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希安
近日在家里整理舊書,發(fā)現(xiàn)常君實先生贈我的一本書,書名《晚晴集》。是香港友人曾敏之贈他,他二〇〇八年轉贈我的。他在書的扉頁上寫道:“請希安同志指教。我一直在工作,近二十年我又編輯出版了7600多萬字書稿。其中有《張恨水全集》67卷、《唐弢文集》10卷,‘三家村鄧拓、廖沫沙二人全集共10卷、《吳晗全集》10卷即將出版,三人的全集共20卷等?!?/p>
十五年時光過去了,常先生已經作古。讀著扉頁上寫的話,我又一次受到感動,心中也涌出一陣悲涼。看著這些文字,我眼前浮現(xiàn)起了他寫下這些文字的情景。二〇〇九年新年快要到了,三聯(lián)書店領導照例要去慰問老前輩老員工,向他們送去新春的問候。我和同事去看望常先生。他家住房狹小,存書又多,屋里到處都是書,進了屋就像進了圖書館,但比圖書館的書架擁擠得多,來了人幾乎無處下腳,不夸張地說,轉身都困難。我特別擔心防火問題,出版人天天和紙張打交道,防火意識強,發(fā)現(xiàn)兩位老人生活很簡樸,除了堆積如山的書,家里別無長物。我向老人問好,問家里有什么困難,叮嚀他們一定注意防火,千萬小心!常先生說,我們會小心,除了做點飯,別處不動火,飯也盡量少做。在回三聯(lián)書店的路上,我有點戚戚然,對同事說:我們問人家有什么困難,純粹是做個樣子。人家有什么困難,咱們能解決嗎?如果他申訴的問題咱們能解決,住房會如此緊張,會存在防火安全方面的隱患嗎?這件事困擾我好幾年了,使我心中一直內疚著。這種內疚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
二〇〇五年夏天,我剛到任三聯(lián)書店沒幾天,辦公室門被推開了,進來一個中等個頭、體型微胖、滿頭白發(fā)的老者,行走較慢。這就是常君實先生。我給他倒了一杯茶,交談幾句后,得知我們還是河南老鄉(xiāng)。常先生說我有件事想拜托你!我說:您說,只要我能辦到!
常先生講的這件事,就是他申訴要按離休解決待遇問題。他說,他一九四九年七月,在北京《新民報》參加革命工作。此時北京已和平解放,由共產黨接管?!缎旅駡蟆肥屈h辦的報紙,他理應算新中國成立前參加革命。我說:你已退休多年,當時在人民出版社辦理退休時(先生退休前是人民出版社三聯(lián)編輯部編輯),為什么不提出解決這個問題,一直拖到現(xiàn)在?常先生說:“辦理退休時提出過,但當時有關領導說,《新民報》算不算革命報紙有爭議,員工又有什么供給制、薪酬制之分,我也弄不懂。后來找多了,領導說你去找個證明來!”他去找當時《新民報》黨組書記、總編輯王亞平(一九〇五至一九八三,作家、詩人、戲劇家),一打聽王亞平不久前去世了。他問找別人行不行?說不行,就得找王亞平。王亞平去世了,去哪里找!后來他去找當時《新民報》副總編輯沙鷗(一九二二至一九九四,詩人),沙鷗很快給他寫了證明材料,還有當時的同事在證明材料上簽字,他滿以為這樣就可以了,但是單位領導不認,說只有王亞平寫的證明有效,這件事就拖下來了。一九八六年一月,三聯(lián)書店恢復獨立建制之后,他和一些離退休人員劃歸三聯(lián)管理,他離休的申訴也就帶過來了。他給歷任三聯(lián)書店主要領導寫過申訴材料,到現(xiàn)在也沒解決。他也給上級機關寫過申訴材料,答復是還得找原單位解決。常先生說:現(xiàn)在你分管人事,我就找你來了,請你一定幫幫忙!說罷把一份申訴材料的復印件遞給了我。我接過申訴材料,感受到了這份材料沉甸甸的分量。我當時雖不年輕,卻有點氣盛。就對常先生說,只要你說的情況是實事求是的,我們就去努力爭取。
送走常先生,我當即找人力資源部主任了解情況,我們一致認為,如果事實真實準確,就應把人家該享受的待遇落實。于是,我們把這當作一件要事辦。但無論怎樣努力,就是辦不成。直到二〇〇八年十二月這一次去看常先生,三年多過去了,也沒有進展。不是我們不努力,也不是思路和方法不對,而是這一問題進入“怪圈”,成了死結。
經過多次接觸,我發(fā)現(xiàn)常先生是一個謙謙君子,非常謙和忍讓,遇事不爭。他有一個很大的特點,就是太過于重視情面。他在履歷表上填的是一九四九年參加工作,這就是他資歷的證明。也許他不了解離退休有關規(guī)定,也許沒怎么當回事,也許有點知識分子的清高,抹不開情面,在八十年代初辦退休手續(xù)時,并沒有為辦“離休”而執(zhí)著堅持。只是說出來了,領導不同意也就算了。他那時在編大部頭叢書,也許顧不上這件事。種種原因,原因種種,他當時大體上是認可“退休”了的。
后來他的心態(tài)發(fā)生變化,大約是因為這樣一件事: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六日,中組部發(fā)出《關于確定黨的外圍組織進步團體及三聯(lián)書店成員參加革命工作時間的通知》,明確規(guī)定:“凡是三家三聯(lián)書店的正式工作人員,擁護黨的主張,服從組織安排(須經當時分店以上負責人證明),一直堅持革命工作的,一九三七年八月以前進店的,其參加革命工作時間從一九三七年八月三家三聯(lián)書店受黨的直接領導算起;一九三八年以后進店的,從進店之日算起。”這樣,三店及其他的三聯(lián)書店分布在全國的一千六百人中的大多數(shù),都解決了革命工齡問題,退休后都享受了離休干部待遇。同時也解決了黨的外圍組織進步團體一些人革命工齡和離休待遇問題,造成了常先生內心的落差和不平衡。我和一些三聯(lián)同仁都很同情他,也想幫他實現(xiàn)愿望,但實在無能無力。一是常先生退休已二十多年,當時成立的一些甄別革命工齡和離退休待遇的機構均已撤銷,沒有機構人員專責此事。二是原單位經辦此事的人員人事變遷,相關領導亦已辭世,無法深入了解當時的情況。三是證據鏈不全,當時的《新民報》黨組織負責人王亞平去世了,給他寫過證明材料的詩人沙鷗也去世了,在沙鷗材料上簽字附證的當時黨支部委員、工會負責人張學培也找不到了。常先生還提供了當時葉圣陶等三人幫他寫的求職信件,但這是旁證,而且這些人都不在了。四是三聯(lián)書店是他退休后由原單位劃歸管理,存在兩個單位協(xié)調一致共同辦理問題,但由于各種原因,很難辦到。
常先生是個愛面子、自尊心很強的人,和我說過這件事后很少問進展。我因為沒進展,每年去看他,也都不提這件事。再后來,也許老人家想開了,他再也不提這件事了。我心里是很內疚的,一直到現(xiàn)在。
我面對常先生愧疚的另一件事,是對他知之太少,了解太少,竟不知這樣一個重量級的出版家、編輯家就在自己身邊。因為不了解,對他手中的出版資源就沒有很好利用,雖然說好書誰出都一樣,但他畢竟是歸三聯(lián)管的退休干部,我們應該“近水樓臺先得月”才對,但我們卻讓寶貴資源流失了,實在可惜??戳顺O壬谫浳业摹锻砬缂飞纤鶎懙脑挘曳街隽舜罅烤庉嫻ぷ?,讓人嘆為觀止。我上網查了一下,常先生從一九四二年開始發(fā)表作品,筆名石橋、黃河,著有評論集《中國新文學大系續(xù)編導言集》、童話集《馬和狼》等。編輯出版文學、歷史等方面的叢書有“中國古典文學叢書”“中國古典詩詞叢書”“作家與作品叢書”“中國現(xiàn)代文學名著叢書”“三家村文庫”“回憶文叢”“新兒童叢書”“風雨歲月叢書”等,以及《張恨水全集》 《唐弢文集》 《西諦書話》 《鄧拓全集》 《吳晗全集》 《廖沫沙全集》《臧克家回憶錄》《蕭乾回憶錄》《一輩子—吳祖光回憶錄》《蕭軍回憶錄》《臺灣文學名著大系》《臺灣散文名家名品叢編》等,他的散文雜文作品被選入《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卷》和《中國新文藝大系·散文雜文卷》。
有人做過統(tǒng)計,常先生共編撰了一千四百多種書,一億多字,這是他一生像牛一樣默默耕耘的成果。而這些成果有一半以上是他退休后獲得的。他僅靠右眼四分之一的視力,借助放大鏡,把一部又一部書策劃出來、編輯出來,奉獻給讀者,每一部書都蘊含著他大量的心血和汗水。僅舉一例。夏衍的筆名有一百多個,是當代作家中筆名最多的一位,他對名利看得很淡薄,不希望人們記著他,對自己發(fā)表的作品也不保存?!拔母铩敝?,夏衍被關了整整七年,一條腿被打斷,雙眼幾近失明?!八娜藥汀笨迮_后,他才得以住進醫(yī)院療傷。常君實到醫(yī)院看望夏衍,提出要編《夏衍雜文隨筆集》,請他提供線索。夏衍想了很久,只提出了三十幾個筆名。常先生就是按照這些筆名,跑遍京城大大小小的圖書館,翻遍了二十世紀二十至四十年代的有關報刊,終于編成了《夏衍雜文隨筆集》。
常先生是名副其實的出版大家、“編輯大王”,在業(yè)界和讀者中享有崇高的威望。有人說,常先生的編輯成果是“中國之最”??伤麉s說:“我是一個普通編輯,我就是想讓人們擁有更多的知識,為我國文化事業(yè)做點應該做的事?!?/p>
常先生生前是一名普通編輯,默默耕耘,不圖虛名,但他的名字卻會被后人記住,因為,他對中國文化傳承的貢獻擺在那里。常先生辭世時九十六歲,得享高壽。書比人更長壽,我相信,常先生的生命在書中延續(xù)著,這是最讓出版人快慰的事。至于是退休還是離休也就無所謂了。天堂人人平等,誰還在乎這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