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彩霞
沙博理和鳳子
“我愛上了鳳,也愛上了龍,了解和熱愛中國龍,使我更加熱愛和珍視我的中國鳳?!痹谧詡鳌段业闹袊分校袊q太人、翻譯家沙博理向已故妻子深情告白。
“鳳”,正是他的摯愛、劇作家封季壬,藝名“鳳子”。相愛相伴50年,是鳳子拉著他的手,讓他來到中國人民中間,并找到為之獻身的壯麗事業(yè)。
1947年4月1日,上海,美麗的雜志編輯鳳子正伏案創(chuàng)作小說《畫像》。在她的筆下,女主人公最終掙脫了家庭的牢籠,在大時代中實現(xiàn)了自己的價值。
這篇小說,也是鳳子的畫像。10年前,畢業(yè)于復旦大學的鳳子因出演曹禺的《雷雨》《日出》而聲名鵲起,引得歷史學家孫毓棠愛慕不已??墒腔楹?,孫毓棠希望鳳子回歸家庭,而鳳子卻渴望投身抗戰(zhàn),用戲劇揭露和批判黑暗。當她毅然飛往重慶時,也注定了婚姻的落幕。
然而,鳳子不后悔。在劇團,她的演出才能被朱自清、郭沫若盛贊,她感到眼前有無限光明。這樣的情感,被她傾注于小說,和主人公一樣,她的眼神“像烈日一樣的明澈、堅定”。
就在鳳子沉浸于作品中時,小屋的門突然被敲響。門外,是一位碧眼黃發(fā)的青年。在鳳子疑惑的目光中,對方操著異樣的中國話說:“我找鳳子女士!”
鳳子這才想起,遠在耶魯大學學習的老友楊云慧曾來信說,她的美國同學沙博理準備到中國繼續(xù)學中文,鑒于鳳子有出國的打算,所以介紹他們認識,可以互相練習會話。
在斗室里,沙博理講述了自己的故事:他本是一名律師,日本偷襲珍珠港后參了軍,戰(zhàn)爭結(jié)束,他先后進入哥倫比亞大學、耶魯大學學習中文,在中國同學的建議下來到中國。
盡管同學楊云慧已經(jīng)描述過鳳子的美貌,但第一次相見,沙博理還是驚為天人。
鳳子溫柔又熱情,陌生感很快消除。在沙博理眼中,這個身穿旗袍、薄施粉黛的東方女子,“面龐如同鍍了金的百合花”,令他好感頓生。那天分手時,沙博理非常愉快,他期待著下一次的見面。他們已約定,每周學習兩小時。
因初到上海,沙博理沒有工作,囊中羞澀。就在這時,有人提出資助,條件是和他女兒結(jié)婚,待他女兒成為美國公民,然后再離婚。對此,沙博理婉拒了。鳳子知道后,給予了贊賞和肯定。在她建議下,沙博理找到一份律師的工作。
在不斷的交往中,他的彬彬有禮和紳士風度吸引了鳳子,他們一起看話劇、讀小說、品龍井、逛城隍廟,逐漸成為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跟隨著鳳子,沙博理還結(jié)識了鄭振鐸、馮亦代等不少文化名人,聽他們小聲談?wù)撝夥艆^(qū)的消息,他對中國的歷史、文化產(chǎn)生了濃厚的興趣。不知不覺中,沙博理愛上了中國這條東方巨龍,也愛上了朝氣蓬勃的美麗的鳳子。
1948年,沙博理向鳳子求婚。猶如一石擊水,鳳子的心湖蕩起層層漣漪,盡管她認定沙博理單純善良,值得信任,可這畢竟是一樁非同小可的涉外婚姻,她猶豫了。
直到有一天,沙博理用真心打動了她。
那天,鳳子從香港乘飛機返回上海,途中遇到大雨,飛機先是繞道南京,到上海后,又在機場上空足足盤旋了一個小時。迫降時已是深夜,當鳳子疲憊不堪地回到公寓時,發(fā)現(xiàn)沙博理正焦急地給機場打電話。
看到鳳子站在面前,他一把抱住她,喜極而泣。
愛,給了鳳子勇氣。1948年5月16日,鳳子和沙博理在上海結(jié)婚,那天,同事馮亦代特意送上賀詞:“美人已屬沙博理。”這年,鳳子36歲,沙博理33歲。
新居是沙博理一手布置的,他把墻壁刷成淺藍色,顯得更加幽雅、寧靜。對即將建立的小家庭,他懷著真摯而又深厚的感情,這讓鳳子非常感動。
婚后,沙博理對鳳子的關(guān)心無微不至。她拍攝電影經(jīng)常要到后半夜,有時甚至拍到天亮,不管多晚,他都會來接她回家;她編輯的雜志經(jīng)費緊張,他拿出自己的收入給予支援;他還利用自己外國人的身份,掩護了多位地下黨員。
在愛的甜蜜中,鳳子帶著沙博理奔向北京,哼唱著陜北民歌,他們一起迎接新生的中國。為了紀念這美好時代,他們還決定要個孩子。
1950年,女兒出生,取名“亞美”,意為亞洲和美洲的結(jié)合。
定居北京后,鳳子工作繁忙,沙博理因暫時無事可做,便開始翻譯長篇小說《新兒女英雄傳》。后來,他又到對外聯(lián)絡(luò)局做了一名英文翻譯。
家庭如此幸福,沙博理心滿意足地生活在中國。沒想到,就在他對未來充滿憧憬時,愛情卻迎來考驗。
1950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不久,鳳子參加了赴朝慰問團。到朝鮮后,隊伍每天行軍數(shù)十里,而敵機,就盤旋在頭頂。
一次穿行在山谷里時,爆炸聲突然在身邊響起,一位相聲演員被炮彈擊中,當場犧牲。敵機還在掃射,機槍手的臉,鳳子看得清清楚楚。親眼看見了美帝國主義的暴行,鳳子悲憤交加。恨屋及烏,一想到丈夫是美國人,她就陷入了矛盾和痛苦。盡管沙博理一向主張和平,還為美國的報紙寫文章,批判美帝國主義的暴行,可鳳子還是說服不了自己。
回到北京后,鳳子住在招待所里,對沙博理表現(xiàn)出了從未有過的冷漠。赴各地宣講時,她聲淚俱下地講述美軍的殘暴,同事都說:“鳳子像變了一個人?!?/p>
心結(jié)難解,鳳子先是向好友馬海德訴說苦衷,后來干脆離開沙博理,遠赴江西參加土地改革。冷靜下來后,和沙博理相處的點點滴滴又涌上心頭。最終,時間撫平了裂痕,鳳子意識到:“他愛我,愛我們的家,他更愛新中國?!?h3>因為她,他把根扎在了中國
回到北京后,鳳子一邊主持《劇本》月刊,一邊指導話劇的拍攝。當鳳子因工作壓力大導致精神衰弱時,他陪她打太極拳,打乒乓球,緩解焦慮。每一個日子,都雕刻著愛的記號,他們的關(guān)系越來越融洽。
在鳳子的指導下,沙博理在翻譯之余還參演了幾部影片,在銀幕上留下了自己的傳說。十多年來,他愛上喝茶,喜歡穿布鞋、對襟棉襖,能說一口標準的普通話。中國,已讓他無法割舍。
1963年,沙博理正式加入中國國籍,他決心和鳳子相守終身。即使是動亂年代,當鳳子被關(guān)押在機關(guān)大樓時,他都堅持每天去探視她、鼓勵她。漫長的歲月里,他們互相信任,形影不離。
在愛與被愛中,沙博理的翻譯熱情高漲,相繼譯完多部作品,譯著《水滸傳》的問世,更是迎來了他翻譯生涯的巔峰。而那些作品,無一不凝結(jié)著鳳子的智慧。從花甲到古稀,他們一起伏案寫作,一起采風、訪問;他們互望著兩鬢的白發(fā),那喜悅的笑容在皺紋間綻放開來。
相伴的45年倏忽而過,81歲時,鳳子撰寫了文章《迎接金婚》。在回憶里,那個初見的情景,宛如昨日。對未來,她充滿向往:“我們珍惜我們的余年,平靜、愉悅、安定、和睦……”然而,命運沒有眷顧她,不久,鳳子便纏綿病榻。
1995年,外文出版局為沙博理舉辦80歲生日會,發(fā)言時,他哽咽著說:“我最感謝的那個人,她今天不在這里,因為她還住在醫(yī)院里,剛開過刀,沒有完全康復。我講的是我的愛人鳳子。鳳子在我的文學翻譯中,在我的寫作中,在我的國際活動中,都給了我非常大的幫助。她使我加深了對中國人民的愛和對中國文化的欣賞,我深深地感激她。”
1996年1月,鳳子沒能遵守金婚承諾,帶著遺憾,走完了美麗而富有激情的一生。那天,沙博理淚水潸然。在鳳子的胸前,他放上一張他們的合影,做了最后的吻別。
鳳子去世后,沙博理在她的作品中感受她,穿行在小院,看著月季出芽,他仿佛又聽到她的呼吸,看到她的笑容。
金婚到來時,他整理出版了她的散文集《人間海市》。在序中,他說:“我將把你的書和我的書,獻給這個金婚的日子。”
“鳳子于我不只是一個妻子,她是我在中國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她已成為我的‘中國?!?/p>
愛上鳳,也愛上了龍,中國就是沙博理的家。2011年,以中國人的身份,沙博理摘取了“影響世界華人終身成就獎”,他的愿望是:“等我上天堂了,我希望自己的根還在中國?!?/p>
2014年,沙博理安詳辭世,而他和鳳子培育的愛情之花,依然散發(fā)著馥郁的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