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一只鳥,可以獨自飛過清晨
也沒有一只鳥,可以在陰云的籠罩下
渡過茫茫黑夜。那就讓對岸的
楊柳奔跑得更快些吧,就讓
河水中流淌的燈火
燃燒到天明吧,在隱秘的
希望到來之前,或在歡樂的眼淚
溢出眼眶之后,我們能夠想象的事物
有無數(shù)個,可以抱在懷中的夢境
卻越來越稀薄,而伯勞拆開的叫聲
仿佛是向我們敞開的世界
又仿佛是囚禁于時間的肉身
在離地平線更遠的地方
我們不過是擅長遺忘的青草
我們談論了所有能夠想起的往事
也向所有的往事談論了自己
卻在鳥群構成的戰(zhàn)栗音樂中
出乎意料地獲得了永生
我想為早晨的第一片云
寫一封家書,告訴它櫟樹的葉子上
還有星星的眼淚,蔚藍的一天
會有平原的寧靜和河水的痛哭
而山斑鳩的叫聲并非完全
為了隱喻和反諷,當我的目光
開始收縮,那些昨夜就應該落地的
漿果,會成為另外的事物,那些
拖著空氣的生活,會成為
一閃而逝的萬花筒。
時間真的需要一幅來自
飛機尾翼的油畫嗎?
我和更多的飛鳥,在無聲中包圍了
平原上的一座城市,只需
一門純粹的手藝,而不是其他
從幾只山雀的叫聲里,發(fā)現(xiàn)或遺忘
一座城市,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在伊通河兩岸的早晨,有些事物
在網(wǎng)絡中消亡,有些事物
在河水的折光中幸運地誕生
有多少次,我在綴滿雨滴的樹枝上
看見幾只山雀,從相對的真理中
抽出身來,拍打著翅膀,仿佛
在一個時代的間隙里
拍打著蒸騰的迷霧,而河水
和河岸上高大的楊樹,總是
在山雀的掙脫中開始后退
早餐的時間到了,七月的雷雨
將落在我略顯昏暗的餐桌上
從平原的腹地出發(fā),再從一座
城市的邊緣折返回來
從一首詩歌開始,再從
非詩意的生活中,揀盡寒枝
并沒有什么不同,而在
灰椋鳥的腹羽上,多少低微
而單調(diào)的命運并不比龐德
毀掉的草稿更加復雜
也不比我們讀過的俳句
更加簡單,正如我用一個
早晨的日光撥動了群鳥的叫聲
只是一瞬間,就完成了
與記憶相對稱的永恒
寫詩有什么用呢?愛上一只
水上的白鷺有什么用呢?
我坐在伊通河的橋上,眺望
一座城市的高度和傾斜度
有什么用呢?身為百代過客之一
我雖夢有繁花,卻不敵黃昏
鳥鳴的一瞬,我雖心懷曠野
卻無法抗拒時間的洪流
我從未相信一棵草的寂靜
也從未獲得廣場上鴿群
呼嘯而過的掌聲
從艾略特開始的早晨
到布羅茨基結(jié)束的黃昏
之于一只轉(zhuǎn)世的灰鶴來說
就是從自己拍打的翅膀開始
到腹羽被風吹開的夢境結(jié)束
而在一首極其短暫的詩中
空曠的伊通河與同樣空曠的城市
都適合放在一只名叫田納西的
壇子上,不是嗎?一只大鳥
開始鳴叫,會有更多的鳥追逐日光
更多的鳥開始追逐日光,便有
一個人消失在盛夏的河灘
就像時間帶來了一切,而一切
又必然被時間全部帶走
在我們談論一條河的黃昏時
草鹀就從灌木叢起飛了。
如果一切如常,如果我們預料的星星
準時出現(xiàn),那些沒有完成的事情
便已不是什么緊要的問題
我們在慢慢升起的月光下
朗誦平凡的一生,可能和草鹀一樣
在黎明時分起飛,在黃昏時降落
或者剛好相反,我們坐在一間
褐色的房子里,試圖讓三道閃電
擊中,但始終沒能如愿
其實我想談的是杜甫,是他
在一場秋雨中,為一個時代敘述
一幅足夠稱之為大夢的縮影
杜甫的秋雨,終于落在了我們的身上
杜甫的呼告,卻并未將時間摧毀
譬如河灘上麥雞的腳步,有鐘表的耐心
譬如朱湘蹈海,并未引起我們想象中的巨浪
只有時間無敵啊,作為一種力量
我們在各自的海岸線上
為身份不明的一生畫出界限
卻不能在界限的禁錮中
重返平原和綠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