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從祖母遺像被掛上墻的那一刻起,家堂牌位便多出一位列席者。我在新的一天醒來,被動接受著祖母遠去的事實。屋里的一切頃刻間淪為假象。原本設(shè)在墻角的靈桌被人撤除,桌底下的飛蛾死尸憑空消失不見,精致的紙房子也在一場大火中抵達冥府。
祖德流芳千秋盛,宗功世澤萬代昌。我用稚嫩的手筆寫下對聯(lián),貼在正對堂屋大門的墻面上,連同供桌上的祖宗牌位,成為這棟房子真正的主人。吳興堂沈氏先祖見此可入。香爐中插著三根線香,每燃盡一炷香,意味著人剝離一部分欲望,脫落一部分記憶,最終斷去六根之一。
這棟二層樓房前些年剛建成不久,是祖母最后一個得償?shù)男脑?。我無法細數(shù)祖母生前經(jīng)受的苦厄,花甲之年的她以一副勉強牢靠的肩膀,挑走一擔(dān)擔(dān)黃土,平掉一座座山丘,將一爿房子狠狠推倒,又將一座房子憑空立起。直至后來在我懷里奄奄一息,像一面土墻傾塌下來。
新樓客廳的白墻上,貼著四五張水墨畫,為祖母的老親家所畫。有春枝喜鵲,也有長足仙鶴。大廈落成之時,祖父大壽之日。這些寓意吉祥的畫作一件件落居于此。祖母曾站在日光燈下凝望許久,一遍遍地點頭稱贊其畫得好。每每此時,我恨自己不會畫畫,沒有一支馬良的畫筆。
祥瑞終究只是一種美好象征,哪怕人們將其畫在墻上、雕在梁上,甚至刻出花來。它們也無法像故事里的妖物那樣,從墻面上躍下活生生地化為人形。神獸知道,生老病死不可拯救。祖母也無法凌越現(xiàn)實,只有死后失卻肉軀,才得以附身墻上,操使神力庇佑一家平安。
祖母的根據(jù)地在廚房,她在那里張羅飯菜,在那里咬牙忍痛,也在那里迎來送往。造訪的人,找碴的人,都會準(zhǔn)確地走進廚屋,要么與祖母寒暄,要么發(fā)生爭吵。因為家里找不出可用的紙筆,電話簿又時而失蹤,聯(lián)系親朋極為不便,于是祖母便從火塘抽來木炭,將人名和電話寫在墻壁上,那是一張巨大的便簽。直到她變成一股柴煙飄散至遠,這面墻也還是為她保有不少空白余地。
偶然的一天,我在墻上發(fā)現(xiàn)規(guī)律的幾組數(shù)字。上面是簡寫的公元日期和賣茶收入,不分周末與節(jié)假日。字體歪斜但卻清晰無比,想必是祖母開春采茶的壁書記錄。行列間有中斷的痕跡,并沒有寫滿一個月,我猜是那天祖母的肝區(qū)又泛起疼痛,獨自蜷縮在墻角對抗病魔去了。就在半年后,這一年的中秋,萬物蕭索的季節(jié),萬家團圓的日子,祖母撒手操念的一切。
我固執(zhí)地不準(zhǔn)爹拆掉舊屋,哪怕殘垣斷壁裸露在外,看起來不甚體面。讓一堵年老的墻抱殘守缺,未嘗不是一種兒孫的寬容。因為建新拆去的半爿房子,正是當(dāng)年爹娘的婚房。那兩面墻被推倒過后,爹娘的婚姻很快走向危機。我一度懷疑房子被下了詛咒,鐵器所向披靡的力量,先是砸碎了墻磚,又復(fù)加到爹娘身上。
老屋儼然退化成一個廢品收容站,銹蝕的犁鏵、殘破的蛛網(wǎng),以及不講規(guī)矩的灰塵,全一氣收在其中。支撐剩下一半老屋挺下去的,或許是雨雪風(fēng)霜的輕饒,或許是因為一個老人的頑固。我在一個傍晚時分破門而入,見到正屋的兩面石灰墻,墻面留著斑駁的黃,并且掛有幾列歪曲的水跡,猶如一張數(shù)日未洗的臉。記得橫梁角落有個燕子窩,精巧的式樣令人驚嘆。每年陽春三四月,燕子啾啾飛過頭頂,與屋里的人共擁歡喜。只是好景不長,不久巢穴被麻雀占領(lǐng),再后來成為和現(xiàn)在一樣的空巢。雨季即將到來,這個房子又要泣訴喊冤。我?guī)缀跄芴崆奥犚姞钤~,但沒人理會它們。兩個被告一個風(fēng)燭殘年,一個已經(jīng)魂歸九泉。
側(cè)臥的外墻是扇醬色的木格窗,窗格上的玻璃支離破碎,失去了遠眺原野的可能,北風(fēng)一刮得緊,便拍得篤篤響。我眼見這堵墻的堅強,無言,任人舍棄。祖父在墻根堆滿了柴垛,因為太陽光被攔,使得底下長蘚、發(fā)霉,種種陰暗的事物在此滋生。
廚屋墻面坑坑洼洼,很像一張痤瘡臉。墻縫間插著粗細不一的木棍和鐵釘,用來掛抹布、箸籠,以及盛物的塑料袋。祖母總要隨手在它們身上行個方便。四面墻之間并無統(tǒng)屬關(guān)系,因而燈火渺茫的過去,廚房永保平安。沉重的歲月里,這些墻在外抵御寒風(fēng)鬼魅,在內(nèi)甘愿為奴受戕,卻始終屹立不倒。它們把祖母認作主人,更認作姊妹。
柴火是不會在一個村子里斷絕的,家家戶戶都要在年關(guān)炕臘肉。他們在梁上串好繩子或者掛鉤,將處理好的豬肉穿掛上去,隨著柴煙裊裊,或白或青的墻慢慢被熏成黝黑。經(jīng)過漫長的過程,豬肉黑化成一道美食,流通在駁雜的世界,替人交換利益。無論是送人還是飽腹,總之被瀝干剩余價值。
我不大跑去牛圈和豬圈,那是太公住過的泥屋,破舊得不成樣子。只依稀想起祖母說過,太公家廳堂墻上有一條長長的蛇蛻。這么多年過去,那條蛻了皮的蛇時常爬進我的夜里,興許現(xiàn)在已經(jīng)修煉成人。至今為止,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在緩慢生長,還是在快速消亡。
祖母用一生之久將倔強的青石磨成細沙,拼盡全力給后人留下兩棟房子。那些久遠的不甘、困苦、歡樂以及活著的希望,所有寶藏全都藏在其中,小小的遮蔽之所里,有著世上最堅實的墻。這是祖母最后的杰作。我一直活在祖母最后的杰作里。
二
鎮(zhèn)上的房子建在斜坡上,巴掌大的地皮買來不易,爹喊來很多泥瓦匠幫襯。大車從磚廠拉來紅磚,呼啦一下卸在路邊,我負責(zé)半個小時給磚澆回水。這些新磚出窯不久,個頭勻稱且扎實,遇水便咝咝地冒熱氣。胖磚匠跑到我腳下?lián)齑u,一個下午的來回,徒手移走了無數(shù)座山。他將空鉤擔(dān)撂在地上,抻開鉤上的房形鐵環(huán),將鐵圈平行岔開二十厘米,再單手扶著朝里碼磚。就這樣裝滿起身,兩堆磚頭竟然一塊沒落,規(guī)規(guī)矩矩地排好隊伍。
一樓已建至標(biāo)高的一半,磚墻將地皮劃分開來,室內(nèi)房間輪廓初顯,如同一座沒有秘密的迷宮。不上工的日子里,我和伙伴以此為基地,上演警察捉賊的戲碼。那些墻只是輕輕地站著,便輕松高過我們的頭,高過我們的眼睛。墻被不斷砌高,時空也變得模糊。每個房間開始生出猜疑,繁衍過錯,以及湮滅幻想,我們在其中瘋癲打鬧,替居住其中的人預(yù)演了往后的所有生活情節(jié)。
愣頭愣腦的磚塊成為墻,像不諳世事的人被迫立了規(guī)矩。墻根散落的廢鐵絲就是它們的金箍,這些廢鐵絲是我發(fā)現(xiàn)的第一個商機。沒有人關(guān)注我的存在,于是我獨自順著墻沿拾撿,全然不顧頭上掉磚的風(fēng)險。我用布袋子利索地摟成一團,疾跑去坡上的廢品站換錢,憑此兌換出無數(shù)個一元錢的日子。
房子每建高一層,爹就去借一圈錢。終于,房子在東拼西湊中竣工。爹趁著不出車的一日,把我們以前的獎狀——他的驕傲翻出來,用膠帶張貼在電視機墻上,客廳是全家最顯眼的地界。他每貼上一張,動作莊重?zé)o比。四年級時,我得過一張進步學(xué)生的獎狀,當(dāng)日為向娘索取五元錢的獎勵,在地上撒潑打滾半天不起。不知從哪天起,我的學(xué)業(yè)里染上金錢的銅臭,爹的厚望里也夾帶著功利之心,如同天下大多數(shù)的家庭一樣。喜悅是瞬間的,而怒火是長久的,爹并未在以后的日子里手下留情。當(dāng)連續(xù)的期待不被滿足,欲望便變成傷人的劍矛。我時不時在墻角面壁思過,獎狀帶給我的,仿佛不是榮耀而是是非。
在弟弟頻繁越軌的叛逆期,爹鄭重地用毛筆寫下六個字:自尊,自愛,自強,并在客廳墻和臥室墻上各貼一份。他寄望這幾個字代替他,盯著我們的成長不出紕漏。但教育失衡的天平上,砝碼遠非如此簡單。我無法要求爹的脾氣像河流那樣舒緩,更無法讓一棟建好的房子回爐重造。我的沉默越來越多,爹的執(zhí)念也磚塊般頑固。
大學(xué)一次因緣際會,得到過一位河南書家的墨寶,老人在“梅蘭竹菊”四字下各藏詩一首,并附贈了一張“仁者不憂”的題字。因苦于找不到作坊裝裱,便在角落里存放了大半年。過年回家,見爹已將它們赤條條地貼在墻上,我也不好再說什么。許是客廳的雜陳之物太多,書作上墻后,反倒沒了原先的端雅。
我似乎預(yù)見了這些墨寶的下場,滿墻的獎狀就是前車之鑒。紛亂的廚煙和唾沫,已將整個墻面熏出致密的灰漬。風(fēng)化只是其中一個原因,更重要的是長期缺乏目光的濯洗。因為沒人在墻上停頓眼神。這棟房子畢竟是凡人的圍城。
我只去過三四個學(xué)校求學(xué),所以念舊的世界并不寬闊。二十年里,有一些過往關(guān)于獎狀,有一些經(jīng)歷涉及秘密。我偷偷越過許多不同的圍墻,倒不是想做流氓禍亂江湖,而是僅僅出于懵懂、好奇,以及冒險之心。墻,在鎖住自由的同時,也拋給我成長的疑慮。墻外世界彼岸般吸引人心,誰都想出去看看。
在那所念過兩年的小學(xué)樂園,我眼見歲月的無情毀棄。圍墻上的鐵欄桿銹跡斑斑,棍子一撬便能輕松折斷。當(dāng)年有個女孩想從墻里穿到墻外,不料在此卡住頭顱進退不得。她張著嘴巴大哭半個鐘頭,才被消防員給解救出來。那不是一次成功的穿越,準(zhǔn)確說壓根就不叫穿越,而是僭越,一種不合時宜且不合年紀(jì)的穿越。若干年后,她可能又犯同樣的毛病,穿梭于法院或者醫(yī)院,但解鈴之法,早就超過了兩根欄桿的代價。
滑梯還是緊緊貼著墻面,這個磚混結(jié)構(gòu)的游樂設(shè)施,仿佛是那面孤獨的墻多出來的快樂。只是如今墻皮脫落,磚塊破裂,這份快樂早已遺失。我貓著腰往上爬,但窄小的滑道只夠橫放兩只腳掌,不夠一個臃腫的屁股坐下。我在反復(fù)嘗試中明白,只有孩子才有真正的快樂。
我把整個下午交給了荒廢樂園,因為在這個時間容器里,我一時沒找見通往未來的出口。倚墻生長的那棵香樟樹沒死,身姿還比以前豐腴多了。我走過去,把地上的黑色漿果踩得嘣嘣響,很想高呼一聲,那個在樹上爬來爬去的孩童,而今直挺挺地回來了。當(dāng)年我就是騎在這堵墻上,得以洞悉小鎮(zhèn)的大概模樣。樹邊的小黑屋,還是那么逼仄且詭異,好在蕭條沖刷了大部分氣味。原先總有孩子往里頭撒尿,即便沒有風(fēng)吹來,尿臊味也照樣刺鼻。管事的老師不得不在墻上寫下七個粗條大字,外加三個感嘆號:此地不許大小便?。。?/p>
因為四面高墻的阻隔,孩子們免于染指煩憂,我也有幸重拾天真。墻外又傳來打鈴器的聲響,我不用分辨便知這聲音來自一所中學(xué)。但我該收回窗外的視野了,眼眶已經(jīng)隱隱發(fā)痛,這是久看屏幕的后遺癥。抬頭,天空格外通暢。我在想要不要回到墻外的花花世界,像個成年人那樣去考慮事情。
三
村民住上樓房后,耕地也隨之撂了荒,任由雜草生長。男人白天在周邊村莊攬活,以一名泥瓦匠的身份。豎起一棟樓房對他們而言,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本事。很長一段時間里,他們熱衷于改建擴建,蓋偏房,壘圍墻。一戶人家在前示范,另一戶按捺不住,也紛紛效仿,一把砌刀,將荒棄的稻田變成宅基地,而后全家從里村搬來路邊。就這樣重新定居下來。漸漸地,一個完整的村莊被圍墻切成了若干個部落。四米寬的村路邊沿,立起的密集圍墻,如同寄居的藤壺。時常有雞鴨和孩童在此出沒,這是一片極易肇事的危險地帶。
從竹山村再過去些,會發(fā)現(xiàn)路的盡頭立著一面墻,令初來乍到的人感到窮途末路。這戶人家不知出于何故,用高墻建成半圓形的院子,形同膝蓋上腫大的瘤。所有路過的人和車都要繞墻而過。我甚至臆想,某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一個醉酒青年騎摩托車經(jīng)過,反應(yīng)不及徑直沖上墻去,結(jié)果撞得血肉模糊。這類禍?zhǔn)率怯鞋F(xiàn)實依據(jù)的,前年年底就有一個男人,晚上因為飲酒過多,騎車返家時出了車禍。只是他當(dāng)時沖向的是一片稻田,如果是堵墻早就一命嗚呼了。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那輛車朝天仰在田里,人蓬頭垢面趴在泥里。若非早出探親的人眼尖發(fā)現(xiàn),這人很可能凍斃在寒冬臘月的野外。
原先生活條件落后,村里都打的土坯墻,也就是黏土倒模加固。材料簡單,質(zhì)地粗糙,但效用不凡。被雨雪剝蝕過后的土墻,像人一樣年老色衰,轟塌之時也毫無征兆。生于黃土,歸于黃土,墻至死都在與人方便。反觀城里的墻嬌慣至極,不僅砂石和水泥按比例伺候,成年之后甚至鐵石心腸。我望著混凝土泵送車呼嘯而過,猜想又是一棟高樓平地拔起。封頂大吉的日子不缺彩帶飄揚,但缺一顆憂患之心。墻在城里的地位穩(wěn)固,但也劣跡斑斑。上星期同城新聞報道,某棟樓墻掉落一塊磚,正好砸在一名路人頭上,致使其當(dāng)場身亡。出事后現(xiàn)場出奇的安靜,只是淡淡地拉起了警戒線,小區(qū)發(fā)布了溫馨提示,官方說具體原因有待調(diào)查。
我回憶過去總是毫不費力,它們早已與我長為一體。相比磚墻,我更傾心于土墻的軟弱與溫情。故鄉(xiāng)之所以無邊遼闊,不只是自然恩賜的美好,還因為人與牲畜間不吝的性情。村尾那座土墻蓋的墳還活著,但故事的主角已經(jīng)化為塵土。墳是張老漢生前立的,墳里埋的不是人,而是一頭牛。老漢就像現(xiàn)實版的福貴,靠著一頭牛拉扯大孫兒,身上充滿了神似的悲劇和傳奇。因為孫兒娶妻,張老漢掏光家底,唯獨留下這頭牛,盡管它年歲已高。但嫁來的孫媳不滿日子清苦,執(zhí)意賣掉這頭牛換錢。就在這來回的磋磨當(dāng)中,矛盾的縫隙越來越大。中間,孫媳故意兩天沒給喂草,牛被餓到站不起來,老漢見此慍怒不已,但又不敢貿(mào)然過分。無奈便拖著病軀,背起竹篼親自割草喂牛。幾回折騰,一家人的關(guān)系極度緊張。
老漢和孫媳最后一次拉鋸,發(fā)生在倚墻而建的牛圈里。彼時,臥在一旁的牛鼓著個眼睛,定定地聽兩人爭吵。因為暮年之身,牛的眼神變得渙散。也許是真浸染了人性之光。忽然,牛慢慢站起身,挪動蹄子朝張老漢走來,歪頭往老漢身上蹭了蹭,隨后仰天長哞了一聲。在眾人反應(yīng)不及之際,牛倏地后腿猛然發(fā)勁,一把沖向旁邊的墻。一面墻塌了,這頭牛也如愿死了。張老漢跌撞趕去,伏在牛身上飲泣不已。一家人感其性靈,便用墻土葬了老牛。墻的豁口處也被撒上菜籽,改造成一塊菜地。至今這片地依舊菜葉肥嫩,供養(yǎng)著張老漢孫媳一家。
一切本該是件懷傷的事情,但每回想起,身體里熱流翻涌,頹靡的精神再度重振。
村子翻天的變化,該從那條鐵路說起。一個早晨,門外駛來一輛皮卡。車上下來三個年輕小伙,他們扛著測繪儀和三腳架,在幾處地頭一番比量。有小道消息,說要建鐵路。這下傳言似乎被確證了。百年難遇的良機,簡直是送到嘴邊的肥鴨,沒有幾戶鄉(xiāng)民不為所動。他們搬出成功的實例給大家鼓勁,誰誰誰家違建,照樣得了補償款。我們也行!一人豪言,百人應(yīng)和。眾人悄悄回屋,打起如意算盤。他們甚至摸出一條可信的途徑路線。
幾乎一夜之間,田間冒出許多半面墻,雜亂的水泥磚堆在墻頭。白天目標(biāo)太明顯,那條路線附近空無一人。一到晚上他們便默契地活躍起來。但出乎意料的是,上面并未睜只眼閉只眼,而是一通禁令制止了違建。他們的瘋狂很快被澆滅。激情燃燒幾個通宵后,隨即變成死沉的寂靜。那些業(yè)已建好的殘垣斷壁,不論事先是打算搭成牛棚,抑或是建作儲物室,終究沒等來堪以大用的一日,便急匆匆地夭折在荒蕪的田地里。
就是這個時段,鄉(xiāng)民戾氣很盛。因為項目建設(shè)與田土利益的沖突,他們聲勢浩大地糾集在一起,勢要在一條鐵路上雁過拔毛。大車入境引起路面塌陷,一聲炮響將玻璃震裂了??傆忻坎﹣斫疱X的安撫。他們猙獰的嘴臉令我感到陌生。我頓時理解了春聯(lián)背后的意義,更理解了祭祀祖宗的祠堂文化。老百姓靠家規(guī)教訓(xùn)以及鄉(xiāng)規(guī)鄉(xiāng)訓(xùn),憑借著文脈滋養(yǎng)壓制現(xiàn)實主義的欲望。
無心插柳柳成蔭。因為征拆,里村沒有搬出的人家撞了大運。他們隆起的房子墻上被畫上大紅的“拆”字,意味著這家人馬上將成為自由的百萬元戶,這是其他鄉(xiāng)民夢寐以求的判決。許多圍觀的村民開始了連番懊惱,早知道這樣,當(dāng)初不該遷出來。
挖掘機呼呼地開來現(xiàn)場,用臂爪掀開了房子的天靈蓋,緊接著扒下一塊梁,推倒一面墻。四方白壁斷裂成無數(shù)塊磚片,露出了骨肉相連的鋼筋。堅固的房子終于栽倒,地上沉悶地揚起大片灰塵。沒揭掉的獎狀、糊墻用的報紙,以及完好的不銹鋼掛鉤,帶不走的日常全部成了廢墟。并沒有人為此默哀。房子的主人早已搬離此地,了結(jié)了與這方土地的恩怨。他們沉浸在中了彩票大獎的喜悅中,毫不在乎對這些廢墟的虧負。
破陋的房屋被推平后,我望見坡岸斜立的石墻,大概是為防山體滑坡而建。無數(shù)不規(guī)則的石塊,齊整地砌成一個平面,取長補短的技藝讓人贊嘆。我回溯不了這堵石墻的身世,只知如此精干的瓦匠不多,他們要留意粗糙各異的棱角。如何讓每一塊石片恰到好處地派上用場,達成凡人不可企及的和諧處境,是他們砌筑生涯的最高成就。
兩年過去了,這一排房屋,連同搖搖欲墜的山,一齊被火車的鐵輪碾為齏粉。當(dāng)時在沉默中滅亡的廢墟,直到今天才發(fā)出抗議。一列滿載煤炭的火車通過,村莊上空響起低沉的吼。
(選自2024年第1期《四川文學(xué)》)
原刊責(zé)編 "楊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