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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島

        2024-04-29 00:00:00丁力
        特區(qū)文學 2024年2期
        關鍵詞:國光白雪

        2023年,第二次單獨去澳洲,鄧國光其實是想去看望曹蓁。

        不,他根本看不到曹蓁,悉尼很大,鄧國光沒有曹蓁的確切地址和聯(lián)系方式,哪能這么碰巧找到曹蓁?看不到,鄧國光也要去,自己虧欠曹蓁,無以回報與彌補,只能以莫須有的“看”尋求內(nèi)心的平衡與安慰。即便找不到曹蓁本人,再看一眼她生活的城市,呼吸一口或許正好是曹蓁呼出的空氣也好。

        20世紀50年代,鄧國光的父親還是小伙子,他隨高級社組織的送糧隊往國家糧庫送公糧,午餐是饅頭就咸菜,但糧站職工的咸菜里有油汪汪的大肥肉!在當年的鄉(xiāng)下,過年也不一定吃上肥肉!那他們晚餐吃什么?那些不干體力活兒坐辦公室的糧站職工吃什么?看著糧站職工帶著平常心吞咽大肥肉,鄧國光的父親忍住嗓子眼的瘙癢,暗暗下定決心,一定要成為糧站職工!從此,父親每次都積極報名送公糧,干活兒使勁兒出力,一刻也不偷懶或休息,還把家里唯一生蛋的老母雞偷偷抱出來送給管事的人……總之,他后來先是成了糧站的臨時工,干整個糧站最苦最累的活兒,毫無怨言,生怕干少了,干得越臟越累他越有安全感,這才等到了轉為合同工的機會,最后成為正式職工。所以,鄧國光才能夠生在城里,吃商品糧。鄧國光雖生下來就是城里人,卻從父親身上繼承了有抱負的品格。

        鄧國光上初中時,上山下鄉(xiāng)正熱。鄧國光不想去,他太了解農(nóng)村,太曉得農(nóng)村的親人和鄉(xiāng)親有多么羨慕他們家,他當年穿小了穿破了的衣服拿到鄉(xiāng)下,立刻成了堂兄堂弟或表哥表弟最時髦的服裝。他害怕回到鄉(xiāng)下,不光是吃不上肉、用不上電燈,主要是鄉(xiāng)下的廁所用不慣,更不用說洗澡了。所以,讀初中的鄧國光的全部抱負就是如何躲過中學畢業(yè)后上山下鄉(xiāng)的命運。

        一次上體育課,下雨,改室內(nèi)。老師說只要在體育或文藝方面成績突出,就可以直接去部隊或地方上的文藝團體或體工隊??蔁o論是跳高還是跑步對鄧國光來說都是不可能的,他的成績從來就沒有達標過。只剩下文藝。文藝沒有明確的標準,好實現(xiàn)一些,進不了專業(yè)的文藝團體,能進業(yè)余宣傳隊也不錯,還能接觸漂亮的女孩子……深思熟慮后的鄧國光立刻全身心地投入瘋狂的文藝學習中,吹拉彈唱、翻筋頭,樣樣都學。文藝也不是那么好通過的,要有實踐,或者說要有舞臺,誰能提供這個舞臺呢?鄧國光想到了父親。

        鄧國光的父親在糧食系統(tǒng)處于底層,在鄉(xiāng)下老家卻很受尊敬,鄉(xiāng)親們每次送公糧都希望得到父親關照。比如公糧的等級,上浮一個“+”或下浮一個“-”,對父親就是動動嘴皮的事,可對生產(chǎn)隊、對大隊,甚至對人民公社都是天大的事。因此,父親在鄉(xiāng)下說話絕對好使。

        周末,父子倆騎著自行車回到鄉(xiāng)下的人民公社,父親把鄧國光想?yún)⒓游乃囆麄麝牭氖虑橐徽f,上上下下都表示熱烈歡迎。人家原本以為老鄧的兒子只是一時性起鬧著玩兒,堅持不了幾天,沒想到鄧國光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學起來非常認真刻苦,最后竟然不知不覺成了公社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主力。鄧國光生下來就是“城里人”,普通話標準,連市文化站下鄉(xiāng)輔導文藝宣傳隊業(yè)務的老師都看出鄧國光的氣質與其他人不一樣。于是,從最初的詩朗誦到最后的報幕,都被鄧國光包攬了。有時候宣傳隊去各大隊慰問需要占用鄧國光的上課時間,就請市文化站的輔導老師將公社證明帶給鄧國光的校長請假。市文化站的老師親自來,又有人民公社的公章,校長不僅全力支持,還在全校大會上報喜,說學校出了一個“文藝天才”,成了郊區(qū)人民公社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的臺柱子,鄧國光立刻成了學校的“名人”。那時候冬季畢業(yè),第二年春季開學,1976年底鄧國光中學畢業(yè),1977年春國家暫停了上山下鄉(xiāng)運動,鄧國光沒攤上。不久,又傳出要恢復高考。鄧國光報考了藝術專業(yè),考上了本省的師范大學藝術系,這與人民公社和學校開出的證明有很大關系。1977年的高考屬于過渡期,這些評價很有參考價值,另外師大藝術系屬于藝考,不光看分數(shù),“才藝分”和“印象分”也很重要,鄧國光就這樣成了光榮的“第一屆”。

        1982年,鄧國光從師大藝術系畢業(yè),分配到本市最好的中學當音樂教師,三年后與本校的化學老師結婚,之后開始組織樂隊,活躍在本市各街道工廠、機關、學校,成了當?shù)氐谝慌跋雀黄饋淼娜恕薄?989年整頓,學校讓他在辭職和樂隊之間二選一,鄧國光糾結拉鋸一段時間,直到1991年才正式辭職下海去深圳。

        鄧國光來深圳后干起了老本行,組織樂隊,混跡各歌舞廳和娛樂城。這期間他結識了娛樂場所演出部經(jīng)理曹蓁。曹蓁能為他的樂隊提供演出機會,鄧國光便經(jīng)常施以小恩小惠,請她吃飯或送些小禮品等等。每次鄧國光請她吃飯,曹蓁都免了他的業(yè)務提成,說鄧國光也不容易,養(yǎng)了一群不知好歹的人,只看他分得多,沒考慮接洽業(yè)務也需要“成本”打點方方面面。曹蓁一番話說得鄧國光一個大老爺們當場崩潰,恨不能趴在她的肩膀上大哭一場!樂隊進某個娛樂場所,上到娛樂城總經(jīng)理,下到服務部的小領班,有一個人不配合鄧國光就玩兒不轉??偨?jīng)理不同意鄧國光根本就進不了場,小領班不安排服務生帶頭鼓掌叫好,客人就無動于衷,鄧國光的樂隊表演得再精彩,無人喝彩根本演不下去。也不是所有娛樂場所負責演出的經(jīng)理都像曹蓁一樣理解鄧國光的難處,不拿提成。組織樂隊看似風光,其實并沒有賺多少錢,大部分給下面的歌手和樂手了,否則攏不住隊伍。鄧國光早已后悔從學校辭職,但回頭無岸。就在鄧國光離開學校不久,他那些學弟學妹再從師大藝術系畢業(yè),只能分配到城里的小學或鄉(xiāng)下的中學,他一個市重點中學正編老師的位置空出來,多少人在后面等著啊,他想再回去怎么可能!

        樂隊負責人請演出部經(jīng)理吃飯一般都是夜場結束后吃消夜,做娛樂行業(yè)的人都是白天睡覺、晚上工作。不像其他部門,演出部需要提前試場,必須搞好燈光、音響等設備。這天消夜,曹蓁的一席話讓鄧國光頓時動容。他一激動,點了白酒,喝多了,也喝醉了,第二天中午醒來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竟在曹蓁的住處。

        “你昨晚喝多了,完全不省人事,也不知道你住哪兒,只能把你帶回來……” 曹蓁也醒了,尷尬地向鄧國光解釋。

        就這樣,二人成了“男女朋友”??舌噰馐怯欣掀诺娜耍c化學老師雖兩地分居多年,感情卻還在,也沒離婚。鄧國光感覺對不起老婆,也對不起曹蓁。曹蓁不止一次在兩個人激情過后對鄧國光說:“我什么都不缺,就缺一個你這樣的好老公!”

        “我好嗎?”每次曹蓁這樣說的時候,鄧國光就很迷茫。

        “你當然好!” 曹蓁說。

        “我哪里好?” 鄧國光問。

        “你干凈?!辈茌璐稹?/p>

        “我干凈?”鄧國光又問。

        “是的,”曹蓁認真地說,“你很干凈?!?/p>

        見鄧國光一臉茫然,曹蓁補充說:“整天在娛樂城混的人,哪一個像你這么干凈!”

        鄧國光明白了,曹蓁所說的“干凈”不是指每天洗澡、換衣服、修指甲。他突然覺得比自己小的曹蓁經(jīng)歷的人事比自己豐富得多,也比自己懂得多。

        曹蓁的父親是湖北一個歌舞團拉小提琴的,受到藝術熏陶,她很小年紀就考入了舞蹈隊,后來獲得了去武漢音樂學院進修的機會,畢業(yè)后趕上交誼舞流行,就留在武漢市群藝館當交誼舞教練,與老公聚少離多,終于雙雙出軌。丈夫明明自己出軌在先,在獲悉老婆出軌后,卻殺到武漢,把曹蓁打成“熊貓臉”,讓她沒辦法見人,曹蓁不得不逃離武漢?,F(xiàn)在他們早已離婚,女兒判給前夫,曹蓁天天掛念。

        與鄧國光只身來“闖”深圳不同,曹蓁是被某個舞伴“帶”到深圳來的,來了就當演出部經(jīng)理,帶著客人跳交誼舞。后來交誼舞不流行了,娛樂城開始安排大型演出,引進如鄧國光這樣的跑場樂隊或組合。他們成為“男女朋友”的時候,鄧國光還是“三無”,在深圳無房、無車、無戶口,而曹蓁已經(jīng)擁有自己的物業(yè)。當曹蓁的父母來深圳看到這種情況后,堅決反對?!皽试栏浮备噰庹f:“小鄧,我們感覺你這個人非常好,很支持你跟我女兒在一起,但聽說你有老婆,這就讓我們非常尷尬……”“準岳父”這番話令鄧國光無地自容,十分慚愧。思忖再三,他還是回去與前妻離了婚,代價是凈身出戶。鄧國光變得身無分文,接到項目,要曹蓁墊錢才能開張。

        在鄧國光和曹蓁作為“男女朋友”這兩年里,深圳的群眾娛樂與群眾文化活動也有了新變化,傳統(tǒng)的大型娛樂場所監(jiān)管越來越嚴,而村、街道、社區(qū)和各機關企事業(yè)單位的群眾文藝活動卻越來越活躍,甚至成為深圳“文化立市”大戰(zhàn)略的重要組成部分。鄧國光在曹蓁的支持下,注冊了文藝服務公司,除了繼續(xù)“跑場”服務于各娛樂場所的演出外,還承接村、街道、社區(qū)和各機關單位的群眾文藝活動,看上去比之前正規(guī)了,但“養(yǎng)”的人也更多了,開銷更大,不得不由曹蓁幫他墊付前期費用。一次兩次還好說,次數(shù)多了,作為老藝術家的“準岳父”再次說了一句不失知識分子身份的話:“我們不圖女兒跟著你大富大貴,但也不會讓女兒嫁給一個‘包袱’?!?/p>

        “包袱”二字激怒了鄧國光。不錯,鄧國光想,我是成了曹蓁的“包袱”,但我是怎么成為她的“包袱”的呢?不正是因為您上次說的“非常尷尬”才逼得我回老家與老婆離婚的嗎?現(xiàn)在我終于離婚了,您不“尷尬”了,卻又嫌棄我一無所有了!鄧國光覺得“準岳父”是在有意阻攔,曹蓁卻說父親是為了讓他更上進些。鄧國光想不到還能如何上進,每天跑場、忙公司累得夠嗆。于是本來一對恩愛的“男女朋友”,逐漸變得相互抱怨,各懷委屈,就差反目成仇了。

        安白雪在某機關負責宣傳工作,除了應付突發(fā)事件做“危機公關”外,日常任務就是負責機關的文體活動。體育活動好辦,機關工作人員本身就非常重視身體健康和體育鍛煉,無非就是組織體育比賽,評出一二三等獎,頒發(fā)獎狀和獎品即可。文藝活動相對麻煩些,機關工作人員普遍比較低調(diào)、清高,大多數(shù)不愿意登臺表演,一兩個有才藝的又支撐不了一臺戲。恰逢鄧國光上門推銷,說自己的文藝服務公司為適應深圳“文化立市”的需要,專門協(xié)助各企事業(yè)單位開展群眾性的文藝活動。

        “協(xié)助”二字打動了安白雪,之前類似的機構張口就是“承包”,并吹噓自己多么有實力,說保證能幫安白雪的單位舉辦一場精彩的文藝演出。安白雪也相信他們確實能夠舉辦一場精彩的文藝演出,她質疑的是,這種通過“購買服務”換來的精彩演出真能起到“豐富群眾文藝生活”的作用嗎?倒是鄧國光所說的“協(xié)助”很對安白雪的胃口。“協(xié)助”意味著“以我為主”,文藝活動的主辦方、承辦方和參與者仍然是自己的單位,是系統(tǒng)內(nèi)部的人。

        鄧國光先了解了安白雪他們系統(tǒng)內(nèi)有多少文藝活動積極分子,都有哪些特長,然后組織這些人座談,充分聽取并盡量采納他們的意見。最后發(fā)現(xiàn)機關內(nèi)熱衷于文藝演出和表演的積極分子只有少數(shù),單憑他們不足以完成一整場文藝演出,這時候,鄧國光就調(diào)集自己公司的專業(yè)人士充實進來當配角。舞臺“C位”保留給安白雪他們單位的文藝骨干。一臺晚會下來,臺下的職工和領導看到舞臺中央的人都是自己的屬下或同事,才會感覺“這就是我們自己的舞臺”,而并非是“花錢買來的服務”,自然心滿意足,皆大歡喜。

        按照慣例,甲方支付服務費之后,乙方鄧國光應該給對方經(jīng)辦人回扣,回扣額從5個點到10個點不等,太高的點需要事先說清楚,反正羊毛出在羊身上。但這次鄧國光跟安白雪談服務的時候,安白雪沒問,鄧國光也就沒有主動說,想著等結算費用后該給多少仍然給多少,不讓安白雪吃虧就是。尾款結清后,鄧國光粗算了一下,刨去自己的開銷和利潤,大約能給安白雪7個點,他一狠心,給了8個點。誰知,當他把這筆錢交給安白雪的時候,她堅決不要。鄧國光以為安白雪嫌少,一筆一筆算給她看,刨去各項費用和繳稅,他實際利潤大約百分之二十,給安白雪8個點是往高算的。安白雪還是不要。鄧國光又解釋說這是“感謝費”,現(xiàn)金支付,不留痕跡。安白雪依然不要。鄧國光懷疑是辦公室有監(jiān)控,就先把禮品袋收好,改約安白雪出去吃飯。

        二人在僻靜的小包房單獨吃飯的時候,安白雪說:“你不用跟我細算,我大致能估算出你的利潤,也是你們這個行業(yè)的合理利潤,你干嗎給我呢?”

        “這是行規(guī)。”鄧國光回答。

        “‘行規(guī)’一般都是事先說好的,我既然事先沒跟你說‘返利’,只跟你壓價,就沒打算要你的‘返利’。”

        “你事先說不說我都要給?!?鄧國光說。

        “那是為什么?” 安白雪問。

        鄧國光略微思考了一下,如實回答:“為了下次你這個生意還給我做?!?/p>

        “終于說了實話?!?安白雪笑了。

        鄧國光尬笑著說:“你比我聰明,我在你面前不敢說假話?!?/p>

        安白雪笑著問:“是嗎?我比你聰明嗎?”

        “凡是比我過得好的人都比我聰明?!?鄧國光說。

        安白雪微笑著歪起腦袋想了想,說:“理論上是這樣,實際上運氣不一樣,原生家庭不一樣,個人背景不一樣,某次關鍵的選擇不一樣,等等,很多不如你聰明的人可能照樣過得比你好?!?/p>

        “太對啦!”鄧國光激動地接過話說,“你說得太對啦!我就是當初選擇錯誤,才落得今天的地步!”

        “你選錯了什么?”安白雪問。

        鄧國光把自己脫離體制下海的經(jīng)歷說了一遍,最后下了結論:“我就是在下海的問題上做出了錯誤選擇!經(jīng)過深思熟慮仍然選擇錯誤就是不夠聰明的表現(xiàn)!”

        “那不一定,當初脫離教師隊伍的人很多。不瞞你說,我就是從教師崗位調(diào)到機關來的?!?安白雪說。

        “???!”鄧國光張著嘴巴半天沒合上。

        “并且我還不如你?!卑舶籽┱f,“我是師范專科畢業(yè),你是本科?!?/p>

        “那……那么你怎么能調(diào)進機關的呢?”鄧國光忍不住問。

        “偶然因素,可能我真的比你聰明吧?!卑舶籽┬α诵?,沒有直接回答。

        鄧國光說:“我混成這個樣子,就是當初‘自作聰明’,自作聰明就是‘不聰明’,老老實實當中學音樂老師,業(yè)余搞一點文藝活動,肯定比現(xiàn)在過得踏實。”當初下海的時候某領導是他的校友,說只要他安心工作早晚會得到重用的,但鄧國光當時認為這話相當于毛驢眼前的胡蘿卜,永遠吃不到。今天回過頭來看,他們那一屆大部分同學如今都成了校長、副校長,甚至教育局和地方行政領導。

        “踏實?”安白雪說,“當老師確實踏實,可人的追求就是踏實嗎?如果僅僅為了踏實,有幾畝地做一輩子農(nóng)民最踏實?!?/p>

        鄧國光剛點了一下腦袋,安白雪馬上就自我否定:“現(xiàn)代人都不滿足于踏實的生活。”

        鄧國光愣了一下,沒敢再點頭。安白雪接著說:“你不覺得你下海這些年自己組織樂隊,成立公司更開心更有成就感嗎?起碼比在內(nèi)地當一名中學音樂老師更有見識吧?!?/p>

        “可見識有什么用呢?”鄧國光問。

        “見識決定格局?!卑舶籽┱f,“沒有見識哪里有格局?!?/p>

        “格局又有什么用?”鄧國光繼續(xù)懷疑道。

        “你好像有情緒啊?!卑舶籽┱f,“或者有心事。遇上什么煩心事了嗎?”

        “沒有?!编噰庹f。

        “騙我?!卑舶籽┰幮Α?/p>

        鄧國光也笑了,嘆了口氣說:“反正告訴你也沒關系?!苯柚苿牛噰獍言趺春筒茌韬蒙系?,到“準岳父”跟他的第一次談話,再到他怎么回去離婚凈身出戶,到“準岳父”第二次找他談話,說他如今成了曹蓁的“包袱”的事情都傾倒了出來,不知是酒精的作用,還是自己壓抑得太久,說著說著,鄧國光的眼睛居然濕潤了起來。

        哭是有感染力的,安白雪立刻被震撼了,她緊張了一下,后又慶幸。幸好是一間僻靜的小包間,比較私密,這要是被熟人看見,還以為她仗勢欺人呢。

        安白雪最怕別人認為她仗勢欺人。安白雪的父親是內(nèi)地省委辦公廳退下來的領導,他的大女兒嫁給了自己老首長的長子,如今女婿更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官至副省。安白雪的姐夫從不搞以權謀私或貪污受賄的事,但別人只要知道某領導是她姐夫,就立刻另眼相待。直白的,當場巴結的;含蓄的,循序漸進地與她“培養(yǎng)感情”,變著法子與她接近。她單位就有一位大姐,原本與安白雪的關系一般,某一天不知通過什么途徑探得安白雪的背景,再見到安白雪就變得熱情起來。同事一場,且又同為女性,安白雪不能不近人情。交往的時間長了,大姐也沒有求安白雪辦事,慢慢地,兩個人的感情和人情都積累與沉淀了,也就仿佛粘連上了。誰知有一日,大姐說她老公在副職的位置上熬了多年,好不容易等到單位一把手要退休可以“扶正”了,卻聽說上頭又要空降一位一把手過來,這不是欺負人嗎?

        “是蠻氣人的?!卑舶籽┖苤斏?,悄悄把大姐的“欺負人”偷換成“氣人”。

        “可不是嗎,太氣人了!我整夜整夜氣得睡不著?!?大姐還是一把抓住可能稍縱即逝的機會,馬上說。

        說著,這位大姐居然當場哭了起來。安白雪連忙安慰大姐,但越安慰大姐哭得越兇。突然,大姐一把抓住安白雪的手,懇切地說:“好妹妹,這事只有你能幫大姐!”

        “我?guī)湍??”安白雪問,“我怎么幫你??/p>

        “你只要讓你姐夫關心一下這件事就行?!?大姐立刻破涕為笑,只說“關心”,沒說“關照”,也沒說“過問”,更沒說“干預”,但安白雪還是聽出了其中的分量。說實話,此情此景下,安白雪真想幫這位大姐,假如自己有這個能力做這個順水人情,成全對方不是不可,但是她根本沒這個能力!

        安白雪家與姐夫家是世交,他們從小就認識。安白雪甚至想過,倘若與姐夫年齡匹配的是她而不是姐姐,那么嫁給姐夫的或許就是她,小時候姐夫勝哥照顧她比照顧姐姐更多。但姐夫畢竟是姐夫,與親哥哥有本質的區(qū)別。比如撒嬌,妹妹對哥哥可以,但小姨妹對姐夫不可以,哪怕他們兩家是世交,哪怕小時候在一起玩的時候安白雪可以對勝哥撒嬌或耍無賴,但當勝哥成為“姐夫”之后就不可以了,并且越往后越不可以,特別是姐夫成了大領導之后,安白雪連見姐夫的機會都很少。有次在姐姐家,正好碰見自己單位的領導來訪,姐夫立刻示意姐姐帶安白雪上樓。平常,父母也多次提醒安白雪不要給姐夫添麻煩。不要說幫別人的忙了,就是安白雪自己有事,她寧可通過其他途徑解決也不愿意去找自己的姐夫。哪里能為這位大姐去請姐夫“關心”呢?肯定不行的。但安白雪還是要想辦法穩(wěn)住大姐。

        “行?!卑舶籽┙K于想好了, “大姐,你不要哭了,我?guī)湍??!?/p>

        “啊呀,我的好妹妹呀,謝謝你了,你真是我的好妹妹呢!你放心……”

        “先不用謝,”安白雪打斷對方的話,“我答應幫你,但能不能幫成我不知道。”

        “能幫成,能幫成!小姨子求姐夫,哪有幫不成的……”

        “不?!卑舶籽蒯斀罔F地說,“我不求他?!?/p>

        “你不求他?”大姐的臉立刻晴轉多云,“那你求誰?求你姐姐?更好更好,一樣一樣,說不定更好?!?/p>

        “不是?!卑舶籽┱J真地說。

        “不是?”對方不解。

        “我對我媽說?!卑舶籽└诱J真地說。

        大姐愣住了,她感覺這條路不太可靠,但又不好說什么,想了想,還是忍不住試探著問:“你媽會找你姐夫說嗎?”

        “不知道?!卑舶籽┤鐚嵒卮?。

        “那……”對方言欲又止。

        “這是我們家的規(guī)矩,”安白雪解釋說,“有什么事情我不能直接麻煩我姐夫,只能通過我父母對他說。”

        “那要是你媽不說呢?我是說……”

        “有可能?!卑舶籽┱f,“我只能這么做,所以我不確定能不能幫得上你。”

        安白雪沒有敷衍大姐,她確實一五一十地向母親說了大姐拜托的事,至于母親有沒有向女婿或大女兒說,怎么說的,有沒有效果,她就一概不知了。至于大姐那邊,安白雪自那天答應幫她之后,就逐漸疏遠了她。因此她非常害怕別人在她面前哭,不過,這次在這個僻靜的小包房,面對鄧國光的酒后痛哭,安白雪卻沒有害怕,也沒有反感,而是抱有深深的理解與同情。大約是男人的眼淚和女人不完全一樣吧。

        安白雪伸出手,輕輕地幫鄧國光抹眼淚,并輕柔地說:“其實你們都沒有錯?!?/p>

        鄧國光被安白雪溫柔的小手觸碰到,立刻意識到什么,他迅速止住眼淚,抱歉地笑笑:“對不起,我失態(tài)了,讓您見笑了。”

        “沒有啊,”安白雪似沒心沒肺地說,“你能對我敞開心扉,我覺得你把我當成朋友了呀?!?/p>

        鄧國光繼續(xù)笑,一邊不好意思地用餐巾紙清理自己的面頰,再不敢勞煩安白雪溫柔的小手。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安白雪說,“只是誰都不講罷了?!?/p>

        鄧國光張著嘴,沒出聲,不知道該說什么。

        “你認為我過得比你好吧?”安白雪問。

        鄧國光點了一下腦袋。

        “其實真不一定?!卑舶籽┱f。

        鄧國光搖頭。

        “你不相信?”安白雪問。

        鄧國光不知道該點頭還是該搖頭,也就沒說話。如果要脫口而出,那只能是“你別身在福中不知?!?,就如他自己當年放著好好的中學老師不做一樣。

        “其實我挺羨慕你的。”安白雪說。

        鄧國光瞪著大眼看著她:“羨慕我?”

        “真的?!卑舶籽┱f,“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下海和離婚這么大的事,你一個人就決定了,想做就做,用不著征求父母的意見。”

        鄧國光也問過父母的意見,只是他父母根本就沒有意見。鄧國光的父親雖然識字,但只讀過幾年私塾,母親更是通過20世紀50年代的掃盲班才勉強能讀報,他們一致認為兒子鄧國光才是他們家最有學問的人。他們相信鄧國光比他們有水平,所以鄧國光要下海就下海,要離婚就離婚,既然他們的水平不如兒子,那還不如不管兒子,讓鄧國光自己決定自己的選擇。

        “可我就不一樣了。”安白雪喝了一口酒,便不再說話了。

        安白雪的父親和姐夫是高干,妻以夫榮,母親和姐姐也都是“人物”,整個家就她地位最低。母親開口閉口“我們家大女兒”或“我們家陽春”,時刻提醒安白雪要向她姐姐學習?!皩W習”什么呢?嫁給一位高干?姐姐和姐夫結婚的時候姐夫還不是高干,后來成了高干,也不能說明姐姐有遠見,只能說明父親有遠見。姐姐的婚姻是父親一手撮合的,這讓安白雪怎么學習?父親在撮合安陽春的婚事上取得的巨大成功,導致他在小女兒安白雪婚姻的問題上橫加干涉,搞得安白雪談戀愛、處對象完全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等于由她父親“代談”,錯過了最佳時機,一蹉跎,三十多了。再蹉跎,干脆當一輩子“老姑娘”算了……謝天謝地,父親終于退休了,大權旁落了,而且在“代”小女兒找對象的問題上屢戰(zhàn)屢敗,不得不承認時代不同了,大女兒的成功經(jīng)驗沒辦法在小女兒身上復制了,終于“認輸”或抱著破罐子破摔的想法通過老伴的口向安白雪傳達:你的事情你自己做主吧,我們今后不干預了??筛赣H這時候才說不干預太晚了。假如不是鄧國光正好也剛離婚并且與曹蓁的婚姻遭遇“準岳父”的反對,安白雪可能真要當一輩子“老姑娘”了。

        “曹總本人是什么態(tài)度?”安白雪問。

        鄧國光在幫安白雪做這臺節(jié)目的時候,曹蓁在人力、財力上給予了鄧國光大力支持,并多次親臨現(xiàn)場,所以安白雪喊曹蓁“曹總”。

        “她這個人從小聽她爸的?!编噰饣卮?。

        “我覺得她對你是真心的?!卑舶籽┱f。

        “她是真心的?!编噰庹f,“但一個快40歲的女人了,女兒都可以談戀愛了,在自己再婚的問題上還那么在乎父母的意見嗎?”

        安白雪愣了一下:“你懷疑她父親的意見只是借口,是曹總自己動搖?”

        鄧國光點頭,吞吞吐吐地說:“有一個老總也喜歡曹蓁?!?/p>

        安白雪說不奇怪啊,好女人當然不止一個男人喜歡,就如好男人不止一個女人喜歡一樣。

        “可那位老總是有老婆的?!编噰庹f。

        “有老婆?”安白雪說,“那曹總可不能犯傻??!”

        “他老婆在美國?!编噰庹f。

        “他老婆怎么跑到美國去了呢?”安白雪又問。

        鄧國光說:“老總就一個兒子,去美國留學了,他老婆不放心兒子,陪讀去了?!?/p>

        安白雪點頭,這種情況在深圳很常見,年輕的一代人都是獨生子女,兒子多少有些“媽寶”,在家生活都不能自理,出國更是找不到北,漂洋過海去美國留學,很多老媽陪著去,可不就留下老爸一個人在家嘛。

        “曹總本人是什么態(tài)度?”同樣的話,安白雪又問了一遍。

        “猶豫。那人有能力把曹蓁的女兒送出國留學?!编噰庹f,“她最大的牽掛就是判給前夫的女兒。這么多年她一直放不下。我能理解,我兒子判給我前妻后,我也非常牽掛。沒跟他媽媽離婚之前,我還沒現(xiàn)在這么牽掛?!?/p>

        “那怎么辦?”安白雪問。

        “什么怎么辦?”鄧國光反問,“你是問我怎么辦還是問曹蓁該怎么辦?”

        “都有?!卑舶籽┱f。

        “我好辦,”鄧國光說,“反正兒子一直都是他媽媽帶,我心里的牽掛不妨礙兒子的正常生活與成長。曹蓁如果把女兒送到國外留學,等于實現(xiàn)了女兒的‘回歸’。憑她自己的實力很難把女兒送出國留學,何況留學四年還要繼續(xù)用錢,所以老總拋出的這個條件很誘人,任誰都很難不動心?!?/p>

        “那你就成全她吧?!卑舶籽┱f。

        鄧國光抬起眼,疑惑又認真地看著安白雪。安白雪接住鄧國光的目光,反過來也看著他,眼神動了一下,似在問,不是嗎?

        “我怕她上當?!编噰庹f。

        “都是成年人,”安白雪說,“能上什么當?”

        “她很單純的。”鄧國光說。

        安白雪撲哧笑出來,說:“你也很單純?!?/p>

        “我擔心曹蓁跟國企老總好上后,人家不幫她送女兒出國。” 鄧國光說。

        “放心,”安白雪說,“只要那個人的身份是真的,他就絕對不會做這種事?!?/p>

        “身份肯定沒問題?!编噰庹f,“做娛樂城的人別的本事沒有,‘包打聽’絕對沒問題?!?/p>

        “那他就絕對不會騙曹總?!卑舶籽┱f,“沒必要。對他來說,送一個小孩兒出國留學易如反掌,甚至都不用他自己出面,更不用花他的錢,他隨便把意思透露給一個供貨商就可以了,對方保證能把事情辦明白?!卑舶籽男≡谑∥笤洪L大,家里經(jīng)常接待各路神仙,耳聞目睹,其中的脈絡自然清楚。

        鄧國光聽得目瞪口呆。

        “別這么看我,”安白雪說,“真的。穿鞋的哪敢輕易招惹光腳的。”

        鄧國光愣了幾十秒,問安白雪:“你的意思是那個老總真喜歡曹蓁?”

        “完全有可能?!卑舶籽┱f,“但關鍵看曹總本人的態(tài)度。我看她或許有態(tài)度了,只是顧及你的感受,不忍心對你說罷了。其實他爸爸說得有道理,你確實成了人家的‘包袱’?!?/p>

        鄧國光的心猛然一緊,差點又讓眼淚流出來,說:“我就是想成全她,也不知道怎么說啊。”

        鄧國光沉默了很長時間,或者說是呆了很長時間,才聽見安白雪說:“要不然我?guī)蛶湍???/p>

        安白雪所謂的“幫”,就是直接找曹蓁,說自己和鄧國光好上了。

        “好啊,祝賀你!”曹蓁愣了一下,然后非常大氣且客氣地回答。

        “鄧國光不敢對你說,所以我來告訴你?!卑舶籽┱f。

        “你很有眼力,稍停頓,曹蓁又說,鄧總很干凈。”

        鄧國光從老家回來的第二天發(fā)現(xiàn)賬上收到四萬元轉款,一查,是曹蓁轉的。打電話過去問她,對方忙音。再打,還是忙音。曹蓁把他拉黑了,鄧國光反應過來之后硬著頭皮找上門去,卻發(fā)現(xiàn)人去樓空。去管理處問,得到的答復是業(yè)主已經(jīng)把房子賣了,搬走了。等到晚上,娛樂城開始上班的時候,鄧國光找到一位關系不錯的樂手,人家反問他:“你不知道嗎?曹總去澳洲陪女兒留學去了。我還以為你們一起去的?!?/p>

        鄧國光傻了,傻得連搖頭都不會了。

        這些人雖然是娛樂城的駐場樂手,但只要鄧國光那邊臨時需要,立刻就會被曹蓁“派”過去幫忙救場,所以他們都認識鄧國光,并且知道鄧國光和曹蓁的關系。樂手關切地問:“她是不是還欠你的錢呀?”

        鄧國光一個激靈,馬上說:“不。曹總不欠我的錢,是我欠她的錢。我找她就是為了還她錢?!?/p>

        樂手也蒙了,猶豫了片刻問道:“這段日子你去哪里了?不在深圳?”

        “我回老家處理私事了?!编噰獠莶菡f完就離開了,他怕樂手多問,娛樂場所的人際關系復雜且松散,不可太推心置腹。所謂的關系“不錯”,也僅僅是對方比較好說話,不過分計較。

        鄧國光的父親去世了,回老家奔喪卻與前妻大鬧了一場。前妻竟然不讓兒子出席爺爺?shù)脑岫Y……鄧國光一個人跑到海邊,沒敢喝酒。在老家,一個人喝酒是“喝悶酒”,說明你沒朋友,想不開;在深圳,比如晚上,鄧國光如果一個人在海邊喝酒,喝醉了真有可能掉海里淹死。他喝了一大瓶飲料,等情緒穩(wěn)定后,他給安白雪打了個電話。曹蓁走了,去澳洲了,在偌大的城市里,除了安白雪,鄧國光還可以跟誰訴說呢?再說,安白雪這樣體制內(nèi)的人感覺比在娛樂場所混的人可靠,即使不能幫他,起碼不會害他。他必須要對一個人說說,不然會憋死。

        手機響一聲對方就接了,安白雪像是一直在等待鄧國光的電話。

        被海風一吹,鄧國光的情緒也跟著消散了,頭腦格外清醒與冷靜。他不急不慢地說了自己回去為父親奔喪,因前妻不讓兒子出席父親的葬禮而與之大吵一場的經(jīng)過。人真有意思,當初離婚的時候自己都沒和前妻吵,也沒鬧,這次回去為父親辦喪事卻與她大吵大鬧了一場。

        最后鄧國光又說了曹蓁轉給他四萬塊錢,人去樓空的事情。

        “離婚本來就是‘翻臉’?!卑舶籽]提自己找曹蓁的事情,“太‘和平友好’不正常,所以你們補吵補鬧才扯平了?!?/p>

        鄧國光覺得安白雪沒結過婚,更沒離過婚,說起來卻一套一套的,難道這就是旁觀者清?

        “這事不怪你,換上誰遇上前妻不讓兒子出席爺爺?shù)脑岫Y都會吵?!?安白雪又說。

        “要不是在原單位,那么多熟人都在,我就要動手扇她了?!?鄧國光說。

        “沒人在你也不會動手的。你是音樂老師,不是體育老師。”安白雪說。

        “這與體育、音樂有什么關系?音樂老師就好欺負嗎?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鄧國光說。

        “你不是兔子呀?!?安白雪說。

        鄧國光被她說笑了,自嘲說:“我要是體育老師,估計她也不敢這么做了?!?/p>

        “倘若你教體育,估計她也不會‘上趕子’嫁給你?!?安白雪說。

        “你怎么知道是她‘上趕子’的?”鄧國光問。

        “因為你是被女人‘上趕子’追的命呀,”安白雪說,“當初是化學老師‘上趕子’,后來是曹總‘上趕子’,現(xiàn)在輪到我‘上趕子’了?!?/p>

        “你……”鄧國光不敢往下說了,他聽出安白雪不是在開玩笑。自第一次見面至今,印象中安白雪總是保持笑臉,但從來不開玩笑。

        或許是安白雪對父親在“代”找對象的問題上“屢戰(zhàn)屢敗”,耽擱了自己的終身大事而不滿,或許是對父母干預自己戀愛結婚,致使自己淪落為“超齡女單身”的緣故而賭氣,總之,安白雪連招呼都沒跟父母打,就和鄧國光結婚了。和鄧國光領了結婚證之后她才打電話對姐姐說。

        安陽春接到妹妹的電話后十分意外,如果不是她對妹妹太了解,肯定以為安白雪在開玩笑。安陽春震驚得連“恭喜”都忘了說,掛了電話就趕緊給父母稟報此事。對于父母的進一步追問,如什么時候結的婚?對方是什么人?多大年紀?什么職業(yè)?有沒有婚史?安陽春是一問三不知。母親責備大女兒在深圳,卻連妹妹談戀愛、結婚這么大的事情一點都不知道!

        “當初讓妹妹去深圳,就指望能得到你們的關照,你們關照了嗎?怎么關照的?關照出什么結果來了?!等到妹妹已經(jīng)和別人扯上結婚證了,才打電話告訴你,而且你怎么連對方多大年紀、做什么的都不問清楚呢?!”母親余怒未消,安陽春一時無話可說,父親在一旁開了口:“算了,別跟她說,我們直接打電話給白雪?!?/p>

        母親終于結束了“問責”,安陽春如蒙大赦,她想給老公打電話,可作為領導的夫人,她懂得官場規(guī)矩,不是緊急情況絕不給老公打電話,怕萬一老公正在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或正在向領導匯報工作。她只好發(fā)短信告知安白雪結婚的“緊急情況”。

        安白雪接到父母的電話,非常消極,完全沒有半點新婚喜悅的樣子,父母問什么,她回答什么,問到什么程度,回答到什么程度,一點不延伸。好像女兒對這門婚事并不滿意,是被迫的。放下電話,母親傷心落淚,父親一言不發(fā)。

        婚宴還是要辦的。鄧國光無所謂,他是二婚,而且在深圳一個親戚沒有,但安白雪是第一次結婚,何況在深圳還有姐姐姐夫,并且是相當有頭有臉有身份的姐姐姐夫?;檠缫k,卻又不能大張旗鼓,就選擇了大鵬半島的一個機關培訓中心,婚宴布置得很低調(diào),各色菜肴卻一點不輸中南海的廚子做的,單說主食手工饅頭,幾乎每個人吃了之后都忍不住想拿一個帶回去與家人分享。

        姐夫大約是接到岳父的電話指示,意識到以往對小姨妹照顧不周,這個周末他推掉一切活動,提前安排了這頓晚宴,并親自攜夫人出席。鄧國光這邊實在沒有親戚,只能邀幾個上得了臺面的朋友撐場面,都是這幾年接受他提供演出服務的單位領導或負責文體宣傳的人。這些人嚴格地講連“朋友”都算不上,在收到鄧國光的邀請函后,并不積極,但結婚這樣的人生大事,人家請了不來好像說不過去。誰知來了之后,竟發(fā)現(xiàn)為他們提供文藝活動服務的小老板居然有這么大的后臺,居然見到了只在電視新聞上見過的人。幾乎出于本能,他們馬上表現(xiàn)出與鄧國光是千年知己、親密無間的模樣。聰明的,馬上又摸出一個紅包塞給鄧國光。還有一些人來了就好像是鄧國光熟得不能再熟的老朋友,其實鄧國光根本就分不清他們誰是誰,但也只能笑臉相迎,畢竟是自己和安白雪大喜的日子,不考慮自己,也必須考慮新娘的感受。姐夫當晚更是給足娘家人的面子,與每一位來賓握手,敬酒,有些原本就認識的,還親切地喊出對方的名字或姓氏,顯得格外平易近人。姐姐則忙著拍照,并在第一時間將歡樂的場景發(fā)給父母,將功補過。鄧國光畢竟是靠做業(yè)務混飯吃的人,請來的人當晚對他的態(tài)度突然轉變,讓他隱隱覺得這將是一個徹底改變前途與命運的婚姻。

        第二天,那些鄧國光求著的人都倒過來求他了,態(tài)度極其誠懇,仿佛鄧國光的文藝服務公司為他們單位提供文化活動服務就是對他們工作的最大支持。這種轉變讓鄧國光的事業(yè)立刻騰飛。以前鄧國光公司發(fā)展的最細瓶頸是業(yè)務不飽滿,其實只要接到業(yè)務,操作肯定沒有問題,畢竟鄧國光讀初中時就是郊區(qū)人民公社文藝宣傳隊的臺柱子,吹拉彈唱、翻筋斗,樣樣精通,恢復高考后又第一批通過藝考進入師范大學藝術系,學會了作曲配器與劇本創(chuàng)作,大學畢業(yè)當音樂教師嫌講臺太小,自己組織樂隊服務于工廠、農(nóng)村機關、學校等各個場所,后下海來到深圳,先帶著樂隊在各娛樂城跑場,又成立公司專門為各街道社區(qū)機關和企事業(yè)單位提供文藝演出和舞臺服務,他在這一行足足干了幾十年,閉著眼睛都能把一臺演出辦好。所以,他之前的主要精力都放在爭取業(yè)務上,還常常力不從心,深圳的演出公司太多,競爭太激烈,盡管鄧國光十分賣力,也只賺個驢屎蛋子表面光,除了一輛撐面子的二手車之外,房子、票子、戶口仍然沒有??蛇@一切隨著婚宴的結束,業(yè)務自動找上門來而發(fā)生了根本轉變。業(yè)務做不完了,不得不以“合作”的名義實質轉包,賺取“中間費”,進錢的速度堪比科創(chuàng)板的創(chuàng)新型企業(yè)。

        鄧國光來深圳這么多年,一直是租房子住,不是位置太遠,就是環(huán)境太差,自己住勉強可以,接待客人就顯得太寒酸。之前買二手車的時候,鄧國光也想到買套二手房,那時候一輛品牌二手車的價格差不多正好可以買一套二手房,但房子不好可以不帶客戶來家做客,可沒有車子怎么接業(yè)務?如果客戶與他出去吃飯他好意思招手打出租車去嗎?客戶要是見他混成這樣還有信心跟他合作嗎?所以,從維持公司生存的需要考慮,寧可沒有房,也不能沒有車??筛舶籽┙Y婚之后,鄧國光立刻就居有定所了,他搬去了安白雪的復式樓,并順利地把戶口從老家遷來深圳,直接“入戶”在了安白雪的戶口簿上。按照深圳的新政策,像鄧國光這樣的老大學生解決深圳戶口本不成問題,但也有兩個技術障礙,以哪個單位的名義“引進人才”?戶口來了落在哪里?不是所有的單位都有資格“引進人才”,除非是經(jīng)過認證的“高科技企業(yè)”,否則判斷標準是看納稅額,但文藝服務公司顯然不屬于“高科技”,所以只能憑納稅額。按照納稅額標準,鄧國光注冊的文藝服務公司之前的繳費沒有達到標準,根本沒有資格享受“引進人才”的相關政策。但是,這一切的一切,在鄧國光與安白雪結婚之后,統(tǒng)統(tǒng)迎刃而解。

        鄧國光回老家遷戶口的時候,安白雪陪著一起去,順便看看鄧國光的母親,并真誠地邀請鄧母隨他們?nèi)ド钲谏?。母親死活不愿意,說住不慣。鄧國光說連去都沒去怎么知道住不慣?母親當時沒說話,后來私下對兒子說:“等你自己在深圳買了房子我再去。”安白雪見婆婆死活不愿意跟他們來深圳,就拿出十萬塊錢,讓鄧國光找人把老母親的房子好好裝修一下。鄧國光沒要,說自己有錢,遂從自己的賬戶上轉十萬元給他哥哥,讓哥哥按十萬元的標準把老母親住的房子裝修一下。

        戶口遷移證開出來后,鄧國光發(fā)現(xiàn)下面還有若干空白,他馬上想到可以讓兒子的戶口隨他一起遷到深圳,將來高考也輕松些。當他這么做的時候,卻被告知兒子已經(jīng)改了姓,他要在后面的空白處寫上兒子的名字,就必須要到當?shù)嘏沙鏊鼍咦C明,證明兒子確實是他的“兒子”。他去派出所問,人家回答必須由法定監(jiān)護人出面申請才行。鄧國光原本是好心,現(xiàn)在卻還要去求前妻,想到之前的大吵大鬧,就把這事擱置了。

        從老家回來,鄧國光時刻記著老母親說的話,自己也覺得作為一個不差錢的男人,總是住老婆的房子不像話,再說作為一個“家”,連自己的老母親都不愿意來深圳住兒媳婦的“婚前房”,以后怎么在這個家接待親戚朋友呢?回深圳后鄧國光就一直留意合適的房子。所謂“合適”,就是能給他一個購買的理由,否則沒法跟安白雪解釋。多方打探,終于相中鹽田靠海的一處房產(chǎn)。鄧國光對安白雪說:“深圳特區(qū)只有到了鹽田才真正靠海,其他地方比如羅湖、福田、南山都是靠深圳河或珠江口,作為文藝工作者,我一直都向往‘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的意境,不如在鹽田再買一處面朝大海的房子?!卑舶籽┞犃怂朴械览恚蜎]反對。

        房子的錢全部是鄧國光出的,寫上了他和安白雪兩個人的名字。他懂法,婚后購買的房產(chǎn)是夫婦共同的財產(chǎn)。既如此,那還不如主動把安白雪的名字加上,說不定安白雪一高興在自己的“婚前房”上也會加上鄧國光的名字。可惜安白雪沒有這么做,鄧國光當然也沒好意思說。

        新房好是好,就是當場住不了,簽合同的時候鄧國光明明看到沙頭角一號已經(jīng)封頂了,可到實際交房卻整整等了兩年。兩年里,深圳的房價居然不知不覺漲了一倍!他購置的“沙頭角一號”,不僅面朝大海,而且背靠山腳下的鹽田區(qū)人民政府,買的時候每平方米兩萬九,交房的時候居然達到每平方米七萬!鄧國光對安白雪說:“早知如此,做什么生意啊,我們當初不如傾其所有按揭貸款一下子買五套!”

        “限購你不知道嗎?”安白雪說,“之前你名下無房,當然可以買,現(xiàn)在你再買一套試試?”

        “可以用我媽的名義買啊?!编噰鉅庌q道,“還可以用我哥哥的名義買?!?/p>

        安白雪懶得與他爭辯,爭沒有發(fā)生的事情毫無意義。

        房子交了也不能馬上入住,要添置家具和家用電器,安裝燈具、窗簾、廚具,為墻面配畫等等,又足足拖了半年。等一切搞好,終于可以把老母親接到深圳來了,卻接到哥哥的電話,說老母親走了,頭天晚上吃了、喝了、睡了,第二天沒有起來,等哥哥跑過去一看,身體都硬了,哥哥說母親走得非常安詳,穿戴整齊,床單沒亂,沒有受罪。

        鄧國光哭得心痛,說:“不該說房子準備好了馬上接她來深圳,不說馬上接她來,老人家就不會這么快走?!?/p>

        安白雪覺得荒唐:“老人家走與來深圳有什么關系?”

        鄧國光沒說話,心里想,怎么沒關系?不說馬上接她來,她心里就放不下,就總是惦記在深圳的兒子還住在兒媳婦的“婚前房”里,有了牽掛,老人就不會走了……

        這么想著,鄧國光哭得愈發(fā)傷心,深感安白雪當初不要小孩是對的。想想自己的父母,生養(yǎng)他們兄弟姊妹七個,享過哪個子女的福?父親當初想來深圳看看,可那時的鄧國光連個像樣的房間都沒有,不想讓父親看見擔心?,F(xiàn)在,自己條件好了,買了房子,可父親已不在了,老母親也突然走了。一切都是命。當初安白雪不想生孩子的時候,鄧國光舉雙手贊成,畢竟他當時一窮二白,也沒有能力在深圳把一個孩子養(yǎng)大成人,何況他也有兒子,雖然判給了前妻,但血緣是賴不掉的,兒子總歸是他的,誰都改變不了?,F(xiàn)在鄧國光有了經(jīng)濟實力,再加上回老家遷戶口獲悉兒子改了姓,他又萌生了和安白雪再生一個孩子的念頭,可沒好意思說出口,安白雪已經(jīng)40出頭,哪里敢冒那么大的風險生育。今天想想自己的父母一輩子生養(yǎng)他們兄弟姊妹七個,卻一天也沒享到福,又覺養(yǎng)兒養(yǎng)女真沒意思。

        鄧國光攜夫人安白雪回去給老母親奔喪,發(fā)現(xiàn)老母親的房子并沒有裝修。哥哥馬上解釋說是老母親堅決不讓他裝修,母親說活不了幾年了,把老房子裝修得像賓館住不慣。鄧國光相信哥哥說的是實話,房子沒裝修肯定是老母親的意思。鄧國光心里不舒服的是既然不裝修,哥哥為什么不對他說?為什么不把十萬塊錢退給他?鄧國光只是這么想著,并沒有說出口,又覺得自己這兩年沒回來,老母親主要靠哥哥照顧,自己沒出力,給哥哥十萬塊錢并不算多。

        “我們要不要是一回事,你哥哥說不說是另外一回事?!?安白雪知道后說。

        鄧國光承認老婆說得對,他多么想讓哥哥當著安白雪的面把十萬元還給他,然后他私下里再給哥哥轉二十萬。等好不容易有機會單獨對哥哥說了,誰知話只說了一半,哥哥立刻一跳好高,像鄧國光戳了他的心,就差沒動手打弟弟了。鄧國光只能把后半句吞回去,一個人的貧富,確實有很多外界因素,但不可否認,內(nèi)因也很重要。他與哥哥原生家庭完全一樣,而且哥哥是他們家第一個男孩,父母給他的愛更多,且哥哥的廣播電視大學學歷與鄧國光的“藝考大學生”也差不多,最終的經(jīng)濟實力相差這么大,真與內(nèi)因有關。

        鄧國光兄弟姊妹七個,他最小,上面五個全是姐姐,只有一個排行老六的哥哥。哥哥比他大三歲,趕上上山下鄉(xiāng)。在恢復高考之前刮起了“回城風”,其中一條是“頂職”,就是父母提前退休可以讓插隊農(nóng)村的子女“頂替職位”。于是父親不到六十歲就提前退休讓哥哥頂替職位,哥哥也因此沒有了動力考大學,只上了在職的廣播電視大學,在國家糧食系統(tǒng)完成“轉干”,并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甚至比鄧國光過得好,至少不像鄧國光住城中村見誰都磕頭作揖。后來鄧國光經(jīng)濟條件變好了,可他不單是依靠老婆娘家的無形資產(chǎn),更主要的是他自己的合理投資。

        為了接老母親來身邊盡孝,鄧國光當初找出“面朝大?!钡睦碛少I了沙頭角一號,交房的時候安白雪說深圳的商品房早已限購。換上別人,肯定從此打消這個念頭,安分守己做好自己的文藝服務公司,但鄧國光哪里是“安分守己”的人。他要安分守己就不會放著市重點高中正編老師不當,下海來深圳在歌舞廳和娛樂城跑場了。鄧國光從安白雪的話里得出與常人截然相反的結論,他覺得既然國家限購,就說明買房子有利可圖。母親的去世和哥哥的所為讓他斷了用別人名字買房的念頭,必須尋找另外的途徑。鄧國光多方打聽,了解了繞開限購的途徑,一是去沒限購的城市,回老家或到深圳周邊的東莞、惠州、中山等地買房;二是買深圳本地的農(nóng)民房,農(nóng)民房不限購。鄧國光本不懂房地產(chǎn),但在娛樂城跑場多年,也見識了各種各樣的“成功人士”,知道購置不動產(chǎn)第一看位置,第二看位置,第三還是看位置。所以,與去非限購城市買商品房相比,他還是決定買深圳本地的農(nóng)民房。

        深圳的農(nóng)民房不同于北京的“小產(chǎn)權房”,不屬于“違建”,是“歷史遺留問題”,不用擔心被“無償拆除”。買農(nóng)民房也要看位置,鄧國光認為任何城市都是火車站周邊的租金最貴。他第一個想到的就是在深圳火車站附近購置農(nóng)民房,可惜沒有了,之前被“城改”了,他只能退而求其次,去深圳北站附近買房。于是他一有錢就往龍華新區(qū)跑,見到農(nóng)民房就買,明明只有一套農(nóng)民房的錢,卻硬要買兩套。農(nóng)民房不能搞銀行按揭貸款,但可以分期付款,先付一半,剩下的分兩年或三年付完。幾年下來,鄧國光手上就積攢了十多套深圳北站附近的新農(nóng)民房。這些農(nóng)民房后來者居上,從外表看不出與商品房有多大區(qū)別,也是完整的小區(qū)和帶電梯的高層建筑。這期間安白雪的姐夫調(diào)走了,人走茶涼,鄧國光的業(yè)務不像之前那么順暢了,他果斷地把整個公司注銷了,并且一個客戶一個客戶地發(fā)短信告知,感謝對方這些年的關照。然后把這些人全部微信置頂,提醒自己逢年過節(jié)繼續(xù)發(fā)紅包,對方可以人走茶涼,他鄧國光絕不過河拆橋。

        農(nóng)民房沒有加安白雪的名字。不是鄧國光留心眼,而是他覺得狗肉上不了正席。農(nóng)民房就相當于鄉(xiāng)下的“狗肉”,上不了臺面,哪家正規(guī)的超市有賣狗肉的?安白雪清高,如果鄧國光自作多情把安白雪的名字加在“農(nóng)民房”上,她很可能不但不領情,反而會生氣說他侮辱了她。說到底,鄧國光和安白雪結婚了,睡在一張床上,床位是平等的,地位卻未必平等。買沙頭角一號這樣的高檔商品房,鄧國光很有把握地將老婆安白雪的名字加上,可買龍華新區(qū)的農(nóng)民房,鄧國光不僅不敢隨意加上安白雪的名字,甚至都沒好意思對老婆多說。如此,這十多套房子就完全成為鄧國光的“私有資產(chǎn)”了。

        不要小瞧“農(nóng)民房”,在深圳,“農(nóng)民房”是屬于“歷史遺留問題”,不會被強拆,幾乎與商品房具有相同的居住和投資功能。居住功能自不必說,商品房能住,農(nóng)民房也能住,只不過存在停車位較少、配套不盡周全、物業(yè)管理不到位等問題,住在里面的感覺和方便程度確實差一些,但只要不是太講究,住肯定沒問題。深圳如今住商品房的人,有幾個當初沒有住過農(nóng)民房?像鄧國光這樣如今住沙頭角一號“豪宅”的人,不也是從農(nóng)民房里走出來的嗎!至于投資功能,很多人以為農(nóng)民房買來容易,賣出難,實際情況正好相反。農(nóng)民房沒資格做產(chǎn)權登記,所以買賣的時候不需要經(jīng)過不動產(chǎn)登記中心,不僅交易更簡單,而且還能節(jié)省一大筆稅費。當然,同等地段與面積的農(nóng)民房,出售價格肯定趕不上商品房,可鄧國光購置它們的時候價格也便宜一大截,從投資回報率來說,與買賣同期商品房相差不大。

        鄧國光的文藝服務公司注銷之后,成了專職的“出租翁”。十多套農(nóng)民房分散在七八個地方,他是窮人出身,不如本地房東那么財大氣粗,舍不得給二房東賺差價,寧可親力親為,自己打理。再說,本地人的房子都是整棟整棟的,集中在一起好管理,鄧國光的十多套農(nóng)民房分散在七八個地方,如果交給二房東,不是要委托七八個二房東?那還不如自己打理算了。時間久了,鄧國光感覺一個人打理十多套農(nóng)民房也不容易。當一套房子到期或租客提前退租,鄧國光就立刻掛牌賣出。這些房子買的時候幾十萬一套,現(xiàn)在售價幾百萬,鄧國光也就不在成交價格上計較,只要能賣出去就行。很快,鄧國光手上就積累了千萬現(xiàn)金。一開始他放在銀行做理財,還獲得銀行贈送的一尊純金紀念品,后來被拉去聽了一堂保險課,獲悉銀行萬一倒閉他最多只能獲賠50萬,而保險公司有“再保險”兜底,比銀行安全,他就分出一部分資金在保險公司的萬能賬戶里,同期利息超過了銀行定期存款,如此一番操作,鄧國光的利息收入終于超過了安白雪的工資。他比老婆更有錢了!無論是資產(chǎn)、現(xiàn)金還是年收入,鄧國光都實現(xiàn)了對夫人安白雪的全面超越!他頓時理解了什么叫“翻身農(nóng)奴把歌唱”,經(jīng)常情不自禁地哼起小曲,而且看待事物的角度也不同以往了,感覺天比以往更藍,海比之前更闊。再見到安白雪,無論是睡著還是站著,他都覺得自己比她高出了不止一頭??捎龅绞虑?,安白雪一發(fā)話,鄧國光又覺得自己變成了小矮人。直到后來鄧國光讀到馮驥才的《高個子女人與矮丈夫》,才明白自己是矮在了心理。

        為富未必不仁。這是鄧國光在有錢之前就得出的結論。他在各娛樂城和歌舞廳之間跑場時,接觸過很多有錢人,他們看上去比普通人更加樂善好施。假如說鄧國光看到的只是這些人的表面的話,那么曹蓁與安白雪這兩個女人鄧國光是既看到正面也看到了背面,她們當時在鄧國光眼里也算“有錢人”,但她們并沒有對他不仁,相反,她們都有恩與他。相比之下,鄧國光還沒到這種境界,他先想到的是還債和償還人情,然后才有資格樂善好施。

        安白雪對他的恩情最大,直接讓鄧國光從“三無”變成“三有”,他欠安白雪的恩情一輩子也無法償還,債多人不愁,只要二人不離婚,一輩子對她好就是。反而是曹蓁的錢和人情他覺得有必要馬上償還,但就是不知道曹蓁現(xiàn)在人在何處,回國了沒有。當年只聽說她陪女兒去澳大利亞留學了,現(xiàn)在算算,女兒應該大學畢業(yè)了,她們還在澳洲嗎?或女兒還在澳洲,曹蓁本人已經(jīng)回國了?如果回國,曹蓁回到哪里了?鄧國光知道曹蓁是湖北人,她父親是湖北某地歌舞團拉小提琴的,她前夫是當?shù)貏F的編劇,她自己曾在武漢音樂學院學習過,又在武漢的群藝館教過交誼舞。

        鄧國光建議安白雪跟他去參加同學聚會,說很多同學都帶夫人一起??砂舶籽┍揉噰庑∫惠啠€沒退休,哪里能跟他去參加同學聚會?安白雪剛說完不去,鄧國光馬上笑著接道:“那我就只好一人前去了?!蓖瑢W聚會結束,鄧國光沒有直接回深圳,而是繞道去了武漢。曹蓁是湖北人,鄧國光早就打算借同學聚會的機會去一趟湖北, 他覺得在湖北肯定能找到線索,而且去湖北比去澳洲方便。

        鄧國光先去了武漢市群藝館,曹蓁當年就是從這里下海的。鄧國光拿出在娛樂城學來的江湖風格,問人先敬煙,不抽煙就遞上紅牛。工作人員先說年代久遠沒聽說過曹蓁,抽完一支煙后又對鄧國光說:“群藝館從來沒有專門教交誼舞的老師,即便有過,也是臨時聘請的,不可能是正編老師。并且武漢市每個區(qū)都有很多‘群眾藝術館’,光漢口就有江漢、江岸、硚口等好幾個區(qū),你說的那個‘曹蓁老師’很可能是下面哪個區(qū)的群藝館臨時請的舞蹈老師,而不一定是武漢市群眾藝術館聘請的,更不可能是正式職工?!编噰饴犕?,又給他放下一瓶紅牛表示感謝。

        來到曹蓁曾經(jīng)上過的武漢音樂學院,鄧國光先找了個文印店打印了一份針對武漢音樂學院的“介紹信”,加彩,用蓋公章的空白A4紙打印了出來。鄧國光早在公司注銷之前就復印了公司營業(yè)執(zhí)照的正副本,復印件上蓋了鮮紅的公章,并且在很多空白A4紙上蓋了公章,他并未打算詐騙,只想著萬一有一天遇上什么事有個“介紹信”方便一些?;蛟S是公司名稱中有“文藝”兩個字,與“音樂學院”能扯得上關系,對方的接待還算客氣,但查遍20世紀80年代的歷屆畢業(yè)生,均無“曹蓁”這個人。鄧國光并沒有放棄,又使出軟中華和紅牛飲料,并拿出自己當年的大學畢業(yè)證,說1977年他第一志愿就是報考武漢音樂學院的,可惜分數(shù)不夠,第二志愿才錄取到江淮師大藝術系等等,如此這番,果然拉近了關系,對方想了一會兒說:“20世紀80年代,本校曾辦過兩期師范班,不算正規(guī)學歷,只發(fā)‘結業(yè)證’,您說的那個曹蓁,很可能是師范班的培訓生,沒有正式學籍,更查不到原始資料?!?/p>

        鄧國光只能先回深圳,同學聚會不能拖延太長的時間,否則安白雪認真過問起來,很難自圓其說。

        過了半年,鄧國光又去了一趟湖北,這次他直接下到地級市。他印象中好像是“荊沙市”,可現(xiàn)在沙市成了荊州市下面的一個區(qū),他只好找荊州市文工團??上思艺f拉小提琴的曹老師去年去世了。鄧國光又開始打聽曹蓁的前夫,找到他,自然能找到女兒,找到女兒,再找曹蓁就不難了。誰知對方卻反問鄧國光:“前夫?曹蓁和歐陽什么時候離婚了?”

        鄧國光被人家也問傻了,反問:“他們沒離婚嗎?”

        “他們離婚了嗎?” 對方再次反問。

        “可能是外人瞎傳的,或者是我自己記錯了?!?鄧國光不敢再問了,把話往回收。

        鄧國光這樣一說,對方也不敢堅持了,說是不是離婚不一定,但他們好像確實分開很多年,聽說曹蓁在深圳發(fā)財了,然后把歐陽老師也帶出去了,他們現(xiàn)在應該全家在澳洲吧。

        “她前夫也去澳洲了?!在澳洲哪個城市?”鄧國光忍不住連連發(fā)問。問完就后悔了,怎么又說前夫呢,人家可能根本就沒離婚,或離婚又復婚了,若復婚了,就不能再說前夫。

        對方搖頭:“這個不清楚,好像在悉尼,曹老師之前經(jīng)常說‘悉尼’?!?/p>

        從湖北回來,鄧國光心里說不出個滋味,仿佛被曹蓁欺騙了,又仿佛自己的滿腔熱血化作一瓢涼水。心情波動了兩日,才慢慢平靜??赡懿茌柙缒甏_實離婚了,為了孩子再復婚,很正常,算不上欺騙。我現(xiàn)在是有老婆的人,找曹蓁的目的是還債,與她是不是離婚、復婚沒有關系。這么自我安慰地想著,鄧國光的心情終于平復下來,那種急于要找人還債、償還人情的想法卻沒原先那么強烈了。

        一晃,又是幾年,安白雪也退休了,旅游成了他們夫婦二人生活的主旋律。剛開始是國內(nèi)游,后來是出境游,最終達成夫妻共同的余生目標——周游世界。

        安白雪仍然像一張白紙,無憂無慮,唯一的煩惱就是時不時與母親和姐姐之間鬧點不愉快,印證了《圣經(jīng)》上所說的“仇人就是你最親的人”;或仿佛印證佛教上所說的“佛友最難度的是身邊的親人”。

        鄧國光父母雙亡,與哥哥姐姐離得遠,倒沒有什么特別不愉快的事情。只是有一次鄧國光回去給父母上墳,正好聽說大姐的外孫女要結婚,但男方家庭條件比他們家好,所以有些傲慢,似瞧不起女方家。鄧國光想到大姐工作早,往家里每月貼10塊錢很多年,不容易,他就想報答大姐,為大外甥女爭點面子,拿出十萬元,讓大外甥女的親家那邊知道,我們娘家這邊也是有實力的,至少有個舅爺爺在深圳不差錢。當時的場面很溫馨,誰知第二年鄧國光帶著安白雪再回去,大外甥女連一頓正規(guī)的飯都沒請舅舅和舅母吃,搞得鄧國光在老婆面前面子掛不住,還不能對任何人說,包括不能對安白雪說,只能心里默默想著“沒有期望就沒有失落,沒有付出就沒有抱怨”。接受教訓,下次再不做這種充大頭出力不討好的事情了。

        最讓他痛心的是自己的親兒子,兒子對他相當?shù)?。當年為了父親的葬禮鄧國光與前妻徹底鬧翻,前妻堅決不讓鄧國光見兒子,直到兒子上大學,鄧國光才在學校見到他。剛見了面,兒子就推說有課要上,就離開了。后來鄧國光才找到了與兒子的溝通方式——轉款,打電話問兒子收到錢沒有。倘若他不轉款,兒子是斷然不接他電話的,只是給他發(fā)一條微信說在上課或做實驗沒聽見。兒子從小不在身邊,鄧國光也不計較,感悟父愛其實比母愛更偉大,岳母對安白雪很刻薄,而鄧國光對兒子則無限寬容。直到兒子結婚,婚禮上當著那么多老同事的面,兒子卻喊前妻的二婚老公“爸爸”,把鄧國光徹底惹惱,掉頭就走,然后把打算給兒子留學的錢全捐給了曾經(jīng)工作的學校。

        鄧國光可以用距離躲避親情煩惱,可安白雪卻做不到。姐姐一家退休后又回到深圳,父親去世后,母親也被他們接來了。母女三人經(jīng)常聚在一起,矛盾不斷,而且每次鬧不愉快回來,安白雪都把從媽媽和姐姐那里討來的氣發(fā)泄到鄧國光身上。鄧國光理解,但長此以往也不舒服,更覺得曹蓁比安白雪懂事、善解人意,假如是曹蓁,是不會這樣總拿他出氣的。

        安白雪也不是欺負鄧國光,她不受母親待見也確實與鄧國光有關。與大女婿比起來,小女婿連大女婿的一個司機都不如,大女婿的司機后來都當領導了,鄧國光卻一直都是“素人”,最高職位就是大學畢業(yè)后在中學當音樂老師。大女婿調(diào)離深圳的時候,搞了一個歡送晚宴,鄧國光作為連襟,也隨安白雪出席,結果因為級別不夠,被安排在司機那一桌。母憑子貴,妻以夫榮,小女婿上不了臺面,在岳母眼里,小女兒就不能與大女兒同日而語。有一次,鄧國光和安白雪帶老媽去新加坡、馬來西亞玩,二人對老媽一路殷勤,老媽要什么就買什么,想著反正不差錢,討得老太太開心就好。在明顯是“托”的珠寶商店,明擺著上當受騙也給老太太買各種她想要的毫無用途的珠寶,同行的團友都夸老太太有福氣,女兒女婿對她好!誰知老太太瞥一眼鄧國光和安白雪,嘴巴一撇,說:“他們還算不上什么,我大女兒大女婿那才……”安白雪當場被氣哭。鄧國光仍笑吟吟地附和著老太太,心想,下次讓您大女婿帶您出來玩吧。

        安白雪雖然當場被她媽氣哭了,但畢竟是自己的親媽,回到深圳之后的一段時間,安白雪就把事情忘得一干二凈,又讓鄧國光開車帶她們?nèi)ズ釉吹娜f綠湖玩。鄧國光不愿意去,說:“我們上半年不是剛剛去過嗎?”

        “可我媽媽沒去過,”安白雪說,“我姐姐也沒去過。”

        “那你們?nèi)齻€去就是了,干嗎拉上我?” 鄧國光說。

        “叫不動你了是不是?”安白雪問,“你翅膀硬了!”

        鄧國光頓時感覺一種侮辱,感嘆這世界上誰占了便宜都是一定要償還的。那一刻,他真想一切歸零,讓自己重新變回“三無”,寧可一無所有,也不成為她們家的奴仆!他想問安白雪,為什么不能讓你姐夫帶你們?nèi)ィ繛槭裁床徽堃粋€司機去?但他如果這么說,就必須做好徹底翻臉的準備。鄧國光擔心為這點小事再鬧離婚。不能總是離婚。他強迫自己冷靜,不能否認的是自己確實因為這段婚姻才實現(xiàn)了事業(yè)的騰飛,不能否認自己確實是借助于老婆娘家強大的“無形資產(chǎn)”才從“三無”變成“三有”,最后通過自己的努力實現(xiàn)“三多”的,他不能忘恩負義。鄧國光甚至捫心自問,假如自己現(xiàn)在仍然一無所有,遇見三位大富婆請他當司機去一趟萬綠湖是一種侮辱嗎?肯定不會。不但不會,說不定他還受寵若驚呢!現(xiàn)在為什么就覺得為自己的老婆、老岳母和大姨子當一回司機是一種侮辱呢?難道自己真是“人一闊臉就變”嗎?這么想著,鄧國光最后還是去了。

        一路上,岳母和大姨子對鄧國光吆五喝六!簡直連司機都不如!鄧國光可以肯定,岳母和大姨子對姐夫的司機都不會這樣,也不敢這么頤指氣使,她們一路上像是有意挑戰(zhàn)鄧國光的底線。最讓鄧國光受不了的是,安白雪任由母親和姐姐隨意地指使自己的丈夫!他們結婚晚,也沒要孩子,安白雪沒有體味過什么是母親,也不懂什么叫老婆。鄧國光覺得她的潛意識里或許認為只有她們仨才是一家人吧。其他人,包括鄧國光和她姐夫勝哥都是外人,只不過大女婿位高權重,她們不敢拿他當“家奴”罷了。一路上鄧國光心里憋著巨大的怒火,甚至想直接把車開進萬綠湖,與三個可惡的女人同歸于盡!他悄悄把自己駕駛位的車窗打開,打算在小車沉入湖底的那一刻逃生,淹死三個女人,再憑自己幾十年的舞臺經(jīng)驗,痛哭流涕、痛苦萬分,這些一定能演得逼真,逃過追責……沖動是魔鬼,這三個女人確實可惡,但罪不至死。安白雪只是不會當母親和老婆,本質上并不是壞人。想到安白雪可愛的一面,想到自己和安白雪這么多年的感情,并非都是相互利用,也有相互滿足,以及自己從“三無”變成“三多”的經(jīng)歷;想到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那么殺三條人命呢?最后,鄧國光想到,假如自己真要做這么大一件事,起碼也應該找一個絕對信任的人商量一下。找誰?曹蓁,曹蓁會支持我這么做嗎?不,絕對不會。曹蓁那么善良,她肯定堅決反對我與三個女人同歸于盡,或制造意外殺死三個人。這么想著,一走神,鄧國光真的差一點把車開進了萬綠湖!一個急剎車,車子掉出去四分之一,右前輪掛在萬綠湖的邊緣上,三個女人先是嚇得尖叫,后是默不出聲,大約同時察覺到欺人太甚的報應來得太快了吧。

        鄧國光將心中的怒火化作對曹蓁的深深思念,才終于從“魚死網(wǎng)破”和“蓄謀殺人”中走出來。

        鄧國光決定去一趟澳洲,找曹蓁。他上次去湖北找曹蓁是為了還債和償還人情,這次去澳洲找曹蓁,鄧國光覺得自己是為了贖罪。贖自己差點謀殺老婆、大姨子和岳母的罪。神說,只要動了殺人的念頭,就已經(jīng)是犯罪了。鄧國光找不到神,只能找曹蓁。澳洲很大,即便圈定在悉尼,也不一定找得到,他也沒有曹蓁任何的聯(lián)系方式。鄧國光還是要去。這似乎成了一種儀式,類似宗教儀式。鄧國光想,就當是“朝圣”吧,再看一眼曹蓁生活的城市,呼吸一口或許正好是曹蓁呼出的空氣,他心里會好受些。

        鄧國光曾先后兩次去日本和俄羅斯,理由是好景必須慢慢品味,第一次跟旅行團來去匆匆、走馬觀花,根本沒時間感受異國風情。第二次去日本和俄羅斯都是鄧國光一個人,安白雪凡是去過的地方就不會再去。有了這兩次鋪墊,鄧國光第二次單獨去澳洲就顯得合情合理、順理成章。

        飛機降落悉尼,艙門還沒打開,鄧國光就打開了手機,最先跳出來的是安白雪發(fā)來的微信:“見到曹蓁代我向她問好!”

        鄧國光一驚,安白雪并不是白紙,她什么都清楚!搞得鄧國光頓時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那就先不回答,鄧國光想,反正她也不能確定我?guī)讜r落地,出了機場再說。在排隊辦理海關手續(xù)的時候鄧國光想好了怎么回答,他回復安白雪:“安全抵達,勿掛念。借你吉言,我真希望遇見曹蓁。正好可以把當年的4萬元還她。好像只給4萬不夠吧?你幫我想想,該還多少合適?”

        這一路飛來鄧國光已經(jīng)想清楚了,自己要學會“軟抗”,再遇上老婆逼他給岳母和大姨子當差之類的事情,自己“呵呵”就是了。

        安白雪其實沒說錯,鄧國光想,我確實翅膀硬了,腰桿子才不愿意彎下來,這是事實,沒必要不敢承認。我沒打算忘恩負義,鄧國光又想,更沒打算過河拆橋跟安白雪離婚,但她要是一直把我當外人,離婚也無所謂。人無完人,再找一個未必沒有毛病,說不定綜合起來還不如安白雪,但至少不會明擺著受氣。鄧國光想清楚了,寧可為對方甚至對方的家人經(jīng)濟付出,也要獲得一個基本的尊重。人家都說“吃虧是福”,其實付出也是福,既然天下沒有白吃的虧,那么也就沒有白白付出的。曹蓁的付出,我到今天都依然惦記,甚至專程來一趟澳洲,即便還是沒找到,起碼上天知道。心到佛知。

        鄧國光在娛樂場所的數(shù)年沒有白混,他先找到了唐人街,打算花一周時間慢慢找,明知找不到也要當作肯定能找到那樣信心十足地去找。朝圣必須心誠。

        鄧國光決定先在湖北人集中的圈子里面打聽。先去湖北餐廳,他相信湖北餐廳的老板應該是湖北人,而且在里面工作或用餐的人當中肯定有湖北人。

        悉尼的唐人街位于市中心,鄧國光先在附近住下,略作休息,就去了唐人街。吃完飯,轉了一圈,沒找到湖北餐廳,不得不上前打聽,問有沒有湖北餐廳或湖北人開的餐廳,終于打聽出三家。他進去一家用餐,順便跟老板攀談,結賬時給的小費比餐費還多,然后遞給老板一張字條,上面寫著:“拜托轉告湖北人曹蓁女士,我是深圳的鄧國光,我欠她的四萬元借款和文藝服務公司的盈利分紅要給她。我的手機號是138****2626,之前的139****1997號碼已經(jīng)作廢,請她按尾數(shù)2626的新號碼聯(lián)系我。謝謝!鄧國光,2023年?!?/p>

        紙條是在國內(nèi)準備好的,一式多份,打算見人就給。寫明尾數(shù)“1997”的作廢號碼,是希望曹蓁一看就確信紙條是鄧國光本人留的,不是別人冒充或惡作劇。

        三家湖北人開的餐廳全部如法炮制后,鄧國光來到了悉尼東區(qū)的馬里克維爾,這里也是華人非常集中的社區(qū),這是唐人街第二家湖北人餐廳的鄧姓老板告訴他的。因為都姓鄧,二人聊得很投緣,鄧老板告訴鄧國光,除了唐人街之外,悉尼還有東區(qū)的馬里克維爾、北岸的布魯克維爾和鄉(xiāng)村山,以及悉尼南區(qū)的賴姆和奧本山都是華人聚集區(qū)。鄧國光道謝后馬不停蹄,在剩余不多的一周里去每一家湖北人開的餐廳用餐,給超額消費,順便遞上紙條。其中有一家餐廳老板也姓曹,湖北當陽人,他說仿佛見過曹蓁這個人,可是不是他要找的人,他就不知道了。但他肯定地說不是來他餐廳吃飯的客人。鄧國光問他為什么這么肯定?曹老板說他的湖北菜特別地道,凡來過的湖北老鄉(xiāng)一定還會再來,只要來過兩次的湖北老鄉(xiāng)他肯定記得。不過,曹老板說他一定把鄧國光拜托的事情放在心上。說著,干脆把紙條粘在記事板上,讓顧客幫忙打聽。鄧國光認為這個辦法好,千恩萬謝后離開了。

        最后一晚,鄧國光來到著名的悉尼歌劇院,這是整個悉尼乃至整個澳洲最負盛名的景點,這里能看見宏偉的悉尼海港大橋,兩座著名建筑遙相呼應、相得益彰。上回鄧國光和安白雪跟團來的時候在這里玩過,這次算是舊地重游?!昂镁熬驮撝赜?。”鄧國光感嘆道。

        這里不屬于華人聚集區(qū),鄧國光也沒打算在這里打聽曹蓁的下落。該做的事情他已經(jīng)做完了,鄧國光想用最后的夜晚犒勞一下自己,在自己鐘愛的景區(qū)“純玩”一次。沒想到在歌劇院大橋下面沿海的一溜小店鋪中發(fā)現(xiàn)了一家專賣熱干面的檔口,鄧國光似當場聞見曹蓁的氣味,激動地進去買熱干面。他仔細打量里面的人,希望爆發(fā)意外的驚喜,他甚至想好了“踏破鐵鞋”的下一句,打算見到曹蓁后什么話也不說,直接遞上那張紙條……

        檔口很小,寥寥數(shù)人,鄧國光一個一個仔細觀察,未見曹蓁。

        鄧國光沒有失望,按固定程序走,買熱干面,付款,追加超額小費,然后遞上紙條,拜托對方幫忙打聽來自中國深圳的湖北人曹蓁女士。對方看在小費的面子上接過紙條,并答應幫忙打聽。鄧國光建議對方把紙條粘貼在記事板上。見對方?jīng)]反對,他就自己動手把一張紙條貼了上去。

        吃完熱干面,鄧國光走到外面,迎著海風,望著明月和對面的悉尼海港大橋,忽然想起詩人瓦四的組詩《皎若云間月》,不禁對其中的《傷離別》做了適當?shù)母膭樱S口吟道:“你悄悄地走了/走得突然走得干脆/從一個他鄉(xiāng)去了另一個更遙遠的他鄉(xiāng)/正如我從亞洲大陸突然來到這大陸般的追夢之島……”

        返程。剛著地,飛機還在滑行,鄧國光打開了手機。嚯,這么多未接來電!全部都是陌生號碼。

        這下,他該忙一陣子了。

        【作者簡介】

        丁力,安徽人,居深圳。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吉首大學特聘教授,深圳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于《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北京文學》《上海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清明》《長城》《芙蓉》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近百篇,多篇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選刊轉載。出版《娛樂城》《國企老總》《上市公司》《中國式股東》《租友》《圖書館長的兒子》等長篇小說40部。曾由中國文史出版社出版《中國專業(yè)作家作品典藏文庫·丁力卷》財經(jīng)小說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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