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后”作家徐則臣始終懷揣著“問題意識”,聚焦于當前時代境遇下群體所共同面臨的精神困境,在其小說中塑造了多種處于不同生存狀態(tài)下的孤獨者形象。徐則臣筆耕不輟,榮獲多項文學大獎,其作品的社會影響力深遠??v觀徐則臣的各類作品,不難發(fā)現(xiàn)“孤獨”是貫穿其寫作的重要線索,不論是回望原鄉(xiāng)精神碎片,還是前往都市域場沉浮掙扎,徐則臣小說中的人物都無可避免孤獨之泥淖?!豆陋殏鳌分刑岬健懊慨攤€人與世界之間存在斷裂時,孤獨便茂盛生長”。徐則臣能夠敏銳捕捉到大眾群體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孤獨狀態(tài),對孤獨這一普泛現(xiàn)象進行細致的脈絡梳理,將其內(nèi)化于心,外化于作品,繼而借助“孤獨者”傳達自身對當下群體生存情形的體悟。
孤獨者形象類型
“小說要用形象說話”,這是徐則臣在寫作時融會貫通的方法論,他善于運用人物形象來闡述故事,將道理深入淺出。研究徐則臣筆下的“孤獨者形象”,首先需要明晰“孤獨”一詞的概念,孤獨者形象中“孤獨”的含義覆蓋極其廣泛,這里所界定的孤獨,是指在多種因素共同作用下所造成的被動或主動性孤獨,具體表現(xiàn)為人物形象的精神漂泊無依、情感的隔膜無助,徐則臣小說中的孤獨者形象即包含這樣的特征。
特立獨行的知識分子。自我思想層面和個人價值層面的孤獨是知識分子感觸最深的方面。《夜火車》的主人公陳木年,是一位相當有天賦的文學高才生,他本該一直順順當當?shù)刈呦氯?,可是陳木年在向父親借錢出走遭到拒絕后,謊稱在外面殺了人,拿著父親的所有存款坐上火車孤獨“逃亡”,謹慎膽小的父母告發(fā)了兒子,返鄉(xiāng)的陳木年背上了殺人犯的名聲。加繆式的絕境使陳木年過往的順利人生如同空中樓閣般頃刻間破碎,他的思想、行為不被任何人理解,在社會環(huán)境和身邊人虛偽安慰的壓迫之下,孤獨與彷徨淹沒了他。小說中陳木年的唯一知己金小異,同樣是一位被議論紛紛的孤獨怪人,他是美術(shù)系的老師,外貌十分矚目:“頭發(fā)比他在電視里看過的所有畫家都亂,又長,卷曲,像一度流行過的女人的爆炸式發(fā)型。”金小異視梵高為偶像、把藝術(shù)當成生命,成了學校中的一個異類。在故事的末尾,被送進精神病院的金小異無法忍受如囚籠般的孤獨,最終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漂泊掙扎的小人物。隨著社會現(xiàn)代化進程的加快,人口遷移與聚集愈發(fā)頻繁,無數(shù)懷揣著夢想的人們紛紛從鄉(xiāng)村涌向城市。但在都市廣闊的領(lǐng)域下,小說人物伴隨著無垠的漂泊,如浮萍般無著落的卑微,遭受來自各方的輕視,從而成為一群孤獨者。《我們在北京相遇》中的沙袖原本在故鄉(xiāng)香野地擔任幼兒園老師,能歌善舞的她為了陪伴在北大讀博的丈夫孟一明,毅然決然辭掉了安穩(wěn)長久的工作,奔赴北京?,F(xiàn)實給了她迎頭一擊,北京對外地人的排斥與鄙夷使她深陷無所歸屬的孤獨,當她在圖書館擔任管理員時,因為普通話不標準被店長斥責,當她去飯店當服務生時,孟一明以丟人為由將她從飯店里拽出來。被迫在家的沙袖成了一個徹徹底底的“閑人”,艱難的求生、無處安放的自我與尷尬的身份歸屬造成了割裂的孤獨困境。另一女性人物舒袖在《耶路撒冷》中身處相同的黑暗地獄,為了與男朋友初平陽在一起而來到北京,隨著日子漸長,面對迷茫與焦慮,舒袖選擇逃離都市返回故鄉(xiāng),渴望做回從容的自己??晒陋毜那榫w卻避無可避,工作、相親、結(jié)婚,一步步按部就班的規(guī)劃將舒袖壓入了另一個逼狹的空間,她一個人孤獨地踟躕著。
孤獨者形象的成因探源
徐則臣的個人訪談曾提及“問題意識”一詞,“問題意識”是他寫作的初衷,其筆下的每一部小說都試圖對不得其法的問題解構(gòu),最終得以逼近問題、明晰問題。孤獨正是徐則臣試圖踏尋的問題領(lǐng)域,言及徐則臣塑造的孤獨者形象群體,這些不同的孤獨者具有不同的孤獨表現(xiàn),暗喻了不同的問題,但通過進一步的深層剖析,這些差異的背后存在著某種可循的成因。
自我原欲的簇動。借助一個個步履蹣跚于人生庸常中的人物,徐則臣所描寫的孤獨由多種因素造成,自我原欲的簇動是其下的首要成因。作為來源于潛意識的本能力量,自我原欲體現(xiàn)在我們生活的各方面,它之于人類具有巨大的價值,正如弗洛伊德在《性學三論》一書中對其意義的概括:“性心理現(xiàn)象可以通過自我原欲的產(chǎn)生、增多、分配和轉(zhuǎn)移,來作出合理和令人信服的解釋?!苯Y(jié)合徐則臣作品具體分析,可以在同一軸線將自我原欲的表現(xiàn)概括為兩個參量:生存欲求與基因傳遞欲望。最典型的人物當屬《三人行》中的班小號,小說中班小號是北大的一名廚師,性格靦腆內(nèi)向,一跟女孩兒說話就臉紅口吃。當他發(fā)現(xiàn)新來的房客宋佳麗是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孩,小號的心思有些浮動,他經(jīng)常攛掇另一位房客康博斯約上佳麗一起吃晚飯。誰曾想,佳麗反而一門心思喜歡康博斯,最終兩人背著小號成為男女朋友。得知真相的小號事業(yè)也受到了挫折,陷入生存疑難的他搬至貧民窟,孑然一身,形影相吊,輾轉(zhuǎn)尋覓一份合適的工作,但偌大的北京無處可依,無盡漂泊的生存動蕩使小號的孤獨感日益劇增。
人格內(nèi)核的驅(qū)策。精神失衡與思想隔膜是造成徐則臣作品中人物孤獨的又一重要原因,兩者可以歸納為人格內(nèi)核?!叭烁袷莻€體內(nèi)在心理物理系統(tǒng)中的動力組織,它決定人對環(huán)境順應的獨特性?!边@是人本主義學派理論先驅(qū)奧爾波特對“人格”一詞經(jīng)過深化剖析后得出的結(jié)論。在某種程度上來說,孤獨是一種獨特的人格內(nèi)核,它具有強烈的個體性,與個人的社會閾值息息相關(guān)。當人物面對無法消弭的內(nèi)心隔閡與精神空洞,其個體生命價值被嚴重遮蔽,內(nèi)心時常處于難以言喻的焦躁狀態(tài),文本深層人物靈魂的內(nèi)里被打下了烙印,人格內(nèi)核造就的孤獨是永恒且無法泯滅的。“干點實事”是《北上》中的謝平遙常常掛在嘴邊的話,卻遭到同仁的哄笑,大清朝如何有地方能讓你干點實事呢?可謝平遙只是孤身行動以證明自身,當上司詢問是否有人愿意調(diào)任漕運總督府時,謝平遙挺身而出;當與洋人溝通的長官含糊其詞時,謝平遙將其未盡之意全部補齊;當意大利人保羅需要一名翻譯時,謝平遙毅然接下了同事的請求。如此種種,不一而足,但伴隨謝平遙的一意孤行,他愈發(fā)不被重用,悲涼的淪陷感將其淹沒,隨之而來的無盡孤獨如影隨形。
孤獨者形象的啟示意蘊
法國學者克洛德·布雷蒙利用敘事序列進一步說明行動角色功能與功能之間的邏輯關(guān)系,包括三個基本要素:情況形成→采取行動→達到目標。徐則臣筆下的人物面對同一孤獨窘境,為尋求孤獨的解脫采取差異性行動,單個行動序列在不同人物身上循環(huán),最終所造成的結(jié)局走向自然無法趨同。
逝者死亡的幡然醒悟。死亡作為個體必經(jīng)的生命內(nèi)容,是每個生命必須自我面對的,具體可按性質(zhì)將其分為被動和主動兩種形式。不論是何種死亡,個體都必須依靠強大的心理建設,克服一定的心理障礙,赴死的決定必是慎之又慎的。孤獨感的簇生將徐則臣作品中的人物形象逼進狹隘的境況,面對不斷傾軋而來的孤獨,有的人毅然選擇死亡來逃離孤獨,卻在虛無中延長了自我的無盡孤獨,瀕死的醒悟卻已晚矣。孤獨者形象為消解自身對孤獨處境的無能為力之感,或偶然或必然地走向死亡?!侗鄙稀分械谋A_處于孤獨困境之時被刺殺,受傷后無法動彈的他每日與運河平行地躺在一起,感受著運河的心跳脈搏,被運河激昂蓬勃的生命力觸動。但遺憾的是,死神已經(jīng)向保羅伸出了鐮刀,瀕死之際保羅與運河的共存走到了盡頭,他發(fā)出不甘的哀號,卻仍舊無濟于事。同樣是《北上》中的孤獨者形象,馬思意選擇了主動赴死,在第三次右腳踝骨骨裂之后,馬思意拒絕進食,拒絕留在醫(yī)院,拒絕孤獨以致拒絕活著,在悲愴漫長的等待中,死亡從不倉促降臨,它一寸一寸地侵占選中的軀體,直至覆蓋。
返鄉(xiāng)歸途的迷惘悵然。道盡途窮,何處可依。體味到孤獨的苦澀與悲哀后,孤獨者已然四顧茫然,認為人生無路可走,在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困境中尋找新的突圍路徑,此時回歸就是絕大部分孤獨者排除死亡后,另一種妄圖反抗孤獨的選擇?!杜懿酱┻^中關(guān)村》中的夏小容因為無歸屬的孤獨感在物欲橫流的北京迷失了方向,無比熱切地渴望回歸,可她的男朋友曠山堅決反對,為此兩人無休止地爭吵、冷戰(zhàn)、動手,甚至分居數(shù)月,最終懷上身孕的夏小容還是妥協(xié)留在了北京,但返鄉(xiāng)心愿仍舊時不時侵襲著她。與其相反,《耶路撒冷》中的舒袖選擇放棄愛情成功回歸故鄉(xiāng)花街,卻依然沒有與孤獨和解,新的工作與感情使舒袖無所適從,當前男友初平陽返鄉(xiāng)短暫停留時,回想往昔,理想憧憬與現(xiàn)實遭遇的尖銳對立讓舒袖的懊悔情緒徹底爆發(fā),只能獨自一人默默咀嚼著沉痛。無數(shù)開放而含混不清的收束懸念讓人們思索回歸究竟是黎明前的曙光還是夕陽下的暮色,實際上這取決于人物內(nèi)心的真正訴求,只有當隔膜與無奈訴之于口,并在預設的道路持續(xù)走下去,故鄉(xiāng)將不再是另一個焦慮之地,而是靈魂得以安妥之地,人得以心安之寓所,原鄉(xiāng)回望方有其意義。
打破藩籬后的自我拯救?;赝l(xiāng)未必能使所有孤獨心靈都與自身和解,當敘事序列再度循環(huán),孤獨沉淪的擺鐘無止息之際,救贖是孤獨者擺脫窘?jīng)r的不二選擇。救贖與原罪同為《圣經(jīng)》的核心主題,這兩個詞語貫穿了徐則臣的寫作,其作品中無數(shù)負重前行的小說形象在經(jīng)受孤獨創(chuàng)傷后,尋求著個體靈魂的救贖?!端厱分械泥嵭寥鐚⑴畠亨嵡嗨{當作自己的救贖,她暗地接客,忍受周圍人的流言蜚語,只為了掙錢讓女兒有一個良好的生活氛圍,盡管自己曾遭遇孤獨缺憾,但生命嶄新的開始延續(xù)了希冀?!兑啡隼洹分械那馗P。驗殚g接導致弟弟景天賜死亡,孤身一人離鄉(xiāng)漂泊以孤獨來懲罰自身,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孤兒院與藍石頭的相遇,懺悔性理想主義的潛意識使福小領(lǐng)養(yǎng)長相頗似天賜的石頭,并改名為景天送,通過彌補實現(xiàn)自身救贖。孤獨者面對寂寥的經(jīng)驗痛感,靈魂深處的掙扎與煎熬的苦痛不斷哀號,籠罩在孤獨者精神上的危機感、失落感與寂寞感無處不在,但信仰存在于心,愛與善存在于心,那么孤獨將不再可怖,享受孤獨,救贖之路也將于心生根發(fā)芽。
人之孤獨具有本質(zhì)性,面對精神世界流轉(zhuǎn)衍變之下的永恒孤獨,徐則臣從內(nèi)里挖掘庸常虛妄給予個體的孤獨,進而展露個體孤獨的外顯方式,簡而言之,他利用日常生活中的種種平凡之事巧妙反映人的孤獨,展現(xiàn)時代洪流中個體的生存景象。在如今廣闊、多元的世界,隨著孤獨維度的不斷延伸,大眾群體與徐則臣筆下的孤獨者一樣飽受孤獨境遇,與共生的孤獨和解,實現(xiàn)對孤獨的超越成為群體亟待解決的問題。徐則臣對“孤獨者”形象群體的詳盡書寫,目的在于驅(qū)散社會“孤獨者”的內(nèi)心猶疑,喚醒其內(nèi)心的強韌意志,他以孤獨者形象的刻畫揭示生活的疑難,對人類命脈進行摸索,試圖描繪當代中國精神遷徙的文化寓言,從而賦予每一位讀者心靈以力量,讓讀者憑借小說中孤獨者的反抗獲取一往無前的勇氣,并循此探向無遠弗屆的未來圖景,超越孤獨,與孤獨和解,實現(xiàn)自我心靈拯救,生活絕不僅僅局限于眼前的孤獨,還有無數(shù)遙遙綻放的歡騰之花。
(作者單位:浙江農(nóng)林大學文法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