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來自會議現(xiàn)場的電話

晚飯后，我正靠在沙發(fā)上，捧著一本書打盹。手機響了，我懶洋洋地按下接聽鍵，喂了幾聲，聽筒那邊沒有聲音。

電話是我的一位老同事打來的。他為什么不說話？我忽然意識到，他可能正在開會，撥通我的電話，只能有一個目的，就是讓我偷聽會議的內(nèi)容，不用問，這個會議一定和我有關(guān)。

我把耳朵緊貼在手機上，果然聽到一些嘁嘁喳喳的聲音，我甚至能辨別出是哪幾個人在發(fā)言，但就是聽不清他們在說些什么。我想，老同事故意讓我聽，肯定是與會者在講我的壞話。

我繼續(xù)聽，可會場傳來的聲音越來越輕，似乎電話那頭不是一群人在開會，而是一群螃蟹擠在臉盆里吐著泡泡。我知道，這意味著會議已進入關(guān)鍵環(huán)節(jié)，不利于我的決定即將做出。

我忍不住想在電話這頭替自己辯解，我想說，不，不，情況不是這樣的，你們不能這樣對我，這不公平。事實上，我確實也這樣說了，但從我嘴里吐出的，并不是上面那些話，而是一簇簇細小的，不斷生成又不斷破碎的白色泡泡。

2、匯報

我急匆匆地趕往一幢建在山坡上的大樓。有人通知我，我的上級領(lǐng)導(dǎo)在這幢樓里，等著聽我匯報。

從山坡下通往大樓入口的階梯，幾乎都被傾瀉而下的爐渣覆蓋了，我不得不踩著爐渣，一邊打滑，一邊費力地往上爬。

快到大樓入口時，爐渣沒了，臺階也沒了，我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從入口處掛下來的鐵槽，爐渣應(yīng)該就是從這個鐵槽倒下來的。

鐵槽光滑極了，我只好張開四肢，撐住鐵槽的邊緣，一點一點往上挪。終于攀上了入口，但往里一看，根本不是寫字樓，而是個裝著螺旋式粉碎機的隧洞。

慶幸的是，粉碎機沒在運轉(zhuǎn)，否則它推下的滾燙的爐渣，早要了我的命。在粉碎機與洞壁之間，有半米來寬的縫隙。我從縫隙中擠過，前面是一條昏暗的走廊，兩邊有幾間空蕩蕩的辦公室。

我正東張西望，不知從哪冒出個黑臉大漢，也不說話，手里揮著個像棍棒的東西朝我追來，嚇得我撒腿便跑。

走廊盡頭，是盤旋而下的很陡的樓梯，像根豎起來的巨大彈簧。我一手抓著鋼管扶手，兩腿隨旋轉(zhuǎn)的慣性往下狂奔。慌亂中閃過眼前的，是每層旋梯對著的一個個黑漆漆的、緊閉的房門。

總算逃出了大樓，我沿著臺階繼續(xù)往山坡下跑。這時，我見一個同事正從山坡下上來，他個子很高，穿件黃風(fēng)衣，離得很遠就沖我喊：“你怎么占了領(lǐng)導(dǎo)的時間，那是我預(yù)約的?！?/p>

“瞎喊什么！我根本沒見到領(lǐng)導(dǎo)。”

“沒見到？送你出來的不是嗎？”

我回頭，見那個黑臉漢子正揮動著一卷報紙，朝我古怪地笑著。

3、采訪

有個采訪任務(wù)，不知為什么派給了我，說要跟著市長去考察在建的安置小區(qū)，完了發(fā)個稿子。

大家在機關(guān)大院集合，同行的人，有幾個面熟，還有個記者我也認識。市長到了，一行人跟在后面出發(fā)，不過沒安排車，是步行。

剛走出一小段路，我忽然想起手機忘在了大院的一間辦公室，趕忙跑回去拿。等我再出來時，前面已不見人影。我想，就這么幾分鐘，走不遠，前面看不到，那一定是轉(zhuǎn)彎了。

順路右轉(zhuǎn)，還是看不到他們。我有點懊悔，那個安置小區(qū)的名字我都不知道，不跟著，肯定找不到。如果真追不上他們，只好等結(jié)束后，向我認識的那個記者問問情況，隨便整個稿子出來了。

邊想邊急急往前走，沒多久，路邊出現(xiàn)了一片建筑，說是建筑，其實是一群樓宇的殘骸。這些樓高高低低，慘白慘白的，大部分墻體沒了，更別說門窗了，不過倒不像拆掉的，而像風(fēng)化后的自然破損，或是被蛀空的那種，仿佛我面對的是一片鈣化的巨型珊瑚，或一具龐大的遠古動物骨架。

我聽到建筑殘骸中傳來人說話的聲音，隨后看到七八個人順著一座高樓的樓梯往上攀。這些人都穿著藍色衣服，從衣服顏色和說話的聲音判斷，很像是市長和隨行者，但又有點不像。

無論如何，我想還是跟上去看看，可找來找去，怎么也找不到進去的口子。這時，那隊藍衣人已攀到了樓頂，站成一排看著下面。

樓很高，那些藍衣人好像站在云端。我仰著頭，朝上面拼命揮手，但他們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

4、補鞋

我一向不喜歡麻煩別人，可是也有例外。那是一個讓人昏昏欲睡的午后，我外出回到辦公室，發(fā)現(xiàn)自己左腳的鞋子裂開了一個口，大腳趾都露出來了。我知道街對面就有個修鞋攤，便準備下去修，可穿這么一只鞋往樓下走，實在不雅，

這時，我見同事H背起包要出去，連忙說：“我的鞋破了，麻煩你幫我拎到對面的鞋攤修一下。”說完我馬上就后悔了，我覺得他肯定會找理由拒絕，諸如他的事情很急之類，因為我和他的關(guān)系并不好，甚至還在升職的事情上有些過節(jié)。沒想到，他居然平靜地笑了笑，彎腰拎起我的鞋就往外走。

我愣了一下，他出乎意料的反應(yīng)讓我感到不安，于是我趕緊說：“哦，謝謝你，還是我自己去吧?！甭犖疫@么說，他又平靜地笑了笑，放下鞋走了。

我看看自己的鞋，還好，挺干凈，應(yīng)該沒有冒犯到H。把鞋穿到腳上，我只得自己下樓去補。這是個高檔寫字樓，一路上，衣著光鮮的男男女女向我投來異樣的目光，不過，也許他們的目光并沒有什么異樣，只是我的錯覺。

對鞋匠來說，縫個裂口很容易，十分鐘不到，他就把補好的鞋遞到我的手里。再次回到辦公室，正要落座，旁邊的女同事突然“咦”了一聲。“你的腳怎么了！”我低頭，也嚇了一跳：我的左腳連同鞋子縮到了很小，看起來就像一只可憐的山羊蹄子。

5、有兩張餐桌的包廂

一位同事升職，請大伙吃飯，有十幾個人參加，我也在內(nèi)。

晚宴安排在一個酒店的包廂，這個包廂有兩張圓桌，一大一小。我們是大的那張。落座不久，另一張小圓桌的客人也到了，大約五六個人，巧的是，我都認識，他們是我文學(xué)圈的朋友。寒暄了幾句，我又坐回大桌。菜很豐盛，氣氛也很好，大伙放開聊天，盡情飲酒。

碰了一圈杯，又吃了幾口菜，我端著酒杯，起身到旁邊的小桌敬酒。小桌的朋友讓服務(wù)員加了把椅子，我索性坐下來，邊喝邊談。

坐了一會，我想該轉(zhuǎn)回大桌了，可當(dāng)我轉(zhuǎn)向大桌時，卻發(fā)現(xiàn)大桌的人都不見了，桌子上的枝形吊燈也滅了。再看桌子，連臺布也撤了，黑色的桌面光溜溜的，好像一個圓形洞口。

其實桌面確實變成了一個洞口，因為里面依稀有聲音傳出。我湊近洞口往下看，原來消失的同事都坐在洞的底部，飯局仍在繼續(xù)，我剛才的座椅還空在那里。洞很深，大概有幾十米。

我想坐回去和同事們繼續(xù)喝，但不知道該怎么下去，只好端著酒杯，尷尬地站在洞口。這時，我聽到身后的小桌傳來一陣哄笑聲。

6、給領(lǐng)導(dǎo)開車

一天早上，領(lǐng)導(dǎo)讓我開車送他和太太去看電影。

車是領(lǐng)導(dǎo)自己的，一部嶄新的灰色SUV。領(lǐng)導(dǎo)和太太坐后排，我的同事坐副駕駛位置。天氣不錯，從領(lǐng)導(dǎo)家到城里的路上也沒什么車，我開得很快。

接近城區(qū)時，出現(xiàn)了岔路口，我拿不準去電影院怎么走，憑感覺選擇了左邊的路口。車子一彎進去，我就知道，走錯了，但這條路只通了單向半幅，另一半還在施工，堆著土石和粗大的鑄鐵管，連掉頭的空間都沒有。

領(lǐng)導(dǎo)和太太沒吭聲，他們越沉默，我越緊張，不過沒辦法，只能繼續(xù)往前開，希望有個地方可以掉頭。運氣還好，開了一段，總算看到了一個橫穿路面的缺口，正對著一處廠房，估計是為這個廠特地留出的通道。

廠房里總能掉個頭吧，我急忙拐了進去，誰知廠房里堆滿了煤渣，足有一人來高，得開到煤渣堆上才能掉頭。我一轟油門，開了上去，才發(fā)現(xiàn)這堆煤渣上還有好幾道深溝，掉頭并不容易。

“我下去指揮吧?！蓖抡f著，跳下了車。在他引導(dǎo)下，我不停打著方向，終于調(diào)轉(zhuǎn)了車頭?？僧?dāng)車子要開下煤渣堆時，我們四個明明坐在車上的人，卻莫名其妙地騎在了一匹灰毛騾子背上。

同事仿佛早知會這樣，一點都沒吃驚，說，騾子會走山路，下煤渣堆更穩(wěn)當(dāng)。出了廠門，我們騎著騾子原路返回。“騾子太慢了，要趕不上電影的?！鳖I(lǐng)導(dǎo)太太抱怨起來。話音剛落，灰毛騾子聽懂了似的，抖抖身體，又變成了原來的汽車。

只不過這輛車已不像剛才那么穩(wěn)，開起來忽左忽右的。我怕車子蹭到路邊的石頭和鑄鐵管，想讓車慢下來，可就是夠不到剎車，我的腳往前伸一點，剎車便往后縮一點。車不斷加速，晃得也更加厲害。

怎么辦！怎么辦！情急之下，我終于喊出了聲。當(dāng)我睜開眼睛時，發(fā)覺自己坐在電影院里，旁邊的人都扭頭看著我，而銀幕上，同事和領(lǐng)導(dǎo)，以及領(lǐng)導(dǎo)太太，正騎著一匹灰毛騾子奔向遠方。

7、調(diào)任之前

組織上通知，說調(diào)我到一家公司當(dāng)總經(jīng)理，三天后報到。

平時和這家公司沒什么聯(lián)系，還不知道公司在哪，我想正式報到前先去認個門。出租車司機把車停在縣城老街的一個院子前，說：“到了。”

院墻是紅磚墻砌的，院門上是鋼筋焊的拱形架，上面有鐵片做的紅五星。門旁掛著公司的牌子。院里有座兩層樓，很舊，一看就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建筑。

我上到二樓，狹窄的走廊兩邊是一間間的辦公室。往東走，快到底的時候，辦公室的標牌上出現(xiàn)了“副總經(jīng)理”的字樣，我數(shù)數(shù)，一共三間，門都虛掩著。再往里，就是總經(jīng)理室，門開著。

這時，一位看上去像秘書的女人抱著文件夾，從總經(jīng)理室出來，見我正東張西望，便問：“您找誰？”“哦，沒找誰，就是來認個門?！甭犖疫@么說，她愣了一下，隨即小跑著鉆進了總經(jīng)理室。

“是我們的新總經(jīng)理吧?！币粋€方臉平頭、胖乎乎的男子從總經(jīng)理室走出，迎著我伸出右手，那秘書模樣的女人緊跟在他后面。他一定是現(xiàn)任總經(jīng)理了。我突然覺得很尷尬，還沒報到，就這么急著一個人溜進來，算什么事啊。

兩只手握在一起，沒等我開口，總經(jīng)理大喊一聲：“老張、老李、老陳，新老總來了，都出來見見?！比g副總經(jīng)理室虛掩的門應(yīng)聲而開，三個胖乎乎的中年男子快步走了過來。

“來，我給你介紹一下?！笨偨?jīng)理還沒介紹，我卻僵住了：那三個滿臉堆笑的副總經(jīng)理，竟然長得和總經(jīng)理一模一樣。

8、辦公室的下午

有人走進來，在我辦公桌對面坐下。

下午陽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兩肘支在桌上，雙手托起昏昏欲墜的腦袋。作為一個公司的總裁，以這樣的姿勢接待客人很不得體，但在強烈的倦意支配下，我竟然動彈不得，甚至幾次睜開眼睛的努力，也均以失敗告終。

從說話的聲音，我聽出來訪的是過去的一位同事。他不是下午的第一批來訪者，在此之前，已來了幾撥客人，我記得還有位退了休的領(lǐng)導(dǎo)，找我談人事問題。這說明我目前的姿勢，已經(jīng)保持了好長時間。

坐在我對面的老同事，我們關(guān)系挺好，他帶了另一個我不認識的人，說想跟我的公司合作，銷售紙人、紙馬之類的喪葬用品。

我試圖說點什么，可嘴巴也跟眼睛一樣，困得張不開。好在我的沉默并沒有影響對方的談興，他們一直喋喋不休，后來還打電話，讓人把一些樣品拿到了我的辦公室。

這些東西怎么能拿到辦公室，太不吉利了?？晌冶牪婚_眼，張不開嘴，干著急。更糟的是，我發(fā)現(xiàn)心里一急，臉上就有向內(nèi)坍縮的感覺，越急，坍得越快，才不過幾分鐘，我的臉已坍出了一個黑洞。

先是手，然后是胳膊、胸腹和腿，我一截一截地被黑洞吸了進去，好像一條蟒蛇吞噬自己粗大的身體。

在坍縮形成的巨大吸力下，我的老同事也不由自主地擠向了我臉上的黑洞。剛開始，他還抓住我臉上殘存的顴骨掙扎著，但沒一會，便和他的喊叫聲一起，消失在了黑洞之中。

9、談話

與子公司負責(zé)人的談話，是在一間光線暗淡的辦公室進行的。

說是辦公室，其實更像我大學(xué)時代住的寢室，進門左手邊，擺著一張帶抽屜的桌子，桌后是一張靠墻放的床，右手邊，還有兩張床，一前一后。

從下午開始，我就坐在桌后，子公司的負責(zé)人依次進來談，參加談話的還有我的副手和辦公室主任。談話是為了了解情況，內(nèi)容涉及經(jīng)濟指標、業(yè)務(wù)渠道、人員、收入分配等，冗長、乏味、瑣碎。

輪到第五家了，趁辦公室主任打電話喊人的當(dāng)口，我起身活動腰腿，見窗外漆黑一片，抬腕看表，已是凌晨，我吃了一驚，時間的腳步，總是快得超出我們的想象。

幾分鐘后，一直候在附近的子公司的負責(zé)人走了進來，我卻不認識。辦公室主任介紹說，這個公司是新成立的，總經(jīng)理也是新聘的。

我一陣惱怒，設(shè)立新公司、聘任總經(jīng)理，這么大的事我居然不知道。一旁的副手似乎有所察覺，忙說：“您可能忘了，那天我向您匯報過，當(dāng)時您正在接待客人，大概沒在意。”我覺得副手多半在撒謊，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不過，我沒有當(dāng)場發(fā)作，談話還得繼續(xù)。談了一陣，我實在犯困，便說，大家先休息一下吧。話音剛落，那個新聘的子公司總經(jīng)理嗖的一下竄到了我身后的床上，倒頭就睡，而副手和辦公室主任也各自跳上了靠右的兩張床，瞬間打起了呼嚕。

此起彼伏的呼嚕聲像臺汛期倒灌的江水，涌蕩著，在辦公室不斷上漲，開始是腳面，后來是膝蓋，再后來是腰部，接著到了我的胸口。

我就要被淹沒了，我的雙手在求生的本能驅(qū)使下胡亂抓取著，但我能抓到的，也只有那些漂浮在我身旁的、散亂的文件。

10、換鞋

說不清為什么，我和下屬出差去了北方的一個城市。

出了車站，外面是一大片起伏不平的泥土地。下屬說：“老板，我去辦事，我們換雙鞋吧?！蔽铱戳搜巯聦俚哪_，穿的是雙雪白的運動鞋，而我穿著黑色輕便鞋。我說：“好?！蔽抑源饝?yīng)得很爽快，是因為我包里還有雙黑皮鞋，出差帶一雙正式場合穿的鞋，是我的習(xí)慣。

換了鞋，下屬急匆匆走了。我慢悠悠地晃到城區(qū)，沒事可做，整個下午在街市瞎逛。眼看日頭已經(jīng)偏西，下屬還沒有打來電話，事辦得怎樣，晚飯如何安排，統(tǒng)統(tǒng)不知道。

這不合常理，我正在納悶，忽然看到妻子在一家小吃店里坐著。她怎么會在這兒？我又疑惑，又驚訝。就在要上去喊她時，我收住了嘴，心想，我得先把鞋換了再去和她相會。

對我來說，換鞋是很私密的事情，必須找個僻靜之處。沿著商業(yè)街，我一直走到了河邊，這里有個船埠頭，石板臺階下去，是一小片沙泥灘。我坐在最下面一級臺階上，把包里一雙黑皮鞋取出，又脫下雪白的運動鞋塞進包里。然后，我拿起一只黑皮鞋套到腳上，但等我穿另一只黑皮鞋時，卻遇到了問題。這個沙泥灘上東倒西歪扔著好些黑皮鞋，看上去都像是我的那只，可拿起來比比，又都不是。

正在我一籌莫展的當(dāng)口，聽到背后有妻子的聲音。扭頭看，見妻子和我的下屬站在一起，手里揮著一只黑皮鞋說：“老公別找了，你的鞋在這兒呢！”

11、對一個畫家的拜訪

我和領(lǐng)導(dǎo)走得不近，所以當(dāng)他讓我陪著去拜訪一個畫家時，我有些意外。

畫家的工作室在鄉(xiāng)間，門敞著。我們進去時，畫家正和一幫朋友圍著長條桌喝茶，見領(lǐng)導(dǎo)來訪，畫家忙不迭起身相迎。他的那些朋友和我們寒暄幾句，識趣地撤了。

隨后，畫家?guī)覀儏⒂^他的近作，老實說，這些畫都入不了我的眼，不過領(lǐng)導(dǎo)倒看得頗有興味。

看完畫，坐下喝茶，聊了一會兒，畫家起身，從一個類似儲藏室的小間拿出一卷東西，在工作室的地板上攤開。

我的眼睛一下子被點亮了：攤開在地上的這幅畫，我太喜歡了，畫面上只有大塊的紅色、白色和黑色，又低沉又絢麗，極具抽象感。更特別的是，這幅畫竟然畫在一張形狀不規(guī)則的畫布上。

一般來說，畫家這個時候拿幅畫出來，肯定是送給客人的，當(dāng)然，畫只有一幅，必然是給領(lǐng)導(dǎo)的。盡管我一點都不欣賞這個畫家，但這幅畫我實在是看在眼里拔不出來，于是趁畫家還沒開口，忙湊上前說：“謝謝，謝謝，這么好的畫，我一定好好收藏?！?/p>

我邊說，邊動手把畫卷起來。卷的時候，感覺這畫布很怪，軟軟的、厚厚的、沉甸甸的、油膩膩的，似乎還帶著一層脂肪。

見我已把畫夾在胳肢窩下，畫家一臉尷尬，頓了頓說：“嚴格說，這不算是畫，而是一張別人托我彩繪的人皮?！闭f罷，意味深長地望向領(lǐng)導(dǎo)。

領(lǐng)導(dǎo)狡黠一笑，放下茶杯，慢慢把襯衫脫了下來，呈現(xiàn)在我眼前的，是他裸露著肌肉、脂肪和血管，猶似新鮮標本的上半身。

12、請客

一覺睡到自然醒，起來后想著上哪去吃中飯，想著想著想到了一個小店，在城郊湖畔的邊緣，旁邊是個小鎮(zhèn)。我印象中，那里的菜燒得很好，我或許吃過，或許只是聽別人說過。

我沒叫其他人，想清靜清靜。去湖畔的路我還是比較熟悉的，但快到湖區(qū)時，我覺得和以前不一樣，不知為什么，原來的路不通了，我又彎到了左邊，沿一條陌生的路開下去，結(jié)果還真到了小鎮(zhèn)。

鎮(zhèn)上很熱鬧，似乎有個集市。我的車在人群中艱難地往前挪，忽然看到了原來的領(lǐng)導(dǎo)，他現(xiàn)在已退休了。我搖下車窗打招呼，并說，方便的話中午一起吃飯吧。他說，和他一起來的還有他太太。我說好，吃飯地方離這兒不遠，我先去，發(fā)地址給他，請他們逛完集市過來。

坐在小飯店，我抽了幾支煙，眼看都過12點了，可老領(lǐng)導(dǎo)左等右等就是不來，打電話過去，總打不通，我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吃也不是，等也不是，便對老板娘說，先留著位，我去鎮(zhèn)上接個人。

回到鎮(zhèn)上，停好車，往集市方向走，但街上冷冷清清，集市已經(jīng)散了。我沿街轉(zhuǎn)了個遍，也沒見老領(lǐng)導(dǎo)，心想，也許我回來的當(dāng)口，他已經(jīng)去飯店了，于是又往小飯店趕。

接近店門口時，我聽里面?zhèn)鱽砹死项I(lǐng)導(dǎo)熟悉的聲音，探頭看，見老領(lǐng)導(dǎo)和夫人已坐在我訂的那張桌子旁吃了起來，和他們一桌的還有一人，我仔細瞧，那人不是別人，正是我的同事。

我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老領(lǐng)導(dǎo)一抬頭，看見了，先是一愣，隨即拍著腦袋說：“哎呀！你看我，真是老糊涂了，我把你和他搞混了，以為你們是同一個人呢?！?/p>

13、返聘

再過幾年就要退休了，屆時，我將被返聘，推薦到一個衛(wèi)生研究院擔(dān)任院長。這已是板上釘釘?shù)氖?。一天下午，我坐在辦公室閑暇無事，忽然起興，想到研究院看看。

研究院在郊區(qū)的一幢二層高的圓形建筑內(nèi)，進門是個挑空的大廳，辦公室和其他工作用房環(huán)繞著大廳布局。外面陽光燦爛，但建筑內(nèi)部卻一片昏暗，我的進入也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關(guān)注。

沿著環(huán)形走廊，我慢悠悠地晃蕩，大多數(shù)房間關(guān)著門，看不出個所以然，唯一的感覺是這里很亂，成堆的材料和雜物擺放在過道上，帶帆布兜的清潔車和水桶橫在盥洗室門口，少數(shù)幾間敞開的房間內(nèi)，燈光中透著肝病的蠟黃，家具歪七扭八，布滿灰塵。在一間實驗室，白色的陶瓷水斗內(nèi)還殘留著斑斑血跡。我對混亂并不反感，也沒有潔癖，只是覺得，如果哪天在這個建筑內(nèi)值夜班，一定是件很恐怖的事情。

參觀完第一個樓層，轉(zhuǎn)回大廳時，現(xiàn)任院長恰巧外出回來。我認識這個女人，性格潑辣，長相俗氣，也已接近退休。“你不是說要給我推薦一個品行好、業(yè)務(wù)強的人嗎，啥時候來呀？”她走過我身邊時忽地冒出一句。

我有點懵，我不記得給她推薦過什么人，但也不能百分百確定。我一邊在大腦中快速搜索，一邊隨口支應(yīng)說：“啊，我再想想，有合適的人選再說。”就在我答話的當(dāng)口，她已快步向樓上走去，高跟鞋在臺階上留下清脆的響聲。

和鞋跟的脆響一起鉆入我耳朵的，是大廳里幾個工作人員放肆的笑聲。

14、上班

星期一，我照例拎著公文包去上班。我家離單位不遠，走過一條街，再穿過市政廣場，就到了。

花崗巖鋪裝的市政廣場很氣派，有巨大的噴水池和幾何圖形的花壇。我每天的路線是從東南口進，西北口出。我出門很早，空氣清冽，廣場沒什么人，剛升起的太陽向城市投下玫瑰色的光暈。

跨上幾級臺階，我習(xí)慣性地沿廣場的步道往前走，才沒多遠，就見路上攔著兩條蟒蛇，一大一小，它們盤曲的形狀和回形針一樣。

對回形針，我再熟悉不過了。我辦公桌上成堆的、枯燥乏味的公文，都用回形針別著。以致我覺得回形針就是一個個附加在公文上的微小的迷宮，常常讓我在批閱的過程中陷入迷茫。

但面對眼前盤成回形針的蟒蛇，我卻一點也沒怕，因為我知道，這兩條蟒蛇其實是我的妻子和女兒。至于我是如何知道的，我也說不清。

于是，我像小姑娘跳格子那樣，從蟒蛇盤曲的身體空隙靈巧地跳了過去。畢竟，這是星期一，還有一大疊公文等著我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