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深藍(lán)乘轎遠(yuǎn)遠(yuǎn)走在前頭，由轎夫擔(dān)著上下微晃，發(fā)出寂謐深林之中更為寂謐的聲響，轎子愈來愈遠(yuǎn)了，幽幽山道兩旁碧綠的翠枝壓下來，壓下來，匝匝布在凌晨微明的天色之間。我感到自己的腿邁不動了。霧氣升騰，肆意繚繞，仿佛蛇信子帶著不可挑釁的威嚴(yán)。我實在趕不上了，很想向前面喊：娘子，你這看翠枝這么美，要么我折一枝，你下來看看？霎時，我的腦袋被抽空，踮著腳顫顫，幾欲垂墜，我好像聽見自己微弱的聲音直喊著娘子，娘子。腦袋又昏又沉又空。咕咚咕咚，什么聲音？泡泡？怎么忽然有這么多泡泡？在天旋地轉(zhuǎn)的最后，我看見山川河流在天空游來游去，曲曲蕩蕩，像是？像是文森特的星空。我想起了娘子，這回我大聲喊了出來：娘子，快落轎，來看山川河流，它們在游，它們?nèi)谟危€有許多泡泡，許多泡泡……

少頃，我便醒了。最近老做夢，上周夢見自己成了饒宗頤，說著潮州話給學(xué)生講考古。一面講著，一面暗自納悶：媽的，我怎么成了百歲泰斗，我連個木乃伊都不懂，還給人吞云吐霧講考古，這太扯了。這回成了李白穿著白長衫去訪戴天山道士，山道曲曲彎彎，青靄環(huán)繞，走了一程又一程還沒到，索性坐定在大巖石上飲山泉，間聞松果崩落之聲。飲夠了怎么辦，再走唄。娘子的藍(lán)轎已慢慢與我拉開距離。李白有娘子嗎？不管，反正我這個李白就是有娘子，這叫李白攜娘子訪道士。在這深林之中，是夜已快盡，桃花披露霜，還偶遇了三兩只鹿，睜著汪汪大眼，像有溪水汩汩而落。媽的，走了這好久，老戴竟然不在，問童仆，答無人知所去。狗屁！我被瞬間而來的閉門羹擊中，愁倚在近旁巨松身上。休息了會，憤懣盡消，又?jǐn)y了娘子返還。方才是在下山道上，久餓難耐，天旋地轉(zhuǎn)，眼前就蒙太奇了。適才于松陰之下，我即興作了首詩，詩仙詩仙，不作詩枉為仙。是那首后人不大傳頌的《訪戴天山道士不遇》。后來那個賈島寫了首《尋隱者不遇》，他五言四句，我五言八句，偏他的那首不遇在山川河流傳了個遍，三歲幼童都會背：松下問童子……罷，我一詩仙，不與此流相爭，反正我相信會背“床前明月光”的人肯定比會背“松下問童子”的多，反正此不遇和彼不遇都一樣，屁賈島尋的人還不是云深不知處，和我一樣，吃閉門羹。

我醒了，我他媽為什么要醒，我不是李白，也沒有娘子。白日，我在操作間流水線上摸了多少只手機來著？一千只？不知道，反正我是它們生出來之前塑造它們的一環(huán)，我的指紋永遠(yuǎn)留在那些手機的身軀之內(nèi)，它們經(jīng)由最后一道工序被送上市場，流向祖國的大江南北，這大江南北的好風(fēng)光有了它們就更風(fēng)光了，它們能被手機拍下來送上朋友圈，你看他看她看我看大家看，北的看南，南的看北，好不熱鬧。可是，自我手中出去之后它們就不干我什么事了，我還是那個我，瘦扁扁，一個現(xiàn)代打工仔。像這會子，我醒了，坐在皺皺的舊床單上，呆望著窗外。窗簾太窄，蓋不住全部窗戶，漏進(jìn)來許多月光，蒼白的月光照著我蒼白的身。這時就又想起方才做的夢了。我要是李白就好了，一句床前明月光，什么就都有了，不用深夜獨坐孤床看月亮，挨著餓，肚子往內(nèi)陷得更深了，我望著皺床單像手握望遠(yuǎn)鏡探究宇宙那樣深望。最終，我只想將我的床單烙成一張大大的餅一口咬下喂我那饑渴的胃。月光是美，薄薄的白，落在地上物上又見不出白色的白，可有什么用呢。我醒了，看著它照舊餓照舊睡不著。李白，你要么教我如何成仙，我就不用吃不用睡。李白，你為什么一直不肯加我的QQ？

算了，睡不著就睡不著，索性出去走走，回來再睡，醒來繼續(xù)搗騰手機。白間，我站在流水線前操作，雙手有節(jié)奏地飛舞，但我很清楚自己成不了天女。那些手機隨著操作帶傳送過來，停經(jīng)片刻之后又傳送至下一個工人手里。我看到一雙雙手全在飛舞，飛速在手機身體內(nèi)留下指紋，也就是烙印。沉淪，不知怎的，這兩個字自腦海幽幽浮現(xiàn)到眼前。是的，我早已沉淪在這操作間，沉淪于終日不絕的打工之中。上周日午間飯畢，我走出食堂撥通了家里的座機，彩鈴唱一陣后父親接了起來，喂。他的喂還沒有說完，我便掛斷了。他們在家很不容易，我能說什么，我不要打工，要找其他工作？我憑什么？

放榜那天，看到630這個分?jǐn)?shù)后，我把自己鎖進(jìn)了臥室。那年高考其實我也有預(yù)感，不會考得太好，原就偏科，語文好理科差，加之考前我做了個夢。夢里我在燒電焊，帶著防護(hù)面罩望著滋滋燃響的藍(lán)色火焰宛如張舞的猛蛇，火勢愈烈，我感到有些怕了，怕那些藍(lán)色猛蛇撲過來把我撲死，倉皇之際我把身旁坐在地上的農(nóng)夫山泉倒了上去，茲……這回，火在悠長的嘆息里寂滅下去。我癱坐在地上，見眼前一團狼藉松了一口氣，還是滅了好滅了省心。然而醒來就自知這夢不祥，夢見火滅大多暗指失意失敗，我想到了高考，不敢想下去。握著這個分?jǐn)?shù)，有些話在心內(nèi)，搗來搗去終究沒能倒出口。家里難，他們不容易，我這分?jǐn)?shù)進(jìn)大學(xué)門須繳一萬元贊助費，家徒四壁，哪里拿得出這份錢。那年夏天我就將心內(nèi)的那些話炒過來炒過去，終歸炒不熟上不了桌。最后，被我自己徹底吞了下去，半生不熟的滋味很難消受。此后，我來到了這個打工大院子，住進(jìn)鳥籠樣的一格小宿舍，不知睡過多少人才輾轉(zhuǎn)至我身下的席夢思早已軟綿不堪，躺下去凹陷地難以回彈，睡在上面以身體會它那松散敗落的肌體，唉，它也很不容易。沉淪，這個詞就在躺入那張床之后浮現(xiàn)了出來。站在流水線前，師父說，“這是高速機，那是泛用機，這是載具，那是治具”，我看著它們?nèi)缤痪呔咚朗?，冰冷如霜。線長見我面如鐵色一副不情愿模樣，說道“都是出來打工的，沒人逼你”。這句話振作了我，我被線長的這句鐵話活活擰精神過來。來吧，沉淪，烙印，我做，我操作，都是出來打工的，沒人逼我，我做換我食，換我生，我他媽要生有屁用！如此暗暗想著如同一具木乃伊操作那些長得一模一樣的手機。沉淪，媽的，郁達(dá)夫?qū)懙玫故亲涛渡趺溃粋€落魄書生居然迎來一個如花近鄰，居然在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沉淪于情欲與純凈膠著的美好夜晚。他的沉淪太矯情，而我的沉淪簡直猶如一個滑稽的手勢，連凄楚的微弱聲音都發(fā)不出來。

夏天就快過去了。近來，夜里月光很好，我開始在入夜時分起床，洗漱后出門散步，在路上將手中的傘打開，以防自己被月光淋濕或曬傷。要么去吃點夜宵，這回吃頓好的。我試圖敲敲自己的心，讓它能夠更為篤實，堅定瞬時奢侈一把的決心。我在肯德基點了份雞腿堡套餐，端著餐盤在人群中尋座，看著別人要么成雙成對要么一家齊聚，頓時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良久終于發(fā)現(xiàn)一男的對面座位空著，同是天涯淪落人啊，立馬走過去坐了下來。不好意思這里有人了。我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他解釋道：我女朋友上洗手間了，等下就回來。我訕訕，略頓了頓，哦了聲滾到服務(wù)臺去打包。不好意思，我有急事要走，還是給我打包吧。唉，我他媽就是一嫌人。離開真的殘酷嗎，或者溫柔才是可恥的，或者孤獨的人無所謂，無日無夜無條件，前面真的危險嗎，或者背叛才是體貼的，或者逃避比較容易吧，風(fēng)言風(fēng)語風(fēng)吹沙。拎著套餐心想還是速速擇地趁熱囫圇吞完吧，這世間哪有我嫌人容身之處。我在馬路旁的小公園石椅上坐了下來，虎咽漢堡，那吃相與乞丐無異，路人行經(jīng)見這饑迫之狀大約疏覺可憫。出門前原無宵夜的打算，打著傘一人獨走，聽著自己踢踏踢踏清冷的腳步聲，胃就空了起來。我經(jīng)不住一陣陣浩浩蕩蕩的空，實在餓慌慌。吃點吧，你不餓胃也餓了。落工后我沒去解決晚餐倒頭昏睡，乍然醒來已是暗夜，看著窗外萬家燈火，我忍受不了這十平方米暗室內(nèi)洶涌著的寂寞波濤，還是出去吧。許多個天上地下皆熠熠閃光的暗夜，我在自己的囚室內(nèi)看燈火萬盞，或在操作間剝落下一層又一層鮮血淋漓的青春，露出蒼白透明的細(xì)骨頭。青春，從來都是一夜蒼老。我終于明白這句話原是這個意思。狼吞結(jié)束之后，我繞著公園散了一圈，傘早被收起，裝個性一會就足夠，裝多便成了傻子。我很快把小公園繞完了，它可真小，才一小會就繞完了。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繞了一圈，終究逃不出地球，逃不出這個巨大的囚室。那么好吧，滾回我的小囚室。

歸途經(jīng)過臟兮兮的沙縣小吃店。臟是真臟，永遠(yuǎn)擦不凈的橘色桌椅，連地面也是成天黏糊糊黑漆漆，走進(jìn)店去鞋底幾乎被黏住抬不起來，一腳一腳猶如渡深不見底黑水潭，步步皆探險，步步皆驚心。幾個月前，我們在那送別了屁松。我們搬了整整一箱啤酒，干杯吹瓶費勁心思把它們?nèi)赏?。屁松灌著灌著，忽然開口，我真得回去了，出來了七年，阿旻等不及想要結(jié)婚，也是，我們已經(jīng)二十七歲了，回去結(jié)個婚，明年要個小孩，再拿這幾年攢的錢開家電瓶車修理店，不回來了，再也不回來了。屁松還會修電瓶車？他當(dāng)然會，沒見他落工后有事沒事揣包煙去廠門口附近的那家東東修理店和老板聊天。真有你的屁松，我他媽除了搗騰手機就只會捧本書或涂幾句分行，我他媽簡直是廢物。我看著屁松臉上被他笑得愈加生機勃勃的青春痘，心里陣陣發(fā)寒發(fā)顫，一個廢物大概永遠(yuǎn)離不開那個操作間，那個囚室吧。霎時，我被拍了記腦袋。你小子又發(fā)呆呢？屁松依然在笑，我想不通他怎么能笑那么久，那么沒有憐憫之心。

他們問我

你為什么老是一個人發(fā)呆

我說我沒發(fā)呆

我在暢想未來

他們說

你那也叫暢想未來

你那他媽的叫做白日夢

要不就是老年癡呆癥提前發(fā)作

我懶得跟他們爭辯

繼續(xù)暢想未來

我總覺得

在暢想的時候

靈魂會被夢想帶走

留下我的身體

被一截又冷又硬的現(xiàn)實

洞穿

啤酒干光了，我們就要回去，大伙顯得醉意醺醺，彼此半擁半摟說著渾話。屁松，你的阿旻好嗎？當(dāng)然好。你每天想她嗎？想，睡前特想。回去就不用那么辛苦想了，天天摟一起。說什么呢，我們早就老夫老妻了。說什么呢，哈，看他那樣，哈哈。然而那刻我獨獨渴望落一場世紀(jì)暴雨，讓它轟然穿過我的腸我的胃我的身，徹底穿死我這孤獨的異鄉(xiāng)之人。為什么要回去，我不回，我們再干杯，干杯，吹了這瓶酒，西出陽關(guān)無故人。

再來一瓶

不是一杯

誰也別攔著我

讓我一直喝下去

從白天喝到黑夜

從現(xiàn)在喝到唐朝

從我喝到李白

夢里不知身是客。奢侈一餐后，我再次被夢捉拿了去。胡子拉渣的海子逛了進(jìn)來，他一面上下打量著我，一面一屁股坐在了我的床上。從你這窗看到的月亮還蠻美的嘛。又清又白的月光映著他的雙眼，灼亮灼亮。

小子，幾日不見，發(fā)育得挺扎實嘛！

去！昨晚又看了《麥地》，被你賺去一把眼淚，你怎么寫那么好。

月亮知道我，有時比泥土還要累。媽的，你簡直是知道我的心。

別惡心了，我知道自己的心，細(xì)細(xì)碎碎姑娘的心，亞洲銅、麥子的心，我哪知道你的。怎么，很累?。?/p>

甭提了，沒日沒夜搞手機弄得我想殺人！

這？唉……

他沉默下來，撫了撫我的左肩胛，又去看那流淚似的月亮。我發(fā)現(xiàn)他也很喜歡看月亮。

你的詩我全部認(rèn)真拜讀過，很棒，你是我心里的大師。

得了罷，什么大不大師的，老子臥在山海關(guān)鐵軌等火車啥都不在乎了，那車一碾過，管他多大的師都成了碎末渣子。

可你的詩至今很多人都喜歡，我就是。

喜歡就看看，寫寫也行，別學(xué)我死。

不會，我還沒好好愛過，死了豈不太可惜。

我嘴上這么說，心于頃刻之間咯噔一下，他為什么這樣說，我想死嗎？“所謂愛情，就是你落葉歸根時，我正好客死他鄉(xiāng)?！彼o靜地偏著頭看發(fā)白的月亮，我的心里瞬間冒出這句子。去年春天，難得遇一休息日，我乘公車去市立圖書館，車上塞滿乘客，我單手握吊扶手，另只手翻微博。車子猛然來個急剎車，我差點沒立住，身旁一人也重重靠過來，待回過神，她已迅速收回身穩(wěn)穩(wěn)立牢。抱歉，她略羞赧笑了一笑。我也回了個淡淡的笑。方才軟軟一團是？不知道，唉，隨便。

春分已過

可春天好像還遲遲不來

既未聞鳥語，也未見花開

無論宅在家里，還是走在路上

我都能感到冬天

明顯沒有要走的意思

因此和所有人一樣

我只能繼續(xù)忍受

臃腫的毛衣和外套

而令人無法忍受的是

它們總是無情地掩蓋了

姑娘們身上，那曼妙的曲線

直到清明過后，小雨初逝

暖陽在山的那邊探了探頭

我終于擺脫了身上的臃腫

率先穿起了短袖

走在人來人往的街頭

眼看著姑娘們胸前的兩個小凸起

一天天地明顯

我知道，春天已經(jīng)來了

那天回來已近黃昏，天色陰得很重，晚風(fēng)聲勢漸大，在城市的天地間四處躥蕩。我聽著重烈風(fēng)聲，趴在床上涂了這首詩，大約那一團軟是詩意來源。對了，你愛過姑娘嗎？海子陡然轉(zhuǎn)回頭來看定我，我被他掃描機般炯然的眼神深深懾住。他的眼睛原來挺大。我愣了下神，回道，也許有吧。哦？他似乎有了傾聽的好興致。比起你的姐姐，我的一團青煙，還沒抓住早縷縷消逝，不值一提。切，沒勁。他說的話一點不詩意，不過倒也符合海子這個太陽般灼灼燃燒的人設(shè)。其實關(guān)于那縷青煙我還寫過一首短詩：

每當(dāng)我們

四目相對時

你的眼睛總能眨出

清脆的鳴響

我一直渴望定定然望著她清明的眼睛，可我們總沒有機會四目相對。我拖著蛇皮袋離家的清晨，秋雨初歇，巴士的玻璃窗仍掛著殘破不堪的細(xì)雨柱。我望著那涇渭混亂的軌跡感覺自己的心像那蟹爪似的亂撓不止，抓得我如同秋風(fēng)中凌亂不已的破窗紙。不知道她見到那朵紙水仙沒有，水仙會不會披冷霜。直到我徹底熟悉那席夢思一觸便淪陷的秉性后，我仍然惦記著那朵紙水仙。樋口一葉，樋口一葉！你到底收到?jīng)]有？落班已近午夜，在手機滄海里浸泡過十五個小時之后，我的雙手已不是我的，它們比木乃伊還古老蒼舊，我甚至懼怕細(xì)微的動作都足以令它們風(fēng)化消失，只好絕望地垂著雙臂往宿舍走。我想那夜的月光也如同投射到海子身上的那些月光一樣，比白云更白，比瑞雪更冷更清。我想著我的青梅竹馬樋口一葉，紙水仙你倒是收到?jīng)]有，你怎么不來個電話，惱我夜夜?fàn)繏?。我想著想著腦袋又開始疼，該死的螞蟻，又鉆了進(jìn)來。每回頭疼，我就習(xí)慣性地仰面，疼痛當(dāng)然不會減少半分，可我依然固執(zhí)地在螞蟻噬咬起來的時候猛然仰頭。就在那瞬間，我與雪亮亮的明月四目相對，這，這分明是樋口一葉的眼睛嘛，清冷皎潔，是我的青梅竹馬樋口一葉啊！當(dāng)即，我便寫下這首詩。我是沒有辦法見到她的，如此一想整個人灰了下來。海子見我面露哀矜，只好繼續(xù)沉默，與我并肩坐著看那白玉似的月亮。

罷，時候不早了，不如下回我再來找你，今夜歇了吧。話畢，他倏忽散去，消隱在靜謐的月色之中。我翻了個身便醒了，一首詩冒了上來，起身抓來日記本匆匆涂上翻倒赴睡。不知教誨不要死的海子若看此詩作何感想？

臥軌

上吊

服毒

割腕

跳樓

無論以哪種方式

走向死亡

作為一名合格的詩人

你都將死于

自殺

秋天快要來了，南方的天氣依然炎熱，我開始無比想念清冷的秋天，在這種想念里感到難以為繼。日日咽下鐵做的月亮，咽下工業(yè)的廢水，咽下奔波、流離失所，咽下長滿水銹的生活。夜夜在夢里為自己開一朵又一朵奇詭艷絢的不知名花，和那些老朋友說話。前夜，我和卡夫卡在一家破舊的小酒館里喝得酩酊大醉。他拉著我的手說：現(xiàn)在我在我的家庭里，在那些最好的、最親愛的人中間，比一個陌生人還要陌生。我望著他無比憂郁的大眼睛，那深林之鹿般透明的眼睛似有露珠滴墜，令我忍不住伸手要去接。我舉起杯說，干，再喝幾巡。我倆喝著喝著，窗外開始落雨，簌簌碎碎的雨聲令卡夫卡微醺后的傾訴顯得更為清涼，他需要我一直握住他的手，需要我再陪他喝一會。唉，其實更需要陪的是我，是我需要他坐在對面陪我喝，喝到死。后來，加繆這家伙也來了，叼著根煙，還裹著他那身黑色呢大衣，擺酷般立著呢領(lǐng)。啊呀，好家伙，你也來啦！我招呼他坐下。他將香煙取下夾在指間，吐出一口白蒙蒙的氣體，那團狹長氣體瞬間消散在雨夜蕭索的空氣里。路過，沒拿傘，進(jìn)來躲雨，你倆倒好，又喝上了。他捻滅煙蒂，去握酒杯，沉默著。他緊握酒杯的手背青筋暴起，猶如一條條生嫩的青蛇幽微蠕動。我意識到這個雨夜不只是蕭索那么簡單，果然，他動了動嘴唇，想說什么。我說你不用說了，我都懂。他頓刻痛苦地閉上雙眼，點了點頭，隨即，一口悶下那杯深咖色的烈酒?？ǚ蚩ǖ雇昕嗨?，又睜著他那清水汪汪的大眼睛發(fā)呆，加繆一直灌酒，并不發(fā)語。我打了個嗝，開始傾訴。白天我在操作間差點暈過去，累死了站不住?；杌杌谢虚g，我見到了我的爺爺，其實我沒見過他，解放前他老早掛了。我見他低著頭坐在村口，皮膚枯皺，連褶也是老瘦的模樣，寬衫虛籠籠罩著他瘦小的身軀，一陣風(fēng)來，寬衫緊貼住他，刮出棱棱肋骨的寂寞形狀。他這樣已經(jīng)坐了好久，呆呆的一動不動，像面泥塑任憑風(fēng)吹雨打。我見他被風(fēng)如此刮著，著實不忍，想上前勸慰，右腳剛踏出便遁入了虛空的洞穴，須臾之間，被驚慌的失重感弄醒。醒來，涂了首詩，你倆幫我看看：

村里的老人都說

我跟我爺爺年輕時很像

剛開始我不以為然

后來經(jīng)他們一再提起

我就深信不疑了

我跟我爺爺

不僅外貌越看越像

就連脾性和愛好

也像同一個娘胎里出來的

比如我爺爺外號竹竿

我外號衣架

我爺爺經(jīng)常忍氣吞聲

我經(jīng)常唯唯諾諾

我爺爺喜歡猜謎

我喜歡預(yù)言

1943年秋，鬼子進(jìn)村

我爺爺被活活燒死

享年23歲

我今年23歲

他倆接來看過，卡夫卡脫口：這寫的不就是我嘛？！我去，我他媽天生一副唯唯諾諾相，真他媽的！我抿著嘴看定他，意欲傳遞給他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安慰，誰知他一接觸我的眼神就閃過一邊低頭哀矜。唉，卡夫卡這個傻帽。加繆更不像話，一句話沒說，自顧灌酒。我收回來塞入褲袋，又給自己斟上一杯。得了，兄弟，再干一杯。唉，其實喝再多又有什么用？

春節(jié)好不容易回趟家，我那小臥室不爭氣的燈泡死掉了。窗外噼里啪啦，窗內(nèi)寂黑兮兮。翻來覆去睡不著，摸出手機，B站直播《貧嘴張大民的幸福生活》，我看了張胖子貧嘴五分鐘之后決定將此劇看完。張大軍在一個雨夜斜倚門框黯然神傷，他向哥哥張大民傾訴，又不看著他的眼睛。

我怎么也睡不著，一閉上眼，就全是腿兒。

什么腿兒，女的？

不是，是馬。一大群馬跑過來，撲棱撲棱的，全是馬腿，咖啡色的馬腿兒。我跑近一看，不是馬腿兒，床腿兒。

床腿兒？

今天下午，我找我們領(lǐng)導(dǎo)談了房子的事兒。我們領(lǐng)導(dǎo)，我們領(lǐng)導(dǎo)。

說，別憋著。

我們領(lǐng)導(dǎo)對我特好，他說，你排隊了嗎？我說，我排隊了。他說好同志、好青年，你就慢慢排著吧，如果中間沒有加塞兒的，也許等到二十一世紀(jì)，你就能分到自己的房子了。我說我能加塞兒嗎？他說，你是好同志、好青年，你不能加塞兒。我說，那小王怎么就能加塞兒呀，他來得比我晚，干得沒我好。他說，你知道小王他爸是誰嗎。一聽這個，我腦門子就咔啪一聲，就這兒，倆眉毛中間，偏上一點兒，就像裂了一條縫。

我看著滿臉憂郁的張大軍說他倆眉毛中間裂了一條縫，眼淚就沖刷下來。想到父親說男兒有淚不輕彈，掉得更厲害了。原來這天下還有人比我更難，比如張大軍，比如張大民。我這時又想起了屁松，不知道他在家鄉(xiāng)搞修理店搞得怎么樣，造人造得怎么樣。那好像就是圓滿人生了，對我們這種操作機器來說，拼死拼活攢下點錢，滾回老家，討一個老婆，生一堆孩子。想象不出若干年后我的孩子要是問我，爸爸，為什么我們住在這種地方，為什么我們那么窮。我該怎么回他，我是不是也一樣要把他送去工廠，成為一枚和我一樣滴著血的螺絲釘。我看到父母長得越來越像我在夢中見到的爺爺，皮膚干瘦，讓人很想拿把水壺好好澆一澆。我不可能告訴他們在格子間我常常失眠，我甚至問自己為什么要來到這個世上。我曾站在天橋上，看著腳下穿梭不絕的車輛，感到很疲憊。這個世界那么飛速地運轉(zhuǎn)著，一刻不停，一刻不停，像我們車間的流水線，像快進(jìn)中的鏡頭，一刻不停，一刻不停。我在本命年開啟之際，離家回到了車間。線長的嘴巴一張一合，比金魚的嘴更飽滿，車間的噪音蓋過了他的，可他試著讓自己更大聲，和噪音使勁比試。虛張的聲勢。我的雙手和我的腦子暫時分開了，我的手隨操作慣性而去，我的海子卡夫卡加繆樋口一葉圍繞在我身邊，他們很沉默，繞著我轉(zhuǎn)圈，久久不肯離去。

本命年真是一道檻

我怕我過不去

這首詩之前，我已經(jīng)在筆記本上寫了好多首決絕的詩。海子已經(jīng)不再來看我，可能對我這種自我放棄感到厭倦，他說過不要讓我學(xué)他死。他神經(jīng)啊，我不是他，但是，我很想休息，真的很想。

我已經(jīng)無數(shù)次想象過那些畫面。很多陌生人走進(jìn)我的格子間，替我清理房間，把灰塵掃去，把血跡洗去，把窗簾拉開……看到他們在我的房間里忙碌，我感到十分安心。當(dāng)然，最后他們會把門帶上，留給我徹底的安靜。

那首沒來得及寫完的詩會有人幫我寫完

那本沒來得及讀完的書會有人幫我讀完

那支沒來得及點亮的蠟燭會有人幫我點亮

最后是那扇常年沒拉開的窗簾

幫我拉開，讓陽光進(jìn)來逗留一會兒

再拉上，然后用釘子死死釘住

整個過程井然有序，莊嚴(yán)肅穆

收拾完這一切

人們排隊離開

再幫我把門悄悄帶上

明天就是普天同慶的日子了，我站在陽臺上，覺得和站在天橋上沒什么差別。出電梯時我怔愣了一下，試圖確認(rèn)腦袋傳送給我的訊息。我確信自己無法接受當(dāng)我走出操作間，被轟然而至的鞭炮聲圍住，見紅的黃的氣球飄滿天空。確信自己無法在那樣盛大的節(jié)日之下去繼續(xù)茍守殘身。是了，我想哥哥會在事后再帶我去看看大海，他把我抱在懷里，坐在一條小船上?！懊鞒l(fā)弄扁舟”，這是我高考語文考試的作文題目，我想那篇作文得分應(yīng)該很不賴，但是，那些對我已經(jīng)沒有一點兒意義了。在我拎著包出門來到操作間，我已經(jīng)不再屬于我自己。我想哥哥會抱著我看海，最后，他會把我留在海里，按照我的遺愿。而我會和我的好朋友們再度見面，這樣很好，很好。

不必為我的離開感到驚訝

更不必嘆息，或者悲傷

我來時很好，去時，也很好

注：本文所引用詩句皆系許立志詩作。

原載于《群島》2023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