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論語》里有一段選入今天中學教材的經(jīng)典對話,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孔子問幾位弟子有什么志向,曾皙說:“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痹谀捍簳r節(jié),已經(jīng)穿上春日之服,帶著幾位成年人,再招呼幾個孩童,去沂水里洗洗澡,在舞雩臺上吹吹風,一路上唱著歌回來??鬃硬唤锌?,“吾與點也?!比玛柎海じ瓒?,在中國有著悠久的歷史。暮春時節(jié),青年男女沐浴著春風,行走水畔,抑或追逐打鬧,最后交換手中的花草,在采采春水間約定一生相愛的誓言。這樣簡單而純美的愛情故事,就記錄在中國最古老而優(yōu)美的詩歌典籍《詩經(jīng)》之中。《鄭風·溱洧》便描寫了鄭國的少年少女們,相約在溱水和洧水邊上春游,河水波光蕩漾,女孩子輕輕問男孩子:“陪我去看看呀?”不解風情的男孩子口吐實話:“可是我已經(jīng)看過了呢?!迸⒆又缓糜终f:“那就再去一趟嘛?!辈缓靡馑嫉哪猩@時候終于鼓起了勇氣,帶著女孩子來到岸邊,不一會兒,兩個年輕人就敞開心懷,互相調(diào)笑打鬧起來。臨別之際,男生還要送上獨特的定情信物,“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鄭玄解釋之所以要贈花,是“結(jié)恩情也”。為什么選芍藥呢?原來“藥”字和“約”字同聲,芍藥花就代表著不變的約定。這種約定,大概就是《邶風·擊鼓》中“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之類吧。
三月的水濱聚會,與洗濯去垢、消除不祥的祓禊儀式有關(guān)。《周禮》記載“女巫掌歲時祓除釁浴”,東漢鄭玄注云“歲時祓除,如今三月上巳,如水上之類。釁浴,謂以香熏草藥沐浴”。但對于先秦的青年男女來說,這一時節(jié)無異是最浪漫的情人節(jié)。這種浪漫綿延千年,當我們讀到唐代韋莊的《思帝鄉(xiāng)》中“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v被無情棄,不能羞”這樣的詩句,自然也會會心一笑。
2
在古代所有的春游與愛情的故事中,大概陸游與唐婉的故事最讓人黯然神傷。根據(jù)劉克莊《后村詩話》續(xù)集卷二、周密《齊東野語》卷一及陳鵠《耆舊續(xù)聞》卷十記載,約在紹興十四年(1144年),20歲的陸游娶唐婉為妻。他們本是一對神仙眷侶,“琴瑟甚和,而不當母夫人意”,為陸游母所逼,被迫離異,“既出,而未忍絕,為置別館,時往焉。其姑知而掩之,雖先時挈去,然終不相安。自是恩誼遂絕”。之后唐婉改適趙士程。大約紹興二十五年(1155年),陸游春日出游沈園,見到了唐婉、趙士程夫婦,“唐以語趙,遣致酒肴”,陸游大為傷懷,悵然久之,題壁寫下有名的《釵頭鳳》:“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托。莫!莫!莫!”唐婉后來看到這首詞,又追和一首:“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干,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闌。難!難!難!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秋千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寫出自己的無盡思念,憂思成疾,不久便怏怏而卒。這一年陸游31歲。
20歲的他與唐婉新婚時,曾寫過《菊枕》。淳熙十四年(1187年),63歲的他又采菊做枕,寫了《菊枕》二首,其中有句云“喚回四十三年夢,燈暗無人說斷腸”,又說“人間萬事消磨盡,只有清香似舊年”,所牽掛的正是四十三年前的美好。
而從31歲那次春游偶遇后,春游沈園便成了陸游既魂牽夢縈又卻步不前的一場思念。直到近四十年后,紹熙三年(1192年),68歲的陸游秋日再回沈園,寫下《禹跡寺南有沈氏小園,四十年前嘗題小闋壁間,偶復(fù)一到,而園已易主,刻小闋于石,讀之悵然》:“楓葉初丹槲葉黃,河陽愁鬢怯新霜。林亭感舊空回首,泉路憑誰說斷腸。壞壁醉題塵漠漠,斷云幽夢事茫茫。年來妄念消除盡,回向神龕一炷香?!贝藭r沈園已經(jīng)改換了主人。四十年的生死兩隔,當年酒后醉題的《釵頭鳳》卻又被人刻石留存,年少時候的故事便如同斷云幽夢,無處再話凄涼。清代詩人陳衍評價此詩:“古今斷腸之作,無如此前后三首者。”所謂的前后三首,還有兩首便是陸游慶元五年(1199年)75歲這年的春天,再次春游沈園時寫下的《沈園》二首,其一云:“城上斜陽畫角哀,沈園非復(fù)舊池臺。傷心橋下春波綠,曾是驚鴻照影來?!逼涠疲骸皦魯嘞阆氖辏驁@柳老不吹綿。此山行作稽山土,猶吊遺蹤一泫然。”此時唐婉去世已經(jīng)四十四年,最愛的那個人夢斷香消,沈園也早已人物俱非,但橋下春水,曾是驚鴻照影,映照過她的倩影,卻始終無法被時光抹去。陳衍評價說:“無此絕等傷心之事,亦無此絕等傷心之詩。就百年論,誰愿有此事。就千秋論,不可無此詩。”
開禧元年(1205年),陸游81歲,此時的他已經(jīng)身體孱弱。這年的冬天,他在夢境里又來到了春日的沈園,醒來后寫下了《十二月二日夜夢游沈氏園亭》二首,其一云:“路近城南已怕行,沈家園里更傷情。香穿客袖梅花在,綠蘸寺橋春水生。”其二云:“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見梅花不見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猶鎖壁間塵?!眽衾锼僖淮巫哌^城南小路的春天,梅花開得正好,當年題寫《釵頭鳳》的墨跡在壁間塵土中影影綽綽,卻看不到自己最思念的那個人。
嘉定元年(1208年),84歲的老人或許感到大限將至,最后一次來到沈園,他寫下《春游》四首,最后一首云:“沈家園里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眴柺篱g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對他來說,一生思念恍如白駒過隙,當年唐婉的音容笑貌,宛在眼前。但這一切,只是太匆匆的少年幽夢。這是他為唐婉寫下的最后一首詩。第二年,嘉定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85歲的陸游帶著對唐婉的一生思念,永遠離開了人間。在另一個世界里,或許他們會攜手春游,永不分開。
(編輯 鄭儒鳳 zrf911@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