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內(nèi)障手術(shù)后第二天,鄭素云拿掉眼上覆蓋的紗布,走到病房窗前:“碧清碧清的,真不敢相信啊——”其神情語氣好似望向一面湛藍的湖泊。
“回去還是要多休息啊,別忘了滴眼藥水……”廖青提醒母親術(shù)后注意事項。
“過兩天,你能不能陪我回一趟橫塘?”提到“橫塘”兩字,鄭素云原本舒緩的表情瞬間莊肅許多。他們一家搬離那里已有三十余年。近幾年,江湖傳言村里地塊要被某物流公司收購,難道這么快就有眉目了?
“前陣子,你叔叔搬回去住了……”說到廖向明,鄭素云的語氣里不由得多了幾分峻厲,神情也隨之暗淡下去。
廖青竭力忍住好奇之心,過往經(jīng)驗告訴她,最好別在母親面前提及與此人有關(guān)的一切。就在她沉默以對、任憑下意識打撈往事之際,鄭素云卻忍不住了,說起廖向明如何隱瞞病情,如何偷偷摸摸住到那個死人比活人還多的村子里,一住就是大半年。
“親戚們都去探望過了,我們再不去倒顯得很沒道理了。”鄭素云不說禮貌,而說“道理”,好像自己向來是個很講道理的人。
當年,她的父親廖向良出事后,母親便與叔叔斷絕往來,要是有不識相的親戚前來勸說,她連他們也一塊兒罵上。成年后,廖青與叔叔不再往來,但大致情況還是知道的:胡吃海塞,煙不離手,年輕時如此,后來更是變本加厲。
這幾年,家族中不斷有人罹患惡疾,有的發(fā)病不久便告離人世,有的茍延殘喘數(shù)年,最終還是走掉了。每提及親戚們的得病或離世,母親的語氣顯得曖昧而怪異,如此久了廖青也就不愿多問。
“我覺得,我們還是別去了吧……”她神情遲疑地觀察母親的反應。
鄭素云睜開那只因植入人工晶體而重新變得明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望著她:“當年,他們也都趕來我們家,沒一個缺席。”
沒有誰比廖青更明白母親所說的“當年”為何意。提到父親之死,她心里的刺痛從未有過片刻消歇。這也是她不太想去看望叔叔的原因之一。父親生前和叔叔走得近,遠遠超出世俗層面的手足之誼。
那天,待她定下回程的日子,母親也定下去看望叔叔的時日——就在她返程前一日。想必叔叔的情況不怎么好,盡管回來的人都說他看著還可以,他自己也說還可以?!俺缘孟?,睡得著,暫時死不了?!边@是叔叔的原話。
“可誰知道呢,”鄭素云撇撇嘴說,“這個人但凡有點事總喜歡瞞著,不跟人說實話,就像當年……”說到這里,她頓住沒再往下講。
上次回橫塘還是爺爺去世那年。叔叔披麻戴孝,在靈前守了三天三夜。那時候,父親已離開人世。母親對爺爺?shù)闹x世表現(xiàn)淡漠,對叔叔的行為自然也無動于衷。葬禮過后不久,叔叔便人間蒸發(fā)了。之后數(shù)十年里,留在橫塘的親人一戶戶陸續(xù)撤退,轉(zhuǎn)移至別處。
廖青對那里的記憶還停留在童年時代。每年正月初二是他們進城日,父親廖向良的自行車載著她和姐姐呼嘯著駛離橫塘,一路經(jīng)過娘娘廟、老爺?shù)?、皮革廠、襯衫廠、書店,騎到鎮(zhèn)上包子鋪門前拐彎??油莶黄降氖勇奉嵉盟ü缮郏路痣S時可能被震下來,但她雙手緊抓坐墊下的彈簧,一次意外也沒出現(xiàn)過。他們的目的地是三公里之外的外婆家、五公里之外的蒙城以及十二公里之外的木勺沙灘。漫游之后返回原點,橫塘的家忽然變得昏暗、逼仄,家具物什無端低矮下去,慣于操勞的母親看著比任何時候都顯老相。
父親的自行車是他們逃離橫塘的唯一交通工具。兩三歲時,她坐在自行車前頭橫杠上,稍大后移至車后座,眼里的風景呈快速位移狀態(tài),極不真實。就像她后來坐在火車車廂里看到的。一天夜里,露天電影散場后,她居然在車后座上睡著了。腳后跟纏進旋轉(zhuǎn)的輻條里,送到診所縫了好幾針。那次,父親嚇壞了,以為她要成為瘸子。更早些,在那黑暗的屋里,父親攥著她的胳膊,蕩啊蕩,就在兩人興高采烈、忘乎所以之際,忽聽得咔嚓一聲響,她“啊”地叫出聲,疼得齜牙咧嘴說不出話來。那幾年,脫臼事件時而發(fā)生,她和父親的心情也在歡樂和驚悚之間來回切換。
過山車似的日子沒持續(xù)多久,母親慫恿父親將家搬到蒙城去。為此,她不惜獻出兩只肥美大豬腿,托人為父親在城里謀到一份差使——塑料廠模具工,兩班倒,有時上白班,有時上晚班,遇上輪班日,白天、晚上都要上。
廖向良舉棋不定。誠然,他喜歡蒙城不假,可從未想過要住到那里去。他們常常去蒙城的老街瞎逛,打鐵的、彈棉花的、算命的、跳大神的都住在那條街上。老街臨河,河畔種著柳樹,有穿花格子襯衫的外省男人手托下巴坐在樹蔭下,肩頭蹲著一只只有六根手指的小猴,猴子眼睛發(fā)紅,不斷有淚珠從眼眶里滾落。
父親的猶豫沒持續(xù)多久,搬家的車子就開到家門口了。橫塘的房子很快搬空了,除了墻上貼的“年年有余”年畫,除了墻壁上的蛀孔,除了雕花木床——它們實在太大太沉了,就像家門口的池塘那么大,就像海底的沉船那么沉。
“就讓它留在原地等我們吧,反正還要回來的?!备赣H說。
現(xiàn)在,回到橫塘的人是叔叔。廖青站在叔叔床前,看那毛發(fā)稀疏的后腦勺從花花綠綠的棉被里一點點探出來,就像一只冬眠的熊鉆出幽深昏暗的洞穴。他低聲而壓抑地咳著,胸膛里發(fā)出哧哧聲,好似電視信號不好時出現(xiàn)在畫面中的雜響。黑色垃圾桶外扔著皺巴巴、沒能入桶的白色紙巾,很像污穢的紙花。她不得不小心翼翼地挪動步伐,后悔沒聽從母親的建議戴上口罩。
叔叔艱難地坐起,雙手緊捏被角,目光朝向那扇唯一的、嵌著鐵柵欄的窗戶,好似電影里的慢鏡頭回放。順著他的目光,廖青看見冬日陽光像一截短促的繩子正從窗外墻角艱難地攀升上來,卻遲遲不能進入房內(nèi)。
“你們、怎么來、來了啊?”叔叔說話略有些結(jié)巴,但還算正常。
“嗯,來看你了?!彼椭^,喚了一聲叔叔,卻不知該用何種語氣與床上之人交談。
母親不在跟前。一進這屋子,鄭素云連正眼也沒瞧床上躺著的人,輕車熟路移步至儲物間、臥房、閣樓,此刻正屋里屋外、樓上樓下馬不停蹄地巡視著。好像她來此地并非為探望這個茍延殘喘者,而是因為“道理”——她是個講道理的人,這一趟是非來不可的。她在尋找“寶物”,當年不值一提的舊物正變得炙手可熱,比如那張雕花木床上的朱金小插人。來的路上,她聯(lián)系了古董販子,但他們只對小插人感興趣,不需要木床?!澳敬膊恢靛X,只能當柴燒了?!惫哦溩拥脑捵屶嵥卦苹鹈叭?,卻又無可奈何。
盡管廖青一再阻攔,叔叔還是哆哆嗦嗦地從床上爬起來,他把枯枝般的胳膊、腿小心翼翼伸進衣物里,即使把床頭堆疊的所有衣服都套上,還是瑟瑟發(fā)抖。他抖得實在太厲害,一邊抖,一邊咳個不停,讓人擔心他的肺隨時會從胸腔里蹦出來。
顴骨高聳,雙頰削了下去,深陷的眼眶里藏著一輪間或還會眨動的眼珠子,渾濁、發(fā)灰,布滿血絲。“你坐著,我去燒水?!薄孟翊伺e只為了證明他還能挪動身體,還是個活物。她怔怔地站在那里,不知該如何阻止他。
屋里雜物眾多,連陰影也成了實物的一部分,將原本不大的空間塞得滿滿當當。舊物堆積如山,卻無一物可用。鐵灰色的水泥地,墻壁似乎被主人匆匆刷過一遍——原本留在上面的塵灰沒被完全抹去,又添了一層灰白色,更覺臟膩和突兀了。剛才,甫一進門,廖青便聞到那股怪味道。此刻,當叔叔哆嗦著身體在屋里走動時,那氣味更加明顯了。
沒有木柴。叔叔在煤氣灶上燒水,取出罐子里的山楂、陳皮,或許還有金銀花,一把扔進滾燙的沸水里。隨即,一股山野的清香彌漫開來。餐桌上擺著三碗山楂陳皮茶,沒有茶杯,只以瓷碗代替,那碗兩大一小,碗體有明顯豁口。水蒸氣飄散到餐桌上空,在白熾燈表面凝集成珠。燈繩上落滿污垢。
鄭素云手持一柄長掃帚回到屋里。橘黃燈影下,一切影影綽綽的事物,被無端放大了,顯得張牙舞爪。“嗬,這屋里山洞似的,又黑又冷,可凍死人了!”她大嗓門,兀自嚷嚷著。她徑直走到灶臺邊,掀開鍋蓋看了看,又打開電飯煲的蓋子,從她的表情中可判斷出那里面什么也沒有。
叔叔縮著肩和脖子,將茶碗舉到嘴邊抿了幾口,不得不顫巍巍地放下。他又咳上了。他雙手交叉呈半蹲姿勢,妄想以此止住它,可很難辦到。不咳時,他間或抬頭望一眼屋里站著的女人,話到嘴邊又不得不咽下去。他將視線落在那把唯一的椅子上,上面堆放著林林總總的雜物,短時間內(nèi)很難清理干凈。最終,他喘著氣退回原地。
“廖向明,你不該住到這地方來啊,又冷又濕,怎么好住人呀……”鄭素云繼續(xù)大聲嚷嚷著,一邊舞弄著掃帚柄,一邊試圖靠近病人的床榻,好像有很重要的話要和他講。最終,她只是將地上散落的紙巾掃了掃,嘀咕著退到角落里忙別的去了。她的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可還是干勁十足,尤其是她的眼睛又變好了,看什么都一清二楚了。
叔叔坐在床沿上,雙手抱住床邊木柱,使勁地摳它,抓它——生怕被它一把推開。廖青想起小時候玩過的繞柱而行游戲,游戲者的手一刻也不能離開那根屋柱,要抱住它,使勁地抓握它,才能獲得一點點安全感。
在“繞柱而行”時,她的父親廖向良總坐在那堵布滿蟲孔的板壁前抽煙,或一聲不吭地望著她。記憶中,父親抽煙抽得最兇的一次是母親讓他做選擇,去城里的欣欣塑料廠上班,還是繼續(xù)留在村里的鋸木廠打短工,一個月只有幾百塊錢,或許馬上就要什么錢也賺不到了。
其實他沒有任何選擇的機會,但他學會了逃跑——那都是后來的事了。
那個拉他一起逃跑的人就是他的弟弟廖向明,而推波助瀾者是鄭素云。廖青認為是母親的咒罵與嘮叨加速了父親逃離的步伐。那些深夜,廖青常常被謾罵聲與哭訴聲吵醒,“沒用呀,命苦呀,老天爺,我怎么嫁了這么個男人啊——”然后是物品脆裂聲、斷續(xù)而壓抑的嗚咽聲。自始至終,廖青都沒聽見父親的聲音,好像他根本不在那個房間里。第二天早晨,鄭素云又像個沒事人似的,在丈夫出門時,給他準備好食物、零錢和煎好的中藥,囑咐他千萬別忘了吃藥。那段時間,屋里彌漫著苦澀的中藥味,連衣服、頭發(fā)絲里都是那種氣味。母親告訴鄰居女人父親有關(guān)節(jié)炎,胃也不太好。廖青不明白母親為什么撒謊。
一開始,叔叔并未隨他們一家離開橫塘。彼時,他還是剛結(jié)婚不久的年輕人,倒插門到同村一戶獨生女家。他們第一個孩子出世時,他還在牌桌上流連,由于剛剛學會猜牌技巧,癮頭很大,輕傷不下火線。
鄰居小孩跑來告訴他,你的老婆生啦!
生什么生啊,快滾開。因為專心致志猜牌被打擾到,他想也沒想,甩給那孩子一記響亮的“毛栗子”。
小孩哭著跑開了。等叔叔反應過來,回到家里,輪到他被老丈人甩了個響亮的耳光,又被丈母娘狠狠補踢了一腳,如果老婆不是正坐著月子,估計也會拳腳伺候。這一家子人全都信奉暴力美學,如果動用手腳能解決問題,絕不動用嘴。他感到委屈、憤怒、不平,從來沒人敢打他,連親爹、親爺爺都沒打過他,而親媽在他幼時便過世了,自然也打不到他?,F(xiàn)在,他卻被別人的爹別人的媽打了,還不能生氣、罵人,還得賠笑臉。
從此,他逮著機會就往外跑。
有段時間,他迷上釣魚,去水庫、野魚塘、大河里釣,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他的身影。一坐就是大半天,即使雨天撐傘,晴天遮陽,還是曬得比泥鰍都黑。又黑又瘦。實在餓得不行,就路邊拔棵蘿卜、挖根紅薯充饑。
別人問他為什么到處找魚塘釣魚,他卻說——他想知道那水底下到底能釣到什么。這不是廢話嗎?除了魚,還能釣到什么?難不成還能釣到小貓、小狗、小動物,釣到死人?叔叔自然沒有像美國作家福特筆下的那個倒霉蛋,有一天真的釣上一具尸體。據(jù)說,除了釣上過橡膠輪胎、避孕套、玩具手槍、破損的漁網(wǎng),目前上他魚鉤的都還是活物,尚能派上用場。
那個夏日午后,廖青在縣城濱海大道上遇見叔叔廖向明。一同出現(xiàn)在她面前的還有父親,后者穿著塑料廠廠服,藏青色的長衣長褲,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第一顆紐扣都快箍住凸起的喉結(jié)了。父親臉色蒼白,額上卻熱汗涔涔,頸后皺紋里也盡是汗。兩人同站在路邊法桐下,舉著白糖棒冰,像小孩那樣一口一口舔著。叔叔走進店里也給她買了一根,是她最愛的綠豆棒冰,連棒冰上的那層紙都是綠瑩瑩的。父親叫她別告訴母親,他從廠里請假出來,準備陪叔叔一塊去青山湖水庫釣魚。她舔著棒冰,點頭答應了。
那時候,廖青還不知道,在此之前,叔叔用僅有的三十塊錢在蒙城待了一個禮拜,找不同的地方過夜,只吃饅頭和方便面。錢用完了,還是不想回家。
幾天之后,叔叔來家里蹭飯,狼吞虎咽,一下子干掉三碗白米飯。
鄭素云問他來蒙城做什么?
叔叔回答說,釣魚啊。
鄭素云冷笑道,為什么要來蒙城釣魚,難不成橫塘的魚都被釣光了?
廖向明馬上說,嫂子,你說得對,橫塘馬上就要沒魚可釣了,因為那里沒水了,魚群很快就要渴死了。
見他神色嚴峻,還像煞有介事,鄭素云很生氣。從小到大,她從沒見過哪條河床缺過水。水庫里的水是會干的,溝渠里的水也會枯竭,但到第二年春天,又會重新蓄滿,又嘩啦啦流淌著,晝夜不息。不用說鄭素云,連家里的男主人都無奈地搖頭,笑了。他了解這個弟弟,打小就有這個毛病,能把腦子里想的事情全當成真的,相反,對現(xiàn)實中發(fā)生的卻不管不顧,從不在意。
“你們別不信啊,自己回去,去看看啊?!蹦谴?,叔叔急了,越急越講不清,變結(jié)巴了。但大家笑得更厲害了,誰也沒把他的話當回事兒。
現(xiàn)在,廖青回到這個熟悉的村莊,想起叔叔若干年前的“誑語”,卻再也笑不出來。進村的時候,她和母親都看見了——村口拱橋下的那截河床徹底干涸了。她們下到河埠頭,踩到河床上,狠狠地蹦跶了幾下,河底居然像柏油路面一樣堅硬,擠不出一滴水。卵石被陽光打磨得發(fā)白發(fā)亮,植物從石頭縫隙里歪歪扭扭地鉆出來,葉片皺縮干巴,就像來自沙漠。
上游的河水流不到這里,下游的水似乎另有來處,唯獨將這一段生生地剜出來,斬首示眾。她們上上下下,反復查看,既看不出什么端倪,也找不到一個可以問詢的人。
“我早知道會這樣,你們還不信!”要是舊話重提,這個躺在床上的人肯定會這么說。
他們一家搬到蒙城不久,廖向良便果斷逃離塑料廠,說車間里的空氣太毒,生癌的人太多,他可不想錢沒賺到手,卻把命給搭上了。
鄭素云聽了目瞪口呆,是不相信丈夫會說出這樣的話,還是為那兩只拱手送出的大豬腿心疼不已——不得而知。此后不久,廖向良開始三天兩頭出門,天南地北地販賣水果、干貨,運氣好時能賺上一筆大的,不好時連本金也賺不回。但那些年,傳到家人耳朵里的都是好消息,從沒有虧錢的,只是賺多賺少的問題。全家人都以為父親早晚要發(fā)大財,錢多得能塞滿每個衣服口袋,在任何一件舊衣服里都能找到錢。
南來北往,路途遙遠,廖向良很需要一名幫手,他的親弟弟自然成了最佳人選。他們從童年起便相依為命,這世上找不到比他們還親的親兄弟。別說,廖向明還頗有些營銷天賦,能把一只爛蘋果夸到天上去。其實,兄弟倆誰也沒見過真正的蘋果樹,而在他們的訴說中——那些圓滾滾、紅彤彤的蘋果好像不是來自新疆、甘肅、陜西這些具體而微的地方,而是來自天庭,來自月亮之上。
“你要寫你腦子里想到的,而不是眼睛里看到的?!庇幸惶欤蜗蛎鲃P旋后,居然指導起廖青的作文來。當她遵照叔叔指導,天馬行空,胡寫一氣,結(jié)果可想而知。不僅沒有獲得想象中的高分,還被老師狠狠教訓一通,說她捕風捉影,胡編亂造,離題萬里。從那以后,叔叔的話到她耳邊就大打折扣。而廖向良早就不能指導她的功課,連四年級的數(shù)學題都不會,告訴她的答案全是錯的。
那幾年,家中盡是爛蘋果味,鄭素云把腐爛的部分剜掉,剩下的給她和姐姐吃。全家都吃。早上、中午、晚上都有蘋果吃。除了蘋果,還有桃子、杏和李。最容易保存的還是蘋果。廖青只要聞到蘋果的氣味就想吐。后來,連蘋果也沒得吃了。
一陣急促的喘息聲將她拉回現(xiàn)實世界?;璋倒饩€中浮現(xiàn)叔叔布滿斑點的瘦溜臉龐,深深的鼻唇溝,凹陷的雙唇。廖青看到兩張臉龐慢慢聚攏疊合在一起,恍惚難辨,暗自驚嘆道,不愧是兄弟,兩個人實在太像了。
“我就知道你會來的……”廖向明沒頭沒腦地說了句。
她下意識地點頭,眼神在茶湯上停駐片刻,快速移開了。她聽見隔壁房間傳來聲響,很怕母親忽然出現(xiàn)在眼前。從前,她與父親、叔叔在一起時,總習慣性地避開母親視線。她很小就知道,他們玩的那些是母親不感興趣和竭力阻止的。
“這屋里可真冷啊。”她環(huán)顧四周,不由學著母親的語氣嘆息道。叔叔仍倚靠在木柱上,喘氣聲很重,好像他的肺在超負荷工作,隨時可能宣布罷工。
某一刻,深暗的屋里好似響起滴水聲——那聲音讓她想起雪后的日子。全家從橫塘搬到蒙城那年,她才十三歲。父親的牌友還留在橫塘,而她在新學校也沒來得及交上朋友,課間活動總是獨來獨往,語文書被男生扔到屋頂瓦楞上,還是叔叔搬了梯子幫她撿回來。他們在雪后的茶園打雪仗,去海邊灘涂抓螃蟹,還去春天的深山里挖蘭花,幻想挖到名貴品種,一夜暴富。這是他們?nèi)齻€人之間的秘密,從沒有外人參與,母親更是一無所知。當年,父親從塑料廠辭職半年才告訴母親,而她和叔叔早已知情,一起商量對策如何應付母親的盤問。
叔叔打開角落里的壁燈,節(jié)能燈管的亮光照在板壁上,照見幾行歪歪扭扭的字體,隱約可見“橫塘……蒙城……中國”等字樣。還是父親當年手把手教她寫的。沒想到它們還留在上面,字體吸了水分和塵埃,顯得輕飄、恍惚。她的目光再次掃過它們,默數(shù)著其中的筆畫,心底一陣戰(zhàn)栗。
“醫(yī)生說我,沒幾天好活了,我總是……總是不能完全相信……不相信一個人會……會那么容易死去,活生生的一個人啊,怎么可能突然就死了呢,沒一點知覺,這怎么可能呢……”叔叔的聲音很像話劇演員于暝暗空間里的獨白,自說自話,沒有疑問,不求解答。
而節(jié)能燈光所照的那幾行字,好似一個人行走半生的注腳。當年,他莫名其妙地消失無蹤,連家人也蒙在鼓里,遍尋不著。幾年后,又若無其事地回來,好像只是去街上溜達一圈,什么事也沒發(fā)生。
“你幫我看看,那上面到底寫了什么?”從床頭堆積的物品中,叔叔抽出那張挺括的CT片讓她看,好像她是醫(yī)生看得懂這些。
廖青走到刺亮的白光下,裝模作樣地將片子舉高,照出一些灰色的黑色的陰影,陰影在燈光下顯示出分明的輪廓,好似自然界中的高山、峽谷、湖泊在黑暗中的照影。她當然知道病灶就隱藏在這些陰影里,即使很小很小的一片,也足以致命??伤炖飬s說:“你老想著醫(yī)生的話做什么?不要去想它,徹底忘了它,當它不存在就好了啊……”她不知道自己怎么會說出這種話,語氣仿若當年的叔叔。
“醫(yī)生說我的肺像燒焦的木炭,沒一點水分和彈性了,如果拿出來放在臉盆里洗洗,大概整盆水都會被染黑的……”鏡面似的 CT片被他攥在手里,看了又看,好像在其中尋找那個最終的答案。
黑炭?染黑的水?她腦海里浮現(xiàn)出那種黑乎乎、臟兮兮的東西,一個人究竟做了什么胸腔里會盡是那玩意兒?她想起湖底的淤泥。每年夏天,當河水被太陽曬干就會出現(xiàn)淤泥,它們?yōu)鹾?、發(fā)亮,像是黑夜的沉淀物。
“你能陪我去一趟石馬村嗎?”他忽然放低身子湊過來,嘴里那股怪氣味也隨之撲面而來。“那村里有個老中醫(yī),據(jù)說很靈?!彼幃惖匾恍ΓS即補充道,“不要告訴你媽?!?/p>
“石馬村?”她好似聽到自己不懂的語言,表情瞬間收斂住。
“我不甘心,我還不想死,我要活下去……”他神情激動,顴部發(fā)紅,宛如死灰復燃。
自那件事情發(fā)生后,她再也沒有去過那里。連那個方向發(fā)生的事都不愿意多想。她有個高中同學就是那個村里的,當年結(jié)婚力邀她回去做伴娘,也被她婉拒了。
現(xiàn)在,終于到了那一天。
第二天一早,廖青在房間收拾行李時,鄭素云推門進來,手術(shù)后的眼神似有些咄咄逼人。她主動提到廖向明,廖青笑了笑,沒接話。
“我警告你啊,別去管他的事。連他的老婆孩子都不管,你管這些做什么?”叔叔在外游蕩那幾年,潑辣的嬸嬸干脆單方面宣布離婚,找了個男人幫自己照料小孩。叔叔回來后自然沒臉去找他們。
“我怎么會去找他呢?您想多了?!绷吻嘧焐线@么說,心里卻早已做了決定。
那天上午,她將車開出小區(qū)大門,拐到大路上,徑直往省道上開。她甚至沒有留意后視鏡里母親的揮手。去橫塘的路好似藏在輪胎底下,無須導航,輕車熟路。叔叔換了身新衣服,戴上絨線帽、圍巾,正坐在門前椅凳上笑吟吟地等她來。她開了車門,跨步向他走去,心里忽然有些發(fā)怵,母親不知道她來這里,體內(nèi)某個自己也反對她這么做。
——可她還是來了。
當車窗外橫塘的房屋、草木逐漸后退、遠去,空間在移動中舒展、綿延,逐漸擴大開去,熟悉的戰(zhàn)栗感緩緩襲來。
多年前,也是這樣的上午,她坐在父親的自行車后座上,叔叔則騎在另一輛車上,它們并駕齊驅(qū),宛如烈馬揚鞭遠行,把徒步之人遠遠甩在后頭。風輕撫她的后脊背,耳畔傳來叔叔的歌聲,他在模仿某個流行樂手一邊皺眉一邊大吼,一副迷離忘我、聲嘶力竭的表情。遇下坡路,叔叔的雙手同時脫離車把手,嘴里發(fā)出尖叫聲,呼嘯地沖下去,歌聲也水花似的飛濺開去。興起時,父親也會跟著哼唱兩句,但老是走調(diào)。平時在家,他是絕對不敢唱的,一旦出聲就會遭到母親的呵斥,說他在污染空氣。
此刻,叔叔坐在副駕駛座上,神色平靜、淡然,目光隨車窗外的風景或停留或移動。破舊的房屋安靜地點綴在公路兩側(cè)。所過之處,皆風景寥落、人煙稀少。后山雜樹林里可見低矮的墓碑、隨風搖曳的茅草叢,像在暗示荒涼的緣由。
路平闊,車子似在勻速前行,如果閉眼,或不看窗外參照物,會給人停滯的錯覺。記憶中,那里比她去過的任何村子都要破落、蕭瑟,木頭搭的房子搖搖晃晃,如遇臺風天氣,窗戶隨時可能脫離房子飛出去。當年,她的父親經(jīng)常去往那里。青山湖水庫,就在村莊后面的坡地上,宛如翠玉寶盆,山地丘陵含住它,空氣比別處更為滋潤、明澈,充溢著草木芳香。
從蒙城騎車前往那里要兩個多小時,如遇寒冷天氣、逆風而行,還不知何時能抵達。夏天更是汗流浹背,慢如蝸牛,遇上爆胎、掉鏈子越發(fā)雪上加霜了。
此刻,通往水庫的道路兩旁綠樹成蔭,齊整而威嚴,不時出現(xiàn)觀景臺、打卡點,儼然是個新開發(fā)的旅游景區(qū)。更有造型別致的公共建筑、別有意味的雕塑群、開闊的綠地,民宿、餐館、游樂場也輪番上演。一路上都是相似的風景,批量生產(chǎn),要多少有多少。
“大變樣了啊。造得可真漂亮啊。不錯啊?!币宦飞希迨逡环闯B(tài),不住夸贊道,目光隨風景貪婪地移動,不肯放過任何細節(jié)。
“到處都一樣,有什么好看的……”她輕聲嘀咕道。舊地重游,風景卻是新的,到處都在造新玩意兒。沒有坡路和窄路,都是寬闊的平地,一眼望不到邊。
老中醫(yī)不在村子里。前幾天,他爬梯子取七星斗里的藥材時,不小心摔成骨裂,被子女接到城里去照顧了。熱心村人建議他們?nèi)ム彺逭伊硪晃恢嗅t(yī)師,去那里看病的人也很多,也需要排隊?,F(xiàn)在很多村子都在搞傳統(tǒng)文化,老中醫(yī)、非遺傳承人、老手藝人等都成了香餑餑。
叔叔搖頭,難掩失望之情:“我就是來找他的,如今他自身難保,那就算了吧?!?/p>
“還是去試試吧,既然來了?!蹦侨苏f。
她本應說服叔叔去鄰村看一眼,但她什么也沒說。她懷疑叔叔來此地另有緣由,看病只是個幌子。他們在陌生的村街上閑蕩,走走停停,漫無目的。她跟在叔叔身后,他的身體縮小了,像一朵花,慢慢枯萎,花瓣耷拉下來,枝葉也開始皺縮。走起路來,一高一低,一左一右,總是找不到那個支點。
“我想去那個地方,你帶我去?!笔迨逋O履_步,回頭望著她。
“應該就在附近。你還是,帶我去看看吧?!笨伤粌H說不出那地方的名字,也無法準確描述它的地理特征。
“就一個湖,在庫區(qū)里面。知道的人不多。比較隱蔽。”叔叔回憶道。
他們離開村莊,車子繞樹木和湖面行駛,共享單車停放在畫線區(qū)域,白鷺在濕地上空展露優(yōu)美的身姿,無人機的嗡嗡聲從頭頂傳來,讓她微微耳鳴。兜了好幾圈,怎么也找不到叔叔所說的湖泊。
“還記得那眼泉水嗎?”叔叔問她。“找到它,湖就在附近?!?/p>
她茫然地點頭,又搖頭。已然模糊的記憶王國里有不少這樣的地方,當徒步中感到疲憊,她也會去那種地方掬水洗臉,休憩片刻后再重整旗鼓,但從沒喝過其中的水,無論它們多么甘甜、清冽,她從沒有飲用的欲望。
在無名的泉水邊,她弄丟過一枚用搜集而來的紅珠子串聯(lián)成的戒指,美輪美奐,像七層寶塔。從此,她對那種地方都懷著莫名的戒備,不敢逗留太久。
“以前,你爸爸,經(jīng)常去那里裝水。據(jù)說,那泉水,有特殊功能?!笔迨宀唤?jīng)意間吐露出的話讓她吃驚不已,沒想到父親也曾熱心搜集這些。
“能有什么特殊功能?還能包治百病不成?想多了吧。” 她撇撇嘴,很不以為然。
“我們也不相信啊。可你媽信?!笔迨宓吐曊f,目光仍在窗外某處坡地巡視。那個湖,到底隱于何處?
“到底怎么回事啊?!彼傻赝?。
“就是你媽讓他去,去那里裝水?!笔迨謇^續(xù)說。“水是好的,從桶里倒出來總有股塑料味?!?/p>
她想起綁在父親自行車后座上的那兩只特大號白色塑料桶,一左一右,像兩只特大號眼睛。有一次,其中某只桶底漏了,到家時里面的水都快流光了。母親的咒罵聲突兀而驚悚,像教訓三歲孩童,父親照例默不作聲,實在無法忍受時才以敲砸物品作為宣泄。
“就是……可以增強那方面的功能嘛?!笔迨蹇人缘?。不知是怕她尷尬,還是對此毫不在意——說完,繼續(xù)直勾勾地盯著車窗外移動的某處。
她一下子呼吸急促起來,身體本能地往里縮,是為洞悉死者的秘密,還是因這秘密本身讓她難以啟齒?想起深夜家中母親突如其來的咒罵聲、脆弱物品的碎裂聲、父親慣常的沉默與唉聲嘆氣……原來一切都有端倪可尋,并非空穴來風。
擱在油門上的右腳掌瞬間疲軟下來,她將車子停在路肩上,雙手抱頭趴在方向盤上,不知所措。一個人在成年后的某天忽然洞悉父母身上的秘密,由此體驗到某種血脈相連的悲涼感,卻因時空阻隔無能為力,無法安慰,甚至要為此守口如瓶,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
那天,叔叔在一處野地里,找到當年兄弟倆游泳的地方。
湖不翼而飛,凹地被填了一大半。藍色天幕下,一個潮濕、裸露的坑洞,不見流轉(zhuǎn)的眼波、盈盈之水汽,泥土之上雜草瘋長。叔叔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石往坑洞中間的草叢深處擲去,她也照做,傳至耳邊的只有風吹枝葉的嘩啦聲。起風了,湖邊風大,大概只有風還認得來路,還知道這里從前是湖。她想起岸邊等待的日子。盛夏季節(jié),垂釣者悠閑地抽煙、喝水,慢條斯理。她等得焦心,想偷偷走掉,又擔心路途遙遠回不了家。
一大片待平整的地塊,坑洼不平,一望無際。大概又是某項待規(guī)劃的工程的前身。未來某天,他們會將這深淵徹底填平,讓上面長出高樓大廈,長出熟悉而不諳世事的風景,吸引一無所知者前來參觀。
這些年,她一直無法忘記那個夏日午后的電話鈴聲。她在大汗淋漓的睡夢中遭猛獸合圍時,床頭柜上的手機驟然響起。她從床上跳起想要將它馴服,姨媽的哭聲像乍響的驚雷,毫不設防地沖進她的耳膜里。她以為母親出事了,車禍?工傷?還是急癥發(fā)作?姨媽卻說,你爸被害了。聽到“被害”兩字,她腦袋一轟,余下的話一句也沒聽進去。
后來很多年里,沒人告訴她父親是怎么沒的,自己掉進去,還是野泳時被莫名之物拖拽下水?好像,時過境遷后,任何關(guān)于死者的提問都是打擾和不敬。她不得不遵守這項不成文的規(guī)定。有一年除夕,她回到母親家中,新舊時光交替的夜里,兩人躺在床上聽著此起彼伏的鞭炮聲,就像往事在離開和抵達之間不斷切換。她問母親父親是怎么沒的?母親先是愣怔了幾秒鐘,繼而手腳抵著被子號啕大哭。
她寧愿那是意外。雨天釣魚,不小心滑進去?;蛴斡緯r肌肉痙攣,再也沒能爬上來。那都是可能的。要怪只能怪水庫的水太深,要怪只能怪那個人救援不力。母親對叔叔的態(tài)度也讓她不得不接受其中的暗示,不然,他的逃離又該如何解釋?
此刻,叔叔在長滿雜草的坑道上走來走去,連呼神奇,說照這樣發(fā)展下去連填海都很容易。他蒼白消瘦的臉龐,洋溢出一股荒誕而不可思議的活力。當他踩到凹陷處,暗流浸透腳背的剎那,連忙驚呼著跑開,好像底下蟄伏的世界會將他拖拽進去。他們氣喘吁吁地跑到高處,所謂高處,也不過是一處干燥的隆起,隨時可能被周遭的低洼部位拉下扯平。
“我爸當年是怎么沒的?”她脫口而出。
廖向明臉色慘白,將腦袋上的絨線帽一把摘下,露出森然而稀疏的頭皮?!拔覜]告訴任何人,連你媽也不知道……”他面無表情,就像演員沉浸在他的角色里,“……所有人都以為是意外。畢竟,在水邊,意外很容易發(fā)生。”
她豎起耳朵,大氣不敢出,生怕那個沉浸于表演中的人瞬間出戲,眼睜睜地看著剛剛開啟的世界轟然關(guān)閉。
“那天中午,天氣很熱,我們到時這里一個人也沒有?!贝丝?,廖向明陷于回憶中的臉顯得沉浸而疏離,“那次,你爸情緒很不穩(wěn),自行車差點兒騎到溝渠里,可能在家里剛和你媽吵過架,他甚至和我說,想一個人搬出去住?!?/p>
叔叔的講述并沒有讓她太過吃驚。那時,父親對她也很不耐煩。就連她吃飯時姿態(tài)稍有不雅,比如獨手端碗,另一只插在口袋里,都要被狠狠地訓斥,非訓得她認錯、掉眼淚才肯罷休。
“親戚們都怪我沒及時救人……”叔叔忽然蹦出這么一句。
她眼巴巴地看著他,好像在央求他,要他繼續(xù)講下去。當那種拖沓、黏糊糊的聲音再次響起時,她知道事實并沒有想象中那么驚心。“下水后不久,我的右腳便被一張破漁網(wǎng)纏住,怎么也掙不開。越掙扎,纏得越厲害。我一慌,整個人像根木樁似的往下沉,我以為自己完了……”說到這里,他雙手亂抖,比畫著當年在水中掙扎的模樣,臉上第一次浮現(xiàn)落水者的表情。
“后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他把我頂上岸后,自己卻掉了進去。等我反應過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水面上看不見他了……”說到這里,他嘴里發(fā)出類似嗚咽的聲音,臉上卻干巴巴的,沒有一滴眼淚。
之前,她一度懷疑父親是自殺,她甚至懷疑母親也如此認為——盡管母親什么也沒說。她的懷疑一度淹沒了對父親的記憶。
“是我對不住你媽,也對不住你……”
“你早應該告訴她的!”廖青叫嚷著,頭一次為母親鳴不平。
“實在對不住……”
“這些年,我媽一直心里內(nèi)疚,認為自己沒有好好待他……”她帶著哭腔,心里卻如釋重負。下次回去,一定要把這一切告訴母親,兩個人最后談一次。不管真相如何,作為唯一的幸存者,叔叔的話不可不信。
關(guān)于一個人溺水后的最后時刻,她讀過書,也看過紀錄片。有一天,當她將父親也代入其中,從此,整個過程宛如行云流水般在她腦海里隨意插播,毫無障礙。
溺水二十秒時,父親雙臂舞動,雙腿亂蹬。為防止水流進入,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灌入口中的水始終含著,因此嘴里只發(fā)出輕微的哼哼聲,無法向外界發(fā)出求救信號;溺水三十秒,父親的身體開始下沉,求生本能促使雙腿亂踢亂蹬,耳朵因進水無法正常聆聽,肺部儲存的氧氣被急速耗盡;溺水四十秒,窒息感進一步加劇,身體無法自由移動,父親由胡亂掙扎到放棄掙扎,肺里不斷進水致呼吸急促、喘氣和咳嗽;溺水一分鐘,父親四肢慢慢下沉,意識逐漸模糊;溺水兩分鐘,父親的身體完全沉入水中,張口呼吸,水流完全灌進肺里,心臟和呼吸系統(tǒng)遭受嚴重影響;溺水三分鐘,父親的身體徹底放棄掙扎,陷入無意識之中;溺水四分鐘,父親沒有呼吸,心臟也不再跳動。父親的身體完全融入水中。與水中游魚不同的是,父親不會自主游動,只能像水草那樣永遠地隨波逐流。
此刻,她恍然成了紀錄片的主角。
她癱坐在地,臉部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地喘著,呼吸器官好似因回憶被自動鎖住。
那天,他們沒找到泉水。它們原本就是地下水源的一部分,此刻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大概又退回源頭去了。他們再次走到露天湖底之上,沒了方才的驚慌失措,盡管覆了草木和泥土的地面之下依然暗流洶涌,隨時可能有水系沖破阻隔滲透而出。
他們決定走到“湖”的中心去——往最深處走去,再原路返回。
“這里,會造大房子?!痹诳催^矗立于路旁的區(qū)域規(guī)劃圖后,叔叔指著視野前方那片齊整開闊的大地說道。
“人類真是厲害,可以改天換地?!彼芍缘卣f。
“以后,沒有人知道這里曾經(jīng)是湖,也不會有溺水的了?!笔迨迤v地微笑,好像這是他此行唯一的收獲。
很多年前,悶熱逼仄、腥味濃重的廚房間的一幕如在眼前。
那是她第一次殺魚。
完成對魚的拍暈和去鱗后,她將右手伸入魚腹欲掏洗內(nèi)臟,不料觸摸到依然跳動的魚的心臟。手中之魚從砧板滑落,在廚房的地板上啪啪跳動著,魚眼仍清澈透明,魚鰓猛烈地翕動,一張一合,似乎想重新返回流水之中。
她一直忘不了指腹觸摸到魚類心臟的瞬間,自己的心好像也要跳出胸膛,被甩至黏糊糊的地板上。
【作者簡介】
草白,1981年生?,F(xiàn)居浙江嘉興。寫小說和散文。著有短篇小說集《照見》,散文集《童年不會消失》《少女與永生》等。曾獲第25屆《聯(lián)合文學》小說新人獎短篇小說首獎、《上海文學》獎、《作家》“金短篇”小說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