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沙酒店永遠是中國游客的最愛,這里有賭場,有各種大牌奢侈品店,還有無邊泳池和只要刷籌碼積分就能入住的房間。很多來自中國的有錢人都是21點熱愛者,每次來新加坡都會住在這里。
籌碼倒在絲絨桌面上的輕微聲音和不動聲色或七情上面的賭徒臉龐,還有賭場女公關(guān),扎著高馬尾、穿著黑色絲綢襯衫,涂著艷色口紅走來走去。這是屬于他們的紙醉金迷的南洋。
她已經(jīng)30多歲了,但和年輕時相比,變化不大,微微上揚的鳳眼,纖細修長的身材,還穿著那一件多年前的舊款阿瑪尼紅色連衣裙。是沈凡當年送給她的禮物。她看了看表,遲到了大概10分鐘,恰到好處帶了一點矜持。
嘿,林小姐。一位中年男子走過來,腰間的愛馬仕皮帶閃閃發(fā)光。她不太熟練地挽上男子的手,一起往電梯方向走去。這位來自中國的商人,是她這一周的“男朋友”,在新加坡會面后,他們會一起前往印度尼西亞的一個島嶼休假。
林斐,女,選美大賽季軍,廣東商人沈凡的第二任妻子,新加坡某中資MCN機構(gòu)主播,兼職陪游。這些概括了她前半生所有的社會身份。
中年男人有氣無力地趴在林斐身上,林斐有點不耐煩地轉(zhuǎn)過頭去。50多層的落地窗外,有巨大的云彩飄過,像一朵朵棉花糖,有點忍不住想舔上一口。
像棉花糖一樣甜美的日子早已離林斐遠去了。離開沈凡后,她從廣州一路向南,哪里能掙錢就往哪里走。她感覺自己的生活變成了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里面裝滿了她的痛苦、無奈和掙扎。
男人終于消停了。林斐用浴巾包住身體,往淋浴間走。有時候她感覺這個軀體不屬于自己,是一具行尸走肉,是很快能掙到房租、生活費和衣服、首飾的捷徑。
阿妹啊,這個月的房租要交了呢。新加坡房東太太的華語不太熟練,是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這是她每個月的緊箍咒。
林斐租的是芽籠一間組屋里的普通房,每個月1000多新幣。她的本職工作是本地一家MCN機構(gòu)的帶貨主播,兼職工作是陪游,與國內(nèi)的中介私下聯(lián)絡拿到業(yè)務,在新加坡屬于灰色地帶,搞得不好被抓到后,不僅要罰款判刑,還要被驅(qū)逐出境。
她把這份工作做得小心翼翼。中年男人是她陪游生涯里的第三位客人。洗完澡,她又穿上那件舊舊的阿瑪尼紅色連衣裙,拿起底邊略有磨損的名牌手袋,頂著濕漉漉的長頭發(fā)準備走人。
吹下頭發(fā)吧。男人穿著白色的浴袍,坐在落地窗前的靠背椅上抽煙。
不了。林斐扯了一個無傷大雅的小謊,說晚上還有一個帶貨直播。男人抽出20張50元新幣,是小費,出手不算大方。男人囑咐她打車回家整理行李,第二天一早在樟宜機場會面,飛去印尼小島。至于其他費用,會在旅程結(jié)束時,一次性以現(xiàn)金支付。
像她這樣的女人,在新加坡的社區(qū)里是會被側(cè)目關(guān)注的。獨來獨往,打電話的時候用普通話,氣質(zhì)看起來帶了點風塵味。不過,和沈凡一起生活的日子,在林斐身上還是留下了一些痕跡,除了洗舊的大牌連衣裙、磨損的手袋,還有一些見過世面的淡定,是若有若無地焊在身上的。
林斐摸出老式的鑰匙,打開組屋的鐵門,鐵門已經(jīng)用了很多年了,焊接的木質(zhì)裝飾掉得七零八落。她在門口鞋架旁脫下穿了一天的高跟鞋,揉了揉腳跟,換上人字拖,小心翼翼地進門,房東太太正在煲湯,是老式的豬腳湯,半只從巴剎搶購的豬腳,加入了黃豆、花生和紅棗。房東太太舀起一勺,嘗了嘗,又加了些鹽。
林斐將疊得整整齊齊的20張新幣放在切菜臺上,房東太太微微皺眉說,阿妹啊,這次又遲交五天了哦!
林斐沒回話,轉(zhuǎn)身回到小屋,倒在鋪了粉紅色被單的床上。房間的布置很簡單,甚至可以說是簡陋,素色的墻紙已經(jīng)發(fā)黃了,一個從中國海淘寄過來的三合板衣柜,在墻角歪歪扭扭地立著,林斐的幾個名牌包亂七八糟地堆在屋腳的一個矮腳凳上。天花板上的風扇“唰唰”地轉(zhuǎn)動著,但也趕不走赤道天氣里的溽熱。
她沉沉入睡,夢里是不甚連續(xù)的瞬間,廣州高速公路上盛開的木棉花,珠江邊的豪宅,溫哥華的海景,拉斯維加斯的婚禮,她抱著夢境一起下墜,所有的歡愉和希望都終結(jié)在了那個夏天的機場。
她是在飛往香港的頭等艙認識沈凡的,當時她剛從藝校畢業(yè),在一家北京的影視公司跑龍?zhí)祝抑行邼?,頭等艙的機票是用航空積分兌換的。
她穿了一條mango的黑色連衣裙,399元人民幣,購于租住地蘋果社區(qū)附近的富力城商場。蘋果社區(qū)在21世紀初的北京是一個很神奇的存在,一般一室一廳房租在3000至5000元,集聚了正處于黃金時代的記者、作家、編劇,還有一些剛剛起步的小藝人。蘋果社區(qū)附近的后現(xiàn)代城,還住著一些娛樂界的初代網(wǎng)紅。這幾個合縱連橫的社區(qū),幾乎構(gòu)成了北京一小半文藝人士的聚居地。
先生,請讓一下。林斐輕輕地說。一個平頭男人和他來不及安放的行李箱。占據(jù)了走道的位置,他剛剛換上了頭等艙的拖鞋,正在拿著iPad寫著什么。
年輕如林斐,自然不知道命運打算在這一時刻撞一下她的腰??吹缴蚍驳牡谝谎郏鶕?jù)在京城不多的見識,就看出他很有錢,不是一般暴發(fā)戶式的有錢,他渾身上下都閃耀著低調(diào)的奢華,從沒有l(wèi)ogo的最新款LV拉桿箱,到看不見牌子的老頭衫和一雙簡單的灰色布鞋。他很瘦,有一點點小齙牙,眼神犀利,帶著殺伐決斷的果敢,總而言之,這并不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卻具備了一切吸引年輕小姑娘的成熟魅力。
空姐舉著托盤走過來。前排的一對中年夫婦正在睡覺,后排的商務大叔正對著蘋果電腦奮筆疾書。
林斐小心翼翼地說,我想要一杯鮮榨橙汁。
飛機上的橙子不太新鮮。平頭男人說,聲線低沉,帶著粵語腔。
林斐對他笑了笑,蓋上毯子開始睡覺。
一路無言。飛機廣播播報,40分鐘后即將抵達香港。
他又開口,你一個人?需要派司機送你?
林斐壓制住蠢蠢欲動的心,笑著拒絕了。但她還是取出口紅,用飛機上的餐巾紙寫了自己的QQ號遞給沈凡。
沈凡會心地收下。
下飛機的時候,他突然回頭說,我想,你穿紅色的裙子更好看。
在旺角閑逛的時候,林斐收到沈凡的信息。他說,我的事情辦完了,你在哪里?他又說,我讓司機來接你。
林斐趕緊扔掉手里的雞蛋仔,找了一個老式寫字樓的公共洗手間補妝。洗手間很小,銹跡爬上了鏡框。她對著鏡子,細細地描摹嘴唇,是鮮艷的紅色,眼角微微上揚,鼻子挺直。她從陳舊色調(diào)的唐樓里走出,看起來是油畫里明麗的少女。形成強烈對比的色差,就像階層之間的玻璃天花板,似乎堅不可摧,但偶爾也可以用努力、美貌或者運氣砸碎。
香港是一個很小的地方,書面語或叫“彈丸之地”,但它的獨特魅力在于村屋和海。譬如,在香港中文大學附近,便有一片窄窄的海,沿著海岸線,有一條自行車道,路過的建筑里有標著“科技園”的寫字樓,也有小小的咖啡店、西式便餐店和7-11。
他們騎著自行車,奮力往壩上沖,自行車道越行越窄,路邊的建筑開始由現(xiàn)代化的大樓變?yōu)橐淮贝豹毩⒌拇逦荨_@是2009年的秋天,香港的天氣尚屬溫熱,林斐藝校畢業(yè)兩年,剛滿22歲,青春泛濫,對世界充滿了美好的好奇。
沈凡出生于20世紀70年代初,在廣東、福建經(jīng)營一些龐雜的業(yè)務,核心主業(yè)是房地產(chǎn)。這次是從北京辦完事,順道來港中大上EMBA的課。他在大多數(shù)時候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但他對宏觀形勢表現(xiàn)出了異乎尋常的興趣,在這片土地上,數(shù)千年來,商人的命運總是和政治聯(lián)系在一起,風吹雨打中,便也形成了商人這一群體對時事特殊的敏銳感和依據(jù)時勢判斷商業(yè)邏輯的決斷力。
沈凡講的大多數(shù)事情,林斐都聽得云里霧里,她所受的教育并不足以理解這些深邃的理論。沈凡也不生氣,她只要微微皺眉,就再從頭為她講起。
林斐就著火爐烤了一盤羊肉串,隨手抓過一瓶嘉士伯,遞給沈凡。旁邊是一桌中學生,彈起了吉他,唱著周杰倫的歌,那會兒已不是周最紅的時候了。
一曲終了,沈凡招呼服務員送了一箱嘉士伯給鄰桌,并用粵語向中學生們示意,想點一首《送別》。中學生們又笑又鬧,領(lǐng)頭的中學生用google搜索出曲譜,不太熟練地彈起來。
是弘一大師作詞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難得是歡聚,唯有別離多。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問君此去幾時還,來時莫徘徊;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壺濁灑盡余歡,今宵別夢寒。
沈凡說,弘一大師在出家前給妻子留了一封信,信中稱,放下你,非我薄情。他當時出家的消息引起了報章的諸般猜測,尤其是那些被他詩文打動的多愁善感的女讀者,一時間失去寄托,可謂痛不欲生。有一位女讀者,死心塌地愛上了他,在大師剃度之后,天天去虎跑寺找他,求他還俗。
林斐說,這樣的男人對妻子很不負責任。
是嗎?他說,男人和女人考慮的角度是不一樣的。對男人來說,有更大的世界。
那么,弘一大師是怎么處理女讀者的愛情的呢?她帶著小孩子氣追問。
愛,也是一種很主觀的東西,不是嗎?愛對女性是一種單向的束縛,比如,對弘一大師的妻子。而對女讀者來說,這不過是一種庸常生活里的迷戀而已。沈凡說。
他接著說,弘一法師并不責備那女子擾人清修,反而用一種很遺憾的語氣對那女子說:不是我不肯接受你,怪只怪我們相遇太晚了,今生沒緣分哪,只有對你無情了。世間所有的遺憾便在于此了,女子即便不甘心,也只能認命,事實上,她也便哭著走了。
他笑了笑,你看,多么深刻的愛,必須放下的時候,哭一哭就好了。
可是,我想知道,大師的妻子和這位女讀者的后來,是怎么過的。她固執(zhí)地說。
他說,沒有人關(guān)心了。
作為剛出道的十八線小演員,在林斐租住的一居室里,常年放著一只巨大的黑色旅行箱,裝著出門拍戲用的防蚊噴霧、防曬霜、面膜,換洗的襯衫、牛仔褲和必要時用于撐場的小禮服。無論多小的角色,甚至是按日結(jié)的群演,只要管盒飯,林斐都接,拎著箱子就直奔動車站或飛機場,這只箱子跟著她走遍中國的天南地北。
那天,林斐在廣州拍戲,是一部穿越劇里搖扇宮女的小角色,臺詞不超過八句,例如,“娘娘,該就寢了”“娘娘,饒命”“奴婢再也不敢了”之類。結(jié)局則是被太監(jiān)投進湖里,造成畏罪自殺的假象。
林斐正值生理期,拍戲前,她貼好了厚厚的防側(cè)漏衛(wèi)生巾,特意穿了兩層防水安全褲。鏡頭一亮起,扮演太監(jiān)的群演扛起林斐,就像扛一個沙包,“一二三”就扔進了水里。
水并不深,但正值廣州的1月,水溫頗涼。一來二去,拍了十幾條,導演還是不滿意。林斐打了一個噴嚏,渾身在往下滴水,場記跑上來扔給她一塊毛巾,拍拍她的肩膀說,再堅持堅持。林斐乖順地點點頭。
又一次,林斐被群演的大手抓住,“唰”地丟進水里,她閉上眼睛,感受到周邊的水正在涌過來,頭套快要掉下來了,她的鼻子被嗆到了,快要咳出聲來。這時,導演喊“咔”。片場嚷起來,見紅了,見紅了,今天不拍了,不吉利。
林斐一看,不知道什么時候,水里已經(jīng)泛起了紅色,來自她的下半身。
她自然失去了這個角色,劇組還算厚道,甩給她一個裝著1000塊錢的紅包,算是辛苦費。
林斐不想回北京,又無處可去,拖著巨大的行李箱在白云機場發(fā)呆。白云機場曾是她最喜歡的機場之一,無論春夏秋冬,一走出飛機艙,便能被空氣里南國特有的味道所浸潤,林斐喜歡機場沿路如同陽光般盛放的木棉花,喜歡古舊老街上售賣的牛肉腸粉,也喜歡好聽的舊時粵語歌,像是Beyond的《海闊天空》、關(guān)淑怡的《難得有情人》。這些歌曲偶爾也出現(xiàn)在林斐父親的車載CD里,他是東北小縣城的一名出租車司機,母親去世后,他在林斐的青春期里既當?shù)之攱尅?/p>
你在廣州?她收到沈凡的消息。她發(fā)在QQ空間的木棉花照片出賣了行蹤。香港一別后,他倆就失去了聯(lián)系,沈凡很忙,在北京、廣東、福建、香港都有業(yè)務,行蹤更是飄忽不定。
沈凡派了司機小羅來白云機場接林斐。小羅是一個退伍兵,濃黑的劍眉、閃亮的星眸,有一些韓國明星宋仲基的味道。林斐爬上奔馳保姆車的副駕駛座。
晚餐安排在一家老式的粵菜餐廳“空中一號”,位于珠江新城一棟大廈的頂層,小羅帶著林斐走貴客專用的全玻璃觀光電梯柱,電梯的速度很慢,林斐望向玻璃之外,珠江像一條緞帶從腳下穿過,小羅指給她看歌劇院、琶洲、二沙島和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
一位涂著猩紅色唇膏的大堂經(jīng)理將林斐帶到了壹號房,她說,作為“沈總的客人”,自然是到“空中一號”最尊貴會員的專享包廂,她還不無得意地介紹了墻上的一幅國畫,是國畫大師謝稚柳的《粵山晴色》,號稱估值高達5000萬人民幣。
林斐扯了扯身上那件黑色mango連衣裙,盡量不想顯出小家子氣。
沈凡還是一副淡淡的樣子,依舊穿了白色的老頭衫、牛仔褲和一雙樂福鞋。沈凡帶了三個朋友過來,一位姓陳,號稱動動手指就能讓A股市場亂上一陣,但他調(diào)皮地補了一句:但我一般不隨便動手指。一位姓馬,是沈凡的法律顧問,在廣州、北京各有一家律師事務所。另一位姓齊,是一家文化演藝公司的董事長。
他們一桌人五個人,開了兩瓶國宴特供茅臺,一瓶1982年的拉菲。林斐本不喝酒,但想到這瓶紅酒居然比她還大了五歲,忍不住品了一口,初初入口,柔滑醇厚,但在舌尖上停留一會兒,能明顯地感覺到酸味伴隨著復雜的果香味。
飯局上難免會有一些話術(shù),不外乎互相捧臭腳間或交換一些生意情報,更新信息資源庫。林斐插不上嘴,低下頭默默吃海參泡飯。
林小姐,你是這次飯聚的主角。陳總突然開腔。
林斐望了一眼沈凡,沈凡神秘地笑了笑。
這時,齊總說話了,開門見山。他說,他的公司正在服務相關(guān)部門,承辦南國選美大賽,如果林小姐愿意參賽,沈總就會支持300萬活動經(jīng)費。
話說得直接,林斐有一些驚異,進而心頭一陣狂喜。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不虛榮幾乎是不可能的,她甚至想跳起來,親一下沈凡,想了想,抑制住了,臉上努力撐出一副淡淡的樣子。
不一定要冠軍,亞軍也不合適,拿個第三名就差不多。魯迅先生說過,不恥最后嘛。沈凡舉起酒杯。
觥籌交錯之間,林斐的事情就被敲定了。事后,沈凡對她說,女人嘛,到社會上混,總是需要一個名頭,既然一時之間運氣不夠,那么有個選美的名頭,也算是能拿到場面上的。
這頓飯吃下來,林斐算是見了世面,原來在酒桌的推杯換盞之間,別說300萬的贊助費,就連上億的生意,占地幾千畝的物流產(chǎn)業(yè)中心的融資計劃,都能定下來。
席間,馬律師擔負起了插科打諢的角色,言語間暗暗地打探沈凡和林斐的關(guān)系到哪一步了。沈凡的朋友們有意無意地透露了一些信息,沈凡和前妻離婚已有十來年,前妻和一雙兒女長居美國舊金山,他在中國處于“無主狀態(tài)”。
飯后,林斐被安排入住天河區(qū)的希爾頓酒店。她又一次爬上奔馳保姆車的副駕駛座。沈凡和其他三人上了另外一輛阿爾法房車,說是要去俱樂部打牌。
下車的時候,小羅將酒店套房的門卡遞給林斐,他說,沈總吩咐了,林小姐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他猶豫了一下,又添了一句,林小姐,以后您一個人乘車時,記得坐后排右手位,如果沈總一起出行,記得坐后排左手位。
林斐想起今天的進退失據(jù),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她本打算問,沈總什么時候來找我?想了想,忍住了。
她在行政套房住了一周,沈凡自始至終沒有來找她。只讓一個被稱呼為惠姐的管家送來幾只名牌紙袋,里面裝著不同材質(zhì)和顏色的連衣裙,其中一條阿瑪尼連衣裙是紅色的,簡單的裁剪,舒服的質(zhì)地,穿在林斐身上后,立馬脫掉了鄰家女孩的氣息,林斐對著巨大的鏡子反復端詳,是一種美艷里混雜著端莊的氣質(zhì)。
惠姐祖籍廣東茂名,40多歲,扎著一個發(fā)髻,穿著一條藏藍色的職業(yè)連衣裙,并不是人們想象中管家唯唯諾諾的樣子,反而帶著一絲不容置喙的職業(yè)女性氣質(zhì)。
林斐感受到被一種審視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著。她現(xiàn)在還不知道,被審視將是她今后生活里的重要組成部分。
遇到沈凡之前,林斐從未有過什么人生規(guī)劃,也沒有對于生活更深層次的想法,從東北的小縣城走到北京,也是隨波逐流的。父親存了一點錢,讓沒考上高中的她去省城讀了一個藝術(shù)學校,又因為湊巧在某部民國電視劇里露了個臉,被一個十八線小編劇——某種意義上也是當時的男朋友——帶到了北京。
她沒有成為大明星的夢想,在紅男綠女的演藝圈,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美”的, 這一點不帶侵略性的鄰家女孩的美,帶了一些不太精明的懵懂,在現(xiàn)實里,是會讓人多看一眼的,特別是歷盡滄桑的中年男人,但在屏幕上,單靠這點姿色,著實翻不起什么水花。
她在東北小城的國營工廠宿舍長大,母親在她不到10歲的時候去世了,父親在90年代的國企下崗潮里受到波及,轉(zhuǎn)行當起了出租車司機,維持兩口之家的生計。她從小愛吃肉,但記憶里只有素饅頭就酸菜。在20歲之前,她的眼界是逼仄的,沒有看到過好的生活,對此也不抱有奢望。
剛到北京時,她跟著小編劇擠在北京大學附近的一個老式居民樓里,一到冬天,走廊里就堆滿了成捆的大白菜,樓道里散發(fā)著腌制品的味道。暖氣經(jīng)常壞,林斐買了小太陽,舍不得電費,定了鬧鐘,晚上只開幾個小時,鬧鐘一響,睡眼惺忪地起來關(guān)掉。
有一天,她和小編劇去五道口電影院看陳可辛的電影《如果·愛》,周迅扮演出身貧苦到北京討生活的小演員,為了更好的未來,狠心拋棄了金城武飾演的編劇男友,而成為大明星的那一天,她才驚覺自己失去了太多。
林斐哭得稀里嘩啦,小編劇一言不發(fā)?;氐綁ζっ撀涞某鲎馕?,小編劇開始抽煙,煙蒂塞滿了一個灰色的玻璃煙灰缸。臨了,他說,我們分手吧。林斐問,為什么?可是我愛你。小編劇說,別說了,都是為了你好,以后你會明白的。她說,那我以后住哪兒?他說,房租我?guī)湍阍俳灰荒辍?/p>
那天晚上,林斐躺在床上,一直哭。小編劇三下五除二收拾完了他的東西,塞進一個旅行包,除此之外,還有一紙箱書。林斐氣得背過身去。小編劇上前抱住她,把她的身子扳過來,俯下身,親了親她的額頭說,那,我走了。
你滾吧!林斐大哭著吼。
門砰地關(guān)上了。
幾個月后,在一次電影節(jié)的新片發(fā)布會上,林斐被朋友帶著去湊熱鬧,她滿頭大汗地擠在拿著攝像機的記者、粉絲和觀眾之間。大牌明星發(fā)言完畢,一位40多歲的女制片人出場,她很富態(tài),緊身西裝的縫線快要迸開。制片人在發(fā)言里帶著欣賞的語氣提到了小編劇的名字,并伸出戴著巨型鉆戒的手,像老鷹捉小雞一樣,把穿了麻質(zhì)白襯衫的小編劇拉到了舞臺中央,進行隆重的介紹。
林斐的耳朵“嗡嗡”地響,鎂光燈下,小編劇一身白色,襯得他本就清瘦的身材仙氣飄飄。他說了什么,林斐完全沒聽進去,她篤定小編劇和女制片人有一腿。男女之間若是發(fā)生了什么,不管掩飾得多好,曖昧的語氣、親昵的動作,總會毫不留情地出賣他們。
渾蛋!林斐聲嘶力竭地喊。身邊的空氣忽然安靜了。朋友死命地拉她走了。
這是林斐正式意義上的初戀。
再后來,林斐跟過一位副導演,剛交往了沒幾個月,就收到了正宮的威脅電話,副導演從此拒絕回她的短信和電話。她還和一位剛出道的模特交往過,因為聚少離多很快就分手了。
一位小姐妹對她說,別人玩你,你就乖乖忍了?林斐說,那我還能怎么辦?小姐妹嘆了口氣,說,你知道你為啥老找不到靠譜男人嗎?因為你還住著小編劇給你租的房子,風水不好。林斐覺得有道理,恰好房子也快到期了,她咬咬牙,湊了點錢,搬到了蘋果社區(qū),一室一廳,不到40平,2009年的房租是4500元。
搬完家后,林斐覺得有必要去雍和宮拜拜。她讀的書不多,沒有什么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的概念,和大多數(shù)樸素的老百姓一樣,能保佑平安順遂福祿功名的,就是好菩薩。三跪九叩出了雍和宮,她在五道營胡同旁邊的算命鋪抽了個簽,穿著長衫、戴著墨鏡的算命先生掐著手指,口中念念有聲。
你最近紅星高照,馬上遇到貴人。記得往南走。算命先生裝神弄鬼一番。
過了兩周,林斐在北京飛往香港的飛機頭等艙里遇到了沈凡。
她信了算命先生的話,斷定沈凡是她所能遇到的最好運氣了,她決定抓住這個機會。
林斐的父親常說一句話,人倒霉的時候,喝口涼水也塞牙,但一旦好運氣來了,就擋也擋不住地順暢。林斐覺著自己的處境像極了“否極泰來”,從宮斗劇里只有一個鏡頭的小宮女,青云直上成了廣州城里娛樂頭條上的人物。
一位記者滿懷詩意地寫道,在本次南國選美大賽里,一位叫林斐的參賽女孩引起了觀眾的注意,她擁有一頭茂盛如海草的長卷發(fā),微微上翹的鳳眼盛載了一汪秋水,纖長秀麗的身材讓人想起“人生若只如初見”的美好詩句。她身上有一種難得的初戀氣質(zhì),據(jù)專家預測,林斐或成為本次大賽脫穎而出的黑馬。
娛樂記者是沈凡事前吩咐秘書找的,塞了一個5000塊錢的紅包。
頒獎典禮上,林斐穿著一身白色蕾絲禮服,銀質(zhì)的皇冠在鎂光燈下閃閃發(fā)亮,她跟在冠軍和亞軍身后,小心翼翼地踩著18厘米的高跟鞋往前走,不時捂住胸口,向熱情的觀眾鞠躬道謝。人們歡呼著將彩色紙片和紅色的玫瑰花瓣撒向選美賽事勝出的女孩們。
按照沈凡和齊總的暗箱操作,林斐最后得了本次選美大賽的季軍。冠軍是一位知性勝過美貌的女孩,擁有美國常春藤名校的學歷加持,賽事的輿論宣傳以此為爆點,凸顯文化氣息。亞軍穿著緋紅色的魚尾式禮服,身材凹凸有致,是明艷霸氣的美。相形之下,林斐的美是淡淡的,沒有攻擊性的,就像盛夏里的梔子花,是實惠的、可觸及的,也是需要細品的家常味道。
在白天鵝賓館頂層的江景套房里,林斐關(guān)上房間的燈,拉開厚厚的天鵝絨窗簾,只剩了一層薄薄的縐紗,透過落地玻璃窗,珠江的繁華夜景就像人世間的春夢一場,前一年剛落成的廣州塔,被廣州人親昵地稱為“小蠻腰”,巨大的LED屏上閃爍著“祝賀林斐小姐獲得南國選美大賽季軍”,這是沈凡送給她的另一個禮物。
林斐摘下皇冠,一枚一枚解開頭發(fā)上的發(fā)卡,甩了甩頭發(fā)上殘留的彩色紙屑。她的動作是連續(xù)的、流暢的,白色的禮服從她的蝴蝶骨上滑下來。江面反射的光,透過縐紗窗簾,柔和如水霧,她赤裸的身形,就在這一層淡淡的光暈里,勾勒出纖細的輪廓,仿佛一碰就會輕輕折斷,是純潔的、天真的少女氣息。
她像一條小小的美人魚,溫順地鉆進巨大松軟的鵝絨被里,微微顫抖著。沈凡帶著雪茄味的身體和她融合在一起時,就像一艘小船在明麗的江面上劃槳,林斐感受到一陣陣波濤強力地襲來。她閉上眼睛,抱緊了他。
等待,是林斐與沈凡交往中的關(guān)鍵詞。她在北京新城國際的租房里等,在長安俱樂部的餐廳里等,在機場貴賓室等,在私人訂制的禮服店里等,在名牌手袋店里等,在保姆車里等。
更多的時候,她連“等待”的資格都沒有,司機小羅的一個電話打過來,說買了去某地的機票,兩個小時后出發(fā),沈總在等你。她就得馬上動身。
沈凡說,你知道,我最喜歡你身上的什么嗎?聽話。
很多年后,林斐想起這句話,笑了笑,可能從名利場里爬過來的中年男人,都迷戀于“呼之則來,揮之則去”的掌控感。他們不會懂得女人因愛而衍生的順從與原諒。
有一年夏天,沈凡帶著林斐去杭州西湖深山里喝茶,順道拜會弘一法師曾居住過的虎跑寺,古樹參天,人們的心愿寫在紅絲帶上,密密地系在古樹的枝丫上,在風中彼此纏繞,是現(xiàn)世的欲念。穿著灰色僧袍的居士腳步緩緩,也算是盛世里的一方凈土。
一位戴著草帽的大媽近前,悄悄招呼林斐算命,小姐,看你面相,貴不可言,今年必有大喜。
林斐心中一動,望向沈凡,沈凡正忙著與住持法師說話,回頭看了一眼,臉上的神情并沒有太大變化。林斐悻悻地塞給大媽100塊茶水費。
第四日,旅程繼續(xù),沈凡忽然起了玩心,吩咐秘書和司機先行回廣州,他要和林斐坐動車去福建看看公司的新樓盤進展。他倆帶著朋友送的龍井茶、定做的旗袍,坐上了從杭州開往福州的動車。那些年,中國東部的高鐵網(wǎng)絡迅速發(fā)展,像蜘蛛網(wǎng)一樣密布,方便了城際交流,“要想富,先修路”,憑那高高昂起的白色的動車頭,就能讓人感受到中國蒸蒸日上的經(jīng)濟勢頭。
林斐看到沈凡取出一本書,是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沈凡說,我特別喜歡這本書的結(jié)尾,“人必須先說很多話然后保持靜默”,堪稱金句。林斐說,如果一個人習慣說話了,又怎么會習慣靜默呢?沈凡笑了笑,靜默,有時候是被動的選擇。林斐說,人死了,不就靜默了?
話音剛落,窗外突然起了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暴雨來得很急,黃豆大的雨點打在動車玻璃窗上。林斐意識到失言,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
列車的速度漸漸慢了下來,停了五六分鐘后繼續(xù)開始滑行。突然,一陣刺耳的緊急制動聲響起。整個車廂的人發(fā)出雜亂的尖叫聲,伴隨著慣性,乘客們摔得七零八亂,一位剛泡了方便面的大爺摔在了過道上,泡面和熱水糊了他一臉,疼得“哇哇”叫。方便面盒飛到了一位過道旅客的身上,對方來不及反應就被行李架上掉下來的一個紙箱砸到了,紙箱里的桃子掉地上后就四下散落開來。林斐的腦門在前座上砸出了一個小小的包,后座吃薯片的小姑娘整個人都撞到沈凡的椅背上。
場面一片混亂,人們并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列車員急匆匆趕來,疏散乘客,做了臨時調(diào)配,乘客們在車廂里等待了幾分鐘后,下到了鐵道上。驚人的景象展現(xiàn)在眼前,原來他們乘坐的列車被后面的列車追尾了,列車的后半部13至16號車廂脫軌,其中,16號車廂就像一個被揉爛的鐵皮盒子,車廂后半截受到嚴重擠壓;后邊那輛追尾列車的1至3號車廂墜落到15米高的鐵路橋下,4號車廂斜掛在了鐵路橋與橋下的泥塘之間。慘叫聲、哭喊聲還有呼救聲鬧成一片。
死里逃生。林斐驚出一身冷汗。雨還在時斷時續(xù),鐵道邊一片泥濘,沈凡和現(xiàn)場的一些男人自發(fā)組織成救援隊,前往傷亡慘重的車廂救人。不過,收效并不太大,他們所能做的只是嘗試用尖利的石頭奮力地砸爛窗玻璃。
在冷雨里,林斐的連衣裙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她的眼神一直長在來回奔走的沈凡身上。人生中第一次如此接近死亡,將他倆緊緊地連在了一起。
司機小羅到白云機場接林斐,從動車事故死里逃生一個月后,她被真正允許進入沈凡的生活。林斐帶著一種被揀選的勝利和幸運感,收拾了行李,搬到廣州。
車外的景物一掠而過,廣州一年四季如春,繁殖出一種浮華的味道。小羅依然一路無話。
當天晚上,沈凡在一家會所舉辦了一個簡單的晚宴,他正式以未婚妻的身份向朋友圈介紹林斐,晚宴上來了一堆以前只能在財經(jīng)雜志上看到的面孔,還有一些名媛打扮的女人,一見面就熟稔地互相擁抱,夸張地發(fā)出嬌笑聲,衣香鬢影,好不熱鬧。一位穿著黑色燕尾服的鋼琴師坐在一架巨大的鋼琴前,閉上眼睛,十指靈巧地翻動,投入地演奏著理查德·克萊德曼的《水邊的阿狄麗娜》。
林斐穿著那件沈凡送的阿瑪尼紅色連衣裙,黑色的長直發(fā)直直地披下來。她像一座孤島,有點手足無措地坐在主位上。沈凡舉著酒杯,在人群里穿梭,不時站下來和不同的人應酬,浮夸的笑容掛在他一向寡淡的臉上。
不時有名媛上前和林斐寒暄。一個化著煙熏妝的女人站到她身后,抱住她的雙肩,帶著溫熱香氣的臉湊近林斐,噓寒問暖。
煙熏妝女人說,沈總是我的哥哥,林小姐你以后就是我的嫂子了。其實你更像我的小妹妹,這么清純,難怪沈總說想保護你呢。
另一位穿著V領(lǐng)禮服露出事業(yè)線的女人打斷她,娜娜,林小姐現(xiàn)在不需要人保護了,已經(jīng)是林總了。林斐愣了一下,想起半個月前,沈凡說,他要注資5000萬,創(chuàng)辦一家投資公司,主要針對跨國并購,由林斐來擔任法人代表,并全權(quán)負責投資并購項目。林斐沉浸在小女人的幸福里,當時并未放在心上。殊不知,早已是公開的秘密。
這時,秘書匆匆跑了進來,朝沈凡耳語了幾句。沈凡面色鐵青,揮手叫來惠姐,朝著林斐的方向,吩咐了一句。
惠姐匆匆走過來,說要帶林斐先回家整理行裝。事業(yè)線女人和娜娜極其默契地對視了一眼,走開去了。其他賓客見慣眼色,便都寒暄著和沈凡告別離去。
惠姐帶林斐上了另一輛奔馳保姆車,沈凡一共有三輛保姆車,小羅是司機班長,負責領(lǐng)導其他司機,安排每天輪班、調(diào)遣車輛。第一輛保姆車主要供沈凡使用。第二輛保姆車用于接送家族其他成員,管家、廚師出門添置用品等。第三輛保姆車是機動車輛,用于接送形形色色的來往客人。此外,沈凡還有幾輛私人用車,比如,供他興起時親自駕駛的蘭博基尼、寶馬。這回送林斐回家的是二號司機小楊,他比小羅更年輕。
林斐和沈凡的家在珠江邊上,這是她一生中見過的最大的房子,除了客廳、會客室、辦公室、臥室、浴室、洗手間、化妝室、更衣室、大小餐廳、廚房等日常設置外,影音室、健身房、花房、書畫室、嬰兒房、用人房間、管家辦公室,一應俱全,還有露天的陽臺,切出其中一部分區(qū)域,專門用于燒烤。
惠姐把客廳的燈全都打開,揮手讓住家保姆楊媽給林斐端來一碗木瓜燉燕窩。楊媽是惠姐的老鄉(xiāng),黑黑的臉,深陷的眼窩,有著明顯的齙牙,腦后盤一個發(fā)髻,長年穿著寬袍大袖的白色工作服。
和司機小羅一樣,楊媽也是異乎尋常地沉默,在某一個時間,林斐才意識到,這或許是沈凡挑選身邊人的第一條標準。楊媽沉默地燉湯,沉默地收拾攤在沙發(fā)上的毛毯和書籍,沉默地擦拭客廳里的紅木花架,沉默地在花房澆水,沉默地每天7點準時拉開影音室厚重的窗簾……不過,她需要得到惠姐批準才能進入沈凡的辦公室。
這一夜過得有些漫長,沈凡一直沒回來睡覺。林斐在陌生的大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起身,在房子里走來走去,她數(shù)了數(shù),從房子這頭走到那頭,至少需要1000步。她像警犬一樣,試圖在更衣室、浴室和化妝室里嗅出其他女人的痕跡,結(jié)果一無所獲。
林小姐,你先睡吧,沈總今晚可能會晚些回來?;萁悴恢朗裁磿r候出現(xiàn)在她身后。
林斐心里有些懼怕惠姐,覺得這個中年女人身上帶著一股陌生的狠勁。到后來,她才知道,惠姐不同于一般的下人,她出身教師家庭,父親曾經(jīng)是一位中學校長,“文革”期間,在海外親戚的幫助下,帶著惠姐一家偷渡到了西班牙,在馬德里的中國城開雜貨店。
惠姐的早年經(jīng)歷比較坎坷,30歲左右和一個法國酒鬼離婚后,為了養(yǎng)育混血女兒,決定找一份工作。她在法國的職業(yè)學校接受了專門為富人服務的管家課程,在一個商會僑領(lǐng)的介紹下,回到廣州,為沈凡工作。一晃時間已經(jīng)十多年了,她的薪資待遇達到沈凡公司里的副總級別,需要管理賬目,協(xié)調(diào)保姆、廚師和其他短期工人,比如,育兒嫂、家庭教師,以及負責花草養(yǎng)護的園丁,還需要負責維護房屋,添置家居用品等。近年來,緣于沈凡對她的信任,她還擔負起了協(xié)調(diào)私人飛機、游艇使用的相關(guān)工作,有時還會被派到蘇富比拍賣會現(xiàn)場購買一些藝術(shù)品,用來裝幀幾處房屋。
這是林斐開啟新生活的第一夜,陌生的世界以烈火烹油的面目,向她快速地、垂直地跌落了下來。她讀的書不多,太年輕以至于還不了解這個世界的規(guī)則,更無從知曉等待她的是蜜糖,還是砒霜。
但至少此刻的她,是心滿意足的,這種心滿意足里缺了一些底氣,更多的是惴惴不安。她很少去思考惴惴不安背后的真正原因。再后來,她才明白,她所獲得的一切全部建筑于沈凡的寵愛之上,是搖搖欲墜的海市蜃樓。
林斐涂了朱砂色的口紅,這可以看起來成熟一些。沈凡坐在她的右手邊,小羅依舊沉默地開車。林斐在后視鏡里看到自己由于睡眠不足顯得蠟黃的臉,她注意到,小羅一邊開車,一邊在后視鏡里偷偷觀察沈凡的表情。車窗外的街景一掠而過,廣州的綠,是持續(xù)四季的,永不疲憊的。
林斐轉(zhuǎn)過臉,抓住沈凡的手,十指相扣,沈凡溫和地笑了一下。日常生活里,他總是沉默的,面無表情,看不出在思考什么。
這是你第一次出現(xiàn)在公司,不懂的事情先不要開口。他說。
林斐點了點頭。
沈凡的辦公室在城市中心的一幢高級寫字樓,集團總部的辦公區(qū)域占了五層,他的辦公室建在次頂樓,分為董事會辦公室、董事長辦公室、VIP會客廳、資料室、小型會議室、影音室、秘書室和司機值班室,還有供他休息的臥室和做點心、消夜的小廚房及24小時保鏢值班的監(jiān)控室。頂樓是廣州城里一個頗有聲名的俱樂部,沈凡占了一部分股份,專供企業(yè)家小圈子談論合作、會客來往等。
沈凡的秘書早已在樓下迎接,他按下專用電梯的按鈕,林斐站在沈凡的身邊,電梯扶搖直上。出了電梯,裝飾了龍鳳雕刻的紅楠木大門徐徐開啟,正對的是沈凡的辦公桌,辦公桌后的墻上懸掛著一幅占了半墻的國畫,山河縱橫,筆法蒼健。一塊點綴著金色雕花修飾的屏風隔離出一方空間,是煮茶聊天的區(qū)域,擺放了一張茶水桌和紅楠木沙發(fā),還放了幾個金子質(zhì)地的茶寵貔貅。巨大的落地窗外,極目遠眺,珠江像一條彎彎曲曲的蚯蚓穿梭而過,整個城市的景致盡在腳下。怪不得企業(yè)家都愛極致視野,頗有一種指點江山之感。整個辦公室的色調(diào)設計是酒紅色家具輔以灰色的羊絨地毯,是當時企業(yè)家們比較喜歡的高級審美。
和很多傳統(tǒng)產(chǎn)業(yè)的企業(yè)家一樣,沈凡從房地產(chǎn)起家,后來涉足軟件、物流、汽車裝備等產(chǎn)業(yè),在互聯(lián)網(wǎng)產(chǎn)業(yè)興起之前,中國企業(yè)家在積累一定原始資本后,往往會將視野擴展至金融領(lǐng)域。沈凡也不例外,目前他的一半精力開始放在金融領(lǐng)域,包括一級市場的金融債券和PE投資、海外并購等。林斐懵懂地認真記錄,不太能想通沈凡為何將一家投資公司交給她來負責。
你不用害怕,從基礎工作開始,我會派專業(yè)人士輔助你。沈凡似乎看出了她的內(nèi)心戲。他拿出一些紙質(zhì)的文件交給她。
這是一些正在考察的跨國并購項目,其中有一家是加拿大的酒莊。你先去看看。沈凡說。
那段時間,積累了原始資本的中國商人將收購葡萄酒莊園作為一種時新的投資手段,從傳統(tǒng)的葡萄酒產(chǎn)地法國、奧地利到意大利再到加拿大,再到新世界的智利、澳大利亞和新西蘭,都是中國富豪搶占的酒莊勝地。沈凡和身邊的朋友們也不能免俗,不管是出于排面上的需求,還是試圖拓展海外業(yè)務的需要,他們都投入這股時代的洪流。
財大氣粗的沈凡們沒有意識到的是,跟風式的收購,存在相當大的經(jīng)濟風險。完成跨國并購的一攬子計劃,至少需要一年,過程瑣碎且僅僅是一個開始,加上很多外國酒莊是在虧損情況下出售的,購買后的管理經(jīng)營更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
作為不滿25歲的年輕女人,林斐就這樣“趕鴨子上架”成了沈凡跨國并購項目的全權(quán)代理人。后來,她見多了所謂上流社會的名媛,才明白,在一開始,沈凡希望教化她成為“養(yǎng)成系”女企業(yè)家,其實就是一個出頭露面的前臺擺設。想要成為富豪身邊不被替換的女人,只有兩條路可以走,一是努力生孩子,且必須生兒子,照顧家庭,無怨無悔,對男人的拈花惹草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二是走事業(yè)型路線,和男人成為利益共同體,在需要切割的時候,因為經(jīng)濟利益關(guān)聯(lián)而投鼠忌器。
這時,副總敲門進來,向沈凡匯報工作的進展,林斐一邊煮茶,一邊聽了一耳朵,原來是昨晚的突發(fā)事件。沈凡拿下的一塊地皮涉及城中村改造,有釘子戶不肯搬走,于是拿了一桶汽油,威脅抗議,雖然人被攔下了,但還是燒傷了一半皮膚,事兒鬧大了,連警察都出動了。
醫(yī)藥費我們出。提出的賠償要求打五折,就這么跟他談。這樣的案例,一定不能過于縱容,不然以后不好干。沈凡說。他想了想,又說,可以給他兒子安排一個工作,就去福建工地上坐辦公室吧,吃空餉。
副總連連點頭,說,還是沈總想得周到,只要他兒子在……
沈凡放下文件,抬頭剜了他一眼。副總立馬閉嘴,諾諾地出去了。
林小姐。秘書輕輕地提醒。林斐趕忙低下頭,手里正在倒的茶,已經(jīng)溢出來了。
過了一個多月,沈凡帶著林斐、副總、馬律師、秘書和惠姐一起去溫哥華,坐的是租借的公務機灣流G550,機上還有其他四人,機長、飛行員、導航員與一名空姐。行程的主要內(nèi)容是考察一家生產(chǎn)冰酒的加拿大酒莊。沈凡曾告訴過林斐,選擇冰酒酒莊這一冷門標的,除了展示區(qū)別于朋友們的不俗品位,更重要的是,冰酒的價格親民、口味又清冽,市場宣發(fā)做好了,定能在廣州掀起一輪熱潮。
林斐之前并沒聽說過“冰酒”,查了資料,才知道冰酒是一種甜葡萄酒,采用在葡萄樹上自然冰凍過的葡萄制成,釀制方法區(qū)別于普通紅酒,在自然氣溫低于零下7攝氏度時使葡萄在葡萄藤上保持一定時間,結(jié)冰,采收,并在結(jié)冰狀態(tài)下壓榨,發(fā)酵釀制而成,釀制過程溫度需要保持在4至10攝氏度,飲用前要先冰鎮(zhèn)。
其實,這是一次休假。沈凡探過頭和林斐咬耳朵。林斐明白,這種親昵是為了給自己撐場,演給其他人看的,于是抿著嘴笑了笑。
飛往溫哥華的航線,經(jīng)過俄羅斯,跨越太平洋,繼而進入加拿大境內(nèi)。沈凡親自給大家開了香檳,惠姐端來老火湯、煎三文魚和五份熟的牛排及牛油果沙拉,又給每人上了一碗燕窩羹。沈凡看了看,表示沒胃口,嚷著要吃香港的車仔面,過了幾分鐘,惠姐居然變戲法一樣,捧了一個白色的瓷碗上來,里面是熱騰騰的面條。林斐簡單地吃了幾口,沉沉睡去。沈凡和其他幾人開始斗地主,惠姐和空姐在旁邊伺候。
不知道飛了多久,林斐聞到飛機上的香薰味道,極似嬌蘭已停產(chǎn)的一款香水“午夜飛行”, 它的花香和木質(zhì)調(diào)里呈現(xiàn)一種甜蜜惆悵的味道,是一種從云端俯視世界的孤獨。這是林斐第一次乘坐公務機,對曾經(jīng)四處跑龍?zhí)子懮畹乃齺碚f,當下的生活,竟如“午夜飛行”一樣,在甜蜜里帶著惆悵,宛若一個患得患失的夢境,帶著濃重金幣味道的愛情鋪天蓋地,她閉上眼睛,失去了思考能力。
大約八個小時之后,一行人抵達溫哥華國際機場,空氣清冽,星光滿天。惠姐遞給林斐一件考究的金織線外套。機外的天氣很涼,她深吸一口氣,裹緊外套。
相比紐約、洛杉磯、巴黎,溫哥華是一個很安靜的城市,它和大多數(shù)加拿大的城市一樣面目模糊,就像一件質(zhì)地優(yōu)良的大牌襯衫,卻在設計上毫無特點,溫暾如白開水。當然,這也可以看作它的優(yōu)點,由此吸引了一批中國人前往定居。
對于普通華裔移民來說,購置房產(chǎn)在溫哥華也是一個不小的經(jīng)濟負擔。一間小小的獨立木屋,由于位于學區(qū)或者其他地理位置的優(yōu)越性,當時便要價幾百萬美元,絲毫不比洛杉磯同等地段便宜。而對于富豪們來說,買房子就像在菜市場買白菜一樣簡單,沈凡在李嘉誠的溫哥華居所旁邊有一間公寓,據(jù)坊間夸張的傳說,他當時在街上信步閑逛,走進一處豪宅房產(chǎn)經(jīng)紀所,一眼看上這所優(yōu)質(zhì)公寓,直接刷了定金,留下幾位目瞪口呆的競價者揚長而去。這所公寓的后續(xù)簽約事項是惠姐飛來處理的,作為老板興之所至的產(chǎn)物,平時并無人居住,只有一位本地的華裔管家負責打理。
在溫哥華,上班族的作息一般為早上7點上班,下午3點下班,整個城市的節(jié)奏慢得像祖母家的老鬧鐘。在5月的街頭,穿什么衣服的人都有。
林斐和沈凡牽著手,慢悠悠地路過一個街角,一位金發(fā)的街頭賣藝人見到他倆,便抱著他那把破舊的小提琴,不甚熟練地拉起《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問我愛你有多深……”帶著20世紀80年代韻味的熟悉曲調(diào)飄揚在異國的街角。沈凡很開心,遞給他一張100元面值的加幣。
他們住在市中心靠近海邊的一家酒店,是一間大套房。她坐在沙發(fā)的這一頭,他坐在沙發(fā)的那一頭,林斐隨手翻著網(wǎng)文,他研究喬布斯或者瑞·達利歐。
夜深的時候,他倆穿著灰色的運動帽衫,去附近的24小時肯德基買雞翅。在溫哥華,到了晚上七八點,除了24小時便利店,或者麥當勞、肯德基,市區(qū)的超市或者餐廳早已打烊,酒吧也得拿了特許的執(zhí)照才能開到深夜。住在郊區(qū)山上的居民,一般晚上9點便早早入睡,而這時,他們的鄰居——加拿大黑熊便出沒在居民區(qū)的垃圾桶附近尋找食物。林斐和沈凡就像夜行動物,在空曠的大街上放肆地大啃雞翅。
早晨時,太陽帶著薄霧剛剛升起,林斐和沈凡在溫哥華的海邊手牽手走路,叫不出名字的小花在白色的欄桿邊開得艷麗,偶有晨跑的金發(fā)女孩戴著耳機匆匆經(jīng)過,一群鴿子在遠處“嘩啦啦”地飛起。他依然穿著那件灰色的運動服,手掌溫暖有力,晨曦將他的輪廓剪輯得從未有過的好看。
林斐從未像那一刻一樣如此眷戀一個男人。他們沉默地走了很久,林斐帶著一些雀躍的快樂。
可能,你的確不適合商業(yè),你不會寫商業(yè)計劃書,看不懂財務報表,有人對我說,在酒莊考察的時候,你還在打哈欠。沈凡說話的字數(shù)不多,聽起來是醞釀了很久的樣子。
林斐愣了一下,原是貌合神離,幸福的幻覺瞬間飛走了。她意識到,自己無時無刻不處在被觀察、被審視、被評判的位置上。被沈凡否定之后,強烈的自卑感升騰起來。
沒關(guān)系,我還是會給你機會,你可以把主要精力放在照顧家庭上。沈凡說。
溫哥華之行,大概是沈凡作為考官設置的一道考題。藝校出身,林斐本無經(jīng)商天賦,有一些事務,她可以學得很快,比如,泡茶、挑選紅酒和黑松露,但有一些東西是怎么也學不會的,她看不懂凡·高的畫作,也對《清明上河圖》說不出所以然。所有的詞匯,不過是“好看”或“不好看”。
還是讀書少了。沈凡搖搖頭,越來越?jīng)]調(diào)教的耐心。
考試大概是不及格的。她的境遇,不過在沈凡的一念之間,他倆的關(guān)系就像動畫片《貓和老鼠》里的湯姆和杰瑞。很多年之后,她看到一種說法,心理學上把這一類處境叫作“煤氣燈效應”,即PUA。這是有錢男人們習慣性對待女孩們的方式,先帶她們看世界、感受不屬于她們的奢華生活,再一個突然轉(zhuǎn)身,或者徹底否定,年輕女孩們的不知所措甚至崩潰的樣子,是他們的快感來源。
林斐拒絕相信,沈凡對她的感情也落入了這個窠臼。
不過,陸陸續(xù)續(xù)地,沈凡將另外幾家公司的法定代表人變更為了她。她沒有一絲猶豫,帶著一絲證明自己的好勝心,閉著眼睛便簽署了那些晦澀難懂的形形色色的商業(yè)文件。
她帶著一種天真的負氣感,無知無畏地闖入了修羅場。
林斐在新加坡組屋狹窄的床上,掙扎著醒來,她坐起來,像嬰兒一樣抱住自己的手腳。夜已經(jīng)深了,窗外的高速公路傳來汽車路過的聲音。泛黃的百葉窗中間留了一條細縫,天光從中隱約射了進來?;貞浝锏募毠?jié),在這些年,她像反芻一樣,一幀又一幀地過了很久,如果有記不清的,她就按下暫停鍵,努力地再次回想。
她尋尋覓覓想在回憶里找到的,無非那一點真心而已。
她和沈凡結(jié)婚是在美國拉斯維加斯的一間教堂。人的一生中,越重要的時刻就越是恍惚,就像做夢一樣。而最緊要的選擇,往往是在恍惚中發(fā)生的。
那時,她意外懷孕了,投資公司CEO早已成了空銜。在孕程三個多月的時候,沈凡身邊有討好者,拿著林斐的八字和推算的懷孕時間,找廣州本地的“白龍王”測了測,說是此胎貴不可言。沈凡一時高興,就帶著林斐去洛杉磯度假,順道去了拉斯維加斯。
沈凡和朋友在賭場里廝殺了一夜,金色的大廳、瞬息萬變的賭注、七情上面的賭徒,還有面色冷漠的荷官??焯炝恋臅r候,熟睡的林斐被返回房間的沈凡叫醒,拉著她到了一個小小的教堂。沈凡在這個晚上大殺四方,贏了幾十萬美金,他深信是林斐腹中的孩子帶來了好運氣,于是在好事者的慫恿下,決定給林斐一個名分。
眾人陪著他倆在還未開門的小教堂門口坐了很久,直到熹微的晨光開始越過美國西部的沙漠,灑在這座瘋狂的賭城身上。
有一些洶涌的感情涌上來,人生又何嘗不是一場孤注一擲的賭博。一位金發(fā)的神父接待了這兩個心血來潮的男女,在混合著煙草味、汗味和香水味的親吻里,他們宣誓一生忠貞,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或健康、美貌或失色、順利或失意,彼此必不相棄。
林斐穿了一件簡單的白色連衣裙,小腹微微鼓起。沈凡沒換衣服,還是那件沒有任何logo的愛馬仕老頭衫,他們在結(jié)婚名冊上簽名,沒有戒指,沒有香檳,也來不及準備捧花。醉意蒙眬的朋友們又笑又鬧,將從賭場贏得的美元撒到教堂的地上,權(quán)作慶祝。印著本杰明·富蘭克林頭像的紙幣紛紛揚揚地飄落,帶著黃金時代的浮夸和對浮財不可一世的睥睨。穿著黑色長袍的神父對著這群瘋狂的中國人,無奈地搖了搖頭。
后來,中國的律師告訴林斐,這次結(jié)婚注冊,在中國法律上是沒有效力的,也不干財產(chǎn)分配事宜,當然也不需要承擔任何債務。
不過,從拉斯維加斯回國之后,林斐還是感受到了這次結(jié)婚注冊的威力,惠姐隱隱約約的輕視不見了,楊媽、小羅、秘書的態(tài)度更為恭敬了,但也更沉默了。她的身邊就像筑起了一個密不通風的鐵桶。沈凡開始神龍見首不見尾,有時半夜回家,沒等林斐醒過來,清早就走了,林斐找不到他的頻率越來越高。
可能,這就是男人在結(jié)婚前后的區(qū)別吧。林斐安慰自己,在演藝圈行走時結(jié)識的閨密,從生活經(jīng)驗上已經(jīng)無法為她提供任何建議了。大家似乎已經(jīng)走在了完全不同的兩個世界里。
林斐看了不少情感雞湯,決定試試用食物留住男人的這一招數(shù),為沈凡煮粥和煲湯。她早上6點起床,給沈凡煲一小鍋白粥,就著豆腐乳和橄欖菜,味道清新。
做得不錯,馬上超過楊媽了。沈凡表揚說。林斐聽出有些敷衍,但總歸苦心沒有白費。
她挺著六個多月的肚子,去日本超市買新鮮的海參和瘦肉,對著iPad上的菜譜學習,將瘦肉、海參、枸杞、紅棗等材料放入砂鍋中,加入適量的清水,用小火煲兩小時。楊媽在旁邊打下手,聽林斐指令,手忙腳亂地加入調(diào)料。
一鍋湯,楊媽冷了又溫,溫了又冷。林斐打了無數(shù)通沈凡的電話,都是忙音,她心煩意亂地在沙發(fā)上沉沉睡去。這一回,直到天亮,沈凡也沒回家。
第二天,林斐闖到集團總部,她找秘書開了專門的電梯,上到沈凡的辦公室,靠近落地窗的煮茶桌擦拭得干干凈凈,紅楠木辦公桌上堆滿了報表、文件、工作匯報、項目介紹,還有高高疊起的報銷單據(jù)。林斐在抽屜里隨意翻了一下,看到一些工商注冊變更的資料,沈凡正在讓一些奇奇怪怪的人成為各色公司的法人代表,或者擔保人。她認得其中一些名字,有沈凡老家的遠房親戚,也有公司的普通職員。
不要動我的東西。沈凡走了進來,他滿眼血絲。
你去哪里了?林斐問。
你不需要知道我去了哪里,這是公司機密。沈凡說。
林斐默不作聲地挺起肚子,往大門走去。
沒有我的同意,以后不準林小姐進我的辦公室。沈凡吩咐秘書。
大門在林斐身后“啪”地關(guān)上了,她走到走廊盡頭的落地窗,眼淚止不住地掉下來。
在這一次小小的沖突之后,林斐開始見不到沈凡了。他常常會莫名其妙地消失,或者在林斐勸他規(guī)律生活的時候,不發(fā)一言地離開。惠姐的態(tài)度又一次出現(xiàn)了微妙的變化。每次問起,小羅眼神閃爍,說沈總在忙,另一位司機小楊則緘口不言。有一回,她打開家里的保險箱,發(fā)現(xiàn)沈凡的兩本護照都不見了。無意中,她在娜娜記錄香港游記的微博上看到了沈凡穿著白色T恤的挺直背影。娜娜就是林斐歡迎宴會上化著煙熏妝的那個女人,她一直嗲嗲地叫沈凡“哥”。
林斐的心里有什么東西,一直在嚙咬,但她不敢多說什么,一心只想先把孩子順利生下來。
關(guān)于沈凡的香港上市公司正在賣殼尋找買家和企圖低杠桿收購華佳文化失敗被證監(jiān)會處罰,是林斐在幾周后財經(jīng)報道的推送里看到的。
還有一些事情正在發(fā)生,林斐像暴風雨來臨前的螞蟻,嗅到了味道。沈凡的前妻帶著一雙兒女從舊金山回到了廣州,接著又帶財務總監(jiān)飛去了瑞士,有傳言說她在倫敦市中心南肯辛頓大手筆買下了豪宅。而沈凡的游艇則在某家銀行的貴賓俱樂部以一種隱秘的方式尋找接盤人。
林斐坐不住了。
沈凡,你出來。林斐在凌晨3點的諾曼底夜總會VIP包廂外大喊大叫,小羅手忙腳亂地想拉住她。是惠姐“不經(jīng)意”地告訴林斐,沈總今晚在諾曼底夜總會和人喝酒。
一位穿著黑色西服套裝的媽媽桑走了出來,帶著四個人高馬大的保鏢。
沈總在里面談事。你是什么人,來搗亂?媽媽桑說。
你又是什么人?憑什么你來轉(zhuǎn)告我?林斐有些歇斯底里。
她挺著七個月的大肚子就想往里沖。媽媽桑示意保鏢們抓住她。
林斐透過包廂大門上方的透視玻璃,看到沈凡和一行穿POLO衫的中年男人坐在沙發(fā)上喝酒、擲骰子,桌子上一片狼藉,是橫七豎八的威士忌、茅臺、紅酒瓶。每人身邊還坐了一位夜總會的“公主”,有露出大胸的,有染了金發(fā)的,也有裙子短到露出大腿根的。
林斐大喊著,放開我,放開我。但聲音轉(zhuǎn)瞬被夜總會里嘈雜的音樂聲蓋過了。小羅急得滿頭大汗,跑上前跟媽媽桑耳語了一聲。
媽媽桑的臉色變了,喊,放開她,快放開她。
這時,林斐正在用力往前掙扎,保鏢們忽然一松手,她沒反應過來,往后一滑,笨重的身子像小山一樣,沉沉地坐倒在花崗巖地面上。血,像小蛇一樣,從她的大腿之間流出來,越來越多,越來越多。
眾人尖叫起來。
怎么了?沈凡醉醺醺地跑出來,看到林斐身下的血,打了一個寒戰(zhàn)。
120!快叫120!沈凡大喊起來,小羅,你快去開車,去最近的醫(yī)院!
這是林斐在醫(yī)院里沉沉醒來后,所能記起的最后場景。
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肚子,空了。她喊起來,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呢!
沈凡坐在病床前,滿眼血絲。他抱著頭說,孩子沒了。是個男孩,頭發(fā)很黑。
林斐捂臉痛哭起來,長長的輸液管隨著她的哭泣,一顫一顫的。
沈凡渾身都是煙味兒,一個又一個煙蒂被掐滅在醫(yī)院的煙灰缸里,煙灰缸的玻璃材質(zhì)已經(jīng)發(fā)黃了,底部還有年月久遠凝結(jié)而成的黑色殘渣。
你滾!我不要見到你!林斐把捂臉的雙手放下,露出慘白的臉色,像地雷爆炸一樣,大喊起來。
沈凡站起來,轉(zhuǎn)身,剛巧碰到楊媽提了一煲老母雞湯進來。湯煲落地,雞塊、姜片、當歸和湯一起,灑了沈凡一身,繼而像緩慢的垂直落體運動,輕飄飄地掉在地上。
楊媽驚得說不出話來,呆站在原地。
沈凡沒有回頭,大步流星地走了。
林斐狠狠地拔掉手上的輸液管,無力地倒在病床上。楊媽大叫著跑出去找醫(yī)生。
林斐在醫(yī)院住了兩周,出院的時候,小羅和惠姐來了,沈凡沒有來。
她虛弱地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望著窗外的江面,在陽光下,像魚的鱗片一樣閃閃發(fā)亮。
楊媽放好了熱水,出來說,林小姐,按照我們這里的風俗,從醫(yī)院出來得清洗一下,除除晦氣。
林斐躺在兩人寬的浴缸里,白色的泡沫翻騰上來,浴缸的金色邊飾若隱若現(xiàn)。她的臉是裸著的,透著瓷實的光,是灰白色的頹敗。眼睛腫起來了,像紅紅的核桃,看得出是痛哭過的,黑色的直發(fā)弄濕了,亂七八糟地粘在肩膀上。
她看到浴缸旁有一包剩了小半的煙,是沈凡抽的中華,她點燃一支煙,煙頭的火光掙扎著一亮一亮,心里的鋒芒卻弱了下去。
她拿起燃燒的煙頭,靠近自己的左手臂,熱氣越逼越近,刺的一聲,是皮肉焦煳的味道。她痛得渾身震了一下,卻發(fā)不出聲音來,她用盡全部力氣,舉起浴缸邊的煙灰缸向落地窗砸去。這個煙灰缸設計得很精致,有淡淡的試圖退后的h形標志,愛馬仕的。煙灰缸沒碎,“咣啷啷”地掉在窗邊的地毯上,窗戶玻璃徐徐裂開,像一張正在緩緩張開的蜘蛛網(wǎng),張牙舞爪。
林斐拖著行李箱走出縣城火車站,再穿過兩條街,就是她家所在的舊廠區(qū)宿舍了。高高聳立的大煙囪,是這座死去的工廠的墓志銘。它的破敗和轉(zhuǎn)型為摩的司機、出租車司機、開餃子店的或者開錄像廳的人們,都是那個時代的注腳。曾經(jīng),和東北的很多小縣城一樣,這家國營工廠撐起了整個縣城的生計。人們在廠區(qū)里工作,在廠區(qū)里生活,在廠區(qū)里成家,在廠區(qū)里育兒,在廠區(qū)里衰老直至死去。
這里曾經(jīng)是林斐的整個世界。夏天的時候,省下買早飯的錢買一根馬迭爾冰棍;冬天的時候,穿成一個粉紅色的棉球,提上溜冰鞋,跟著父親出去滑冰。而如今,曾經(jīng)的世界又成了林斐舔舐傷口的地方。
她躺在小時候睡過的床上,覺得全世界都安靜了。正是盛夏,她卻用棉被把自己裹得緊緊的,就像在母親的子宮里一樣安全。她夢見過世的母親,穿著一身紅色連衣裙,蹬著高跟鞋,在夕陽里一扭一扭地走過來,還是年輕時鮮妍的樣子。母親說,斐斐啊,桌子上有給你買的金幣巧克力,看到了嗎?林斐說,媽,我長大了,不吃金幣巧克力了。母親說,即便你老了,不還是我女兒嘛。
恍惚中,林斐發(fā)現(xiàn)母親的臉換成了自己的臉,坐在地上號哭,說,我兒子沒了,誰殺死了我兒子,我要我的兒子。林斐心頭一痛,她沒見過自己的兒子,在昏迷的過程中,被注射了催產(chǎn)針,但由于無法用力,轉(zhuǎn)而用剖宮手術(shù),可能因為受到驚嚇,孩子從子宮里被掏出來的時候,脖子上繞了三圈臍帶,小臉是灰青色的,已經(jīng)沒氣了。
她自始至終沒有勇氣去看一眼孩子的尸體,惠姐帶著小羅和楊媽把孩子的骨灰盒送到了深圳的一個寺廟,供奉了一個牌位,上寫“沈門林氏亡嬰永登極樂”,并點了三盞長明燈。那一天,林斐呆呆地坐在落地窗前,從天亮坐到了天黑,擠不出一滴眼淚。夕陽藏進了珠江因為高溫而產(chǎn)生的氤氳霧氣里,像是燒焦的蛋黃。
孩子太小,進不了祖墳。沈凡請惠姐這樣對林斐解釋。
自從肚子里空了之后,林斐就失眠了,頭發(fā)掉得很厲害,楊媽每天從洗漱間掃出一團又一團的黑發(fā)。
林斐從前不愛看書,如今也努力看起佛經(jīng)。“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凡有所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币蝗?,她打開《金剛經(jīng)》,讀到這一句,若有所悟。
沈凡很少再回到這一所公寓,偶爾回來,也是住在客臥,也不吃楊媽的早餐,天亮就走了。林斐也一直避開他,他倆無法面對失去孩子的這一事實。
凡有所相,皆是虛妄。林斐重復地念著。
她覺得不能這樣下去,決定鼓起勇氣,找沈凡談一次。
很久沒出門了,林斐都忘記了化妝的程序,只顧機械地往臉上抹粉底,可皮膚太干了,粉是浮著的,像是戴上了一個面具。她沒叫小羅,自己打了一個車到沈凡的集團總部樓下。
初夏的風,掠過江面,帶著暖熏熏的味道。保安一邊看今日頭條推送的社會新聞,哧哧笑著,一邊吃著腸粉。
不知道等了多久,沈凡、秘書和二號司機小楊一起走進寫字樓的大門。林斐跑上前去。小楊下意識地護住沈凡。
我們談一談吧,關(guān)于孩子。林斐有點被小楊的動作激怒了。
你有什么想法,可以告訴惠姐,讓她轉(zhuǎn)告我。你現(xiàn)在最重要的任務是好好休息。沈凡說。
秘書按下專用電梯的按鈕。林斐上前,用手擋住電梯門。
等你的情緒平靜下來,我們再談好嗎?沈凡說。
林斐直直地看著沈凡,繼續(xù)死死地擋住電梯門。秘書護著沈凡,小楊用力掰開林斐的手。林斐松手了,透過徐徐閉攏的電梯門,看到有一絲痛苦在沈凡的臉上一掠而過,繼而他迅速恢復了一貫的平靜。
電梯扶搖直上。
林斐在一樓的電梯廳痛哭起來。她渾身顫抖,無法抑制自己,一會兒號哭,一會兒飲泣,大口大口地吸氣,鼻涕、眼淚一起往外淌。
林小姐,你沒事吧?保安急匆匆地趕來,認出是林斐。
沒事,我該走了。林斐自言自語,從旋轉(zhuǎn)門閃亮的反光里,她看到自己披頭散發(fā),紅腫著眼睛,敷白的臉上被淚痕沖刷出一道又一道溝壑,產(chǎn)后的浮腫還未復原,像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瘋女人。
她去銀行的ATM機查卡里的余額,卡里只剩下不到5萬塊錢。出于富豪精于計算的掌控欲,這些年,沈凡除了提供房子、保姆車的使用權(quán)之外,只提供給林斐一張無限額的信用卡黑卡,逢年過節(jié)或出國游玩時也會贈送一些首飾、名牌包,但在現(xiàn)金上一直卡得比較緊,不過是陸陸續(xù)續(xù)給了幾十萬零花錢而已。不過,保險箱里還放了5萬美金和一些散錢,供緊急支出。
林斐和別的依附于富豪的女孩子不同,她心思單純,一心想著和沈凡過正經(jīng)日子,對未來沒來得及做更多的打算。自拉斯維加斯的注冊之后,從內(nèi)心更把沈凡當成了自己的丈夫,于是對于名下沒有房子、車子,并沒有十分在意。至于沈凡給的零花錢,林斐給了父親十來萬養(yǎng)老,剩下的錢,則大手大腳地亂花一通,好吃的好玩的,沒見過的,她都要試一試,而如今,銀行卡剩余的數(shù)字,讓她感受到了一種不知道如何面對未來的涼意。
盡管如此,她還是把沈凡給的信用卡黑卡放還進保險箱,看到成沓的美元,她心里動了一下,最后沒拿。林斐用自己的錢買了從廣州到沈陽的機票,經(jīng)濟艙,再買了沈陽轉(zhuǎn)縣城的二等座動車票。接著,她整理了一些來時的衣物,帶上了沈凡給她買的那條阿瑪尼紅色連衣裙、幾個名牌包和一點首飾。
趁著惠姐和楊媽出門的時候,林斐拉著行李,打車去了白云機場。等飛機的時候,幾位穿著長袍的僧人走過,林斐一激靈,想起剛認識的時候,沈凡講的弘一法師的故事,她慘淡地笑了笑,發(fā)現(xiàn)一語成讖。
在飛機上,她戴上墨鏡,只覺得疲累,沉沉睡去,內(nèi)心完全失去了與生活較量的力量。她對人生從沒有太大的野心,這一段社會位置不對等的感情讓她覺得筋疲力盡。那些歡愉和痛苦,是她負擔不起的饋贈。
飛機降落在沈陽桃仙機場,她打開手機,顫抖著手指,刪除了沈凡的電話和微信。想來好笑,世界科技發(fā)展迅猛如此,而無論多親近的人,只需一個簡單的“刪除”動作,便能消失于茫茫人海。
父親老了一些,但還是那一派東北人特有的樂觀與幽默。難得的是,話癆父親竟什么都沒問,從動車站接上林斐,一路安靜地往家里走。
在老家熟悉的床上,林斐睡了三天三夜,夢境不斷。她關(guān)了手機,不想起床,不想洗澡,即使醒了,也只對著發(fā)黃的天花板發(fā)呆。每隔幾個小時,父親都會躡手躡腳地打開房門,看幾眼,或者端進一日三餐,是林斐小時候喜歡吃的煎餅、烤串、東北亂燉或者蛋炒飯,還有北冰洋汽水、時新的水果。
第四天,林斐打開房間門,父親正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發(fā)呆,他來不及調(diào)整表情,看到林斐,一下子站了起來,因為舍不得開空調(diào)加上使用的年代久遠,皮沙發(fā)上被坐出了一個溫熱的軟坑。原來父親這些天都沒出去開車,也不敢回臥室睡覺,怕睡得太沉,照應不上林斐,就日夜在沙發(fā)上守著,熬不住的時候就打個瞌睡。
爸。林斐輕輕地喊了一聲。
咳,閨女。父親笑呵呵地應。
你想喝啥?我去買。相親對象問。北冰洋吧。林斐說。她看著這個瘦瘦高高的小伙子一路慢跑到一個食品亭子前。
這是鄰居張大姐介紹的對象。一晃,林斐回到老家已經(jīng)快半年了,小區(qū)里都是看著她長大的叔叔嬸嬸,每一個人都認識每一個人,每一家發(fā)生了什么,比如,兒子媳婦吵架了,今年炒股多掙了點錢,或者誰和誰軋姘頭了,一陣風就可以把八卦吹進這一個老廠房小區(qū)的犄角旮旯,隱私對人們來說是不存在的。至于林斐,更是成為大家指指點點的對象,閑言碎語像冬天的北風一樣,席卷而來。
有人說,林斐是被香港的老板甩了,被迫墮了胎;有人說,林斐是在廣州的夜總會做“公主”,被媽媽桑騙了錢,染了臟病回來了;還有人說,林斐這次回來,抱回來至少10塊金條。
沈凡從來沒找過她,除了林斐出走那天,他打過幾十個電話。林斐也沒有找過沈凡,或他身邊的任何人。也許是出于自尊,更多的是一種帶著痛的決絕。她是愛他的,或許帶著恨。因為情緒多了,于是也不知道如何去面對了。
有一天,張大姐神神秘秘地找過來,纏著林斐父親在客廳說了一通。說是有個小伙子,各方面都很優(yōu)秀,想找個實在姑娘過日子。父親笑了笑,怎么看上我家斐斐了?張大姐說,小伙子的父母前些年做生意有一點虧空,所以彩禮上有點困難。父親剛想拒絕。林斐從臥室開門出來,笑著說,謝謝大姐。爸,我見見吧。張大姐說,就是,見一下又不會少一塊肉。
相親挺順利。林斐覺得小伙子還不錯,北冰洋也好喝。已經(jīng)是冬天了,他們呼著熱氣,踩著路燈昏黃的光,往林斐家走。路上結(jié)了冰,林斐的皮靴踩上去,“咯噔咯噔”的。
快到樓下的時候,小伙子拉住林斐的手,把她牽入懷中。他笨拙地將舌頭伸進林斐的嘴里,有一股陳年大蒜的味道。林斐皺了皺眉,努力忍住,機械地回應。小伙子像是得到了鼓勵,一手摟著林斐,一手將她長款羽絨服的拉鏈拉下一半,里面是一件紅色高領(lǐng)毛衣,于是那一只手一時不得方法,只能在隔著胸罩、秋衣、高領(lǐng)毛衣的胸上淺嘗輒止。
親昵了一小會兒,林斐禮貌性地推開小伙子。小伙子試探著問,附近有家酒店,晚上鐘點房一小時就60塊錢。林斐笑了笑,說,我該回家了。
小伙子見林斐堅持,猶豫了一下,問,聽說你家能出錢買婚房?林斐愣了一下。小伙子接著說,我家情況你應該也知道了,彩禮沒有,房子、車子,我也是買不起的。林斐覺得有點得寸進尺,想了想說,那算了吧。
她整理了一下衣服,下意識地用戴著手套的右手擦了擦嘴,轉(zhuǎn)身快步向單元門走去。小伙子急了,在她身后嘀咕了一句,裝什么清純。林斐轉(zhuǎn)過身,銳利的眼神像一把刀刺過去。小伙子住嘴了,低著頭往另一個方向走了。
林斐的第一次相親,就這樣失敗了。她單純地覺得自己的生命里不會再出現(xiàn)任何奇跡。因為遇到過巨大的挫敗,甚至不知道是怎樣一步又一步走到挫敗的,因此她對任何投機和幸運都不再抱有希望。
她幾乎很少走出家門,也不看日歷,每天躺在床上刷手機,就這樣渾渾噩噩地生活著。父親總是嘆一口氣,晚上下工回來后,忙著做晚飯,每周六,他會多包一些餃子,換著法子換餡兒,韭菜豬肉、白菜豬肉、韭菜雞蛋或者西葫蘆雞蛋,蒸熟了,整整齊齊地放在鋁制飯盒里,是林斐一周的早餐和午餐。
有一天,林斐咬了一口餃子皮,終于吃吐了。她跑進衛(wèi)生間,趴在馬桶邊上干嘔。她這一輩子都不想看見餃子了。她裸著一張臉,穿上黑色羽絨服和皮靴,戴上手套,出門閑逛。
雖然已經(jīng)進入了春天,但東北的天氣還是很冷,老城區(qū)的夜市倒是熱鬧了起來,有賣炸雞架、烤羊肉串和炒米粉的,一張塑料布撐起一個小棚子,人們?nèi)齼蓛勺谒芰习宓噬?,一邊喝著沈陽老雪花,一邊吃著烤串。散發(fā)消毒水的藥店旁邊,是一家音像店,掛了當紅明星的海報,放的是網(wǎng)絡神曲《小蘋果》。歌詞雖然俗氣,倒也散發(fā)著溫暖的人間煙火氣。
有一個陌生的廣東號碼一直在執(zhí)著地撥打林斐的手機。她猶豫了一下,接了,喂。林小姐嗎?聲音有點熟悉。林斐問,你誰???聲音說,是我,小羅。林斐愣了一下,小羅啊。小羅說,林小姐,你能回來一趟嗎?來看看沈總。其實沈總一直很掛念你,就是拉不下面子來找你。林斐沒說話。小羅急了,林小姐,沈總破產(chǎn)了,你就回來看看吧,我來白云機場接你。
林斐驚了一下,答應了。她查了一下打折機票,從沈陽往返廣州,經(jīng)濟艙大概在5000元左右。這大半年沒有出門工作,吃住在家里,她不好意思啃老,多多少少給了父親一點家用,七大姑八大姨的人情往來,她也總是讓父親捎上自己的那一份。加上經(jīng)歷過“潑天富貴”,她已經(jīng)不是原來那個在北京住筒子樓、啃腌白菜的十八線小演員了,生活品質(zhì)上一直也下不來,所以原來的5萬塊體己錢早已所剩無幾。
返貧逐漸讓她的生活失去了質(zhì)感。磨壞了腳跟的皮靴,往外掉毛的黑色羽絨服、起球的羊絨衫,她開始注意到從前北漂時從未在意過的細節(jié)。而隨著年紀的增長,加上長年開出租車憋尿患上腎結(jié)石后,林斐父親對于金錢也是越發(fā)計較了。有一次她用父親手機交電費,無意中發(fā)現(xiàn),父親在和一個頭像是“牡丹”的女人耍朋友。
情人節(jié)的時候,“牡丹”找父親要禮物。父親發(fā)了一個微信紅包過去?!澳档ぁ苯亓藗€圖發(fā)回來,紅包里只裝了18塊錢。忒小氣了一點,打發(fā)乞丐呢。“牡丹”?父親。父親回復了一個微笑的表情。從此就沒兩人的聊天記錄了。
林斐不打算找父親借路費,于是從自己的首飾里挑了一只積家的手表,買的時候十來萬,票據(jù)還在。她坐動車到沈陽,戴了頂帽子,還用一次性口罩遮住半張臉,找到新城區(qū)一家隱蔽的典當鋪。鋪子的門面很大,是新裝修的,看起來也還正規(guī)。那些年,二手市場還沒現(xiàn)在這么發(fā)達,金條是硬通貨,二手手表、名牌包的受眾認同感還沒打好基礎,賣不上價格。店主裝神弄鬼了半天,才慢慢悠悠開出了價格,1萬。林斐驚了,咋這么低,您先看看票據(jù),我在香港海港城買的。店主說,手表不好賣啊,內(nèi)地只認勞力士。我得防止砸在手上啊。林斐咬咬牙,一萬五,低了一分錢也不行。店主遲疑了一陣說,行。
這是本次往返廣州的盤纏。
她跟父親編了個謊兒,說廣州的朋友介紹了工作,打算去看看。
一路向南。在白云機場的洗手間,林斐脫掉外套,換上白襯衫、黑色傘裙,還扎了一個高高的馬尾。她沖鏡子里的自己打打氣,勇敢面對,別害怕。
小羅從白云機場接上了她,兩人一路無話。車子在林斐住過的江邊公寓大堂前停下。小羅說,林小姐,沈總在上面等你。
林斐走出電梯,她的手指微微發(fā)抖,輸入了熟悉的八位數(shù)密碼,公寓的門開了。密碼沒有換。
林斐走過去,“唰”地拉開落地的窗簾,迎著從江面泛入的陽光,灰塵劈頭蓋臉地落下。她逐一打開廚房、臥室、浴室、化妝室、更衣室、影音室、健身房、用人房間、管家辦公室……所有房間的家具都用白色的防塵布遮蓋起來了,整座房子像空曠的、沒有人氣的、死寂的停尸房。
你來了。沈凡坐在露臺上抽雪茄。
林斐控制不住自己,像篩子一樣開始顫抖,這種顫抖,不爭氣地從肩膀像蛇一樣,蔓延到手臂、小腿,直到每一個手指、每一個腳趾。她的眼淚洶涌而出,是無聲無息的,沒有意識的。
沈凡站起身,走過來,抱住她。她瘦到凸起的蝴蝶骨,被沈凡的擁抱箍得生疼。
你瘦了。他說,以前的事情,對不起。
沈凡在上個月遣散了惠姐、楊媽,吩咐人打包了公寓里的行李,并在房產(chǎn)介紹所將這一所公寓掛牌出售。他看起來很累,眼睛里都是血絲,胡茬爬滿了下巴,穿著和林斐剛認識時的那件白色T恤,一樣的款式,他買了一打。
我很想你。沈凡說。
林斐痛哭著抱住他。
他低下頭,對林斐說,你原先坐的那些法定代表人位置,我已安排人去變更了,這幾天就辦好了。他頓了頓,我去深圳的寺廟看過我們的兒子了,他托夢給我,說他很好。
沈凡拿出一只小小的綠色保險箱,旋轉(zhuǎn)了幾圈密碼,打開了,是幾沓人民幣加港幣、一卷美元、一只鑲鉆的百達翡麗手表、一張保險合同,還有一枚鉆石戒指。
這是目前我所能給你的全部了。趕緊走吧,走遠一些吧。沈凡低低地說。
她將戒指戴在無名指上,是女人一生所夢想的鴿子蛋,鉆石的光芒閃耀,如一朵艷麗的毒花。在拉斯維加斯,她成為他的妻子,沒有戒指。這是補給她的。她的淚水肆無忌憚地流下來。
太晚了。她說。
不晚。他說,依然帶著那一種一言九鼎的氣場。他說,忘記一切,重新開始。
好了,我該走了,還有一些事情要處理。沈凡輕輕地推開她。
林斐幾乎是恍惚的,是做夢人的表情。走出公寓后,她抱著小小的保險箱,不知道往哪個方向走。
在花園飯店的咖啡廳里,她一連打翻了兩杯咖啡,暗色的咖啡漬在她的白襯衫上漫延開來,像是人生走到窮途末路留下的殘跡,帶著慌亂的不知所措。不遠處的菲律賓男歌手唇齒不清地唱著“你問我愛你有多深”,緊緊握住話筒,閉住眼睛,不太服帖的領(lǐng)結(jié)一顫一顫的。偶爾,他會跳過節(jié)奏,引來鋼琴師不滿的一瞥。上一次聽到《月亮代表我的心》,還是林斐和沈凡在溫哥華街上閑逛的時候。
林小姐,這么有緣,在這里遇見。一位穿著白色褲子的中年男士走過來,是林斐在“空中一號”吃飯時見過的陳總,沈凡的朋友。
林斐呆呆地看著他。
你前段時間不在廣州,可能不知道沈總的事情吧。陳總低聲說。
這些年,沈凡的房地產(chǎn)生意一直處于高周轉(zhuǎn)狀態(tài),而物流生意又投入過大,所以才會棋行險著,企圖通過金融操控回籠資金,低杠桿收購華佳文化只是其中一樁違規(guī)行為,最近又牽涉進了一樁官員落馬的丑聞,所以沈凡急急收拾殘局,遣散員工,注銷公司。
林小姐,你不要難過。他想過利用你成為臺面上的人,但還是不忍,他在感情上傷害過你,但孩子的事情,他也不好過。他把能做的事情,在最后都幫你做了。陳總說。
林斐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樣,抓住陳總的手,她說,還有辦法嗎?可以幫幫沈凡嗎?
人各有命。你要做的,是好好活下去。你還年輕,就把這一段當作人生里的故事,忘記他,往前走。他遞給她一張名片,說,有什么過不去的事情,打我電話,沈總是我很多年的朋友。
他站起來,拍了拍林斐的肩膀,轉(zhuǎn)身走了。
時間已是早晨6點,林斐一邊撥打沈凡的電話,一邊在白云機場的人來人往里尋覓著那個高大的背影。電話是通的,只是沒人接。她逼問了小羅,知道了沈凡將在當天從廣州飛往倫敦。
她跑到吸煙室門口,以往在臨登機前,沈凡會先到吸煙室抽煙,再去頭等艙柜臺辦理登機手續(xù)。一個胖乎乎的小男孩張開雙手、跌跌撞撞向她直直地跑過來,她有點恍惚,伸出手去。
小男孩的媽媽從后面追了上來,忙著說,對不起,對不起。
她摸了摸空空的肚子,笑了笑,轉(zhuǎn)向頭等艙登機柜臺的方向。人來人往,趕早班機的人們,臉上還帶著惺忪的睡意。
是沈凡,他穿著一件灰色條紋西服,有一點駝背了,拖著一只箱子,向安檢口走去。
林斐正想跑上前去。四個穿著夾克的男人,敏捷地從四個方向包抄過來,沒有任何掙扎,沈凡默默地低下了頭。
林斐像被釘住一樣站在原地,發(fā)不出任何聲音。他們和沈凡一起朝她的方向走過來。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她透過墨鏡盯住沈凡,死死地,他依然是面無表情的樣子,直視前方,不過,他的嘴唇動了動,一種詭異的發(fā)出密語的感覺。
他們帶著沈凡從她的身邊掠過。
她努力回味沈凡的唇語。竟然是,你穿紅色的裙子真好看。
航站樓的人越來越多了,他們的臉上帶著千篇一律的行色匆匆。他們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怎樣的生活需要如此疲于奔波?林斐覺得筋疲力盡,累到想原地躺下來。
這是她最后一次見到沈凡,在將近十年的世事更迭里,她一直沒能走出那個初夏的機場,她一直是那個穿著紅色連衣裙在原地痛哭的女人。
沈凡被帶走后,林斐買了當天飛往泰國的機票,在清邁的一家民宿暫時安頓下來。民宿坐落在鄧麗君生前在清邁隱居時常去的一家面店附近。林斐像一個逃亡的難民,失魂地走過烈日下的泰北街頭,差點撞上一輛逆行的摩托車。
那個時候,到清邁旅居的中國人還不算太多,民宿里主要居住了一些來自歐洲和其他國家的中老年旅客,有一位德國的退休工程師、一對來自塞爾維亞的老年夫婦,還有一位南洋華裔女人。
華裔女人已經(jīng)上了年紀,皮膚是特有的被赤道日頭曬過的樣子,長了一些斑,眼角爬上了細細的皺紋,喜歡扎一塊印染的頭巾,她平時除了靜坐冥想,就是鼓搗一些神卦。
有一天,林斐在民宿餐廳的吧臺喝酒。華裔女人走過來,說,小姐,你看起來身上背了很大的一個故事。
林斐笑了笑。
華裔女人說,我在很年輕的時候,就能感受到不同人身上的氣場。
林斐付了酒錢,轉(zhuǎn)身就走。
華裔女人攔住她,從臟兮兮的大花布袋里掏出一本經(jīng)文,書皮已經(jīng)翻得起角了,是用一種奇形怪狀卻很好看的象形文字撰寫的。她說,我看你的煩惱很深重,送給你,做個朋友吧。
林斐看不懂。華裔女人說,這是梵文版的《金剛經(jīng)》,金剛有個特點:能壞一切,卻不為一切所壞。做人也該這樣。林斐說,我只讀過漢譯《金剛經(jīng)》的“六如偈”,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另外,我也不信什么佛。華裔女人說,什么經(jīng)文什么佛,都是讓我們凡人來超脫煩惱、走向新生的工具而已,勿生執(zhí)念。
林斐又笑了笑,原來不管生活在哪里的華人,總是有現(xiàn)世的欲念麻煩菩薩。她對吧臺的侍應生說,給這位女士一杯鮮榨橙汁,我來買單。華裔女人點頭,笑笑說,不,給我一杯血腥瑪麗。
林斐和這個來歷不明的華裔女人的接觸慢慢多了起來。華裔女人帶她去塔佩門看鴿子,一群鴿子虛張聲勢地飛過,停在磚紅色的古城墻上。華裔女人笑著說,你們中國人有句話叫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你看,這13世紀的清邁王朝遺跡,不過成了鴿子撒野的地方。林斐沉默地聽著,一句話沒有說。
她們一起在清邁夜市閑逛,華裔女人買了一只神猴面具送給林斐,是泰國傳統(tǒng)孔劇里的黃色猴子,代表著“忠誠”。林斐將面具戴在額頭上,沖著華裔女人調(diào)皮地一笑,女人慈愛地摟住她的肩,東南亞特有的精油味道就近散發(fā)開來,是淡淡的溫柔氣息。林斐想起了許多年前和媽媽一起逛夜市,媽媽總會這樣輕輕地摟住她的肩,比畫著說,我閨女又長高了。兒時的記憶,隔著幾千公里,如海嘯般奔來,她趕緊低頭吸了一口泰國奶茶,不讓自己掉下眼淚。華裔女人說,孩子,不管以前發(fā)生了什么,背不動的,你就要放下。
林斐跟著華裔女人一起靜坐冥想,坐成蓮花的形態(tài),閉上眼睛,調(diào)整呼吸節(jié)奏,使身心逐漸進入祥和之境。頭幾次,林斐一閉上眼睛,就看到沈凡的臉,此前種種,像沉重的大石頭,壓得她呼吸急促,喘不過氣來。華裔女人輕輕地唱起一首佛語,像是來自山谷里的游吟。
林斐深吸了一口氣,舒緩的佛語像潺潺的溪流,匯入龜裂的河床,水流越來越激烈,河面開始漲潮了,金色的、紫色的、粉色的花瓣,像沾了魔法一樣,在河面鋪天蓋地地蔓延開來。林斐想,我怎么會在這個地方?這是我的幻覺嗎?她如夢魘般滿頭大汗地睜開眼睛,華裔女人近前,輕輕地抓住她的手,溫柔地說,孩子,你快要見本心了。
一晃幾個月過去了,林斐習慣了與華裔女人一起喝酒、冥想,也習慣了她經(jīng)常裝神弄鬼地消失幾天,回來的時候,總會給林斐帶一點小禮物,有時是一個木制手串,有時是禮佛的檀香,有一次竟是來自西藏的轉(zhuǎn)經(jīng)筒。林斐收下禮物后,會不時找個借口,給華裔女人一個紅包。她知道,女人缺錢。
有一天晚上,華裔女人帶著林斐按慣例在民宿的會客廳里靜坐冥想。結(jié)束的時候,兩人睜開眼睛,相視一笑。華裔女人揮手讓侍應生送了一瓶湄公威士忌、兩個杯子和一桶冰塊。也許是泰國酒上頭,或者只是回憶在內(nèi)心發(fā)酵了太久,林斐跟華裔女人講了自己的故事。還提到了沈凡留下來的那只保險箱,繼而伏案大哭起來。
華裔女人說,中國古時的《山海經(jīng)》一書中有記載:“昆侖之北有水,其力不能勝芥,故名弱水。”這句話的意思是,昆侖山的北邊有一片水域,那里的水沒有任何浮力,即便在水面上放上一片羽毛,也會沉下去的。你和他之間隔了東方傳說里的弱水,是不能回頭的。
她說,他留給你的那只綠色保險箱,就是你們之間的弱水了。
林斐醉酒醒來的時候,已是第二天中午了,是華裔女人送她回的房間。她揉了揉發(fā)漲的腦袋,從手袋里取出鑰匙,轉(zhuǎn)了一圈,打開床頭柜,那只小小的綠色保險箱還在。她和往常一樣,刷牙、洗臉,下樓吃飯。華裔女人并不在她常坐的地方。擺刀叉的時候,侍應生隨口告訴林斐,說華裔女人已經(jīng)吃完早餐回房間了。
接下來一連幾天,林斐都沒見到華裔女人。直到一周多后的某天晚上,林斐終于忍不住了,就去前臺問服務員,泰國服務員操著不太流利的中文,連帶著手勢比畫一通,說,你不知道嗎,一周前她就退房走了。你的好朋友沒告訴你嗎?
林斐心里覺得疑惑。華裔女人沒有微信,電話通了,卻是忙音。
林斐心說不好,她回到自己的房間,仔細查看,彩色吊帶、棉質(zhì)連衣裙、人字拖、內(nèi)衣、化妝包、護照、錢包……都還在。
她顫抖著手從手袋里取出鑰匙,轉(zhuǎn)了一圈,打開床頭柜,那只小小的綠色保險箱已經(jīng)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嘎烏盒(護身佛的盒子)。她把盒子打開,里面只有一張紙條。她渾身抖得像觸電一樣,眼前昏天黑地的,好不容易攥住這張紙條,紙條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漢字寫著: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林斐站在組屋的窗口,看見黃豆大的雨點從天上直直地砸下來,赤道的雨總是說來就來,來得迅疾,走得卻悄無聲息。天色還未亮起來,不遠處的學校操場上亮著路燈,黃色的光圈在綠色草坪上暈染開來,她就像站在命運的淺礁上,回望走過的歪歪斜斜的腳印,小編劇、沈凡、惠姐、華裔女人,這些在她生命里以不同面目出現(xiàn)的人,像鏡子一樣,照出她的影子,天真、虛榮、輕信,原來人最終能依靠的只有自己。
保險箱被竊后,林斐好不容易湊齊錢,付完房費,買了最便宜的紅眼航班,一貧如洗地從清邁回到廣州,結(jié)束了暫避風頭的隱居。她一直全力應付著父親的盤問,說是工作忙,不好經(jīng)常打電話。
她在通訊錄里搜索可以尋求幫助的人,可從頭到尾,卻沒有能開得了口的朋友。陳總的名片像珍寶一樣,被她放在錢包里,因為常常翻看,一角已經(jīng)卷起來了。她一直忍住,沒有給陳總打電話,經(jīng)過這一段感情,她慢慢知道一些富豪社交圈的規(guī)矩,對一些有錢人來說,圈子里的女朋友是經(jīng)過篩選進入的,是像物品一樣,可以流轉(zhuǎn)、繼承甚至交換的。一旦她給陳總打電話,跨出這一步,之后的發(fā)展,便由不得自己控制了,她實在不愿意因為自己,讓沈凡成為社交圈的談資。
世態(tài)炎涼,她算是真正體會到了,沈凡落敗后,公司資產(chǎn)已被罰沒,包括登記在公司名下的房產(chǎn)、車輛、藝術(shù)品,政府委派的工作組引入一家民營企業(yè)協(xié)助集團重組,穩(wěn)定軍心。而沈凡國外的私人財產(chǎn)一向掌握在前妻手中。正是應了樹倒猢猻散,等林斐回到廣州,家族里的人已瓜分完畢沈凡未被罰沒的一點房產(chǎn),惠姐在混亂中“搶”了一些老班章、瓷器、藝術(shù)品帶回西班牙,秘書甚至還在沈凡辦公室拿了幾個名牌包。
林斐自忖沒有資源和能力從這幫禿鷲嘴里奪食,加上她雖未涉入沈凡的經(jīng)濟糾紛,但匆忙“逃”到清邁,心里總有些“逃犯”的惴惴不安。她不敢拋頭露面出去找工作,但日漸干癟的錢包又由不得她繼續(xù)賦閑。
有一天,她在天河區(qū)一家時裝連鎖店的玻璃窗上看到一則招工啟事,提供宿舍,底薪2000元,按照銷售業(yè)績提成。老板看著她長得還行,也算伶俐,當場錄取了。為了省錢,她當天就從住了快半個月的七天酒店搬到了宿舍。
說是宿舍,其實是老板在一家瀕臨倒閉的服裝加工廠租了幾間工人宿舍,每間不到15平,分隔成兩個床位,各加一個簡易衣柜。時裝店的人員流動快,林斐做了兩個月,舍友已經(jīng)從一位來自江西的圓臉姑娘,換成了來自四川的唇釘女孩。
生活就像和她開了一個玩笑,閱盡繁華后,又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回到了原點。林斐堅持留在廣州這一個傷心之地,心里未免帶了一個念想,想等著沈凡出來,再看他一眼。和舍友偶爾出去閑逛的時候,經(jīng)過原先居住過的公寓,有拎著愛馬仕的名媛俯身從保姆車里出來,此情此景,她只覺得春夢一場了無痕。有一回,不知不覺走到沈凡原先集團總部所在的寫字樓,遠遠看到樓頂?shù)墓緲伺圃缫颜?,換上了另一家著名集團公司的名牌,城市中心的寫字樓,永遠被最得意的公司占領(lǐng)著,資源有限,你方唱罷我登場。
林斐對自己的過往緘口不言,亦刻意低調(diào),除了工作時穿的工裝,只穿T恤和牛仔褲。不過見多識廣的老板還是從她不經(jīng)意流露出的品位,例如,對大牌的認知和關(guān)于國外生活的一些見解,窺見了一些端倪。林斐笑了笑,說是從電視上看的。
某一個熱氣騰騰的盛夏中午,林斐正坐在時裝店付款臺前發(fā)呆,一個梳著發(fā)髻的中年女人闖了進來,她一邊用手扇風,一邊用帶著口音的粵語說,天氣鬼咁熱。
楊媽?林斐和她面面相覷,都呆住了。
楊媽一臉的驚嚇,像見了鬼一樣,裝滿蔬菜、水果的環(huán)保袋差點從手里滑到地上。林小姐,你怎么會在這里?他們說你去了國外,嫁給了另一個有錢人呢。
林斐覺得好笑。
楊媽索性找了把椅子坐下來,一心蹭冷氣,她跟林斐絮叨了一通,抱怨新東家的慳吝,買菜每天要報數(shù),而且沒有保姆車接送,連打個出租車都要提前申請。
她還說起,沈凡被帶走的那一天,她、小羅、小楊、秘書都被帶走了,協(xié)助調(diào)查了幾天。進去的時候需要脫光檢查,做任何事情需要喊“報告”,每次提審,大燈都照著眼睛,一晚上不讓睡覺,遭了老罪了。不過,惠姐跑得很快,順手拿了沈總不少之前的東西,回了歐洲。楊媽不忿地說,惠姐這人最是知面不知心了,當年要不是她跑來說沈總在諾曼底夜總會,林小姐你的孩子也不會……林斐的臉色暗下去,楊媽趕緊噤聲。
兩人尷尬地靜默了一會兒。
林斐搭訕著問起小羅的情況。楊媽嘆了口氣說,小羅是最老實的,出來之后,回老家鄉(xiāng)下休息了一陣子,后來跑回廣州,到處找沈凡的朋友打聽老板的情況,可誰又搭理他呢?他連門房都進不了!態(tài)度最好的是陳總,給了他一張華潤超市的購物卡,這又算什么呢!
楊媽的眼睛有些濕濕的,她說,小羅灰了心思,沒再去應聘廣州城里那些大老板的司機,為了維持生計,東拼西湊買了一部起亞,當起了網(wǎng)約車司機。她努了努嘴,喏,就在天河區(qū)跑著呢,要是有緣分,林小姐你也能打到他的車。
林斐安靜地聽著楊媽絮絮叨叨。倒是楊媽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驚叫了一聲說,要死了,說話說到這個時候了,我要回去了,不然要扣工錢的。林斐打開錢包,拿出兩張百元人民幣塞進楊媽的手里。她不好意思地說,對不起,楊媽,我目前就這一點能力了。
林斐說,你知道,以我目前的情況,不好拋頭露面去找正經(jīng)公司的工作,或者找門路回去演戲的。萬一沈總的債主找上門了,我也沒錢還。楊媽說,還是沈太會打算,早早就帶著孩子和錢去了倫敦。
兩人又尷尬地靜默了。
走的時候,楊媽說,等沈總出來就好了,林小姐你是個好人。林斐點點頭說,等沈總出來就好了。再見,楊媽,如果能遇見的話,跟小羅問好。楊媽抓住林斐的手說,林小姐,你別難過,過去的事情就過去了,我改天來看你啊。
林斐想起從前的楊媽,沉默地煲湯,沉默地打掃,有客人來時,沉默地端上燕窩,如今竟也能掏心窩子說這么多話了。她忽然想起沈凡喜歡的那一句名言“人必須先說很多話然后保持靜默”,怎么楊媽就倒過來了呢?
她笑了笑,又嘆了口氣,轉(zhuǎn)身看見時裝店老板站在那里,一臉若有所思,心想,不好,這里也待不下去了。
老板是從底層打拼起來的,見過世面,但還保留了一些善良,他寫了一個聯(lián)系方式給林斐,說,親戚開了一家國際勞務公司,是正經(jīng)公司,如果不嫌棄的話,可以加她的微信,看看能不能過去東南亞做工。
林斐對老板千恩萬謝了一通,既然一時半會兒沈凡也出不來,不如就去掙些錢。林斐找了老板的親戚,拿出身上所有的存款作為保證金,并通過遠程面試,拿到了在一家中國人開的小飾品店當導購的工作,申請到外來勞工工作準證后,她跟父親說明了原委,就這樣到了新加坡。
林斐在樟宜機場和客戶會合,中年男人特意穿了一件花花綠綠的南洋風格襯衫,依舊扎著他那一根H字皮帶。下一程“陪游”的地點是印尼的一個海島。
林斐很清楚地知道,自己是為了掙錢才做起了陪游,在MCN工作的收入不高,拿到手的數(shù)目還要仰仗每個月的分成。在新加坡的這幾年,林斐換了不少工作,導購、食閣的啤酒小姐、汽車配件公司的開票員,去年她才應聘到這家中國人開的MCN公司。老板是從深圳過來創(chuàng)業(yè)的95后,看準了短視頻爆發(fā)的機會,在油管、tiktok上做網(wǎng)紅孵化兼購物推介。林斐的樣貌維持得還不錯,老板安排她主要做華語的導購推介,主打中國新移民市場。
她并不算懶惰,勤力工作,開始習慣自食其力,但在新加坡的務工生活并不如想象中美好,生活花費隨著通貨膨脹指數(shù)直線飆升,一個人過得很苦,也存不到什么錢。隨著年齡的增長,也想過嫁人。有本地阿伯伸出橄欖枝,他搖晃了一下手腕上的鑲金勞力士說,我養(yǎng)你啊。但此時,林斐想起沈凡,給過她夢幻般的幸福、地獄般痛苦的男人。她還是想等著沈凡出來,可這一個愿望似乎越來越渺茫了,沈凡最后因為行賄罪、非法經(jīng)營罪、非法融資罪、操縱市場罪,數(shù)罪并罰被判了15年。可人生又有幾個15年呢?
昆侖之北有水,其力不能勝芥,故名弱水。她想起清邁那個華裔女人提過的《山海經(jīng)》典故,做人,就像駕馭一艘筏子,而人生就是一段充滿了淺礁、水草、奪命妖怪的弱水,筏子一不小心沉沒了,艄公就會尸骨無存。
她是一個技術(shù)不夠到位的艄公,在弱水里認命般地下墜,她沉浸于被時間磨舊的悲傷里。她去烏節(jié)路的診所看心理醫(yī)生,畢業(yè)于倫敦帝國理工醫(yī)學院的名醫(yī)梳著大背頭,認真詢問她的情況后,建議用藥,并休息半年、保持運動。她看了看診單,不到10分鐘的咨詢花了幾百新幣,抗抑郁的藥物吃過一個療程,導致白天頭昏腦漲根本沒法工作,加上花費昂貴,也就不了了之。
像狗一樣活著吧。她有時會這樣自暴自棄地想。
轉(zhuǎn)過去,中年男人命令她。一進到海島的酒店,男人就開始脫她的衣服,恨不得將酬金加倍地拿回來。
她順從地貼在玻璃鏡子上,一抬頭就看到男人在鏡子里齜牙咧嘴的表情。鏡子深處,一只大壁虎尖叫著在墻壁上一躍而過,是東南亞特有的野生品種。電視機的聲音很大,酒店管家很貼心地調(diào)到了華語頻道。一個帶著南洋口音的男聲正在播報社會新聞。
當?shù)孛襟w報道,2023年5月7日傍晚,有一名女游客在印尼西爪哇萬丹海域沙灘失蹤,截至新聞發(fā)布時止,還未找到失蹤游客的下落。據(jù)了解,該游客是中國籍,來本島度假,據(jù)警方推斷,應是深夜獨自在沙灘游玩時被海水卷走。目前,其親屬已來印尼處理相關(guān)事宜。
林斐聽得有點走神。等中年男人發(fā)出一聲干號后。她趁勢掙扎出來,跑到浴室沖澡。
這一家酒店是由一幢幢木質(zhì)結(jié)構(gòu)的獨立屋,依據(jù)著山勢的變化建造而成。男人累了,在床上癱軟著,打起了山崩般的呼嚕,她穿上那條舊舊的阿瑪尼紅色連衣裙,撳滅了床頭燈,推開露臺的落地門,繞過獨立屋的泳池往外走去。穿過一條小樹林里的小徑,可通往酒店的私人海灘。
她嗅到東南亞的海特有的溽熱,酒店的沙灘上安裝了依靠風力發(fā)電的照明燈,昏黃的燈光像霧氣一樣彌漫開去,她看到不遠處的海面上漂浮著一些人類活動后留下的廢棄物。
起風了,有一大片烏云從遙遠的燈塔方向挪過來。海潮借著風力,一波又一波地往沙灘上撲過來,又迅速地退下去。有一個穿著泳褲的外國男人抱著滑板跑過,大聲地跟她嚷了幾句,指指酒店的方向。她大概聽懂,要下雨了,快回去。
海風越來越大,潮水一下又一下打在她的小腿上,她朝著海水繼續(xù)走,臉和紅色的連衣裙融入夜色之中。開始下雨了,豆子大的雨點砸在她的臉上,她閉上眼睛。覺得自己就是一只在狂風暴雨里隨風飄揚的破塑料袋。
雨越來越大,一波巨大的潮水襲來,她沒站穩(wěn),跌了一個趔趄,全身都濕透了。她嗆了一口水,開始猛烈地咳嗽起來,是帶著白色泡沫的咸腥深海的味道。
她看見去世的母親,在海潮里跑過來。母親伸出雙臂,想要拉住她,母親說,孩子,危險,我們回去吧。
她用盡全身力氣,試圖在潮水里站起來,她要重新開始,不再做陪游了,她要和公司談論一下漲薪,她要回國看望父親,和他一起去爬長城、吃烤鴨。也許她還應該去一下深圳的寺廟,為兒子的牌位添一些香火。她萌發(fā)了一種強烈的渴望,從急轉(zhuǎn)直下的命運里自救,重建自己的生活,在沈凡留下的廢墟之上。
又一波巨大的潮水撲過來。海水淹沒了她的頭頂,茂盛的頭發(fā)像水草一樣隨著起伏的波濤上上下下。
救命啊。她一張開嘴,海水就鉆了進來?;秀敝?,有一只手抓住了她。是媽媽,是沈凡,還是……她索性展開身體,是波濤里一片浮沉的樹葉。她看見遠處有如螢火蟲般的光亮,像是遠歸的漁船。咸腥的海潮沖起一大片白色的泡沫,有夏夜的水怪在歌唱,歌聲蝕骨,細細密密地鉆進她的每一個毛孔。
這一場罕見的暴雨下了整整一個晚上,直到清晨才停了下來。蔥綠的熱帶植被像被認認真真洗滌了一遍,散發(fā)出青翠的綠色。服務生們穿著整潔的白色套裝,駕駛著擺渡車往來于各幢獨立屋,戴著鉆石耳釘?shù)哪贻p亞裔女人挽著一身白色的男人巧笑著,一個金頭發(fā)小男孩纏著一個歐洲女人嘁嘁喳喳地說話。
三天后,酒店給報警的中年男人送來一袋干洗的衣物,順帶告訴他,關(guān)于他那位失蹤的女伴,警方目前尚無線索,救援隊還在持續(xù)跟進,敬請等候通知。
倒霉,中年男人嘆了口氣,已經(jīng)記不清那個女孩的臉,為了辟邪,他按照老家的風俗,啐了一口,轉(zhuǎn)身從收拾完的行李里掏出錢包,給了酒店管家5萬印尼盧比的小費。
周凱莉,生于1984年,2009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旅居新加坡華文作家,中國知名媒體人、專欄作家。曾供職于《中國青年報》、財新傳媒、《證券時報》等媒體,在新加坡出版有隨筆集《一紙貪歡》。本文為作者期刊發(fā)表處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