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海啟動汽車引擎,旋風(fēng)似的拐過高鐵站那道環(huán)形下坡。顧庸沒系安全帶,身體往車門傾,頭好幾次碰到車窗上面。車穿過廣場時,他們看見一對中老年夫妻為躲避寒氣侵襲把腦袋縮進(jìn)豎起的衣領(lǐng)里,哆嗦著身體上了環(huán)形上坡。顧庸取下口罩,把車窗開了一道縫,點燃一支中南海,將煙盒扔在擋風(fēng)玻璃下面,又端詳后視鏡,發(fā)現(xiàn)自己穿得未免過頭,甚至有些滑稽。
“都深秋了,怎么一點兒都不冷?”
“茅茨畈沒有秋天?!?/p>
“我記得那年到處在下雪?!?/p>
“從那以后,就沒有秋天了?!?/p>
“那年你從窗戶往外看,雪刺得人眼睛疼。”
“多少年了?”顧海問。
“十二年了。”顧庸使勁吸了一口煙,把剩下的半截從窗縫里彈出去,又關(guān)上窗玻璃。
“對,那年我十五歲。”顧海想起那年的婚鬧場景,搶走夏文麗的婚鞋,得到八百元紅包。而眼下是,接顧庸回茅茨畈街辦離婚手續(xù)。夫妻走到今天這個地步,顧海一點兒不意外。顧庸那時每次和妻子吵完架,都要找顧海喝酒,一股腦兒地吐苦水。顧庸告訴顧海,要想方設(shè)法讓女人知道你愛她。顧海則試圖讓顧庸明白,男人沒法使女人相信你有多愛她,根本原因是女人總有很多理由覺得你不愛她。
“她將讓我一朝回到解放前?!?/p>
“非得這樣嗎?”顧海勉強擠出一句。
“我不知道。我沒任何發(fā)言權(quán)?!?/p>
“咳,我們都得想開點兒?!?/p>
“我在這事上沒任何發(fā)言權(quán)?!鳖櫽拐f。
“其實,我昨天也分手了?!?/p>
顧庸帶著估量的眼光望著顧海,他長著一張俊朗的臉,面龐輪廓線條流暢,眼窩深邃,鼻梁高挺,薄薄的嘴角有點兒上揚,很像是掛著嘲笑的余意。車行駛在外環(huán)路上,顧海提醒顧庸系上安全帶,他像是沒聽見,怔怔地望著前路。不久后,攝像頭閃出白光,顧庸揉了揉眼睛,回過神來系上安全帶,然后看著前路遠(yuǎn)光燈照出的黑洞。顧庸問顧海,路破成這樣為什么沒人修?顧海告訴顧庸,外環(huán)路是非法采砂大隊的專線,從午夜開始跑到凌晨五點,路基常年是節(jié)節(jié)破損的,盡管政府隔段時間修補路面,可也趕不上破壞的速度。顧庸問每年交易額多少?顧海說那是一個年年疊加的天文數(shù)字。
“我要在家里干就好了?!?/p>
“家里把工錢往死里拖?!鳖櫤Uf。
“我在外面累死,還是現(xiàn)在的下場!”
“咳,女人就那么回事兒?!?/p>
“你覺得夏文麗是什么樣的人?”顧庸突然問道。
顧海想起去年夏天晚上看到的一幕,在茅茨畈街巴厘島大門前,醉酒的夏文麗被男人摟著上了一輛凱迪拉克。當(dāng)時的場面是四個男人搶著上那輛車,其中一個青年嚷嚷著后座最多只能坐三人,要他們?nèi)齻€商量好后再上車,一個長得肥頭肥腦的青年表示,他們可以并攏腿坐成一排,要夏文麗橫躺在他們的腿上面,夏文麗聽見后拖著那種醉醺醺的調(diào)子,說,那挺好的嘛,今兒個也體驗下人肉床墊!氣氛頓時活躍起來,一個戴眼鏡的青年身體探進(jìn)車內(nèi),雙手架住夏文麗的腋窩,把她的上半身拖到車門處,一條臂膀摟著她的頸脖兒,一條胳膊伸到她雙腿的膝蓋后面,猛地將她整個兒抱起,其余三人見后一窩蜂地鉆進(jìn)車?yán)铩n櫤O氲竭@里,心里感到空落落的,繼而他覺得自己愧對顧庸,因為他不能把親眼看到的如實告訴堂兄。他轉(zhuǎn)頭看了眼顧庸,發(fā)現(xiàn)他頭發(fā)灰蒙蒙,眼角布滿細(xì)微的皺紋,顴骨肌肉松弛,帶著一臉的挫敗。
“我在問你呢?”
“我也說不清?!?/p>
“她從來不顧人死活?!?/p>
“女人就那么回事兒?!?/p>
“我們現(xiàn)在是去哪兒?”
“帶你去吃牛肉飯?!?/p>
天空在朦朧的青色中漸漸放亮,東邊那頭出現(xiàn)了幾團(tuán)火紅的朝霞。早餐店擠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他們選了張折疊的四方桌坐下。顧庸把雙手夾在并攏的膝間,坐在那兒望著清冷的街道。他今年三十五歲,差不多是中高個兒,瓜子形臉,薄薄的嘴唇,顴骨略顯凸出,鼻梁挺拔帶點兒駝峰,額頭生得圓潤。這張臉上有一雙漂亮的眼睛,臥蠶飽滿,眼角尖銳,搭配著高挑的眉峰,曾經(jīng)顯得英氣勃勃。他穿著肥大的灰羽絨襖,皮膚越來越接近古銅色,許是在工地上干監(jiān)工暴曬的緣故,加上精神有點兒萎靡,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大幾歲。顧海把端來的熱粥從桌面推過去,顧庸身體抖了抖,捧起碗試著喝了一小口。
“我就是在這里吃早餐,遇到現(xiàn)在的女朋友的?!?/p>
“那挺好的嘛?!鳖櫽固痤^,淡淡地說。
“那天她有點讓我心動?!?/p>
“于是你就上去搭訕了?”
“然后就在一起了?!鳖櫤Uf。
“那就好好抓住她?!?/p>
“等會兒回去把她打發(fā)走。”
“不要這樣?!鳖櫽拐f,端起碗連扒了幾口。
“是她想這樣?!鳖櫤Uf,扔掉筷子,用紙巾抹了抹嘴。
車停在建材城廣場。顧庸在車上看著顧海進(jìn)了對面小區(qū)。顧海穿著軍綠色的阿美咔嘰工裝,身板筆挺、硬朗,他幾年來保持著運動習(xí)慣,后來成了縣城健身房常客,結(jié)識了一些不務(wù)正業(yè)的女孩,幾乎都保持著曖昧的聯(lián)系。他沒給女孩們太多承諾,也不屑于對她們虛構(gòu)美妙的前景,他清楚諸如此類的東西是一堆臭狗屎。他把大半精力給了那些女孩,她們瘋狂地榨取他,也無非愉悅身心,可的他身體像破洞的皮囊,一天天干癟下去。他好多次捫心自問,他干的這些事和父親的所作所為有什么區(qū)別?他的父親,一個生活在最底層的男人,嫖娼被拘留時打他手機求助,出來后在看守所外那條荒僻的路上,父子倆展開持久的眼神對峙,父親的眼神仿佛在說,沒什么大驚小怪的,你也不過是運氣比我好。他確實與父親有相似處,戀愛時和別的女孩亂搞關(guān)系,比嫖娼也好不到哪兒去。他若早些結(jié)婚,也一定和父親一樣離了婚。這些想法叫他害怕,他鉚足勁兒地想要擺脫掉。然后他遇到了現(xiàn)在的女孩,是那類微胖型的,白白的皮膚,挺大的眼睛,嘴巴長得很精致,各方面都比較滿意,可最終還是要分開。他不知道為什么非得這樣,但又找不到更好的出路。他想女人對于男人總是這樣,不是這方面問題,就是那方面原因,總之不能長時間令人舒適。顧海知道這會兒她還在睡夢中,開門時故意弄大動靜兒。
出租屋有間十平米的偏房,顧海租房時里面空著,他出錢要房東置了一張單人床。后來和女朋友鬧別扭時,他總?cè)テ克?,把自己反鎖在屋內(nèi),任由她們在外面抓狂。再后來,他把女朋友趕去偏房,他在主臥室里失眠到天明,有時候悄悄回茅茨畈街。偏房的門半掩著,衣服擺在飄窗的平臺上,粉色被褥下側(cè)臥的身體一動不動。他在客廳里盯著那段身體看了好一會兒,接著去陽臺把放在角落里的行李箱拖進(jìn)主臥室。他翻出她所有的衣服,一件件放進(jìn)行李箱內(nèi),又去盥洗室把化妝品塞進(jìn)一只塑料口袋里。他將那些東西全裝進(jìn)行李箱里,用手摁住箱蓋才拉上拉鏈。
顧海收拾完一切,坐在床上燃了一支煙。他有一種感覺,像是清空了許多腐朽的念想。
“顧海,你就是個畜生!”他聽見她的聲音,從偏房里射出來,像一支箭。
“我處處遷就你!”女孩站在臥室門口,臉龐在粉色睡衣的映襯下格外緋紅,那雙清澈見底的眼睛里泛著兩片白光。
“昨晚說好了的。”顧海說,轉(zhuǎn)過臉去,把煙掐滅在床頭柜的煙灰缸里。
“我那不是為你好嗎?”女孩說著,咬了咬嘴唇,險些哭出聲來。
“是嗎?”顧海轉(zhuǎn)過臉來,冷冷地問。
“太惡心了!”她嚷嚷著,一腳踢在門上。
女孩轉(zhuǎn)身回到偏房,換好衣服來到客廳,瞪著眼睛等顧海把行李箱送到她手里。
顧海站在偏房的飄窗前,目送女孩出了小區(qū)。昨晚上做愛時,他感到一陣陣眩暈,于是在戰(zhàn)栗到來前草草收場。女孩注意到他的沮喪,說了幾句貼心話,他聽后怒火中燒,對女孩破口大罵,要她以最快的速度滾蛋。女孩在偏房里留下絲絲縷縷的香氣,他知道是從床上發(fā)出來的,便卷起床單和被子,下樓時丟進(jìn)了小區(qū)垃圾桶。
顧庸歪著腦袋睡著了。顧海輕輕關(guān)上車門,顧庸聽見輕微的聲響,身體往下溜了一截。
“打發(fā)走了?”顧庸說。
“走了!”顧?;卮鹫f。
車在三岔路口上了高速,四十分鐘可到茅茨畈街。天氣相當(dāng)不錯,山里不時地鉆出幾只鳥兒,飛翔時傾出美妙的鳴囀,在高速路的頂前方,在天空與峰尖接壤的地方,未散盡的日出光輝把那方天染成了金黃色。顧海打開手機藍(lán)牙,進(jìn)入一個叫Morin的軟件,點了音樂專輯《十一月的肖邦》。車快駛到急拐彎路段時,那兒發(fā)生了一起車禍,灰色汽車把白色汽車撞得沖破防護(hù)欄,后備廂的大窩深得能裝進(jìn)一個籃球。一個穿牛仔套裝的小青年嘮叨著什么,蹲在地上的女人穿著半身的黑色冬裙,抽泣的背影看著挺年輕。
顧海減慢車速,與小青年對視一眼,猛地一踩油門,飛速穿過事故現(xiàn)場。
“我要沒記錯,”顧庸說,“這是他第三次車禍?!?/p>
“我記得他好像也是九四年的?”
“快三十了,還暈乎乎地過。”
“這樣也挺好?!鳖櫤Uf?!翱龋涣乃?!”
“你平時經(jīng)常回去不?”
“半夜里醒了就回去?!?/p>
顧庸把車窗降了半格,點燃煙深深吸了一口,臉沖著窗外吐出一大團(tuán)白霧。
“顧瀚總是不說話,”顧庸失落地說,“可能是心理障礙。”
“顧瀚是個不錯的孩子。”顧海說著,斷開了藍(lán)牙。
“他到現(xiàn)在也沒喊過我一聲爸爸?!?/p>
“他今年話還挺多,可能是養(yǎng)了一只鳥的原因?!?/p>
“他腦袋成天在想什么玩意兒!”顧庸說,猛地直起身子,扔掉手里半截?zé)煟S手關(guān)上車窗。
“我覺得沒什么的?!鳖櫤Uf,“那就是一只很漂亮的畫眉?!?/p>
“他娘的,夏文麗堅決要顧瀚跟我!”
“你們還是讓顧瀚選擇好些?!?/p>
“這些年我零花錢越來越少,”顧庸說,“往家里寄的是越來越多?!?/p>
顧海聽著眉頭微蹙,仿佛看到顧庸心中那把仇恨的利劍。
“夏文濤就用了我們幾萬塊?!鳖櫽拐f,“夏文麗也是寄生蟲,什么事也不做,還要和我離婚?!?/p>
顧海聽著默不作聲,但能感到那把劍快出鞘了。他自己心中也有一把同樣的利劍,迄今已磨了十七個年頭。他十歲那年,家里突然來了一幫人,一個胸前文著老虎下山的男人,扒光母親的衣服,把她扛在肩上,扔進(jìn)一輛黑色桑塔納里。他追著那輛桑塔納,跪在河邊的路上,看汽車掀起滾滾塵埃,指縫里鑲滿堅硬的黃土。父親決絕地告訴顧海,我跟你媽離婚了,以后你跟著我。他知道是父親把母親推到這個境地,好多次抑制不住地要刺出利劍,然而每當(dāng)夜里睡在母親的房間里,白天那些危險的想法就沉睡了。很多年以后,他遠(yuǎn)離母親睡過的那張木架床,在茅茨畈縣城的夜里總是忽然醒來,然后開車回茅茨畈街,睡在母親的房間,好像睡進(jìn)了母體里。
“我不想要顧瀚?!鳖櫽拐f。
“女人帶孩子不太好找。”顧海說。
“這樣更好。”顧庸說。
顧?,F(xiàn)在意識到,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把仇恨的利劍,若不是揮向外界,就是刺進(jìn)本體。
“真見鬼了!顧瀚到現(xiàn)在沒喊我一聲爸爸?!?/p>
“顧瀚也不是完全不能理解?!?/p>
“怎么理解?”顧庸問。
“別過分干涉或糾正就行。”
顧庸似乎陷入沉思。二人沉默了好一陣兒。
“中午上我那兒吃飯,”顧海說,“屋里還有兩瓶酒。”
顧海把顧庸送到家門口,又去菜市場買了周末兩天的菜。顧海住在茅茨畈街郊區(qū),房屋坐北朝南,有一個獨立的院子,屋前是一條順流而下的河,河堤上栽了一排白楊,白楊間夾雜著許多柳生的灌木,夏季這條路上綠蔭如蓋,氣溫也好像低了幾攝氏度,冬天里樹木蕭條,太陽從上午照到薄暮時分。河對岸,有許多青磚灰瓦的平房,不少外來的知青在那邊落葉歸根,干起了農(nóng)家樂的行當(dāng)。經(jīng)過顧海屋前再走百來米是顧庸的住址,一棟兩間兩層的樓房。
顧海進(jìn)了院子,把菜放在屋前走廊里,穿過堂屋去了母親的房間。電腦還開著,桌上放著一罐咖啡、咖啡杯、煙灰缸、沒讀完的《莫稱之為夜晚》,床頭的枕頭邊有一本精裝的《上面很安靜》。他坐在電腦前,點亮顯示屏,看到修改后的中篇小說《茅茨畈的郊外》,試讀幾段感覺空無一物。他看了時間才十點不到,便靠在圈椅里仰頭望著三合板屋頂,為那個老中醫(yī)的兒子的命運犯愁。很久后,他頓然笑出了聲,想到一切必將死于幻想,沉迷于操控或暗示人物命運的小說家犯了嚴(yán)重的幼稚病,他們無疑和他一樣不知道自己未來會迎接什么,可硬要充當(dāng)預(yù)言家的角色。
廚房里,顧海把五花肉和白蘿卜切成方塊狀,肉倒進(jìn)鍋里炒了炒,給了點兒簡單的調(diào)料,將火量調(diào)至適中,兌水煮了一會兒,開始淘米煮飯,接著把茄子、青椒切成條形,擇了沒多久的四季豆,把蘿卜倒進(jìn)鍋里,給火扭大了一些,加了半碗水,又把熟牛肉切成一片片,涼菜毛豆和豬耳朵給裝進(jìn)盤子里,把洗凈的四季豆倒進(jìn)菜籃里晾著,給五花肉燉蘿卜轉(zhuǎn)到小鍋里,把火調(diào)成微弱的火苗,扣上鍋蓋慢慢煮。
顧海忙完廚房里的事,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陽光刺得睜不開眼睛,他挪了挪椅子,把背對向太陽。他想這會兒他們可能正在吵架。顧海與顧庸是嫡親堂兄弟,大伯從高中起資助顧海讀完大學(xué),四年前突發(fā)腦出血撒手人寰,兄弟倆現(xiàn)在親如同胞。顧海本想要顧庸留住顧瀚,但在聽出他所想后也就沒再堅持。他知道人們總是這樣,在垂詢他人問題的時候,心中往往已有答案。在顧海看來,沒什么能真正決定顧瀚的命運,無論跟誰他都是與生俱來的。
院外有人打著不太響亮的榧子,吹著時而響亮?xí)r而喑啞的哨子。顧海一轉(zhuǎn)身看見顧瀚牽一根紅毛線繩兒,胳膊一拽一拽的,那只通體橙黃的畫眉鳥便跳進(jìn)了院內(nèi)。
“你爸呢?”顧海問。
“在家打電話。”顧瀚看著地上的畫眉鳥說。
畫眉的眼圈是米白色的,眼珠蒙了一層白翳,此刻正轉(zhuǎn)著腦袋,像在尋找什么,又像是在感知事物,偶爾抬起拴著線繩的右爪,似是向顧瀚作揖,絲毫沒被捕的驚慌。
“你猜它怎么來的?”顧瀚說。
“牽來的?!鳖櫤Uf。
“它是跳來的!”顧瀚說著,挺起瘦小的身板。
“不錯!”顧海說。
“奶奶說它有白內(nèi)障,時間長了會瞎掉,要有醫(yī)生給它治治就好了?!?/p>
“世上很難找到給鳥治眼睛的醫(yī)生?!鳖櫤Uf,嘴角揚起一絲微笑。
說話間,叔侄聽見顧庸斬釘截鐵的聲音傳進(jìn)院子。顧瀚迅速攏起線繩兒,猛地提起畫眉,畫眉撲棱著翅膀,頭朝地蕩了一個來回,他伸手在空中握住鳥身,隨即揣進(jìn)外衣口袋里,然后用眼神兒示意顧海保密。
顧庸掛電話前罵了句什么,進(jìn)院后馬上恢復(fù)了平靜。
顧海要去廚房炒菜,突然聽到顧庸在身后說:“顧海,你怎么還沒把它們弄掉!”
“這和我有什么關(guān)系呢?”顧海說,斜眼看著墻面的漆字。
“你要帶女朋友回家,不把人給嚇跑了?”顧庸惱著臉說。
“從沒想過帶她們來這里。”顧海說著,徑直去了廚房。
顧瀚趁他們說話時準(zhǔn)備溜出院子,可才出院門就被顧庸叫住了,讓他去屋里找把鏟子。他右手插在上衣口袋里,極不情愿地進(jìn)了堂屋。顧海摸了摸他的頭,讓他去母親的房間玩。
“我發(fā)現(xiàn)墻上有個錯字。”顧瀚眨巴著眼睛說。
“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顧海問。
“早發(fā)現(xiàn)了?!鳖欏浩鹉X袋驕傲地說。
“對,是寫錯了?!鳖櫤Uf。
“我可以把鳥放你床上嗎?”顧瀚低垂著腦袋,膽怯地問。
“當(dāng)然可以?!鳖櫤Uf。
“然后我人就在里面,它一個怕?!鳖欏f,抬頭看著顧海。
“可以,也可以把燈開著。”顧海說。
顧庸蹲在地上用半截銹鐵絲戳墻面的一行紅漆字。
“在不還錢殺全家!”顧海以嘲諷的口吻念著墻上的字,走到顧庸身邊,奪過他用來搗鼓的玩意兒。
“你留著它做什么!”顧庸跳起來喝道。
“這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
“留在上面把顧家人都丟了!”
“他回來過幾次,怎么不弄掉?”顧海說著,折斷鐵絲,隨手扔了出去。
“你爸到底留著它做什么?”顧庸疑惑地說。
“留著有機會把那個錯字改過來唄。”顧海冷嘲熱諷道。
顧庸沒再說什么,隨顧海去了廚房。
“剛在電話里跟夏文麗吵了一架?!鳖櫽拐f。
顧庸坐在灶前的凳子上,點燃了一支煙。
“回來的路上,夏文濤看見我們了?!鳖櫽拐f。
“我知道他看見了?!鳖櫤Uf。
“這個狗雜碎!”顧庸說,“都要離婚了,還在挑撥我們的關(guān)系!”
廚房里煙霧騰騰,顧海去打開窗戶時,看見顧庸眼神兒精光四射。
“那只畫眉,怎么來的?”顧庸問。
顧海告訴顧庸是顧瀚吃飯時在屋前的楊樹下發(fā)現(xiàn)的,當(dāng)時畫眉鳥身上局部脫毛,在樹蔭里瑟瑟發(fā)抖,他揣測畫眉也許是餓了,便抓了一把飯撒到跟前,那時它的眼睛還很明亮,見到飯粒就一粒粒啄著。
“顧瀚說,把它養(yǎng)好了,就放飛它?!?/p>
“他奶奶說,自從有了畫眉,他整個人開朗了很多?!?/p>
“是這么回事兒?!鳖櫤Uf。
“顧瀚人呢?”顧庸問。
“在我寢室里,”顧?;剡^頭,見顧庸?jié)M臉迷惑,就補充道,“讓他玩會兒?!?/p>
顧庸盛了碗飯放到桌上,喊了一聲顧瀚。
顧瀚沖出來,端正地坐在桌前。
“吃飯了,你還把手放荷包里干嗎?”顧庸問顧瀚。
“我想進(jìn)去吃?!鳖欏f。
“就在這兒吃。”顧庸說。
“你怎么用左手吃飯?”顧庸說。
顧瀚低頭不語。
“你右手放口袋里干嗎?”顧庸說。
“拿出來?!鳖櫤Uf。
顧瀚看了眼顧海?!澳贸鰜戆伞!鳖櫤Uf。
顧瀚把手從口袋里拿出來,露出了畫眉鳥的頭和尾巴。
“我把它放桌上好不好?”顧瀚說著,看看顧庸,又看看顧海。
“好!”顧海說。
顧庸愣愣地看著顧瀚。
顧瀚比絕大多數(shù)同齡孩子瘦小,毛茸茸的頭發(fā)泛黃,平坦的額頭,眼眉低垂,眼神有時鎮(zhèn)定有時怯懦,鼻梁帶點兒小駝峰,但臉頰看不到一點兒肉,在腮窩處深陷進(jìn)去,看上去很是營養(yǎng)不良。此時,他張開細(xì)如鳥爪的手指,松開了那只畫眉。
畫眉在桌上抬頭看看顧海,轉(zhuǎn)頭看看顧庸,回頭看看顧瀚,最后低頭把灰色目光落在桌面。顧瀚見狀用筷子從碗里扒出一些飯,又替畫眉解開纏在右爪上的線繩兒,手伸到畫眉前輕輕打著響指,以此引導(dǎo)著畫眉鳥啄食。
顧瀚摸著畫眉的腦袋,說:“等它眼睛養(yǎng)好了,我給它起個名字,就放走它。”
顧海端起酒杯,顧庸也端起酒杯,二人輕輕碰了一下。
顧海喝了一大口,顧庸喝了一小口。
“你留著它有什么用呢?”顧庸看著顧瀚問道。
“不一定要有用?。 鳖欏卮鹫f。
顧庸臉上掛著近乎難為情的微笑。
畫眉跳下飯桌,在地上轉(zhuǎn)了兩圈,就蹲在那兒不動了。
“快點兒吃飯?!鳖櫽雇鴮γ娴念欏f。
顧瀚夾了兩片牛肉,吃了幾筷子四季豆,就帶著畫眉離開了。
“怎么會這樣呢?”顧瀚走了好一會兒后,顧庸喃喃說道。
“我打算辭職了?!鳖櫤Uf,像是沒聽見顧庸的疑問。
“做得好好的,不要想著辭職?!鳖櫽拐f。
“我做得不快樂?!鳖櫤Uf,端起酒杯,喝完了杯中的酒。
“不是可以辦停薪留職的嗎?”
“辦這個很難,再者我也不想把事情弄得藕斷絲連的。”
“去哪里呢?”顧庸問道,酒精使他的臉龐變成了桃紅色。
“反正不在茅茨畈?!鳖櫤Ee起酒杯,看著瓶底里的一點兒酒。
“茅茨畈總是無聊透頂!”顧庸附和說。
“茅茨畈很少有趣過。”顧海面色趨向蒼白,感覺有些微醺。
顧庸拎起桌腿邊的酒瓶,把最后的一點兒倒給自己。
顧海聽見屋外汽車熄火的聲音,歪了歪身體,透過窗戶看見顧庸的黑色汽車。
隨著沉沉的摜門聲,下來一個穿咖啡色衛(wèi)衣的女人,來者正是夏文麗。她身形很高,脖子較長,皮膚偏黑,長著一張長長的臉,薄薄的嘴唇,眉毛描得很細(xì),眉心間偏左處有一粒痣,眼睛深凹,射出陰沉的光。她邊走邊取下手上的黑皮手套,一進(jìn)屋便盯著桌前的顧庸。
顧庸雙手摁在桌的兩邊,滿不在乎地看著夏文麗。
“你準(zhǔn)備什么時候去?”夏文麗說。
“有事等回去再說?!鳖櫽古e起酒杯,干完了杯里的酒。
夏文麗朝顧??戳艘谎?,他胳膊肘抵著桌邊,手掌撐著前額,看不出有什么異樣。
“我在車上等你?!毕奈柠愓f著,轉(zhuǎn)身出了堂屋。
“去吧!”顧海說。
“我真不想搭理她!”顧庸猝然起身,虎虎生風(fēng)地走了出去。
“我媽今天過生你不去,”顧海聽見夏文麗對顧庸說,“我弟弟路上把人家車撞那樣,你們看見了連車都不下!”
顧海心想,顧庸是時候拔劍而出了。
“離婚可以,你必須獨自撫養(yǎng)顧瀚到成年?!?/p>
“你一年到頭回不來幾次,還要求我這要求我那的?”
“那咱們就法庭上見!”顧庸說。
顧海聽著頭疼,去了母親房間。他坐進(jìn)圈椅里,開窗抽了一支煙,讀了幾頁《莫稱之為夜晚》。很久后,他感到睡意沉沉,和衣倒在母親床上睡著了。似乎沒過多久,他突然睜開眼睛,望著漆黑的天花板,恍若置身另一個地兒。他感到有什么地方出了問題,因為房間的燈在他睡著后關(guān)掉了。當(dāng)他起身打開房燈時,聽見顧瀚在院子里喊“小爹”。
顧海站在潮濕的夜露里,看顧瀚打手電筒照畫眉鳥的眼睛。
畫眉鳥與燈光對視著,顧??匆娝劬Φ陌佐柙桨l(fā)濃重。
“我爸爸走了?!鳖欏f。
“怎么走的?”顧海問。
“拖著一個大箱子就走了?!鳖欏f。
顧瀚又蹲在地上,拿手電筒照畫眉鳥的眼睛。
“小爹,我給畫眉起了個名字?!鳖欏f。
“叫什么呢?”顧海問。
“就叫它‘傳說’。”顧瀚說。
“你怎么能想到這樣的名兒?”顧海驚奇地問。
“這名字難道不好聽嗎?”顧瀚問。
“真不錯的名兒。”顧海贊美道。
“我想放飛它?!鳖欏f,關(guān)掉手電筒。
“什么時候放飛?”顧海抬頭,望著滿天的星星。
“就現(xiàn)在?!鳖欏f,“其實它一直會飛。”
顧海低頭看見顧瀚攤開手掌,畫眉在他掌心里跳躍,突然振開橙黃的雙翼,穿過緩緩而落的夜露,在河堤的白楊樹枝上停留片刻,縱身便消失在蔚藍(lán)的夜色里。
楊夙,1994年生,湖北隨縣人。有小說發(fā)表于《天涯》《飛天》《上海文學(xué)》《南方文學(xué)》《朔方》《綠洲》等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