范國家遭受任何危險之事。同年，由于兩位執(zhí)政官陣亡，人民又選我為執(zhí)政官和掌管國務的三人之一。依法律裁決，我將那些刺殺我父親的人放逐海外，以懲其罪；之后他們向共和國開戰(zhàn)，我兩次于陣前擊敗他們。1

具體而言，在西塞羅（Cicero，前106—前43）的推動下，元老院于公元前43年1月1日授予屋大維統(tǒng)帥權和大法官的頭銜。2但塔西佗在文中使用的動詞奪?。╥nvadere）表明，即便統(tǒng)帥權和大法官銜的授予是合法的，那也是因為屋大維在此之前非法地募集了一支私人軍隊。3之后塔西佗利用未經證實的流言蜚語映射了兩位執(zhí)政官的非正常死亡，4并否定了奧古斯都的政治宣傳，即奧古斯都強調了民眾對他當選執(zhí)政官的支持，卻忽略了他遭到元老院強烈反對的事實。最終屋大維率領軍隊返回羅馬，并于公元前43年8月19日與他的遠親昆圖斯·佩狄烏斯（Q. Pedius，前1世紀人）一起當選為執(zhí)政官。5在以暴力手段強奪執(zhí)政官一職后，屋大維轉而尋求與安東尼的和解。憑借《提提烏斯法案》，他們被任命為“擁有執(zhí)政官權的重塑共和國之三頭”，但他們并沒有試圖拯救共和國，而是發(fā)起公敵宣告運動和土地分配。6

可見，塔西佗將屋大維的真實動機與奧古斯都的政治宣傳進行了對比，并給出了相反的解釋和（推測的）理由。隨后塔西佗記述道：

卡西烏斯（Cassius，前1世紀人）和布魯圖斯（Brutus，前85—前42）的喪命還可以說是因為他們對其父的敵意而自食其果（盡管按道理講，私人之間的仇恨應當讓位給公眾的利益），然而綏克斯圖·龐培被虛幻的和平所欺騙，雷必達被虛偽的友誼所欺騙，繼而安東尼受到塔倫圖姆條約和布倫迪西烏姆條約（Tarentine and Brundisian treaties）以及與屋大維姐姐的婚禮的引誘，結果卻為這一虛假的關系斷送了性命。7

盡管奧古斯都堅稱，在依法律裁決之前，他并沒有對卡西烏斯和布魯圖斯使用武力，8但塔西佗在這里將兩人的死亡歸因于他們對愷撒的敵意。隨后，綏克斯圖·龐培被被米塞努姆條約（Pact of Misenum）所欺騙，9雷必達被虛偽的友誼所欺騙，10并且修辭上的重復（sed...sed）暗示了這些案例不容辯解。11最后，安東尼受到奧古斯都一系列謊言的欺騙，并最終斷送了自己的性命。

在記述完內戰(zhàn)之后，塔西佗開始駁斥所謂的奧古斯都和平：“在那之后，和平的的確確是建立起來了，但這是血腥的和平：洛里烏斯（Lollius，前1世紀人）和瓦魯斯（Varus，前1世紀人）遭遇慘敗，瓦羅（Varro Murena，前1世紀人）、艾格納提烏斯（Egnatius Rufus，前1世紀人）和尤魯斯（Iullus Antonius，前1世紀人）在羅馬被處死?！?在陳述完奧古斯都針對元老院的一系列政治運動后，塔西佗開始關注奧古斯都的家庭事務：

他已從尼祿（Nero，前1世紀人）的身邊誘拐走他的妻子，并且他向大祭司提出了一個荒謬的問題：她在懷有身孕的時候結婚是否妥當；[……]和維迪烏斯·波利奧（Vedius Pollio，前1世紀人）的驕奢淫逸；最后是李維婭（Livia，前58—29），作為一位母親，她是共和國的負擔，作為一位繼母，他是愷撒一家的負擔。奧古斯都要求國人在神殿中給他設立神像，受祭司和僧侶的膜拜，這樣一來，他把羅馬人對諸神的崇拜幾乎全部抹殺了。甚至他過繼提比略為自己的繼承人既不是出于他個人喜歡提比略，也不是出于國家的需要；而是因為他已經洞察了提比略的傲慢和殘暴，并通過這種卑鄙的比較來為他本人謀求榮譽。（事實上，早在幾年前，當奧古斯都向元老們請求把保民官的權力重新授予提比略時，在作為祝詞的一次發(fā)言中他對提比略的舉止、生活方式和行為習慣發(fā)表了一些評論，從而公開譴責他的缺點。）2

通過提及李維婭懷有身孕，塔西佗觸及女性的生育能力。作為母親，家族的繁衍現在具備了政治意義，她的后代可能成為下一位元首，從而將共和國引向世襲君主制；3至于繼位者的人選，奧古斯都在推選提比略時曾聲明他的這一行為符合共和國的利益。4但塔西佗在正面評述中并未提及這一聲明，而是直接在負面評述中對奧古斯都進行譴責，從而強化奧古斯都的暴君形象。5

簡而言之，與《編年史》第一卷第九章相比，塔西佗對不利于奧古斯都的觀點進行了更全面和更情緒化的處理并得出結論，屋大維并沒有將共和國從派系的專制統(tǒng)治中解救出來，而是從一開始就尋求獨裁。為此，屋大維不僅在內戰(zhàn)期間不擇手段地翦滅其競爭對手，而且在戰(zhàn)后仍舊有條不紊地消除元老院的潛在威脅。作為結果，羅馬共和國（common wealth）將在世襲君主制下不可避免地走向滅亡。

三、塔西佗晚年的政治環(huán)境

《編年史》第一卷第九至十章的內容可能影射了圖拉真（Trajan，98—117年在位）及其繼任者哈德良（Hadrian，117—138年在位）的統(tǒng)治。為了充分探索這種可能性，筆者認為有必要首先審視《編年史》的定年問題。6盡管塞姆推測塔西佗可能在公元115年（最晚不過117年）開始進行創(chuàng)作，并且這種創(chuàng)作極有可能持續(xù)到公元123年。7但更普遍的觀點是，《編年史》幾乎全部是在圖拉真時期寫成的，因此圍繞哈德良繼位的影射不可能出現在塔西佗的敘述中。8然而，正如拉特里奇（S. Rutledge）所言，那些對塞姆的論點持懷疑態(tài)度的學者并未討論塔西佗的同時代人對《編年史》的潛在反應，這為研究者留下了討論的空間。1

奧古斯都去世后，這位羅馬有史以來的首位元首開始成為后世君主爭相效仿的對象，并且這種效仿在圖拉真統(tǒng)治時期達到巔峰。89年，圖拉真成為軍團指揮官，并于91年任執(zhí)政官。因為與日耳曼人作戰(zhàn)有功，他被授予了“日耳曼尼庫斯”（Germanicus）榮譽稱號。96年，與元老院嚴重不和的羅馬皇帝圖密善（Domitian，81—96年在位）于一次政變中被弒。隨后當深受元老院愛戴的涅爾瓦（Nerva，96—98年在位）受到禁衛(wèi)軍的威脅時，涅爾瓦遂任命上日耳曼總督圖拉真為他的繼子、共帝和繼任者以避免統(tǒng)治危機。圖拉真繼位為帝后更名為皇帝·愷撒·涅爾瓦·圖拉亞努斯·奧古斯都（Imperator Caesar Nerva Traianus Augustus），并被元老院授予“最佳元首”（Optimus Princeps）這一榮譽稱號。對內他熱衷于興建公共工程和實施社會福利政策，并維護了羅馬的和平，對外他先后發(fā)動了對達契亞（Dacia）和帕提亞（Parthia）的戰(zhàn)爭。

塔西佗曾經將涅爾瓦和圖拉真的統(tǒng)治視為思想、言論重獲自由的幸福時代，并有意在晚年撰寫這段歷史，但他最終放棄這種冒險轉而去處理《編年史》中那些陰森可怕的主題。2作為元老院的顯赫人物，塔西佗晚年的沉默暗示了圖拉真對內的高壓統(tǒng)治。3在發(fā)動對外戰(zhàn)爭時，圖拉真亦不免任人唯親。在圖拉真第四次出任執(zhí)政官時（即101年），他的被監(jiān)護人、侄孫女婿哈德良被委任為財務官，并跟隨圖拉真前赴達契亞戰(zhàn)場。在第二次遠征達契亞時（即105年），圖拉真委任他指揮第一密涅瓦軍團（Legio I Minervia），戰(zhàn)后哈德良出任潘諾尼亞行省總督，并因功當選為執(zhí)政官。4當圖拉真遠征帕提亞時，哈德良被委任為副將，并再次當選為執(zhí)政官。5公元117年，心力交瘁的圖拉真皇帝將東部戰(zhàn)局交給哈德良后啟程返回羅馬。6船只駛入塞利努斯港（harbour of Selinus）后不久，皇帝的病情突然惡化，當圖拉真皇帝在他的妻子普羅蒂娜（Plotina，1—2世紀人）的照料下奄奄一息時，他本可以合法地過繼哈德良為繼承人——以臨終遺愿的方式在見證人面前表達出來。7但《羅馬皇帝傳》（Historia Augusta）中提到了一個傳聞，即“哈德良過繼為繼承人時，圖拉真就已駕崩，而這一切是普羅蒂娜策劃的陰謀——她讓一個講話虛弱無力的人假扮了圖拉真”。8卡西烏斯·迪奧同樣認為這是一個騙局，為此他轉述了他的父親、時任西里西亞總督阿普羅尼亞努斯（Apronianus，2世紀人）的言論：“阿普羅尼亞努斯發(fā)現圖拉真的死訊已經被隱瞞多日以便哈德良被過繼的訊息能夠優(yōu)先公布?！?并且卡西烏斯·迪奧本人指出：“圖拉真給元老院的宣布收養(yǎng)的信件是由普洛蒂娜簽署的，盡管她以前沒有代表圖拉真履行過這樣的職能?！?

也許正如卡西烏斯·狄奧指出的那樣，普洛蒂娜實際上簽署了圖拉真給元老院的宣布收養(yǎng)的信件。因為這一切發(fā)生在圖拉真的彌留之際，他可能由于身體過于虛弱而尋求普洛蒂娜的幫助。她并沒有隱瞞代簽信件的行為本身，應該可以證明她的清白，因為她本可以偽造她丈夫的簽名來加強信件的真實性。2也許普洛蒂娜隱瞞了他丈夫的死訊，以便強化哈德良過繼和繼位的合法性。無論如何，普洛蒂娜服務于圖拉真自己的王朝計劃，而這一計劃最終目標是確保哈德良順利繼位。3

然而，哈德良在面對元老院之前有許多事情需要掩蓋或解釋?！读_馬皇帝傳》記載：

在登基之后不久，哈德良表現出這般仁慈，以至于在初御帝位的日子里，當阿特提阿努斯（Attianus，1—2世紀人）通過信件向他告誡道，假如羅馬市政官貝比烏斯·馬切爾（Baebius Macer，1—2世紀人）反對他的統(tǒng)治，那就應該除掉這個人。另外，那個涉嫌篡位而流放外島的拉貝留斯·馬克西姆斯（Laberius Maximus，1—2世紀人），還有弗魯斯·克拉蘇（Crassus Frugi，1—2世紀人），對他們也都應該這么做。雖然如此，可他卻沒有傷害任何一個人。后來，他的財務官在他未下命令的情況下還是把克拉蘇殺死了，理由是他試圖離開那座島嶼，而給人的感覺就像要策劃一場叛亂一樣。為了對其施展統(tǒng)治有所裨益，他給予士兵們雙倍的犒賞。由于曾涉嫌篡位，在將盧西烏斯·奎埃圖斯（Lusius Quietus，1—2世紀人）從聽令于其的摩爾人部（Moorish tribesmen）那里調走之后，他剝奪了他（按：盧西烏斯·奎埃圖斯）的武力。隨后，他指令馬爾西烏斯·圖爾波（Marcius Turbo，1—2世紀人），在鎮(zhèn)壓猶太人之后再前赴毛里塔尼亞（Mauretania）去平息那里的騷亂。安排完這些，他離開了安條克城（Antioch），去送別由阿特提阿努斯、普羅蒂娜，以及瑪提狄婭（Matidia，1—2世紀人）陪護著的圖拉真的遺體。他接待了這些人，隨后在讓他們乘船返回羅馬之后，他自己先返回了安條克城；他任命了卡提利烏斯·塞維魯（Catilius Severus，1—2世紀人）接管敘利亞，在那之后才途徑伊呂里庫姆來到了羅馬。哈德良以一封措辭極為恭敬的信懇請元老院尊奉圖拉真為神，他的這一請求得到了一致贊同，事實上元老院還把許多哈德良未提及的榮譽都主動授予給了圖拉真。在給元老院的信里，他祈求得到寬恕，因為對于自己的即位他沒有事先從元老院獲得過批準，而只是考慮到國不可一日無君的緣故就在士兵們的擁戴下稱帝了。4

可見在圖拉真去世后，哈德良開始通過軍事手段翦除異己。當哈德良返回羅馬并穩(wěn)固了他的統(tǒng)治地位后，由于擔心元老院中出現他的競爭對手，哈德良開啟了針對元老院的政治運動?！读_馬皇帝傳》記載：

尼格里努斯（Nigrinus，1—2世紀人）和盧西烏斯（Lusius，1—2世紀人）以及其他一些幫兇密謀在獻祭時謀殺他，盡管哈德良已經將他（按：尼格里努斯）指定為繼承人；但哈德良成功地躲過此劫。因為這個緣故，帕爾瑪（Palma，1—2世紀人）死在塔拉奇納（Tarracina）、凱爾蘇斯（Celsus，1—2世紀人）死在巴亞（Baiae）、尼格里努斯死在法溫提亞（Faventia），盧西烏斯則死在歸家的旅途。這一切都是元老院的命令，但與哈德良的意愿相反，正如他在他的自傳中所說的那樣。1

此外卡西烏斯·迪奧指出：“哈德良在統(tǒng)治初期殺害了帕爾瑪和凱爾蘇斯、尼格里努斯和盧西烏斯，前兩人是因為他們在狩獵期間密謀反對他，而其他人則是因為其他一些抱怨，但實際上是因為他們有很大的影響力并享受財富和名望?！?

綜上所述，如果接受塞姆的論點，那么可以推測圖拉真及其繼任者哈德良的統(tǒng)治影響了塔西佗對奧古斯都的評價。即使承認《編年史》的前幾卷是在圖拉真死前而非死后寫成的，也不應忽視這樣一個事實，即羅馬人（主要涉及元老和騎士階層的男性精英）正面臨著元首繼承危機。塔西佗在《編年史》第一卷第一至十章中所敘述的事件（包括元首繼承人問題）通常被解讀為尤利烏斯·克勞狄烏斯王朝（Julio-Claudian dynasty，前27—68）的前奏。在更深、更微妙的層面上，塔西佗的文本可能已經讓他的讀者傾向于承認過去和現在之間的相似之處，以便為他們自己的時代或特定事件賦予意義。作為元老院的要人，塔西佗無疑已經對他所處時代存在的政治不穩(wěn)定性和元首繼承人的不確定性感到擔憂。在哈德良憑借“父親的權威”（auctoritas patrum）和“軍事上的一致同意”（consensus militum）繼位前，塔西佗已親眼目睹了不同統(tǒng)治者的上位。3他深知已擁有統(tǒng)治權威的皇帝在預感自己德不配位或缺乏繼位的合法性時，他將傾向于通過暴力手段除掉那些可能威脅到他的人。因此，《編年史》第一卷第九至十章的內容是為了警示與他同時代的人世襲君主制的危害。

通過解析《編年史》第一卷第九至十章，可以發(fā)現盡管出于維護帝國和平與穩(wěn)定的現實需要，塔西佗接受了元首政治，但是他也意識到如果執(zhí)政者是以暴力為后盾，那么他就不可避免地走向君主專制，而君主專制必然會傾向于殘暴、腐敗和不義。塔西佗對奧古斯都的這種評價可能是出于對奧古斯都的模仿者圖拉真及其繼承人哈德良的不滿。面對日趨嚴峻的政治形勢，塔西佗意識到對政治制度的判斷不是以某種政制或政治理想為參照，而是以最偉大的創(chuàng)造者的先例為參照，因此塔西佗便將對現實政治的不滿宣之于奧古斯都所開創(chuàng)的先例了。

[作者馬健程（1993年—），東北師范大學世界古典文明史研究所博士研究生，吉林，長春，130024]

[收稿日期：2023年9月28日]

（責任編輯：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