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很不好說，究竟什么才算是回憶呢？我們時時刻刻沿了人生的路向前走著，時時刻刻有東西映入我們的眼里?！慈绗F(xiàn)在吧，我一抬頭就可以看到清淺的水在水仙花盆里反射的冷光，浸在水里的石子的暈紅和翠綠，茶杯里殘茶在柔軟的燈光下照出的幾點金星。但是，一轉(zhuǎn)眼，眼前的這一切，早跳入我的意想里，成輕煙，成細(xì)霧，成淡淡的影子，再看起來、想起來、說起來的話，就算是我的回憶了。

只說眼前這一步，只有這一點淡淡的影子，自然是迷離的。但是我自從踏到世界上來，走過不知多少的路?；赝^去的茫茫里，有著我的足跡疊成的一條白線，一直引到現(xiàn)在，而且還要引上去。我走過都市的路，看塵煙繚繞在櫛比的高屋的頂上。我走過鄉(xiāng)村的路，看似水的流云籠罩著遠(yuǎn)村，看金海似的麥浪。我走過其他許許多多的路，看紅的梅，白的雪，瀲滟的流水，十里稷稷的松壑，小孩充滿了生命力的踴躍。我在一條路上接觸到種種的面影，熟悉的，不熟悉的。這一切的一切都在我走著的時候，驀地成輕煙，成細(xì)霧，成淡淡的影子，儲在我的回憶里。有的也就被埋在回憶的暗陬里，忘了。當(dāng)我轉(zhuǎn)向另一條路的時候，隨時又有新的東西，另有一群面影湊集在我的眼前。驀地又成輕煙，成細(xì)霧，成淡淡的影子，移入我的回憶里，自然也有的被埋在暗陬里，忘了。新的影子擠入來，又有舊的被擠到不知什么地方去幻滅，有的簡直就被擠了出去。以后，當(dāng)另一群更新的影子擠進(jìn)來的時候，這新的也就追蹤了舊的命運。就這樣，擠出，擠進(jìn)，一直到現(xiàn)在。我的回憶里殘留著各樣的影子、色彩。分不清先先后后，縈混成一團(tuán)了。

我就帶著這縈混的一團(tuán)從過去的茫茫里走上來?，F(xiàn)在抬頭就可以看到水仙花盆里反射的水的冷光，水里石子的暈紅和翠綠，殘茶在燈下照出的幾點金星。自然，前面已經(jīng)說過，這些都要倏地變成影子，移入回憶里，移入這縈混的一團(tuán)里，但是在未移動以前，這縈混的一團(tuán)影子說不定就在我的腦海里浮動起來，我就自然陷入回憶里去了——陷入回憶里去，其實是很不費力的事。我面對著當(dāng)前的事物，不知怎地，迷離里忽然電光似的一掣，立刻有灰蒙蒙的一片展開在我的意想里，仿佛是空空的，沒有什么，但隨便我想到曾經(jīng)見過的什么，立刻便有影子浮現(xiàn)出來。跟著來的還不止一個影子，兩個，三個，多，更多了。影子在穿棱，在縈混。又仿佛電光似的一掣，我又順著一條線回憶下去——比如回憶到故鄉(xiāng)里的秋吧。先仿佛看到滿場里亂攤著的谷子，黃黃的。再看到左右擺動的老牛的頭，漂浮著云煙的田野，屋后銀白的一片秋蘆。在沉一下心，還仿佛能聽到老牛的喘氣，柳樹頂蟬的曳長了的鳴聲，豆莢在日光下畢剝的炸裂聲。驀地，有如陰云漫過了田野，只在我的意想里一晃，在故鄉(xiāng)里的這些秋的影子上面，又?jǐn)D進(jìn)來別的影子了——紅的梅，白的雪，瀲滟的流水，十里稷稷的松壑，小孩充滿了生命力的踴躍。同時，老牛的影，蘆花的影，田野的影，也站在我的心里的一個角隅里。這許多的影子掩映著，混起來。我再不能順著剛才那條線想下去。又有許多別的歷亂的影子在我的意念里跳動。如電光火石，炫了我的眼睛。終于我一無所見，一無所憶。仍然展開了灰蒙蒙的一片，空空的，什么也沒有。我的回憶也就停止了。

我的回憶停止了，但是絕不能就這樣停止下去的。我仍然說，我們時時刻刻沿著人生的路向前走著，時時刻刻就有回憶縈繞著我們?！僬f到現(xiàn)在吧。燈光平流到我面前的桌上，書頁映出了參差的黑影，看到這黑影，我立刻想到在過去不知什么時候看過的遠(yuǎn)山的淡影。玻璃杯反射著清光?？戳诉@清光，我立刻想到月明下千里的積雪。我正寫著字?？戳诉@一顆顆的字，也使我想到了階下的蟻群……倘若再沉一下心，我可以想到過去在某處見過這樣的山的淡影。在另一個地方也見過這樣的影子，紛紛的一團(tuán)。于是想了開去，想到同這影子差不多的影子。紛紛的一團(tuán)。于是又想了開去，仍然是紛紛的一團(tuán)影子。但是同這山的淡影，同這書頁映出的參差的黑影卻沒有一點關(guān)系了。這些影子還沒幻滅的時候，又有別的影子隱現(xiàn)在它們后面，朦朧，暗淡，有著各樣的色彩。再往里看，又有一層影子隱現(xiàn)在這些影子后面，更朦朧，更暗淡，色彩也更繁復(fù)?！粚?，一層，看上去，沒有完。越遠(yuǎn)越暗淡了下去。到最后，只剩了那么一點綽綽的形象。就這樣，在我的回憶里，一層一層的，這許許多多的影子、色彩，分不清先先后后，又縈混成一團(tuán)了。

我仍然帶了這縈混的一團(tuán)影子走上去。倘若要問：這些影子都在什么地方呢？我卻說不清了。往往是這樣，一閉眼，先是暗冥冥的一片，再一看，里面就有影子。但再問：這暗冥冥的一片在什么地方呢？恐怕只有天知道吧。當(dāng)我注視著一件東西發(fā)愣的時候，這些影子就疊在我眼前的東西上。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我常把母親的面影疊在茶杯上。把忘記在什么時候看見的一條長長的伸到水里去的小路疊在Holderlin的全集上，把一樹燦爛的海棠花疊在盛著花的土盆上，把大明湖里的塔影疊在桌上鋪著的晶瑩的清玻璃上，把晚秋黃昏的一天暮鴉疊在墻角的蜘蛛網(wǎng)上，把夏天里烈日下的火紅的花團(tuán)疊在窗外草地上平鋪著的白雪上……然而，只要一經(jīng)意，這些影子立刻又水紋似地幻化開去。同了這茶杯的、這Holderlin全集的、這土盆的、這清玻璃的、這蜘蛛網(wǎng)的、這白雪的影子，跳入我的回憶里，在將來的不知什么時候，又要疊在另一些放在我眼前的東西上了。

將來還沒有來，而且也不好說。但是，我們眼前的路不正引向?qū)砣?？我看過了清淺的水在水仙花盆里反射的冷光，映在水里的石子的暈紅和翠綠，殘茶在柔軟的燈光下照出的那幾點金星。也看過了茶杯，Holderlin全集，土盆，清玻璃，蜘蛛網(wǎng)，白雪，第二天我自然看到另一些新的東西，第三天我自然看到另一些新的東西。第四天，第五天……看到的東西多起來，這些東西都要倏地成輕煙，成細(xì)霧，成淡淡的影子，儲在我的回憶里吧。這一團(tuán)縈混的影子，也要更縈混了。等我不能再走、不能再看的時候，這一團(tuán)也隨了我走應(yīng)當(dāng)走的最后的路。然而這時候，我卻將一無所見，一無所憶。這一團(tuán)影子幻失到什么地方去了呢？隨了大明湖里的倒影飄散到茫迷里去了嗎？隨了遠(yuǎn)山的淡靄被吸入金色的黃昏里去了嗎？說不清，而且也不必說?！凑矣羞^回憶了。我還希望什么呢？

選自《季羨林文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