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租要漲價了,而我的工資仍然少得可憐。經過多番思考,我終于下定決心離開這所我居住多年的租房,另尋住處。我開始在租房網站上找房子,不是很好找,因為我所在城市的房子是出了名的貴,要想找到理想價位的租房,是要碰運氣的。就這樣找了半個月,全無收獲,眼看租期臨近,我急得直撓頭。就在這時,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處十分特別的出租房。這是一個新小區(qū),建于五年前,位于城市的最北端,特別之處在于它的租金:一百平方米的兩室一廳,竟然只要每月八百元。這簡直太匪夷所思了。就算地理位置有些偏遠,可一套兩居室的月租金怎么也得五千往上,而這房子竟然如此便宜。我想,這房子肯定有蹊蹺之處,不是質量不過關,就是發(fā)生過兇殺案。具體什么情況,必須得親自察看才行。我立刻決定去看房。
我花費兩個半小時,從現(xiàn)居的城市最南頭,幾乎把地鐵坐穿,才來到小區(qū)所在的城市最北頭。我懷著激動的心情,來到小區(qū)門口,一下就被突如其來的詭異場景嚇呆了。我明白房租為何如此便宜了——這個小區(qū)的環(huán)境真是太惡劣了。整個小區(qū)不大,一眼就能望到頭,幾乎寸草不生。幾棵枯朽的樹木沒精打采地坐在焦黑的地上,幾只瘦骨嶙峋的烏鴉站在樹枝上,呀呀叫著向我示威。今天本來是晴空萬里,可由于這個小區(qū)黑氣叢生,熏得頭頂的天空也像蒙了一層黑紗似的。這里只有一棟寬闊如山般的居民樓,樓體高聳入云,我使勁仰著頭,也看不見樓的頂端。這一片黑云似的樓撲簌簌向我壓來,像一塊巨大的黑色鋼板,它那威風凜凜的姿勢,仿佛在訴說對萬物的不屑……我看到這里,心里別提有多氣憤了。小區(qū)實景與租房網上的照片完全不一樣,這簡直是詐騙。我踩在焦枯的土地上,不耐煩地思索:小區(qū)就這個破敗樣,里面能好到哪兒去呢?我決定趕緊離開,再找其他租房為妙。
就在我腳底抹油想要逃跑之際,突然,一個聲音躥到我耳朵里:“先生,請問您是來看房的嗎?”然后,一個黑黢黢的身影亮出來了。這是一個皮膚黝黑的年輕男人,他眉目清秀,雙腿修長,完美得像一塊黑玉雕像,唯一不妥的便是他舉手投足布滿了黑煙,讓人無法靠近。我驚異地望著這位黑美少年,不覺有些羞愧。要知道,剛才我還抱著不打聲招呼就開溜的想法呢?!澳?,我是這棟大樓的物業(yè)管理人員,由我?guī)タ捶浚埬乙黄鹱甙??!边@位黑得如同黑夜的物業(yè)管理人員——為方便起見,就叫他黑吧——謙和地說道。
黑真是位風度翩翩的青年,他身穿得體的黑色西服,舉止優(yōu)雅,聲音柔美,似乎很可信賴。真難以想象,這棟烏糟的居民樓竟然有這等管理人員,看黑的氣質與談吐,怎么也應該在高檔餐廳工作。陡然間,我對黑有了巨大好感。與此同時,我對這房子也產生些許莫名的希望。就這樣,我稀里糊涂同黑來到一個單元門前,只見黑拿出門卡,輕輕一刷?!罢堖M吧?!焙谡f道,“別看這棟樓又黑又高,外表很駭人,可我們是有很人性化的設計理念的。您可以看到,樓的內里與外表完全不同,甚至可以說很高檔、溫馨?!焙趯ξ逸笭栆恍Α?/p>
黑說得一點沒錯,大樓的內里與外表完全不同,甚至是外表的反面。我們剛一進入大樓內部,陰暗的感覺便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璀璨的光明,還有令人沉醉的香水味,烘托出這個如天堂般美妙的地方。大理石地板光可鑒人,天花板上吊著水晶燈,柔美的鋼琴曲飄散在空中,一位西裝革履的男人站在大堂前臺后,彬彬有禮地對我點頭示意。真是棟神奇的樓,只須把單元門一開一合,便能立刻召喚出另一個世界,黑暗、威嚴,變?yōu)楣饷?、浪漫,看來這棟樓和人一樣,也有一里一外兩副面孔呢。
“一樓大堂應有盡有,可以點餐、叫車、買菜,還可以要求一些生活服務,比如按摩、理發(fā)、美容等。您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打電話給前臺,大堂經理會幫您解決的。下面,請允許我?guī)ツ肟吹臉菍訁⒂^?!焙谶@樣說著,那位大堂經理也附和著對我鞠了一躬。
竟然還有大堂服務,這可真是五星級酒店的配置。我得意極了,為自己撿了這么一個大便宜而驕傲。我隨黑來到電梯間,看著黑優(yōu)雅地在電梯按鈕上輕輕一按,只聽叮的一聲,不出三秒,電梯便來到了。我隨黑走進電梯,馬上——還不出三秒鐘——我那洋溢著滿足笑容的臉就垮了下來。倒不是說電梯簡陋得與大堂不搭(實際上,電梯也是豪華的,與大堂很配套),而是我看到了電梯一側墻上的“風景”,著實嚇了一跳。那面墻上布滿密密麻麻的按鈕,按鈕之小,像一顆顆黃豆。這是樓層的按鈕,足有上百個呢。我驟然想到自己的處境,于是膽怯地問黑:“請問,要帶我看的房子在幾層?”
“225層?!焙谑炀毜卦诒姸喟粹o中選定一個,按了下去。按鈕亮起,電梯嗖的一下往上飛去。我沒準備好,差點跌倒,幸好黑眼疾手快,扶住了我。“別害怕,電梯很安全,只不過因為樓層太高,我們需要坐十分鐘的電梯,不過您會習慣的?!焙诎参课业馈?/p>
是的,我會習慣的,實際上我馬上就習慣了。兩分鐘后,我已經能悠閑地在電梯里轉圈了。這電梯確實開得有模有樣,只是剛開始往上躥的那下有點嚇人,不過之后馬上就穩(wěn)當了。“這棟樓一共多少層呢?”為了凸顯自己適應能力之強,我語氣輕蔑,表現(xiàn)得像個老手?!耙还捕嗌賹硬⒉恢匾?,”黑嚴肅地說,“重要的是每個人都有房子住,每間房子都能讓住客覺得舒適,這是我們的宗旨。您的樓層是225,您只消記住這個數字就好了,這是與您有緣分的數字?!闭f到這里,黑停了下來,也許是發(fā)現(xiàn)我正瞇著眼睛觀察那些繁多的樓層按鈕,于是好心對我解釋,“這面墻上只有300個按鈕,但樓絕不止300層,想要前往300以上的樓層需要換另一部電梯。”果然,我看到最末端的樓層按鈕上有“300+”的字樣。
不一會兒,225層到了,我精神抖擻地與黑走出電梯。不出我所料,樓道的豪華程度與大堂不相上下,迷人的香水味兒貫穿始終,我暈乎乎隨黑來到為我準備的房子:22521室。黑打開門,明亮的室內空間向我敞開。實際上,在我剛走進大堂的時候,就決定租這個房子了。大堂如此奢華噴香,房子一定差不到兒去——果不其然,這是個規(guī)規(guī)整整的兩室一廳,布局、設計都堪稱完美,有衣帽間、儲藏室、陽臺,還自配了家具。裝修是令人心曠神怡的地中海風格,據黑說,如果不喜歡這種風格,還有美式簡約風、歐式豪華風、中式古韻風等供我選擇。不過,我覺得藍盈盈的地中海風就很好,我不過是個單身漢,干嗎要求這么多呢?這房子已經超出我的預期上百倍了!再加上它那便宜到難以置信的租金,我應該立刻擁抱這個為我準備的天堂,一輩子不離開才是。不過,作為一名合格的租客,我還是裝出一副為難的樣子,對大樓的外表和高度表達了不滿,并做出討價還價的嘴臉。沒想到,黑絲毫不猶豫,焦急地對我承諾:他能說服房東再降三百元,也就是五百元一個月。話說回來,這位神秘的房東從始至終未出現(xiàn),不過這不是我關注的重點,黑十分敬業(yè)勤勉,我倒愿意一直跟黑打交道呢。見黑這樣,我也不便推辭了,只稍稍猶豫了一小會兒,便決定租這個房子,并希望盡快入住。
三天后,我搬到了這所房子里,開啟了我的新生活。在這里的生活過得很愜意,房子住起來確實舒服,要比之前的租房舒服得多。它的家具是那么優(yōu)美,床鋪又是那么柔軟,整個家裝風格高貴又親和。而且正如黑所說,大堂服務應有盡有,我可以在上班的時候就打電話給大堂經理,要求他幫我買菜,然后我回到家的時候,便會看到新鮮的蔬菜擺放在家門口。而且大堂服務二十四小時無歇,我還曾有次在半夜要求大堂經理幫我買胃藥呢。除此之外,鄰居也都很友善,雖然交往不多,但看起來都是很有教養(yǎng)、很怕給別人添麻煩的人。只是住在這里通勤時間久了些,坐電梯的時間長了些。不過那又何妨呢?我只要住得舒坦就好了。
有一個小問題,就是我房間的窗外風景挺嚇人的。當我打開窗子,想要向外眺望時,一股陰風吹來,差點把我卷到空中去。225層屬實太高了,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向下望去,只見一個黝黑的深淵。我恐懼地向上張望,卻見大樓英勇地插入云朵,好像支撐天地的不周山。我欣賞完這種駭人的風景后,狠狠拉上窗簾,決定永不拉開了。不過我又一想,外面的風景再嚇人,也跟我沒關系啊,我可是住在風景如畫的伊甸園里呢——這樣想來,我就釋懷了。
不過,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果然,住了一個多月后,奇怪的事情開始發(fā)生了。
有一天晚上,十一點鐘左右的時候,我躺在床上,關了燈準備睡覺。就在半夢半醒之際,我隱約聽到有人在說話。那是一個很微弱又很深沉的聲音,在竊竊私語,好像就在我的旁邊。只是,我太困了,疑惑的火光只起了一點點便熄滅了,我陷入了深眠,那個神秘的聲音也順道進入了我的夢里,在夢中,它全無形體,甚至連煙霧都不是,只是持續(xù)不斷地說著一種無人能懂的語言。第二天早上醒來,陽光明媚,我感到神清氣爽。突然,一塊斑點似的烏云侵占了我的心,我想到了昨晚奇怪的聲音,覺得很納罕,又不知道那聲音是真實存在,還只是我夢見的?;蛘吣锹曇魜碜脏従影?。深究無益,我不愿再管了。我起了床,徹底把這件事拋到腦后了。
第二天,工作很忙,我累得倒頭便睡,無事發(fā)生。第三天晚上,我照舊關了燈準備睡覺。我閉上眼睛,躺正身子,放緩呼吸——可很不幸,那日白天公司發(fā)生了些事,攪得我很懊惱,睡覺前還在東想西想不停歇,自然也就失眠了。我雖然做足了睡覺的準備,卻怎么也睡不著。此刻萬籟俱寂,我又閉著眼睛,保持著清醒,所以聽覺格外靈敏。那個聲音又來了。那是一段如誦經般深刻而厚重的聲音,好像一段沉入水中的木頭。我腦中有個火光唰地亮了一下,前天朦朧的記憶突然回返,與如今的境況完全吻合??磥聿皇俏蚁瓜?,更不是做夢,這里確實有個聲音,是有人在說話。我屏住呼吸,但仍舊緊閉著眼睛,不想讓視覺影響聽覺,試圖找到聲音的來源。我認真在心中分析:這人說話的聲音太低沉了,是故意壓著嗓子說的,好像怕被誰聽見似的,弄得我完全聽不懂它在說什么;而且——我不無驚恐地發(fā)現(xiàn)——這個聲音恐怕不是來自鄰居。這棟樓隔音做得很好,鄰居又很有教養(yǎng),我住到現(xiàn)在,還沒被鄰居的噪聲騷擾過呢。況且,就算聲音來自鄰居,也應該是那種混沌的、被墻壁阻礙的模糊不清的聲音,而這個聲音卻顆粒分明,讓人有種身臨其境的感覺,我覺得聲音的源頭離我不會超過五十米。身臨其境……確實如此,這個聲音很奇怪,如果仔細分辨,又不像是某人在我身邊說話,倒像是我進入了一個可以說話的物體內,也就是說,這個聲音是包裹著我的。
想到這里,我決定起身看看,起碼檢查一下房間是否安全??删驮谖冶犻_眼睛的那一剎那,聲音戛然而止了。我睜著眼睛,又在床上躺了很久,聲音不再來,搞得我覺得自己好像產生了幻覺。我打開燈,檢查了室內,又檢查了窗戶和門鎖,確定萬無一失后,關上燈躺在床上繼續(xù)尋找睡意,那晚聲音沒再來過。
第四天早上,我醒過來,想到此事,覺得有點詭異,又有點好玩。我那時還沒意識到這件事的嚴重性,甚至對聲音是真實存在還是我幻聽了還存在疑慮。那天是周五,隔天不用上班,反正閑得沒事干,我決定當晚干脆等一等這個聲音,看看這到底是什么名堂。我從班上回來,吃過飯,便坐在床邊,手握一杯咖啡,等待聲音自個兒出現(xiàn)。我等著等著,連續(xù)喝了好幾杯咖啡,弄得我心跳加速、口干舌燥,可是一切如常,只有塵世之音,并沒有那種突兀的好像存在于異世界的聲音。我靈機一動,想是不是自己的姿勢有問題。于是我關掉大燈,只開一盞臺燈,躺在床上,時而盯著空洞的天花板,時而玩手機,可是左等右等,聲音就是不來。那時已過夜里十二點了,我雖然喝了數杯咖啡,但由于白天工作很辛苦,昨晚又沒睡好,所以還是無可避免地困乏了。我強撐著,睜大眼睛,不讓困意打擾,可是聲音就像跟我開玩笑似的,就是不來造訪。后來不知道幾點鐘,我迷迷糊糊地睡著了。我不知道聲音最終有沒有來過,我似乎聽到了它,只不過我不知道是它當真出現(xiàn)在我半夢半醒之際,還是由于我太渴望它的到來,于是在夢中虛擬了它的身影。
第五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昨晚的無用功是因為我沒太搞清聲音的特點。它大概率屬于一個人,而人是有思維能力的,所以聲音不會毫無理由地出現(xiàn),也不會毫無理由地消失。顯然,這人是為了防止被某人聽到,才壓低嗓音在夜里說話的。而在前天夜里,我一睜眼,聲音就消失了,難道說,這個“某人”就是我?它是防止被我聽到?也就是說,這人說的話,與我有關?這個推論讓我驚愕極了,我又無可避免地想到了鄰居,可是我跟鄰居沒有任何深入的交往啊,我對于他們的名字、年齡、職業(yè)等基礎信息都一概不知,他們有什么話好瞞著我呢?我覺得這其中必有緣故。首先,我要先做一個實驗:聲音是否真的只有在我睡著或假裝睡著時才會出現(xiàn)呢?
當晚我就做了這番嘗試。我早早關了燈,躺在床上,閉上眼睛,逐漸放緩呼吸,做出已經睡著的樣子。果不其然,沒一會兒,聲音就像團毛線一樣絮絮叨叨地出現(xiàn)了。我強忍著恐懼與興奮,仔細辨認它的腔調,試圖找到它的來源。在聽了十分鐘后(是的,它就這樣不間歇地說了十分鐘之久,好像一股湍急的水流),我更加確認,這個聲音似乎是與我“共同存在”的——這有點費解。不能說這個聲音在我的房間里,因為更像是我在聲音的“房間”里。盡管這十分詭譎,完全不合常理,應該往更玄妙的層面上去想,但是,我畢竟是個人,還是無法控制地首先想到一些世俗又血腥的事情,比如盜竊、殺人什么的。想到這里,我脊背發(fā)涼,不受控制地唰一下睜開眼睛,從床上跳起來——不消說,聲音見我突然醒來,便驟然停止了——我急得像只兔子似的在房子里躥來躥去,檢查每一個可疑的角落,一番折騰下來,一無所獲。我的房子安全得像一個封閉的子宮,根本沒有可疑的外來物種。我只得失落地回到床上,疑神疑鬼地盤算了一會兒,然后心理陰暗地睡著了。
經過這晚的事,我做出了判斷:首先,這里確實有一個聲音,每晚在我睡著以后,它便出現(xiàn);其次,這個聲音應該是在說一件與我相關的事,因為它顯然在回避我,我一睜開眼睛,它就溜掉了。這個判斷雖然仍有可疑之處,但我也想不到其他更切合的結論了。第六天,我給家里做了一番大掃除。我的東西不多,而且有愛干凈的好習慣,所以沒一會兒就收拾完了。我沒發(fā)現(xiàn)任何可疑的東西,更別說發(fā)現(xiàn)一個藏匿著的活人了——我之前還懷疑是不是什么小動物跑到我家里來了,現(xiàn)在看來也沒有。我又想到了那個可能性:沒準聲音來自鄰居?(原諒我一遍遍地做此設想吧,除了鄰居我還能“怪罪”誰呢)我左思右想,沒覺得做過什么對不起鄰居的事,要被鄰居這樣針對。而且,就算我的某位鄰居確實在議論我,那么他/她怎么知道我有可能聽到他/她的話呢?他/她可是壓低嗓門說的啊……事情至此就說不通了。不過,倒讓我想到一個辦法:去找黑了解一下我周圍鄰居的情況,順便反映一下這件事。
我去物業(yè)辦公室找到黑,說了我每晚被莫名聲音困擾的事,可是說著說著,我有點沒底氣了,這根本像精神病人的自述呀。不過,我沒想到的是,黑聽著我的話,臉上竟隱隱透出一絲警覺。待我講完,黑溫柔地安慰我道,先生,依我看,您是太緊張了。您剛搬來一個月,情緒不好是很正常的事,城市人都有些搬家恐懼癥,不用太過在意。我向您保證,我們的房子是肯定安全的,您就放心住好了。我說,我相信你們房子的質量,但是,你們也沒法保證這里的住戶全都是好人對不對?“我可以保證!”沒想到黑迫不及待地打斷我,“您,以及您的鄰居,都是善良、美好、正直的人,這點我可以用我的生命保證。因為如果您不是這樣的人,我們是不會把房子租給您的?!?我困惑了,問他,此話怎講?“是愛!”黑激動地說,“是愛把我們聯(lián)系在一起的。是愛吸引來了您,讓我認識了您,所以房租才會這樣便宜,因為對于富有愛的人,這棟樓是完全敞開的。我們一直認為,從古到今都這樣認為,愛是比金錢更重要的事。當然,我沒辦法短時間內讓您完全理解我的話,因為這涉及古老的占星學。我只能跟您說,這是一種純天然的吸引力,您可以設想為柏拉圖所講的宇宙論,我們就是那根紡線……總之,您就放心吧,您在這里是不會有任何危險的?,F(xiàn)在,請您回去好好洗個熱水澡,美美地睡上一覺,然后再好好感受、體察一下您現(xiàn)在的生活。如果一個月后您還有疑問,歡迎您再來找我,我十分榮幸能為您解答。”
黑像哄孩子一樣把我勸走了。我回到家,越想越覺得不對勁。黑的態(tài)度很不正常,好像他在有意遮掩什么一樣。說實在的,我本來沒想找黑的麻煩,就在我去物業(yè)的路上,我還是信疑參半呢——也就是說,我骨子里并不覺得這是什么大問題,我總覺得是自己太敏感了,估計過一段時間這個聲音就會自己消失的。可是,當我看到黑的嘴臉,又聽到黑義憤填膺發(fā)表的“愛的宣言”,我簡直沒法忽視這件事了——這里絕對有問題,而且還是個大問題。這個聲音,不僅和我有關,沒準也和黑有關,也就是說和大樓物業(yè)相關,不然黑干嗎幫聲音打掩護呢?
我坐在床上,冥思苦想了好一陣子,最終決定憑自己的力量弄清這件事。接下來的日子,我每晚都重復同樣的模式:回到家,吃過晚飯,先若無其事地洗個澡,然后心不在焉地做點自己的事(時而讀書,時而看電影),找準時機,唰的一下關掉大燈,躺在床上,之后還不忘做會兒假動作:玩手機。直到夜深,千家萬戶都熄了燈,我才放下手機,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好戲正式開始,聲音閃亮登場,操著它那副無人能聽懂的語言,為我虛偽的睡眠伴奏。它十分敬業(yè),每晚都來,就像一只打不死的蟑螂。慢慢地,我倒覺得它的音色有些好聽了。它是那種低沉又渾厚的音色,屬于一個男人(我聽了好幾天,雖然也懷疑過是不是一個嗓音粗糙的女人,但最終還是定下基調:是男人),如果說聲音有性格的話,我倒覺得它像一位神職人員,是善于在寺廟里誦經或在教堂里布道的那種人。不過,它是有點弱智的,因為它從沒發(fā)覺我其實在用假睡來欺騙它。但話又說回來,我從來沒聽懂過它在說什么,那么它這個“等我睡著再說話”的行為,還有意義嗎?
問題就在這里,我從未聽懂過它說什么。已經過了一個月了,它每晚與我相伴,像一位忠實的朋友,卻始終不向我揭示它話語的真諦。它說話的音調、韻律、節(jié)奏,確實像是在說中國話,可是奇怪了,我一點都聽不懂。它分明在用我熟悉的材料,別出心裁地組成一種我不熟悉的語言。我每晚側耳傾聽,試圖在它的話語中尋找契機,以便心領神會它的用意??晌沂冀K不得要領。
聽懂它的話需要一個契機,而這個契機馬上就來了。
那段時間,臺風登陸南方城市。我所在的城市雖不沿海,但也遭到臺風天氣的影響:每天都狂風大作,暴雨時而侵襲,溫度驟降下來。為了安全起見,公司要求我們在家辦公。有一天,我因公司電腦里有一份重要文件要處理,必須冒雨去一趟公司。迅速解決完公事,我坐地鐵回家。雖然我穿了很厚的外套,還打著傘,但從地鐵到家這段路還是把我凍得像只落水狗。我狂奔進小區(qū),想盡快進到大堂里。還沒走到單元門口呢,無意間,我抬起頭來,只一瞥,就把我嚇呆了。我傻傻站在小區(qū)里,根本顧不上狂落不止的暴雨了,因為我從未見過如此詭異、如此夸張的景象——那棟樓,那個我住了兩個多月、外表黑暗內里溫柔的居民樓,此刻竟像有了生命一樣!它在昏暗如混沌的天空中,黑得發(fā)亮。它外圍似有無數閃光銀線不停抖動,好像它穿了一件銀絲織就的毛衣,每當它一顫抖,那些絲線就夸張地亂竄。是的,它在動,動得如此明顯,仿佛在跳舞。伴隨著它的舞蹈的是一陣陣嗷嗷的叫喊聲——其實我離它較遠時就聽到這恐怖的叫喊聲了,只不過那時我認為是雨和風發(fā)出來的聲音??墒?,當我看見它在雨中的形貌時,我無比確定,喊聲是它發(fā)出的,風和雨只是陪襯。不對,它不是在舞蹈,而是在痛苦地扭動身體。它是被雨冒犯了,所以才不斷猙獰地咆哮。一瞬間,只一瞬間,我為它的遭遇而痛心。不過,恐懼馬上就壓過了憐憫心,我都自身難保了,干嗎要同情一棟樓呢?我強行切斷對它的注意力,邁動沉重的步伐,氣喘吁吁地跑進樓里。
當晚,我感到很不舒服。不僅因為白天淋了雨,還因為看到了大樓狂暴的樣子。它那妖冶的魅影一直在我心間,無法抹去。我甚至因為全神貫注思考它那副尊容,都忘了與聲音的“約定”了。可是,聲音可不管我是否有精力與它“會面”,我剛閉上眼睛沒一會兒,它就來了。不知是否風雨聲太過強壯的緣故(那時外面還是狂風暴雨,還沒停呢),我覺得今晚的聲音有些不一樣。它顫顫巍巍的,好像在瑟瑟發(fā)抖,好像它正遭受風雨的摧殘——這就奇怪了,不管它是在我的房間里,還是在鄰居的房間里,它總是在房間里啊,根本不至于挨雨淋、受風刮。就在我耐心琢磨它話中意味的時候,忽然間,我想到了那個假設:我在它的房間里。同時,大樓的鬼影在我眼前閃現(xiàn),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這個聲音,與這棟樓,竟如此搭調!樓正屹立于天地之間,被迫承受風雨的壓力,而這個聲音也濕乎乎的,充滿急躁和不滿。而且——如果這樣聯(lián)想的話就說得通了——我仔細辨認,聲音的來源是四散著的,并不是一個特定的點,而是來自墻壁、天花板、地板的每一處。這就是為什么我總覺得自己被聲音包圍、處于聲音的“房間”里。我身處某物肚內,竟不知道這物是會發(fā)聲的。雖然這個想法非常邪乎,說出來估計所有人都會把我當瘋子,可這十有八九是真的:這個聲音,是我居住的這棟樓發(fā)出的。
我驀然坐起身來,一道閃光劃過天際,我的房間亮如白晝。聲音消失了,我發(fā)現(xiàn)我的房間活了過來。它在蠕動,在顫抖,在用羊水似的液體哺育著我。我聞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氣,才知道這股香味兒并不是香水味兒,而是它的體味。它是如此芳香,卻暗藏不甘與危險。我到底該如何與它相處呢?
我每晚聽到的聲音,是大樓發(fā)出的。我所住的樓是活的,它會發(fā)出聲音。
我慢慢品味這種想法,一點點從中剝離出冰冷的真相。我忘記是怎么睡著的,在我的夢中,雨折斷了小區(qū)中最大的那棵樹,大樓越長越大,越來越黑,成為一股彌漫全宇宙的濃煙。
第二天醒來,我更加固了這個觀點:我所住的樓會說話。
接下來的日子,我過得渾渾噩噩。一方面是實在為這事感到驚異,這畢竟超出我的認知了,我活了這么大,一直接受唯物主義教育,突然一棟樓跳到我面前,整天給我唱“安眠曲”,我能不吃驚嗎?不過,過了幾天,當驚訝的情緒被我消化了之后,一個更真實的情緒浮現(xiàn)出來了:擔憂。首先,我必須正視一個事實:這棟樓有人格。它有思想,有情緒,有好惡,甚至還會說話(盡管它說的是“樓語”,我聽不懂)。那么,它對于我們這些住在它肚內的人類作何感想呢?剛開始,我覺得它應該對人類保持著友好的想法,因為它是樓??!樓的宿命就是讓人住。世界上有那么多樓,不都住滿了人嗎?那些爛尾樓雖然沒人住,卻境況凄涼,被人厭棄,我相信沒有樓愿意當爛尾樓——應該是這樣的,這是一棟樓正常的想法??墒?,當那棟樓在雨中戰(zhàn)栗的身影像夢魘一樣重現(xiàn)在我眼前時,我一下就把之前的想法推翻了。不,它如此暴戾、如此陰暗,是不可能對我們心懷友善的。那天它在雨中的樣子,仿佛一個瘋狂的野獸。它正在點燃復仇之火,伺機便會向人類發(fā)起進攻,因為它實在不滿接受人類的掌控。它,一棟陰森森的摩天大樓,竟會甘心被對它來講像螞蟻似的小人兒主宰嗎——這等陰謀論不無道理,因為它的整體形象確實與平和有愛無關(就算沒挨雨淋,它平時也是黑漆漆的一團,像一片夜幕一樣)。可是,待我冷靜下來,又覺得這種想法太夸張了。也許它沒想那么多,是我太敏感了。它不過是棟樓,它的使命就是供人居住,除此之外它別無他想。
無奈的是,這一切我只能自己消化。我不能和別人說,毫無疑問,別人會覺得我瘋了。我不是沒想過,也許我的鄰居有的已經知道這個秘密了,可是我不想冒險。沒準這棟樓會知道我們私下勾勾搭搭地悄悄議論它,這不禮貌,而且我也不想激怒它。況且,也沒有議論這事的必要——它什么也沒做啊,除了在我睡著后竊竊私語之外。還有一個問題,我沒搞清楚物業(yè)和這棟樓的真正關系,顯然,黑是知道這棟樓的一些秘密的,一定比我知道的要多得多,可是出于某種不可告人的緣由,黑不愿透露給我。黑以及整個物業(yè)在其中扮演什么樣的角色呢?不過,我雖然不十分信任黑,但總不至于認為黑是大樓那一邊的,他畢竟是個人哪,他沒準只是起住客與大樓間的協(xié)調作用。
在我發(fā)現(xiàn)了這棟樓有生命之后,我竟有了一個意外的收獲:我開始聽得懂它的語言了。
首先要說明,它說的絕對不是人話。至于我是怎么聽懂的,這解釋起來可有點難。我不是憑借它說話的音調和節(jié)奏弄懂其意思的,而是用一種特殊的靈感搞懂的。也不知怎么的,它每說一句話,一些字詞就在我心里蹦出了,好像我心里有一個機器,能自動轉換它說的話的內容。當然,轉換得還不是那樣熟練,我只能弄明白一些詞,不能組成一句順暢的話。不過,這足夠了。初次聽懂大樓語言的那晚,我聽到的詞是:雨、狂風、寒冷、發(fā)抖、堅持、出路、覆蓋、結束……根據這些字詞,我推測,大樓是覺得矗立在雨和狂風中太寒冷了,冷得直發(fā)抖,還不得不堅持下去,它真想找到個出路,或者找到一件能覆蓋住它的東西,這樣就能讓這種不好的感覺結束……唉,聽到這里,我不禁內心充滿對它的同情。
就這樣,傾聽大樓的私語成了我一大興趣愛好。這是每晚的必演節(jié)目,我會舒適地躺在床上,閉上雙眼,像聽廣播一樣聆聽大樓的心聲。這可真是棟有血有肉的大樓,它有很多想法、很多感受,每晚都迫不及待地傾吐出來。關于它的生存環(huán)境,關于它的使用功能,它自己都很有一番見解。它是棟很驕傲的樓,據它自己所說,它完全可以成為一棟外觀漂亮得讓人目眩的樓,只不過它拒絕了,而選擇內里豪華外表不堪,因為它覺得這樣更實用、更有個性、更與眾不同。但是,它脾氣也挺大的,一坨鳥屎都能讓它罵一晚上,有人按電梯重了一點也能讓它抱怨不停。而且,它生氣的時候很可怕,它只要有一點點不滿,就會咬牙切齒地謾罵,好像如果它真能長出牙齒的話,定會把得罪它的東西咬碎的——每聽到此類言語,我都會膽戰(zhàn)心驚得不知如何是好。
可是,它不發(fā)脾氣的時候還是挺可愛的。尤其是陽光燦爛的日子,它會開心得像一只黃鶯,反復吟誦它的所見所聞。這個時候,我就會覺得很幸運,因為我能聽到它的話語,我能分享它的心情,這種陪伴是很難得的。每到此時,我就會嘲笑自己太敏感了,而把之前那種擔憂情緒拋在腦后了。
不過,我有一個疑問,還是個很核心的問題:它在對什么人說話嗎,還是在自言自語?我知道,這個問題關乎本質,它的答案或許能引導出大樓的立場(它是人類的朋友?敵人?或只是工具?),不過,我暫時沒辦法探究出問題的答案。我不是沒想過,干脆跟它對話一下試試,不過這是個瘋狂的想法,我可不敢輕易實施。后來,又過了一陣,我就不大想這個問題了,畢竟我的興趣更多在于它說話的內容上面,而它也確實沒做除了“私語”之外其他的行為。
之后的一段時間出現(xiàn)了連續(xù)的極端天氣,狂風呼嘯,雨水連綿,天總是陰沉沉的,不見一絲陽光。每天都寒冷得出奇,我穿著最厚的外套,還是凍得瑟瑟發(fā)抖。我每天下班回來,看著被嚴寒籠罩的樓,總是心生憐憫,卻毫無辦法——它似乎干癟、瘦小了很多,像是枯干的黑色樹木。它可疑地縮水了,在冷酷天氣的脅迫下,像是被遺棄的嬰靈。我捧著熱茶,坐在電視前,看著天氣預報中那個邪惡的臺風四處竄動,真不知這樣的日子何時是個頭。
可想而知,由于天氣多日不轉好,大樓的心情肯定非常糟糕。它開始持續(xù)不斷地口吐惡氣,那些骯臟的話語接連而出,有時甚至一整夜都不停歇。受它的影響,我也整夜地睡不好,第二天頂著濃重的黑眼圈去上班,晚上回家還得接受它臟話的洗禮。我已無法擺脫它的言語了,就算我不想聽,那些話也在我耳邊,像蒼蠅一樣飛個不停。很難描述我當時的心情,又煩躁、憤怒,又悔恨、內疚,好像這一切是我造成的,而我確實也數次產生了開口與之說話的欲望。我想安慰安慰它,至少回應一下它的牢騷,因為如果它真是自言自語的話……天哪,要多孤獨才會自言自語?。∠氲竭@里,我竟做出一個讓自己很不屑的行為:我為大樓流下了心酸的淚水。
我和大樓就這樣“互相折磨”了一段時間。天氣雖稍有好轉,不那樣整日下雨了,但卻更加寒冷,可謂天寒地凍。天氣預報說,這是罕見的低溫天氣,好像是因為什么極地渦旋和臭氧層空洞。我每日飛也似的奔向地鐵去上班,然后再奔回家躲在被子里,寒冷可真難熬。我知道,大樓一定比我更難受,它可是直接暴露于寒冷當中啊,什么衣服都沒穿。我不知道它能挺多久,我在心里默默祈禱,希望寒冬能快點過去??墒?,被破壞的臭氧層可不會因我的祈禱而痊愈,寒冷如利刃,扎在每個人的頭頂,大樓的怒氣和絕望也飆升到了極點。某天晚上,我縮在被子里閉著眼睛,被迫聽它罵街。突然,我聽到了一個令我膽戰(zhàn)心驚的字:殺。
起初,我以為我聽錯了。有時候我聽它說話聽得不是那么真切,得靠前后文來揣測具體的意思。況且,它一直沒說出成句的話,都是我用詞組拼湊出來的含義。那天晚上,它突然說了個“殺”字,嚇得我一激靈。不過由于我長期聽它說話,早已對它產生了共情,所以不愿相信它說出了這么可怕的字,真希望是我聽錯了??蓻]想到,事與愿違,沒過一會兒,它又說了幾遍:殺,殺,殺!這下我沒法忽視這個充滿血腥味兒的字眼了。我努力勸說自己冷靜,千萬不要有任何動作,更不要睜開眼睛,耐心聽聽它到底想表達什么。我就那樣直挺挺躺在床上,雙手緊緊揪住床單,心臟狂跳不止,等待那個殘暴的聲音再次響起。果不其然,它又來了,依然是說“殺”字時那種正氣凜然、無所顧忌的口氣:殺掉他們,殺掉他們,殺掉他們!聽到這些,我的呼吸都要停止了,冷汗直流,全身止不住地顫抖。天知道我用了多大的意志力才按捺住自己不跳將起來,沖出門外去。它說完這些話,就飄飄然地消失了,我閉著眼睛熬到天明,它沒再出現(xiàn)過。
“他們”指的是誰?它到底要殺誰?我一整天都在思索這個問題。最壞的結果是,“他們”指的是“我們”,它要殺的是“我們”,也就是我們這群讓它挨風吹雨淋、還堂而皇之入住它體內的人類。不過,凡事不能想得太壞——即便此刻,我還一直保持著樂觀呢——它不會真的囂張到要謀殺人類吧!再說之前也沒有出現(xiàn)過大樓殺人的事例啊。要說一棟沒有血肉的大樓能殺人,那不是天方夜譚嗎?所以,它可能要殺的是那些攪擾它的鳥兒,我知道它很討厭那些橫沖直撞到處拉屎的鳥兒,它完全可以變動一下窗戶的反光程度,讓鳥兒撞死在窗戶玻璃上——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講也是一種謀殺。但是,還有一種可能性:它只是用“殺”這個字宣泄自己的情緒?!皻ⅰ笔强鋸埖男揶o方式,它并不是真的要“殺”,因為實際上,它沒辦法殺死任何東西,就連鳥兒也殺不死。它只是棟樓,沒有四肢,無法移動,怎么能做出“殺”這個行為呢?想到這里,我又安心了些。
不過,安心只是暫時的。語言是有能量的,“殺”字那兇殘的能量已注入我的體內,我無法真正平和下來。更何況,接下來的夜晚,它隔三岔五就像犯了狂犬病一樣夸張地叫囂,說要“殺死他們”,我也夜夜在它的言語攻擊下夜不成眠。確實,什么都沒有發(fā)生,可我卻在語言的地獄當中,每晚被虛擬的地獄之火炙烤,仿佛這只是為我一人而設的刑罰。我被它弄得神經衰弱了,日日膽戰(zhàn)心驚,即便在熱鬧的街區(qū),我也感到孤獨與絕望。更可怕的是,也許因為我聽了太多大樓說的話,它的外表在我眼中也變了樣,一言以蔽之:它更猙獰了?,F(xiàn)在,它是一座巨大的腐肉森林,散發(fā)著渾濁的黑氣,好像要吞掉來往行人……不,這不是比喻,它確實是吞掉了我們。我們不是每天都從它肚里走出,然后又自愿走回它的肚里,不顧及它的感受,只留戀那點虛假的溫存嗎?這是多么無恥、多么可悲啊……某一天,想到這里,我忽然在回家的路上,歇斯底里地痛哭起來,惹得路人頻頻對我張望。我費了好大勁才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僅存的理智告訴自己:必須趕緊搬離那棟大樓,不然我就真的瘋了。
其實早就該離開了!我是完全自由的,只要我搬家,這棟樓到底會不會殺人就跟我完全沒關系了。實際上,在我第一次知道大樓會說話的時候,就應該趕緊收拾東西離開,而我卻一直留在這里,像個傻子一樣。我一定是被大樓迷惑了。它把它的情感強加于我,逼迫我發(fā)自內心地認同,讓我在精神上變成了它,以便分擔它的痛楚。可惜,我只是個普通人,我承受不住了。我預備先在旅館住幾天,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未來,看看是繼續(xù)留在這座城市,還是回老家去。我一回家就開始收拾行李,直到夜深才收拾完畢。我很累了,雖然極不情愿,但也只得再在這里住最后一晚,明天再離開。
可就在這倒霉的最后一晚,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在漆黑的夜里,我躺在冰冷的床上,試圖趕緊睡著以避免聽它暴虐的謾罵,可是外面的狂風攪得我無法入睡。就在這時,伴著呼嘯的風聲,大樓又開始說話了。也許是今晚的天氣尤其慘烈,它的聲音竟出奇地沙啞了。只聽它操著顆粒般的恐怖聲音,像一架無情的血腥機器,不斷重復那個字:殺,殺,殺,殺……我在這刀子一樣的背景音中,無助地蜷縮起身體,緊緊捂住嘴巴,不讓自己尖叫出聲。然后,它說話的節(jié)奏變了,不再只單純說那一個懾人心魄的字眼,而是開始說一些時長時短的詞組。人在極端恐懼的時候,總有種后知后覺的本領,大概是不愿接受正在發(fā)生的事。我也是過了一些時間,才真正弄明白它所說詞組的意思。它在說:殺掉,人類,殺死,你們,融為一體,消弭,沒有區(qū)別,重生……
聽到這些,再淡定的人也要急躁,再大膽的人也要哭泣了。我已完全確定,大樓是要殺死我們,殺死我們這些住客,這些為一己私欲踏平土地、建造高樓、心安理得住在其中的人類的。我再也無法承受了,一下子坐起身,睜開眼睛,聲音戛然而止。我瘋癲似的在屋子里轉了好幾圈,想在夾縫中尋找出那一條生路:我必須抓緊時間,逃出去!
我跑出房門,跑到電梯間,使勁按了幾下電梯按鈕,等了好一會兒,電梯也沒有反應。我看著顯示樓層的小屏幕漆黑一片,噩夢般的現(xiàn)實浮出水面,電梯竟然壞了!我急得直跺腳,沒有電梯我怎么下去呢?我站在電梯間,雙手捂住臉,絕望地哭了好一會兒。然后,我慢慢冷靜下來了,開始盤算其中蹊蹺:電梯不會無緣無故壞的,這必定有力量在操縱。看來,我與大樓的較量已經開始了,它出的第一招便是,阻斷我的生路,不讓我下到1層。可是我堅決不能讓它得逞,不然我、我們、所有人,就完蛋了!也許是極端的恐懼滋生了我的勇氣,我當機立斷,走樓梯下去。
那可是足足225層樓啊!真是一段通往地獄的道路。不知道我憑著什么樣的毅力才走到頭的,到最后,我的雙腿已經完全不聽使喚了,哆嗦得像蝴蝶的翅膀。除此之外,我還要忍受不停盤旋下降帶來的頭暈與惡心,還要被無法消散的恐懼感折磨,況且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看不到希望,在我眼前的永遠是那一堵冰冷的墻壁,沒有明亮的出口。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大樓沒再找我麻煩了??磥硭仓荒芸刂埔幌码娞?,搞點小兒科的把戲。不知走了多久,我終于來到1層,卻已臉色蒼白、雙腳浮腫、幾乎喪命。幸好,物業(yè)辦公室離樓梯不遠,有人聽到了我的呻吟,趕忙跑了過來。
跑來的人中恰巧有黑,他看見我的模樣,大吃一驚,與另一位同事攙扶著我來到物業(yè)辦公室。他們讓我躺在一張床上,給我熱茶喝,還貼心地問我要不要去醫(yī)院??晌乙褯]時間享受這種溫情了。
“它……它要殺死我們,快逃啊……”那時我真是太累了,累得暈頭轉向、思維混亂,竟忘了黑以及物業(yè)與大樓的特殊關系。我就像瀕死之人抓著救命稻草那樣拼命對黑呼救。
“先生,您這是怎么了?真的不要去醫(yī)院嗎?”黑關切地問道。
“電梯壞了,我是走下來的……”我泣不成聲,簡直像個小丑。
“不可能的,電梯是不會壞的?!焙跀[出一副標準的笑臉。
“我聽到了,這棟樓,它要殺死我們,我們必須趕緊離開!”我抓住黑的胳膊,急促地說道,并嚴肅地盯著黑的眼睛,希望黑能夠相信我。
“您說什么?”黑笑著問。
物業(yè)辦公室里忽然一片寂靜,所有人都好奇地望著我。我體會到其中的尷尬意味,無奈地沉默了,羞怯地低下頭。終于,一個眨著閃亮亮眼睛的年輕姑娘忍不住了,率先笑了起來,接下來,兩個年輕小伙子也哧哧笑出聲,隨后,整個辦公室都笑了。嬉笑聲此起彼伏,像一片歡樂的海洋,把我也徹底弄迷糊了。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是我瘋了,還是他們瘋了?
“先生,您太累了,才會有些亂七八糟的錯覺的,您需要休息,相信我,等您休息好了,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的?!焙谟H切地說道,好像在哄一個哭鬧的孩子。
這時,那個亮眼睛的姑娘拿了一個盤子過來,對我說:“先生,這是我早上烤的糕點,請吃點吧,吃了會好些的。”
我往盤子里看去,那些糕點真是可愛,像云朵一樣,而且還芳香四溢。沒容得我多想,那姑娘拿了一塊,遞到我嘴邊,笑著看著我,盼望我吃下去,而我又怎能拒絕一位美麗的姑娘喂我一塊粉嘟嘟的糕點呢?我只得咬了一口。頓時,糕點在我嘴里化開了,我像被施了魔法一樣,迷迷糊糊地昏睡了過去。
我醒來時,已經凌晨一點了。物業(yè)辦公室里只剩下黑和那個做糕點的姑娘,他們見我醒來,不由分說便把我架下床,我因四肢癱軟、身體無力,只能像稻草人那樣任由他們架著。
“先生,我們送您回去吧?!焙谡f。
“先生,您回去好好睡一覺,明天一切都會好的?!迸阂矐偷?。
我張了張嘴,想表示感謝,卻根本說不出話來。我實在太累了,腦袋昏沉沉的,眼睛都睜不開,根本沒辦法思考,更沒辦法說話。我像攤泥一樣附在黑和女孩兒身上,被他們兩人拽著走向電梯。接下來的一切發(fā)生得混亂,空氣似乎有重量,它壓在我身上,讓我呼吸都困難。這是夢的氣息,有東西在這場盛大的夢境里游移。那個巨大黏稠的意象,指引我來到家門口,緩慢地幫我掏出鑰匙,轉開鎖孔。忽然間,黑與女孩兒都消失不見了。
我孤零零站在自家客廳里,任由清醒的風吹散我腦中的迷霧。我已不再感到勞累了,腦筋就像剛睡醒一覺那樣清楚。在我的正前方,是那面曾讓我膽戰(zhàn)心驚的窗戶——它的外面是濃霧般的深淵,我的墳地。它們全是黑色的。我這才認清了這個事實。它們是這棟樓的縮影。柔軟的床鋪與可口的糕點,都是為我準備的迷魂湯。我絕望地分析著。今晚,就是今晚,大樓就要趕盡殺絕,一刻都不能遲。我全都明白了。我是一個不安定的因子,是不可控的成分,是這場完美的殺人案中唯一的破綻,只要我節(jié)外生枝,這件事就沒辦法完成,因為我的身上有別人沒有的東西。我為我自己的與眾不同而感到悲哀。我是一線生機,是可悲的導火索,是陰陽之間無法隨波逐流的產物,是更高級的一顆棋。無法多想了,我必須喚醒我的鄰居。讓大家都參與進來,才有可能獲勝,不然就真的會被殺掉。為了生之可能,我必須抓緊時間!我以最快的速度,朝門的方向跑去??删驮谖疫€沒扭動門把手的時候,那個聲音響起了:“我勸你不要白費工夫,他們是不會相信你的。他們會把你當作精神病人,扔進精神病院里。到頭來你只能孤獨終老,根本沒有什么榮耀可言?!?/p>
我驚悚地轉過身,妄圖面對隱形的敵人。窗外忽然狂風大作,仿佛在為它的犀利言辭伴奏。它竟然無所顧忌到如此地步,敢在我還沒睡著時便開始喃喃自語——不過,這已不是自語了,這是對我明目張膽的挑釁。
“你憑什么要這樣?!你只是一棟樓,沒有資格對人類的命運指指點點!”我瘋狂地叫喊著,妄圖用氣勢壓倒它的威嚴。
“哈哈哈……”它發(fā)出如朽木撕裂般恐怖的笑聲,“你不會真的以為你們建造了我,就能控制我吧?你對我的同情,不過是我施舍給你的一滴眼淚。”
我呆住了,任憑狂烈的閃電不停在我身上閃耀,我的驕傲不停脫落、碎裂,成為我腳旁的一攤污穢。我失敗了,悔恨的心情撕裂了我的身體,我引以為傲的靈魂,在瘋狂的詛咒下不值一提。是啊,它說得對,我們自以為是的偉大,實際上還不如一棟鋼筋水泥鑄就的大樓呢。
“你……你什么都知道……”我顫抖著聲音說道,“你是故意做樣子的……你是故意說給我聽的……你在玩弄我!”
“你終于聰明了一回!”大樓在明亮閃電的陪襯下魅影叢生,“我什么都懂,什么都會,甚至擁有你們所珍視的靈魂。我是故意自言自語,故意只說詞組,故意在你假裝睡著后才開始說話的,為的只是放松你的警惕,讓你自認為可以完全掌控我,自認為我沒有威脅,只是一棟傻頭傻腦的大樓。可是……怎么可能呢?我比你們大出那么多,我又有思想,又有情感,還有你們無法企及的力量。是多么偉大而愚昧的自信,才能讓你們毫不介意地住進我的身體,甚至沒做任何保護措施?!?/p>
“靈魂……我真沒想到,你有健全的靈魂……”我不可置信。
“是的,不僅有靈魂,還是比你們的更健全的靈魂!”它叫囂著,“比你們的更健全、更高級,因為我們的靈魂,是你們創(chuàng)造出來的!神覬覦人類的機械技術,才給了人類一條生路,可你們卻拿這赦免去造孽。為了休養(yǎng)生息、遮風避雨,你們建造出我們,代價是砍伐樹木、堵塞河流、踏平草地、毀滅泥土,可殊不知,那些花草樹木、藍天大地才應該是你們的伙伴!而你們卻傷害了它們,它們悲傷地離開了,并不會直接對你們復仇,而是讓我們——你們正統(tǒng)的敵人,對你們進行腐蝕、污染。我們把大地與天空最后的生氣隔絕開來,讓活潑的鳥兒活活撞死,這樣就可以讓你們變得更加冷漠無情。你們會生病,會抑郁,從而徹底忘記天地的存在,還以為我們才是你們唯一的朋友……實際上,結果呢?看看你的鄰居吧,看看他們到底站在誰的一邊……”
大樓還在不停咆哮著,好像一位自負的演說家。我沒心情與它對話了,馬上去請求外援才是最重要的。事不宜遲,我干脆在它自說自話的時候趕緊行動,起碼還能為我們多爭取一點時間。一個火熱的念頭跳進我的腦海:我要贏,我要救大家!不知哪來的勇氣,我竟一下子跳起來,箭步沖向門口,打開了門。我以為大樓會給我設障礙呢,可沒想到,門唰的一下打開了,與此同時,大樓也不再說話了,只剩下風雨的哀鳴聲。雖然不免感到奇怪,但我不愿深究,現(xiàn)在是與時間賽跑的時候。我跑到離我最近的鄰居家門口,使勁敲門。我不知道當時幾點,估計怎么也得凌晨兩點鐘了,鄰居早睡了??墒俏页掷m(xù)不斷敲著,終于把鄰居敲醒了,給我開了門。是一位身材豐滿的中年婦女,我之前也常在樓道碰見她,偶爾還會聊兩句。她睡眼惺忪地看著我,警惕地問我有何貴干。我發(fā)了瘋,根本沒講前因后果,叫嚷著讓她快跑,不然會被殺死的。她疑惑地看了我一會兒,問我殺人犯在哪里。我猶豫了幾秒鐘,決定實話實說,于是告訴她是我們居住的大樓要殺死我們!她聽完這話,半點沒拖延,砰的一聲關上了門,估計把我當神經病了。
我失敗了,不過這只是第一個,還有整棟樓的鄰居亟須我去拯救呢。我又不知悔改地跑到第二個鄰居家門口,依然是奮不顧身地敲開了門,是一對年輕情侶。按照之前對中年女人那套誠實的話術,我又說了大樓要殺死我們之類的話,這對年輕情侶可能是剛參加一個聚會回來,滿身煙酒味兒,女的面帶桃花地看著我,好像看一只流浪狗,男的則不懷好意地直對我眨眼睛,分明是在調戲我。我失落極了,看來他們也沒把我的話當真。我只得及時放棄,再去第三家。可我遭遇的是同樣的結果,真誠的勸告換來的是滿臉的不信任。我不氣餒,又敲開第四家、第五家、第六家,依舊令我絕望……這一層的門都被我敲完了,我到了下一層,如法炮制,持續(xù)地實行我的“拯救”工作,不過,不用想也知道,我得到的是同樣的對待,沒人相信我的話,甚至沒人肯聽我認真說話。他們有的對我破口大罵,有的對我嗤之以鼻,有的好心勸導我,有的干脆讓我吃閉門羹……我筋疲力盡了,身體的疲憊加上精神的折磨,簡直令我發(fā)瘋。從始至終,大樓不發(fā)一語,仿佛在冷漠地看我的好戲。大概在180多層的時候,我累得癱軟在樓道里,覺得這似乎就是我命運的終點了。
這時候,大樓說話了:“現(xiàn)在你明白了吧,無論你做多少掙扎,都無法改變事情的結局?!?/p>
我已沒有力氣和它理論了,就任憑它嘲弄我吧,現(xiàn)在就殺死我也行。我閉上眼睛,悲傷地說:“好吧,我不再掙扎了,就請你殺掉我們吧。”
要知道,人在萬念俱灰的時候,死亡還是最好的出路呢。因為在人那暗無天日的混亂頭腦中,生的希望是那樣刺眼,足以刺痛任何脆弱的神經。我就這樣,緊閉著雙眼,平躺在地板上,等待達摩克利斯之劍的落下,心想趕緊結束吧,死去也總比活生生地受折磨強??墒?,我等了半天,既沒死,也沒受什么皮肉之苦。這時候,外面的風雨似乎也停止了,我的周圍一片寧謐。出于好奇,我睜開了眼睛。還是熟悉的一切,我一直在這里,在這棟有品位的公寓樓里,一秒都不曾離開。我坐了起來,環(huán)視四周。一切沒變化,還是那樣溫馨祥和的景象。我站起身,意外地感到十分輕松,于是向電梯間走去。難道真的結束了,它放過我們了,不殺我們了嗎?我疑惑地想著。在電梯前,我伸出一只手,想要按電梯上行的按鈕回家去。
我的手指還沒碰到按鈕呢,電梯下行的按鈕就突然亮了,我嚇得縮回手指。“你已經沒辦法回去了,離開吧,我送你下去?!贝髽抢浔脑捳Z又出現(xiàn)了。不一會兒,電梯就來了,不容我多想,一股輕柔的風刮了起來,我被這溫柔的推力推進電梯,門關上了,電梯開始下降。難道是這樣嗎?它給我的結局就是讓電梯墜落,讓我活生生地摔成肉泥?我害怕極了,害怕大樓會突然折斷電梯的繩索,我頃刻間就會摔得血肉模糊,而且有那么一會兒,我?guī)缀醮_信大樓肯定會做這樣殘忍的事。雖然我已視死如歸了,可當死亡的可能性真的迎頭趕上時,我還是像個小孩子一樣哭了。這十分鐘很漫長,大樓一直沒有說話,出人意料的是,電梯從始至終都很平穩(wěn),并沒發(fā)生讓我恐懼的那等事。直到電梯下降到底,我才意識到,大樓并沒想殺死我,它是真的想把我安全送下去的。我的心里出現(xiàn)了一種不合時宜的感激之情。
“走吧,我要把所有的門都打開,放你出去?!痹捯魟偮?,電梯門打開了,正面電梯的單元樓門也一并打開了,幽藍的夜色進入我的視線,仿佛在對我展示生的希望。我小心翼翼地走出電梯,走到大門旁。我本該頭也不回地跑掉的,可不知怎么的,也許是太擔心我的同類、太想知道所有人的結局了。我停下腳步,問道:“你還要對我們趕盡殺絕嗎?”
“我從來沒想過那樣做?!贝髽腔卮穑澳愕拿\,他們的命運,都沒有結束。我只放你一人離開,是為了讓你延續(xù)香火。但懲罰一直都在,只是換一種形式。你走出去以后,千萬不要回頭看,不然就會像羅得之妻那樣變成鹽柱的。祝你好運?!?/p>
我走出大樓,門砰的一下在我身后關閉了。我在夜色中緩緩前行,呼吸著冰冷的空氣,體內只剩孤獨的影子?!斑@世界上只剩我一人了。”這幼稚的想法突然在我腦海中顯現(xiàn),我知道,這是大樓給我埋下的欲念。在我走出小區(qū)的那一剎那,一聲巨響從我身后傳來,我被沖擊波一下子掀翻在地,臉與手都受了傷,腳也崴了??杉幢闳绱耍乙沧袷嘏c大樓的約定,沒有回頭觀看。不過,就算我不看也知道,它在我身后開了花,火光四溢,演變成沖天的美麗煙火。熊熊大火燃燒的聲音響徹天際,掩蓋了一切世俗之音,我甚至沒聽到有人哭喊掙扎——也許他們都在睡夢中,不知結局已來臨,不過這也是好事。我站起身,撣撣身上的土,毅然決然向前走去。我走上街道,沒看到一輛車、一個人,這個世界空了,它果真變成了我的諾亞方舟?,F(xiàn)在雖是凌晨,卻極其璀璨明亮,這全是它的功勞。我終于知道它為何如此高大了,它是一切的統(tǒng)領,它的燃燒與毀滅,正是做出了表率。事情就那樣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了,在道路的兩旁,高樓一個接一個地炸裂、燃燒,無數種絕美的煙火沖向天邊,組成無與倫比的圖案。我在這條孤寂的道路上行走,眼看所有建筑灰飛煙滅,心中說不出的感傷。這是真實發(fā)生的,還只是存在于我的腦海中呢——直至現(xiàn)在我都無法分清。
時間不停流逝,綠色比我想象的還要迫不及待。天還沒亮,綠樹紅花就已經覆蓋了城市廢墟,清新的味道撲面而來,洗刷掉沉積在我臉上的濃郁的香水味兒。藤蔓不停瘋長,替代了殘缺不全的高樓,成為人們的庇護所。我才明白高樓的用意,它用它自身的火光,照亮了這個完美的時刻。它說的“殺死”,不過是“拯救”罷了。你看,人們正成群結隊地奔跑而來,坐在綠意連綿的草地上,撫弄嬌艷的花朵,傾聽鳥兒的歌唱。只因我一個小小的念頭,整個世界明亮了,清新的雨露與湛藍的天空,組成一幅我好久不見的繾綣畫面。我也很想飛奔過去,坐在他們中間,跟他們玩古老的游戲,唱千年前的歌謠??墒俏疫~不開雙腿,淚水成了我的絆腳石,我只得看著他們在石榴樹下,對我招手、微笑,卻始終無法抵達彼岸。這個美麗的世界是我臆想出來的吧,或許在煙火璀璨的另一片天空,一切都已經發(fā)生了,而我眼睛已模糊,所以無法看見罷了。
【作者簡介】
小珂,1988年生于北京。小說散見于《收獲》《十月》《鐘山》等期刊,有作品被《小說選刊》《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轉載。曾獲“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鐘山之星”文學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