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砰——”循著巨大的聲響望去,我發(fā)現(xiàn)小區(qū)金谷路邊一位中年男子正在打爆米花。那隨著聲響騰起的霧氣還未散去,老人小孩就三三兩兩圍了上去。倒不是他們貪嘴,是爆米花的香氣著實誘人。
誰的記憶里,不曾有過爆米花的香甜呢?
倏忽,夕陽托起云朵,天邊一抹紅霞在延展、變幻。
老李拿著米筒盛著大半筒米,說是老家剛剛捎來的新米,要炒一鍋嘗新。老李是賦春人,老家有五畝水田種生態(tài)稻,我和幾位鄰居都在他家買過米。他住在縣城,是為了方便接送孫女上學。
打爆米花的中年男子,聽口音是外地人,他手腳利落,臉上始終帶著笑容。爆米花機仍在爐火上呼呼地旋轉(zhuǎn),我的思緒卻像長了翅膀,飛往了秋天行走的村莊、田野,還有那傾心迷人的稻花香。
二
當?shù)咎镤佌沟狞S與山野綿延的綠交織纏繞在一起的時候,婺源山村的秋天就臨門了。那種色塊,帶著秋天的幾分熾熱,隨著村舍民居環(huán)繞,好像是在山塢最深處泛起的漩渦。稻田的金黃與稻花的香氣就打著旋兒,開始一條源一條源地流淌開來。
所謂的“源”,是婺源溪水發(fā)脈的源頭,也是兩山夾一塢山村之地。浙源、西源、長源、上源、慶源、清源、楚源、洪源、黃源、考源、桃源、梅源、大源、南源、仙源、布源、白石源、石鎮(zhèn)源、蘆大源、大塘源、萬擔源……只有一程又一程去田野調(diào)查之后,我才明白是諸如此類的“源”,匯成了婺源“八分半山一分田,半分水路和莊園”的地理背景。孰料,也有例外的,比如洙西、東頭、溪頭、秋溪、瀲溪、壅溪、茶坑溪等等,明明是一條兩山夾一塢的源,名字里卻不與“源”沾邊。
而所有這些山村,都無法離開溪的纏繞,還有山的懷抱。
三
與浙源、西源毗鄰的洙西村,狹長、深幽,仿佛很難徒步走到源頭。進入洙坦,田地山野忽然開闊了,俯瞰宛如倒伏的葫蘆狀。那天與村黨支部書記胡茂興去洙西,看到陽光合作社示范稻田里養(yǎng)的魚,還有盈溢于空氣中的稻花香味,我瞬間就想到了老家輪溪稻田養(yǎng)魚的情景,仿佛穿越到了少年時光。
稻花魚,好比是魚的昵稱,可以是鯉魚、鯽魚,也可以是草魚。不過,只有生長在稻田里的魚,才配得上這樣的稱謂。時常,早晨或傍晚,都能夠看到魚兒在水面吮吸稻花的樣子,吞吞吐吐,儼如小孩爭食,乖巧、討喜。若是像母親說的那樣,一朵稻花能結(jié)一粒稻谷,那一季稻花魚會吃掉多少稻谷呢?事實上,稻花魚不僅以稻花為食,雜草、水生物都是它們的美食,而魚的排泄物成了水稻的肥料。自從我離開村莊,不再耘田割禾之后,這個名字仿佛耘田時腳下踩到稻田里的魚一樣,一溜就滑走了,留給腳底是酥酥麻麻的異樣感覺,而魚卻消失在禾叢中,不見了蹤影。
婺源山村的稻田里,是什么時候開始放養(yǎng)稻花魚的,我也說不出一個準確的年月。記得少年時,我看到塘下、江思坑的稻田、水圳里,有許多魚兒在游。尤其是父老鄉(xiāng)親稱之為“荷包鯉”的地方特色淡水魚種,一陣陣的,在稻田里宛如游走的紅霞,鮮活、艷麗。
最為歡快的,莫過于稻子收割前捉稻花魚的情景,村里男女老少,呼朋引伴,或提竹籃,或提竹篼,一個個不亦樂乎。好比是竹籃裝泥鰍,走的走,溜的溜,捉稻花魚也是如此,稍不注意,捉到手的魚,它翹個尾,啪地轉(zhuǎn)個背,就撲通入水了——魚沒捉著,反倒濺了你一身泥水。
一條條稻花魚引發(fā)的,是少年的懊惱,以及長輩開懷的笑聲。稻花魚喚起的記憶,已是少年時的往事了,想來卻依然歷歷在目。
沒想到,洙西村去年以種養(yǎng)合作社的方式,把村民拋荒的“冷漿田”復耕,種植生態(tài)稻,放養(yǎng)稻花魚,讓村民在“魚禾共生”種養(yǎng)基地找到了增收的路子。
還有什么方式,比村民用稻花魚、稻香米來犒賞自己、慶祝豐收更令人歡欣鼓舞的呢?
四
“雨淋秋,飽悠悠?!币痪洚?shù)孛裰V,道出了秋雨的金貴,以及給農(nóng)作物收成帶來的好處。
秋雨過后,天空如洗,山野田園更加通透。
從洙坦往大茶源走,好比是葫蘆的腰身,山勢就束緊了。路邊的稻田呢,很難找到一塊規(guī)整的,與之銜接的溝渠,一如羊腸。守在田埂邊的白鷺,應是垂涎稻田里游弋的稻花魚吧,它們神情專注的樣子,特別可愛。田埂之上,有村民在摘辣椒,有村民在掰苞蘆,也有村民在揮鋤掘地,但絲毫不影響白鷺踱步,或者從塝上到塝底低空飛翔。
轉(zhuǎn)過山岔口,與灰墻黛瓦的民居、弧形的稻田不期而遇,散漫、錯落,但相對應的點,似乎是水口拱橋邊的古樟,抑或古樟邊的土地廟?!拔宋宋恕?,蜜蜂不知疲憊地在稻田里穿梭,是對我視角與嗅覺的雙重牽引??磥?,山里平時的溫度比山外的要低些,山外有些水稻都開鐮收割了,山里的水稻有的在抽穗揚花,有的已處于蠟熟期。
陽光與云朵,追逐著山溪,也追逐著田園,仿佛在以山溪流淌的速度,描摹稻田的顏色。那種絢爛的金黃,由單薄而豐富,最后歸結(jié)為一棵棵沉甸甸的稻穗。
想必,正是這樣流淌的金黃,以及飄逸的香氣,不斷蓄積著大地豐收的能量和模樣。
五
哦,爆米花、稻花香,還有那稻田里游弋的稻花魚,都是多么的熟悉、親切。
晚風拂來,一輪新月已掛在天邊。
顯然,因打爆米花中年男子的到來,小區(qū)中小孩增添了幾分歡娛,而上了年紀的老人呢,也多了久違的談資。
我發(fā)現(xiàn)老李的米筒是個老物件,竹制,雕飾考究,一側(cè)刻有“五谷豐登”字樣。他左手托著米筒,右手拎著一袋爆米花,似乎意猶未盡。
“砰——”爆米花的香氣,仍在金谷路上盈逸。
(插圖:勝 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