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目的：文章試圖從比較神話學的視角解讀中國經(jīng)典文本《封神演義》中哪吒的角色故事和人物形象，分析其人物故事中呈現(xiàn)的替罪羊機制，由此探討中國神話文學中替罪羊機制的呈現(xiàn)方式與特點，并嘗試探索對中國神話和傳統(tǒng)文學文本進行比較神話學等多元化跨學科視角分析的可能。方法：替罪羊機制是法國人類學家、文論家、思想家勒內(nèi)·基拉爾（René Girard）提出的理論。基拉爾從人類學視角出發(fā)審視文學文本，創(chuàng)造性地發(fā)現(xiàn)替罪羊機制的廣泛應用，將含有替罪羊機制的文本稱為迫害文本。文章認為哪吒的故事符合迫害文本的結(jié)構(gòu)范式，擬以勒內(nèi)·基拉爾的替罪羊理論為切入點，采用替罪羊理論闡釋哪吒從出生到封神的人物故事。結(jié)果：哪吒的原型源于佛教，在宗教及文學文本中逐步本土化。在《封神演義》中，哪吒的形象被進一步文學化、戲劇化，身份確認、迫害過程、迫害結(jié)果三個階段與替罪羊機制的呈現(xiàn)相吻合。在中國古代倫理忠孝等傳統(tǒng)思想背景下產(chǎn)生的人物故事，融匯了跨越時代的文化與思想價值，從身份的生成與身份的遞進兩個方面體現(xiàn)成熟文明中神話對于暴力儀式本質(zhì)的隱藏和秩序生成的過程。結(jié)論：《封神演義》文本符合替罪羊機制作用的普遍混亂、指控罪行兩種范式，哪吒的故事更是其中的重要代表。哪吒故事作為迫害文本，揭示了歷史背景下集體無意識的迫害慣性特點。

關(guān)鍵詞：? 《封神演義》；哪吒；替罪羊理論；勒內(nèi)·基拉爾

中圖分類號：I207.4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4）08-00-03

0 引言

《封神演義》作為中國古代神魔小說的經(jīng)典代表，融合“講史”“神仙”“靈怪”等類話本特色，以歷史事實為主干，講述了商滅周興的歷史故事?！斗馍裱萘x》雖是一部神魔小說，但大部分故事取材于民間文學，并融合大量民間信仰，展現(xiàn)了創(chuàng)作時期三教并行的社會文化特色，具有相當程度的社會意義［1］。作者結(jié)合佛道中的典籍故事以及民俗傳說，構(gòu)建了哪吒從出生到成圣之間的完整故事。近年來出現(xiàn)了改編封神人物故事的潮流，其文本為當代文學與影視作品的改編輸送了大量養(yǎng)分，也展現(xiàn)了中國傳統(tǒng)文學不朽的生命力。不少學者開始重新研究文本，帶來了多重視角觀照文本的新熱潮。

用替罪羊機制研究中國文學的論文并不多見，選取的文本一般為《西游記》《淮南子》《三國演義》《白鹿原》等。劉海麗從替罪羊理論分析《紅樓夢》中的黛玉之死，認為其死亡的情節(jié)是一個具有替罪羊象征意義的儀式［2］。也有一些學者開始從替罪羊理論入手分析以神話形式寫就的《封神演義》文本。蘇勇在《多重視角下的<封神演義>》中提出，妲己替罪羊式的角色設定是小說的敘事者苦心經(jīng)營的一個文本策略［3］：小說最后借姜子牙之手，通過斬殺這只象征惡的替罪羊平息眾怒，凈化城邦。孫博的《基拉爾替罪羊理論視角下的中國經(jīng)典文學文本研究》，試圖總結(jié)替罪羊機制在中國文化中的特殊性，并在分節(jié)中引用《封神演義》文本。他認為，基拉爾所強調(diào)的是一種神話思維，在中國文學的迫害文本中，替罪羊只會在不以人為對象的迫害文本中發(fā)生二次轉(zhuǎn)化（神圣化），在以人為對象的迫害文本中發(fā)生一次轉(zhuǎn)化（驅(qū)逐或死亡）［4］。而在研究哪吒的論文中，常常將哪吒人物故事作為獨立敘事文本，對其人物形象構(gòu)建與流變的研究占多數(shù)［5］。除此之外，還關(guān)注跨媒介或跨文化敘事、傳播中的哪吒形象［6］。

立足前人的研究成果，本文試圖重新進入《封神演義》這一暴力文本，用替罪羊機制重新分析其人物形象。不同于以往學者的研究路徑，本文聚焦于《封神演義》中的“哪吒”這一經(jīng)典角色，采用替罪羊理論分析其人物故事，并試圖總結(jié)和解釋其作為迫害文本的獨特之處。

1 迫害范式中的身份確認

在《封神演義》中，可以找到基拉爾所言迫害文本的蹤跡。從所處環(huán)境看，當時社會秩序混亂，面臨嚴重的社會和文化危機。原文提到“何為乎辟紂哉？辟紂之殺僇忠良也……民不聊生，死亡略盡”［7］。由此可知，文本記錄或構(gòu)建了一個由于少數(shù)統(tǒng)治者不作為而導致整個社會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的時空環(huán)境。

哪吒在《封神演義》第12回“陳塘關(guān)哪吒出世”中第一次正式出場。哪吒出世及成長的整體環(huán)境為紂王無道，天下大亂。而哪吒出世的節(jié)點也有具體的危機：紂王失政，逼反天下四百諸侯，生民涂炭。因此，哪吒的父親背負著守關(guān)和平反的重任，可見家庭所處環(huán)境之混亂；而作為兒子的哪吒的出生“吉兇難料”，似乎與這場混亂和危機相呼應。

基拉爾曾論述道，“社會存在著一種異?！鐣摹骄鶖?shù)被認定為社會的‘正常。從社會最正常的位置偏離越遠，受迫害的危險越大”。所以，“異常”是社會選擇替罪羊的首要標準［8］。而哪吒的“異?！辈皇呛髞懋a(chǎn)生的，而是一開始就被標記好的命運，這也是中國古代文學中大部分替罪羊形象共有的屬性。

哪吒尚為胚胎時就是異類?！耙蠓蛉撕笥謶言性谏?，已及三年零六個月，尚不生產(chǎn)。李靖時常心下憂疑……”此時，哪吒已表現(xiàn)出異于常人的特點，也在無形中遭到家人的排斥。這樣，哪吒個人的異常屬性不僅屬于個人，還擴散到整個家庭，帶來混亂。哪吒作為“靈珠子化身，神圣下世”，來做“姜子牙的先行官”，某種意義上并非出于個人意志。太乙真人于哪吒出生前夜托夢給李夫人，在次日上門道喜時先假裝不知，親口告訴李靖“此子生于丑時，正犯了一千七百殺戒”。作為兇時出世、身負不定命運的將軍之子，家庭卻并未為他提供適當?shù)慕逃屗庥谧呱现蟮牡缆??？梢?，從兒童成長的角度來說，哪吒的父母、師父等是缺位的，因此文本里的哪吒一直處于一種混沌的狀態(tài)，對社會準則和道德缺乏清晰的認知。這種道德上的混沌則構(gòu)成他隱藏的第二重“異?！睂傩浴?/p>

2 替罪羊哪吒受迫害的過程

基拉爾論及替罪羊機制時，指出替罪羊具備的雙重屬性，即罪惡性與神圣性。在迫害者看來，替罪羊一方面能造成社會危機，另一方面又能平息社會危機。這一特性在哪吒受迫害的過程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

哪吒的誕生當然是神圣的，他本身就是神圣之物的轉(zhuǎn)世，注定要成為封神榜中的神、姜子牙座下的大將，塑成金身后成為伐紂立周、平亂安民的大功臣。他出生時“一團紅氣，滿屋異香”，太乙真人托夢迎接他的出世。哪吒天生神力，形貌異常，而且能使用神仙所用的兵器。哪吒的能力和外貌似乎并不源于父母，而是源于他的身份。這為他后續(xù)受到迫害的情節(jié)作了鋪墊。如上文所述，哪吒雖然擁有超越常人的天賦，卻并沒有接受配套的教育，這是對他無形的放縱，也是社會準則從未接受他的表現(xiàn)。除了出生時在家庭內(nèi)部引發(fā)的焦急和混亂，他第一次外部惡行的根本原因在于對自己能力的無知和失控。天氣炎熱，兒童下水嬉戲?qū)崒僬?，但哪吒身懷異寶，混天綾“擺一擺江河晃動，搖一搖乾坤震撼”，陳塘關(guān)和東海龍宮就此結(jié)下深仇。

龍王來到陳塘關(guān)質(zhì)問李靖，李靖找到哪吒詢問情況，而哪吒坦誠相告，正證明了這一點。在迫害的初期，哪吒并不覺得自己“有罪”?！叭悠邭q，大門不出”，表明哪吒并沒有被給予合適的對外身份。

第二次惡行基本與此同構(gòu)。敖光為報兒子之仇不得不去天界陳情，而李氏父子正在家中煩惱。為避免觸怒李靖，母親讓哪吒獨自一人去后院，沒想到院中又有“陳塘關(guān)鎮(zhèn)關(guān)之寶，乾坤弓、震天箭，自從軒轅黃帝大破蚩尤傳留至今，并無人拿得起來”。面對這種上古神兵，哪吒想起師父說自己會成為姜子牙先行官，就突然生出提前操練的想法，進而搭弓射箭，一箭射死石磯娘娘門下的童子。這實際上是無可避免的混沌之惡，是異常之力不加管束的自然結(jié)果，自然會引起混亂。

在神明眼里，哪吒的出生和成長只是他獲得身份的過程，最終目的是通過考驗肉身成圣，為伐紂立功。哪吒的不教養(yǎng)招致自身的不幸，同時是群體性混亂的原因。而深層原因是神對人個體生命的蔑視。在整個文本所構(gòu)建的社會背景中，人類與替罪羊都只是天意顯靈的工具，而替罪羊則承擔著所謂的“民意”。在這個過程中，個體犧牲成為必要且合理的選擇，而對于個體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來說，迫害就這樣層層傳遞。

3 替罪羊哪吒身份生成特點與迫害結(jié)果

正如上文所述，文本中存在神對人個體生命的蔑視。神明的最終目的是掌控天下發(fā)展的軌跡，因此在社會陷入混亂時需要選出其在人間的代言人，這類人處于人與神的邊界。他們身份模糊，對于其所處的人類社會而言是異類，不能融入。同時他們又身懷神所賦予的特殊能力，適合被確立為討伐最終替罪羊、對其實行制裁的代表。文本中所呈現(xiàn)的能力與法力，實質(zhì)上是人的構(gòu)想，是群體對不同尋常、能救人民于水火的英雄的普遍期待。這就意味著哪吒異于常人的特征正是迫害者欲望的具象化表征。

同時，哪吒又并非普通的人類英雄。從起因來看，他是神圣之物的轉(zhuǎn)世，并非完全屬于人類，他從未被人類社會所接納。因此，他是可以復活的，他所受到的暴力行為對其生命自然沒有不可挽回的影響。從過程來看，哪吒并非人類，作為迫害者的群體賦予了他超乎常人的能力，同時具象化超乎常人的懲罰，讓他能夠承擔的暴力結(jié)果更具戲劇性，也使神圣化轉(zhuǎn)化更有說服力。從結(jié)果來看，選取一個非人類對象作為替罪羊，一定程度上似乎減少了人的犧牲，進一步削弱迫害者的罪惡感。從對人的暴力轉(zhuǎn)向?qū)Ψ侨说谋┝?，文本展現(xiàn)了人類思維中維護自身利益的自私，也為替罪羊機制中暗含的暴力思維給予了又一重掩護。在《封神演義》中，這樣的手法并不少見，而哪吒形象的構(gòu)建更是其中的典型。

在替罪羊的所有版本中，替代物都具有典型的凈化功能，通過對其驅(qū)逐或殺害，可平息上天或神的怒氣，避免災難降臨。從個體角度看，這些人物是特定歷史條件下的產(chǎn)物，但作為一個最終命運相似的群體，他們代表著一種平緩沖突的力量［9］。文本暗含對哪吒“一人做事一人當”行為的肯定與鼓勵，這正強化了“替罪羊”模式背后的集體無意識。在這一環(huán)節(jié)，他人的失職、規(guī)則的不完善不再被追究，混亂通過個體犧牲得到解決，逐漸強化群體對儀式內(nèi)在的信仰。

哪吒的受迫害過程并不終止于他為了平息龍王的憤怒，解救陳塘關(guān)于水火之中而自盡的行為。李靖將哪吒的廟宇燒毀，正揭示了其遭受的迫害并未結(jié)束，哪吒的使命沒有完成，身份無法被承認。而他需要參與滅商伐紂，擒妲己殺紂王，才能獲得名義上的認可，呈現(xiàn)出層層遞進的特征。文本將一切迫害行為與結(jié)果書寫為“命該如此”，將暴力的緣由交給超驗的形而上，如此可以省略對其必然性的解釋。因此，《封神演義》中的哪吒故事既符合基拉爾的替罪羊范式，又為其內(nèi)涵在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延展與闡釋提供了更多可能。

4 結(jié)語

神話的表面敘述各不相同，但其深層結(jié)構(gòu)具有一致性，而對其進行結(jié)構(gòu)與機制的分析，為人類反觀民族與人類的思維邏輯、認知機制提供了可能。替罪羊機制的研究因此具有跨學科與跨文化的意義。哪吒的形象具有天然的替罪羊?qū)傩?，其身份的產(chǎn)生與群體的社會心理機制有關(guān)。當群體陷入危機與混亂，就需要少數(shù)人或者個體為之接受懲罰、承擔責任。《封神演義》中替罪羊受迫害過程中身份的生成特點，從身份的生成和身份的遞進兩個方面體現(xiàn)了成熟文明中神話對于暴力儀式本質(zhì)的隱藏和秩序生成的過程。而對哪吒形象進行替罪羊范式研究，或許可以啟發(fā)讀者從全新的角度思考其人物形象產(chǎn)生的緣由及其命運背后的深層邏輯，揭示人類跨越時代的思維慣性，也為其形象的改編提供更多結(jié)構(gòu)性的靈感。

參考文獻：

［1］ 歐陽溢.中國影視文化中的哪吒形象演變研究［D］.長沙：湖南師范大學，2022.

［2］ 劉海麗.從文學人類學角度探析《紅樓夢》中的儀式［J］.學術(shù)探索，2007（4）：128-132.

［3］ 蘇勇.多重視角下的《封神演義》［J］.齊齊哈爾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3）：10-13.

［4］ 孫博.吉拉爾替罪羊理論視角下的中國經(jīng)典文學文本研究［D］.重慶：西南大學，2021.

［5］ 付方彥.哪吒形象流變研究［D］.長沙：長沙理工大學，2016.

［6］ 成容.跨媒介敘事下哪吒形象的多元形態(tài)與重構(gòu)［D］.桂林：廣西師范大學，2023.

［7］ 許仲琳.封神演義［M］.北京：中華書局，2002：86-121.

［8］ 勒內(nèi)·基拉爾.替罪羊［M］.馮壽農(nóng)，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2：15-35.

［9］ 劉國枝.論?？思{小說中的替罪羊群像［J］.湖北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0，37（4）：99-103.

作者簡介：胡丹陽（2000—），女，湖北黃岡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基金項目：本論文為2020年度江蘇省教育廳高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重大項目“中國與希臘的文明起源神話比較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020SJZDA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