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昌勇
陜南多梯田。一道蓄水保土的石坎,就是一級臺階。老農(nóng)從山腳上山,成熟的莊稼從半山腰下山,只有泥土不用抬腳動步,一門心思孕育五谷。農(nóng)家日子的富態(tài),盡在黃土地的富態(tài)里,盡在莊稼人早出晚歸的耕作里。旱地多分布在陽坡的山山峁峁,水田則依山勢橫臥在溝旁。山溪水浸泡出紅砂糖般綿軟細膩的泥土,一簇一簇的汗珠、露珠和水珠滴進去,入秋后就變成了沉甸甸的稻穗。
過了雨水節(jié)氣,春耕的第一犁往往從水田開始。些許潮濕的泥土,散發(fā)著濃郁的泥腥味,這是生著肥膘的好田獨有的氣息。
水田需要水養(yǎng)。深耕過后,農(nóng)人從溝渠邊,將嘩嘩流淌的純銀水花趕進田里,如趕著一群引頸高歌的大白鵝。水中的泥土好似鼓起腮的魚兒,開始春天的第一口深呼吸,咕嘟咕嘟泛起水泡。
這頭的水田被溪水泡著,被和煦的春光暖著,那邊已經(jīng)開始忙著將晾曬干燥的谷種簸去雜質(zhì)和秕谷,精選出最飽滿的谷粒準備催芽。
清冽的山泉水,先沖,再淘,后泡。等到谷殼徹底軟化,巧手的農(nóng)婦小心翼翼地將其用細紗布包裹起來,裝進透氣的竹篾筐,放在屋外的干燥處,蓋上陽光的被面。三五天時間,半濕半干的谷種,在半睡半醒中萌出新芽。
在水田的正中,農(nóng)人用新泥為這些初生的稻芽建造出新居——一個三五平方米的長方形簇格,鋪上清水的床單,平整熨帖。清明前后,谷種如雨滴般從農(nóng)人的手中均勻地灑落,在泥水的襁褓里完成由芽到葉的成長。陪伴它們的,是春天的蛙鳴和一群油滑光亮的蝌蚪。
節(jié)氣到了谷雨,春天和夏天隔空有了第一次握手。草木蔥蘢,雨水充沛,正是插秧的好時節(jié)。
在我童年的記憶里,插秧是繼春耕春播之后最盛大的農(nóng)事。早上日頭剛升起來,男勞力在田坎上脫鞋脫襪,挽起褲腿,進入水田將秧苗連根拔出,用清水淘去根部的泥漿,扎成茶杯粗細的小捆。待到秧苗全部移除,再將水田耘耥成平整的鏡面。
一切準備就緒,已經(jīng)晌午了。日頭已經(jīng)將水田暖熱乎了,正適合下田插秧。村里的男人們排成一排,左手握著苗捆,右手食指和拇指從中分出三兩根,捏緊苗身,用手指的力量將根須直接送進油汪汪的泥水里。第一行秧苗筆直地立起身子,苗距齊整,不用比畫,莊稼人的眼比尺子更精準。從田里拔出沾滿泥水的腿腳,后退一步,緊接著,是第二行、第三行,剛剛還是一汪泥水的田逐漸有了滿眼新綠。
頭頂是藍天白云,眼前是晃動的水面。波光里,滿是泥水、汗水的臉,能感受到秧苗的悠悠鼻息。說著,笑著,憧憬著,水田里滿是莊稼人樸實的想象,滿是鳥語和蛙鳴。
當西山的夕陽將一抹紅暈灑在水面,微熱的山風輕輕拂過,每一株秧苗都在草木和溪流的掌聲中抬頭挺胸。它們向面前的莊稼人深鞠躬,向它們扎根的水田深鞠躬,也向遠山近水深鞠躬。它們輕盈的身姿倒映在水中,好似春天的水田生長出的新羽。
入夜,八仙桌上已經(jīng)擺上酒菜,勞累了一天的莊稼人圍坐在一起,不醉不歸。他們齊刷刷將酒杯舉起,高過頭頂,高過濃濃的夜色,為新栽的禾苗祈禱風調(diào)雨順,也為大地糧倉祈禱五谷豐登。
離他們不遠處,稻田里的夜宴剛剛開始。禾苗和莊稼漢一樣,開懷暢飲山溪清流。一群小青蛙第一次打開嗓子唱響豐年之歌。這一刻,大地、莊稼和農(nóng)人,在茫茫夜色里緊緊擁抱在一起。
選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