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石紅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饒市文學院總編輯、作家協會主席。著有散文集《河紅萬里》《風語西河》等。散文見諸《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散文百家》《福建文學》《中國校園文學》等。曾獲劉勰散文獎、吳伯簫散文獎、中國徐霞客游記文學獎、中國首屆紅高粱文化散文獎等。
一棵高大茂密的古樟樹,被野藤纏繞著,四周遍布灌木、荊棘,有瘆人的荒墳,聽說還有蛇蟲出沒。它聳立在位于學校后排的教工宿舍的北窗外。雖說近在咫尺,于我來說,卻是敬畏而遠之。那時,對于這棵古樟樹,我總是遠遠地觀望,很少靠近,但總會想象那里生發(fā)著許多書本上不能窮盡的神奇古怪的故事。它們的主角、配角是松鼠、兔子、猴子、狐貍、黃鼠狼、大灰狼、山羊,還有野雞、斑鳩、鷓鴣、八哥……
尤其是傍晚時分,看那樹影幢幢,我就心虛膽怯,不敢靠近北邊的窗戶。倘使我一個人在房間里,恰又遇上陰雨天,我更要仔仔細細地檢查一下木頭窗戶的插銷,看到它插好了,才放心讀書、做作業(yè),不敢輕易抬頭去看窗外的古樟樹。還好它有點偏離我所住房間的窗戶。天氣好時,窗含蔥翠,我就會望著古樟樹發(fā)發(fā)呆,若有所思的樣子。
學校建在低矮的丘陵上,而古樟樹坐落在制高點,比學校的人字架平頂屋還要高出一大截。父親是學校的老師,而我在那里度過了三年初中光陰。有隔著北窗的古樟樹陪伴,有清晨的鳥語花香把我喚醒。我想象力的提高就來自古樟樹搖曳的樹枝。周末,大多數時間是我一人在學校留守,而父親回老家去了。每當那時,我更是萬萬不敢開窗戶。連糊了白紙的玻璃窗戶有一點點透光的小洞,我都要用書本嚴嚴實實地擋住。
幸好隔壁房間住著一個大男孩小漢。他是數學老師的兒子,比我小兩三歲,周末總喜歡跟著我。彼此友誼的橋梁沒有鋪墊,也沒有伏筆,莫名其妙就連通了。是一個眼神、一聲吆喝,或是一次表揚?我并不清楚緣由,卻有一個詞可以精準解釋:發(fā)小。那幾年,我們踏遍了以學校周邊兩三里為半徑范圍內的山崗、林地、田壟、水塘、土坑等。我們不會走太遠,以能望見古樟為放心距離。終于有一天,在彈弓的“加持”下,我?guī)еh壯膽前行,走近了古樟樹,甚至還上前去抱了抱,估算了一下要幾個大人才能合抱它。原來它并沒有我想象中的那么神秘、可怕,倒是讓我有幾分相見恨晚的感覺。其時,我已進入初二學習階段,一個暑假下來個子長高了不少,觀望事物就順理成章地有了“一覽眾山小”的海拔優(yōu)越感。
隱隱記得,當年我還給小漢自編自演了好多的童話故事。在一個比自己小的男孩面前淋漓盡致地展現口才,我就像是只帶著一個兵的指揮官,在山野間揮斥方遒。但我已經很滿足了,畢竟有一個忠實的聽眾如影相隨。小漢負責聽,負責跟班,我則負責探路,負責講述。山風會送來掌聲,不知名的野花會翩翩舞動身姿喝彩。那些胡編亂造的故事,都是我從《西游記》《說岳全傳》《封神榜》上學來的。我粗淺地消化、解構后就現炒現賣,也摻雜了一些現場情景。至于情節(jié)的推進、懸念的制造、場景的鋪墊,也就沒有那么講究了。那些口頭編撰的故事飄散在三年的時光里,再也找不回來了。唯有那一片土地可以作證,唯有古樟樹可以印證。
我講的故事大都與古樟樹有關,譬如兔子遇險后鉆進了樟樹的洞穴里,禍害人的蛇精是從樟樹的洞穴里鉆出來的,鳥兒嘹亮的歌聲是從樟樹中發(fā)出的……是古樟樹豐盈了我初中三年時光。
那時,我的語文成績很差,與一馬當先的數學成績不成正比,最不爭氣也最要命的是作文老不及格。語文老師兼班主任逮住一次機會到我父親那里告狀,害我挨了一頓打,還背誦了許久的唐詩宋詞。在很長一段時間里,父親每天都會早早地把我叫醒,然后讓我去那棵古樟樹下讀書。這樣他才能在屋內暗暗觀察我是否認真,是否做到了大聲朗讀。一條小徑沿著唐詩宋詞的韻律蔓延開來,幾乎都是我踩出來的。而今古樟樹還在,但不知它的枝丫間是否還繚繞著我當年的吟誦聲。
仗著記性好的天資,我背下不少唐詩宋詞,作文成績卻不見明顯長進,還是下筆就發(fā)愁。每每寫作文,我都是勉強才能湊齊規(guī)定的字數,遑論文采。好在數理化替我爭了不少面子,讓我捍衛(wèi)了學霸的地位。隔壁房間總傳來數學老師指導作業(yè)的呵斥聲,看來小漢的成績也好不到哪去。小漢是被提前發(fā)育的情商影響了學業(yè),小小少年,眼睛里流瀉著與年齡不匹配的憂郁目光。漸漸地,小漢不再對我即興編講的關于古樟樹的系列故事感興趣。又一個暑假后,我進入了初三,之后沒有再見到小漢。因忙于學習,我沒問也無暇思索小漢為何不辭而別,也壓根兒不知道他去了哪里。
初中畢業(yè)后,我上縣城讀師范學校。匆匆離去時,我沒有想到要去樟樹底下走一走。悄悄地,我離開了學校,離開了古樟樹?;仡櫵哌^的路,別離的儀式感常常被我忽略。按理說,我當去拜別一下,因為古樟樹默默地給了我很多,有無聲的鼓勵,也有靜靜的陪伴。我的每一個進步都離不開它的注視。
過了許多年,學校擴建,古樟樹與學校融為一體,郁郁蔥蔥立于校園內。一陣陣讀書聲傳來,我依然能夠從中清晰地辨聽出來,有一個剛剛發(fā)育成熟的聲音穿透時空,撞擊我的耳膜。那個聲音是那么熟悉。那一刻,我的眼睛濕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