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人什么事都喜歡講個分寸,這其中自然也包括飲酒。所謂“小酒怡情,大酒傷身”,我想,這“小酒”與“大酒”之間的距離,就是對飲酒分寸的拿捏問題。
當(dāng)然,能坐而論道探討喝酒分寸的,多半是不喝酒的或是不在喝酒狀態(tài)下的,我們國人素來講究的是“無酒不歡”,一旦喝上了,歡暢了,規(guī)矩分寸誰還顧得上呢?雖說如今“醉臥沙場”已不會出現(xiàn),但美人名士醉臥沙發(fā)、蹣跚街頭,仍是常有的事。可見歡樂當(dāng)前,分寸往往最不好把控,或者說不想把控。唐代有一位大學(xué)士陸扆,某次設(shè)宴招待一位年輕的讀書人,勸其飲酒時,年輕人說自己“天性不飲酒”,陸扆贊曰:“蓋平生悔吝有十分,不為酒困,自然減半也。”他的意思是人一生中后悔的事有十分,你不喝酒,那就僅剩一半了。這位陸丞相對酒的看法似乎有欠公允,他只記得“喝酒會誤事”的茬,卻把酒能助興的好處給忽略了。我曾說過,酒雖非人生之必飲,但卻能給人帶來額外之歡愉。“傷心懊悔”的事,還是可以避免的,然因酒而生的快樂多巴胺,卻是實實在在難以替代的。
或許正是由于酒自帶一種神秘感以及喝酒所具有不確定的兩面性,所以才讓人對酒愛恨交織。恨之者視其若洪水猛獸,避之猶恐不及;愛之者深入骨髓,不肯一日須臾離。“竹林七賢”的劉伶,每每外出必帶一大壺酒,且行且飲,他還讓人扛一把鐵鏟跟著,并關(guān)照“萬一路上我醉死了,請就地埋我”。這種貪酒如命、視醉如歸的氣概,雖千百年過去,但在今天似也依稀可見,可謂“古風(fēng)猶存”。所不同的是,劉伶是獨飲,而我們類似的豪言壯語,大多是出現(xiàn)在餐桌上的勸酒爭勝中。
餐桌上一旦出現(xiàn)了“豪言壯語”,往往是到了喝酒的高潮階段。常赴酒局的都有經(jīng)驗,用餐之始,大都文質(zhì)彬彬,慢言細(xì)語;隨之漸入佳境,開始甜言蜜語;此后捉對廝殺,不惜花言巧語;然后勸酒爭勝,祭出豪言壯語;最后神之無知,一派胡言亂語;再往后喝高了,只能一旁自言自語、或是不言不語地打呼嚕去了。參加的酒局無數(shù),雖南北風(fēng)格迥異,然格局進程還是頗為相近。不過相對而言,上海的酒文化還是較易被外地人人接受,我就不止一次地聽外地朋友說上海的酒風(fēng)好,文明程度高,所以在上海喝酒沒壓力。因為上海人勸酒不灌酒,勸,只是一種熱情的姿態(tài),但從不硬勸,只求大家適量開心才是最佳狀態(tài)。這就是上海人的智慧與分寸。我曾開玩笑地說過,海派文化最大的特點就是“天生膽小”,不激不厲、謹(jǐn)慎內(nèi)斂、以靜制動、以柔克剛,當(dāng)然可以說都是優(yōu)點,但也可以都算是“膽小”的別詞。不過,若就此認(rèn)為上海人酒量不行,可以小覷,那必定是“洪教頭遇上了豹子頭”,恐怕沒幾個回合便會敗下陣來。其實,上海人還真不乏酒量好的高手,我的身邊就有多位,領(lǐng)教過的人皆紛紛嘆服:“東北虎,西北狼,喝不過上海小綿羊?。 ?/p>
有道是“詩有別材,酒有別腸”,有的人天性不飲,有的人千杯不醉,這都毋須商量,我們要商討的是“小酒大酒”之間,“將醉不醉”之時,如何來把控喝酒的分寸問題。在此,我覺得清代文人李笠翁提出的“喝酒五貴”,可作平時聚宴之引領(lǐng)。
李笠翁說:“宴集之事,其可貴者有五:飲量無論寬窄,貴在能好;飲伴無論多寡,貴在善談;飲具無論豐嗇,貴在可繼;飲政無論寬猛,貴在可行;飲候無論短長,貴在能止?!蔽宜餍皂樦拔遒F”再作幾句詮釋:首先,酒量因人各異,不求同量,但求同樣喝好;第二,南方人喝酒不擅劃拳吆喝,而擅邊喝邊聊。如果酒友皆不善談,彼此喝悶酒,那還不如回家獨酌了;第三,酒菜不在于豐盛與否,關(guān)鍵要能續(xù)得上,喝在興頭上,哪怕幾?;ㄉ谆蚴前氲垢梢彩呛玫?,總比啥也沒有強。記得20世紀(jì)90年代時作家鄭淵潔說,某晚好友來訪,聊至半夜,酒還剩半瓶,但菜是丁點全無。于是翻箱倒柜,忽見還有狗糧數(shù)包,趕緊取出佐酒,不亦快哉!第四,至于喝酒的規(guī)矩,只要大家認(rèn)同就行;第五,再歡快的筵席,也總有散的時候。有的朋友喝多了不想回家,嘴里還不停地喃喃自語:“今晚我想喝醉,我不想一個人睡……”其實第一條,我保證他已經(jīng)達到,至于第二條,估計在座的誰也保證不了。
所以真正的善飲者,并不關(guān)乎酒量,而是懂得喝酒的情商,知道何時喝多喝少、該醉該醒乃至或聚或散。喝酒也是要“知止”的,孔子云“唯酒無量不及亂”,說的就是此意。當(dāng)然,酒是一種神奇的東西,偶爾能醉一次,也不無美妙。胡適之曾有詩云:“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才知情重。你不能做我的詩,正如我不能做你的夢?!比松绻麖膩頉]有醉過、愛過,甚至也沒夢過,那恐怕真有點白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