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魯迅先生的小說《祝?!钒l(fā)表至今已經(jīng)百年。百年來,對《祝福》的主流分析和解讀,多從舊禮教、封建迷信對祥林嫂的迫害這一角度入手,本文則嘗試對《祝?!纷龀隽硗庖环N分析:祥林嫂并不是死于代表舊禮教的魯四老爺或傳播迷信的柳媽等任何具體的人,而是死于互動儀式鏈(interactional ritual chains)的斷裂。祥林嫂第二次成為寡婦,回到魯鎮(zhèn)后,所面臨的最大問題就是她的互動儀式鏈的斷裂,而她之所以會提出“魂靈三問”,就是因為互動儀式鏈的斷裂直接導(dǎo)致了她賴以生存的社會關(guān)系的解體。此外,通過對“祝?!焙汀跋榱帧钡慕庾x,可以發(fā)現(xiàn)這幾個字在小說中具有特別的含義。
關(guān)鍵詞:魯迅;祝福;祥林嫂;互動儀式鏈;遞歸心靈;魂靈三問
中圖分類號:I210.97;G206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文章編號:1674-3180(2024)02-0014-06
*基金項目: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兒童語言發(fā)展的行為學(xué)和腦機制研究及臨床應(yīng)用與數(shù)據(jù)庫建設(shè)”(項目編號:23ZD319)的階段性成果。
一
按《魯迅全集》(第2卷)的記載,小說《祝?!肥?924年2月7日(農(nóng)歷正月初三)完成的,最初發(fā)表于1924年3月25日《東方雜志》第21卷第6號。至于這篇小說是何時開始構(gòu)思并寫作的,魯迅先生并沒有講,他的日記也沒有記,但估計是在農(nóng)歷年底,或是小說一開始所描述的爆竹鈍響的送灶日,竟或是年終迎接福神的祝福日,也未可知。
送灶就是祭送灶神,“舊俗以夏歷十二月二十四日為灶神升天的日子,在這一天或前一天祭送灶神,稱為送灶”b。送灶的日子也被稱作“小年”,南方小年在臘月二十四,北方則在臘月二十三。此外,北方有些地方還有“官三民四”的說法。
《祝?!烽_篇第一段描寫的就是小年夜,而小說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我”就是在這一夜回到自己的故鄉(xiāng)魯鎮(zhèn)的。
舊歷的年底畢竟最像年底,村鎮(zhèn)上不必說,就在天空中也顯出將到新年的氣象來?;野咨某林氐耐碓浦虚g時時發(fā)出閃光,接著一聲鈍響,是送灶的爆竹;近處燃放的可就更強烈了,震耳的大音還沒有息,空氣里已經(jīng)散滿了幽微的火藥香。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xiāng)魯鎮(zhèn)的。[1]5
第二段的描寫則與“祝?!庇嘘P(guān)。
……家中卻一律忙,都在準(zhǔn)備著“祝?!?。這是魯鎮(zhèn)年終的大典,致敬盡禮,迎接福神,拜求來年一年中的好運氣的。殺雞,宰鵝,買豬肉,用心細(xì)細(xì)的洗,女人的臂膊都在水里浸得通紅,有的還帶著絞絲銀鐲子。煮熟之后,橫七豎八的插些筷子在這類東西上,可就稱為“福禮”了,五更天陳列起來,并且點上香燭,恭請福神們來享用;拜的卻只限于男人,拜完自然仍然是放爆竹。年年如此,家家如此,——只要買得起福禮和爆竹之類的,——今年自然也如此。[1]5-6
雖然不好判斷《祝福》開始寫作的具體時間,但寫作的地點卻還是清楚的。魯迅作《祝?!窌r,已遷出八道灣半年,正借居在磚塔胡同六十一號a,而《祝?!肪褪窃谀抢锿瓿傻?。所以,這一年的送灶神、迎福神的儀式化活動自然與魯迅無關(guān),雖然以前未曾離開大家庭的時候,他作為長子是要參與的。
二
以往分析、解讀《祝?!罚嗍菑呐f禮教、封建迷信等封建勢力對祥林嫂的迫害這一角度入手。所以,誰害死了祥林嫂,便成了一個問題:是代表舊禮教的魯四老爺,還是傳播迷信的柳媽?本文則嘗試對《祝福》做出另外一種分析。筆者認(rèn)為,祥林嫂并不是死于魯四老爺或柳媽等任何具體的人,但的確是死于某種勢力,只是這種勢力來自一種被稱為“互動儀式鏈(interactional ritual chains)”的東西。
我們每個人都生活在某種自我建構(gòu)的主觀世界中,這一主觀世界的建構(gòu)離不開現(xiàn)實世界中的互動儀式鏈。而祥林嫂的死,與她賴以生存的互動儀式鏈的斷裂,大有關(guān)系。實際上,魯迅先生在寫《祝?!窌r,本身也正經(jīng)受著某種互動儀式鏈的斷裂之痛。他“要救群眾,而反被群眾所迫害,終至于成了單身”[2]20。魯迅先生“吶喊”過之后,卻開始“彷徨”了,那是因為他看到“凡有犧牲在祭壇前瀝血之后,所留給大家的,實在只有‘散胙’這一件事了”[3]。所以,筆者認(rèn)為,《祝?!穼嵲谑窃醋贼斞赶壬鷮κ廊说氖?、絕望;這一點,但看《祝?!分心切┖拖榱稚┨幱谕浑A層的普通人是如何對待祥林嫂的便知。
除此之外,魯迅先生不斷復(fù)發(fā)的肺病,以及肺病引起的持續(xù)發(fā)熱與連日腹瀉,也讓他很是懷疑人生的意義,以致他身體越來越差,喝酒卻越來越多。而祥林嫂這一形象的刻畫,表達(dá)的正是魯迅先生對人生的懷疑、困惑、失望乃至絕望,以至于他認(rèn)為“惟黑暗與虛無乃是實有”[2]21。
送灶神、迎福神,需依賴于一條緊密的互動儀式鏈進(jìn)行。1924年年初,在磚塔胡同獨自“盡酒一瓶”并整夜失眠的魯迅,正經(jīng)受著互動儀式鏈斷裂之痛。那時他所感受到的,正是不盡的人生之悲哀。曾經(jīng)在啟蒙大業(yè)中志同道合的兄弟反目成仇,不僅幻滅了他的親情,也讓他進(jìn)一步認(rèn)識到世人的惡以及啟蒙的虛妄。
1924年9月24日,魯迅先生寫了一首散文詩《影的告別》,這首詩很能反映他當(dāng)時整夜失眠而彷徨的心境。
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地獄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樂意的在你們將來的黃金世界里,我不愿去。
然而你就是我所不樂意的。
朋友,我不想跟隨你了,我不愿住。
我不愿意!
嗚乎嗚乎,我不愿意,我不如彷徨于無地。
我不過一個影,要別你而沉沒在黑暗里了。然而黑暗又會吞并我,然而光明又會使我消失。
然而我不愿彷徨于明暗之間,我不如在黑暗里沉沒。[4]
三
互動儀式(interactional ritual)是歐文·戈夫曼(Erving Goffman)提出的社會學(xué)概念,是指人與人互動交流的路線(line)或程式(pattern)。互動儀式的作用在于建立社會關(guān)系;而不同類型的互動線路或程式,則反映不同的社會關(guān)系和社會意識。[5]埃米爾·涂爾干(Emile Durkheim)非常重視儀式的社會學(xué)意義,曾深入討論宗教儀式的整合作用。他認(rèn)為,宗教儀式可以把一個集體變成一個統(tǒng)一體,使集體中的每個成員都感到他們“有著共同的信念,他們可以借助這個信念團結(jié)起來”,“而且還把這些共同的觀念轉(zhuǎn)變成為共同的實踐,從而構(gòu)成了社會,即人們所謂的教會”。[6]
在戈夫曼和涂爾干的基礎(chǔ)上,蘭德爾·柯林斯(Randall Collins)提出了互動儀式鏈理論,以闡釋互動儀式的作用機制?;觾x式鏈?zhǔn)腔诱咴诰植烤硾r中通過不斷接觸、相互關(guān)聯(lián)而形成的鏈條結(jié)構(gòu),依賴這一鏈條結(jié)構(gòu),互動者可以隨著時間的推移而不斷地進(jìn)行情感能量(emotional energy)的交換?;觾x式鏈理論是一種具有微觀主義精神的社會學(xué)理論,它所關(guān)注的是互動者如何通過互動儀式形成互相關(guān)注(mutual focus of attention)和情感連帶(emotional entrainment),從而產(chǎn)生情感能量,并最終形成凝聚力(solidarity),并對這一互動過程進(jìn)行微觀分析。[7]
胡建華、楊萌萌認(rèn)為,互動的基礎(chǔ)是遞歸心靈(recursive mind),而互動行為則是遞歸心靈的外化(externalization)。外化遞歸心靈不僅需要知道自己在說什么,還需要知道別人在說什么,更需要知道別人知道自己在說什么,當(dāng)然也需要讓別人知道自己知道別人在說什么?;硬皇亲哉f自話,不是僅做單方面的表達(dá)?;有袨榈膶崿F(xiàn),是按照保羅·格萊斯(Paul Grice)的合作原則(cooperative principle)進(jìn)行的;互動者只有形成相互關(guān)注和情感連帶,才能在此基礎(chǔ)上形成互動儀式鏈。[8]
柯林斯認(rèn)為,群體成員的互動儀式一方面會設(shè)定界限,把局外人排除在外;另一方面則會強化互動群體成員的團結(jié)感,同時,成員也會通過自覺維護群體,獲得一種正義感和道德感。
互動儀式鏈的斷裂意味著社會關(guān)系的解體?;觾x式鏈斷裂,就會喪失情感能量,當(dāng)然也就不可能有什么力量“吶喊”了,而這時,“彷徨”似乎就成為必然。所以,筆者認(rèn)為,祥林嫂是從魯迅先生自己的那條斷裂的互動儀式鏈中走出來的人物。從《吶喊》到《彷徨》,對于魯迅先生而言,最重要的轉(zhuǎn)變,莫過于他清醒并痛苦地意識到,往日無比堅固的互動儀式鏈已經(jīng)斷裂。
四
《祝福》中的第一人稱敘述者“我”已不在啟蒙者的互動儀式鏈之中,于是便回到了故鄉(xiāng)魯鎮(zhèn)。但是,“我”在魯鎮(zhèn)已經(jīng)沒有家,只好暫住在“我”稱之為“四叔”的本家魯四老爺?shù)恼永?。魯四老爺是一個講理學(xué)、罵新黨的老監(jiān)生(“監(jiān)生”在清朝是捐來的稱號),所以“我”雖然住在他的宅子里,卻無法與之形成互相關(guān)注和情感連帶,自然也就不會與之形成互動儀式鏈。由于年終祝福是以家為單位進(jìn)行的互動儀式,而“我”在魯鎮(zhèn)無家,祝福也就與“我”無關(guān)??傊?,“我”不在任何互動儀式鏈之中,可以算是一個“失鏈”的過客,所以,“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1]6。
促使“我”決計第二天要走的另一個原因就是祥林嫂的三句問。
祥林嫂問“我”的第一句是:“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的?”第二句是:“那么,也就有地獄了?”第三句是:“那么,死掉的一家的人,都能見面的?”[1]7這三句問,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一下子把曾經(jīng)高舉“德”“賽”先生大旗的“我”問蒙了。“我”這時突然意識到“自己也還是完全一個愚人,什么躊躕,什么計畫,都擋不住三句問”[1]7,所以“我”能做的就是迅速地逃離。而當(dāng)時唯一可以暫時躲避的地方竟是魯四老爺家,這豈不是很有諷刺意味?當(dāng)然,對于祥林嫂的三句問,魯四老爺是幫不上“我”什么忙的,更何況“我”對魯四老爺本來就是“半句多”。
魯迅先生在此描寫的,正是“五四”那一代知識分子大聲“吶喊”過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無處歸屬的困境,所以他接下來寫另一篇小說《在酒樓上》時,也只能讓曾經(jīng)“到城隍廟里去拔掉神像的胡子”的“敏捷精悍”的呂緯甫去教自己昔日反對過的《孟子》和《女兒經(jīng)》了。
那么,祥林嫂為什么會發(fā)出這魂靈三問呢?
筆者認(rèn)為,祥林嫂之所以有這面向來世的三句問,是因為她在現(xiàn)實世界已經(jīng)失去了賴以生存的互動儀式鏈;而“我”卻由于正處在互動儀式鏈的斷裂之中,所以也就無法應(yīng)對祥林嫂的三句問。
祥林嫂的這次對話,是她失去兒子阿毛之后,第二次可以稱之為互動的行為。第一次是柳媽問祥林嫂為什么當(dāng)初竟依了賀老六,祥林嫂回答說賀老六力氣大,但柳媽認(rèn)為祥林嫂也力氣大,不信她拗不過,因此她認(rèn)為一定是祥林嫂“自己肯了,倒推說他力氣大”。這時,祥林嫂只能以“阿阿,你……你倒自己試試看”作答,說完她就笑了。祥林嫂這難得的一笑,說明柳媽與她爭辯的問題喚醒了她的神經(jīng)。她們爭辯的問題比較私密,所以很容易讓她與柳媽產(chǎn)生情感連帶。然而,當(dāng)祥林嫂從柳媽干枯的小眼睛中看出別樣的東西來時,她便“立刻斂了笑容,旋轉(zhuǎn)眼光,自去看雪花”[1]19。
祥林嫂的第二次互動,就是追問“我”魂靈問題。關(guān)于魂靈問題的這次互動是祥林嫂發(fā)起并主導(dǎo)的,具有儀式性。值得注意的是,祥林嫂關(guān)于魂靈問題的三問,是她處于現(xiàn)世與來世接口(interface)之處發(fā)出的,所以這時的祥林嫂竟突然一下子具有了某種靈性,而“她那沒有精采的眼睛忽然發(fā)光了”[1]7。
這次關(guān)于魂靈問題的互動之后,魯四老爺家的“祝?!焙芸炀烷_始了,而“祝?!币彩且环N現(xiàn)世與來世接口的互動儀式?!白8!钡谋衤曋?,祥林嫂已經(jīng)到了另一個世界,正是“無聊生者不生,即使厭見者不見”[1]10。
五
細(xì)讀《祝?!罚梢泽w會到“祝?!敝辽儆袃蓪雍x:其一是謝年,謝神祖;其二則是祈求“歆享了牲醴和香煙”的天地圣眾給“人們以無限的幸福”[1]21。
周作人指出:“‘祝?!帜耸欠窖裕c普通國語里所用的意思迥不相同,這可能在隔省的江蘇就不通用的”,“在鄉(xiāng)下口語里這的確讀如‘作?!?,音如桌子之‘桌’,‘祝?!?,雖然比較文從字順,但‘?!x如‘竹’,讀音上實在是不很一致的。”[9]《祝?!分械摹白!碑?dāng)然不能僅按其平常字面義來理解。這里的“?!弊?,除了解作“祈禱”外,還可以解作“斷”“斷絕”“斷送”。魯迅在日本時,曾聽章太炎先生講《說文》。對于“祝”字,他當(dāng)時記的筆記是“《谷梁》‘吳祝發(fā)’,《公羊》‘天祝予’,皆訓(xùn)斷,殊之假借也”[10]7。另外,“?!边€可以作“詛咒”解。例如《詩經(jīng)·大雅·蕩》“侯作侯祝,靡屆靡究”,《毛傳》云“作,祝,詛也”[11]。程俊英、蔣見元認(rèn)為,“作”是“詛”的假借,“?!笔恰爸洹钡募俳瑁白髯!笔且粋€詞,中間的“侯”是襯字。[12]
魯迅先生有古文字功底,給小說人物命名所用的字,往往會夾帶一般人不易覺察的用意。“祥林”這個名字便是如此?!跋椤钡某跷臑椤把颉保墩f文》的解釋是“祥,福也”;《段注》則云“凡統(tǒng)言則災(zāi)亦謂之祥,析言則善者謂之祥”?!稄V雅·釋詁》對“林”的解釋是:“林,眾也?!憋@然,“祥林”二字與“獻(xiàn)祭”“幸?!薄盃奚薄安幌椤币约啊氨娚钡雀拍钤谏顚诱Z義指向上頗有關(guān)聯(lián)。如此,把背負(fù)著這些概念的標(biāo)簽貼在無名無姓的祥林嫂這個“羊”一般善良而不幸的普通女人身上再合適不過,以至于她第二次做了寡婦之后,魯鎮(zhèn)的人仍稱她為“祥林嫂”。
魯迅先生曾記錄了章太炎先生對“福”的解釋:“讀福如仆,故與備為聲訓(xùn)。福從畐,畐訓(xùn)滿,‘滿’則備矣?!盵10]4當(dāng)魯四老爺家的福禮“滿”了,開始祝福之時,祥林嫂已命斷于塵世。祥林嫂這等“不祥”的“回頭”寡婦,不能碰福禮,自然更不能參與祝福,所以只能在祝福日死去(“祝?!奔础皵喔!保?,做了犧牲。如此,便也應(yīng)了“祥”字之意,從而“享受”到做祭品的“幸?!?。
六
柯林斯有一個重要概念是“互動儀式市場”。柯林斯認(rèn)為,互動具有市場性質(zhì),因為互動是依據(jù)互動雙方的地位、能力、資源進(jìn)行的。
祥林嫂第一次喪夫,到魯四老爺家的時候,雖然因為是寡婦沒地位,但卻“比勤快的男人還勤快。到年底,掃塵,洗地,殺雞,宰鵝,徹夜的煮福禮,全是一人擔(dān)當(dāng)”[1]11。這個時候的祥林嫂充滿活力,正如威廉·布萊克(William Blake)的《地獄箴言》所云:活力即美(Exuberance is beauty)。彼時的祥林嫂有進(jìn)入互動儀式市場的資本,即力氣與活力。所以,她雖然是出苦力,卻并不覺苦,“反滿足,口角邊漸漸的有了笑影,臉上也白胖了”[1]11。
然而,等祥林嫂再次喪夫并失去兒子阿毛,又回到魯四老爺家之后,情況發(fā)生了變化。這時的祥林嫂,眼睛已經(jīng)沒有了神采。除了第二次做寡婦被魯四老爺認(rèn)為是“敗壞風(fēng)俗”之外,主人們還覺得“她手腳已沒有先前一樣靈活,記性也壞得多,死尸似的臉上又整日沒有笑影”[1]16??傊@時的祥林嫂已經(jīng)沒有了以前的活力,因此沒有了進(jìn)入互動儀式市場的資本。實際上,祥林嫂自己似乎也放棄了與他人互動的興趣,只是一味地敘述自己的不幸:“我真傻,真的。”[1]18
祭祀的時候,原本是祥林嫂最忙,但這回她卻清閑了,因為煮福禮之類的事情,四嬸已不讓她插手。當(dāng)她想幫忙取燭臺時,四嬸便慌忙說:“祥林嫂,你放著罷!我來拿?!盵1]17顯然,祥林嫂已經(jīng)成了祭祀互動儀式的局外人,被排除在外。這時,她除了轉(zhuǎn)幾個圓圈,疑惑地走開之外,只能坐在灶下燒火,最后“終于沒有事情做” [1]17。
后來,祥林嫂聽從柳媽的建議,去土地廟捐了一條門檻,作自己的替身,以便“給千人踏,萬人跨,贖了這一世的罪名”[1]19。她本以為捐過門檻之后就可以重回互動儀式市場,所以她“看四嬸裝好祭品,和阿牛將桌子抬到堂屋中央”,“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1]20,沒想到,這時四嬸慌忙大聲對她喊道:
“你放著罷,祥林嫂!”[1]20
四嬸的這一聲喊徹底擊垮了祥林嫂。
她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縮手,臉色同時變作灰黑,也不再去取燭臺,只是失神的站著。直到四叔上香的時候,教她走開,她才走開。這一回她的變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更不濟了。而且很膽怯,不獨怕黑暗,怕黑影,即使看見人,雖是自己的主人,也總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則呆坐著,直是一個木偶人。不半年,頭發(fā)也花白起來了,記性尤其壞,甚而至于常常忘卻了去淘米。[1]20-21
互動儀式的作用在于建立社會關(guān)系,互動儀式鏈的斷裂則意味著社會關(guān)系的解體。所以,當(dāng)祥林嫂試圖回到互動儀式市場的努力失敗之后,她就徹底地成了這個世界的局外人。自此,她僅存的希望就是與死掉的一家人再見面了,因此也就有了那三句魂靈之問。那時,她唯一希冀的大概就是可以在另一個世界里與死去的家人組成際遇(encounter),從而建立一個可以相互關(guān)注并交換情感能量的互動儀式鏈。
參考文獻(xiàn)
[1]魯迅.祝福[M]//魯迅全集(第2卷).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2]魯迅.兩地書[M]//魯迅全集(第11卷).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
[3]魯迅.即小見大[M]//魯迅全集(第1卷).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407.
[4]魯迅.野草[M]// 魯迅全集(第2卷).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165.
[5]Goffman, Erving. Interactional Ritual[M]. New York: Anchor Books, 1967.
[6]愛彌爾·涂爾干. 宗教生活的基本形式[M]. 渠敬東,汲喆,譯.北京:商務(wù)印書館,2011.
[7]Collins, Randall. Interactional Ritual Chains[M].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2004.
[8]胡建華,楊萌萌.探究兒童語言獲得的奧秘[N]. 中國社會科學(xué)報,2022-05-27(5).
[9]周遐壽.《彷徨》衍義[M]//魯迅小說里的人物. 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7:104.
[10]朱希祖,錢玄同,周樹人,記錄.章太炎說文解字授課筆記[M]. 北京:中華書局,2010.
[11]毛亨,傳. 鄭玄,箋.毛詩傳箋[M]. 陸德明,音義,孔祥軍,點校. 北京:中華書局,2018:410.
[12]程俊英,蔣見元.詩經(jīng)注析[M]. 北京:中華書局,1991:851.
(責(zé)任編輯:孫婧)
① 楊萌萌副研究員通讀了本文各個版本的修改稿,從篇章組織到文字表述都提出了很好的修改意見,謹(jǐn)此致謝。
b 參見參考文獻(xiàn)[1],第22頁注釋②。
a《魯迅年譜》(黃喬生著,浙江大學(xué)出版社2021年版,第205頁)說“這是魯迅搬入西三條胡同所做的第一篇作品”。但該記載有誤。根據(jù)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81年版《魯迅全集·日記》(第14卷)第498頁記載,魯迅先生1924年5月25日才搬入西三條胡同新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