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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似水流年

        2024-04-12 00:00:00梅森
        散文海外版 2024年2期

        盛夏晚晴,麥子林立在田間,穗頭飽滿,麥芒那么驕傲。

        我們跟失去方向的風穿梭在麥田,風一浪一浪,麻雀落不住腳撲騰著翅膀。父親象征性地在麥田的四周插了幾面旗子,越大的風越帶給孩子們歡喜和奔跑,擔憂的則是一雙混濁的眼睛,一雙粗糙的手護住麥田,那些肆意的風似乎從來不知疲倦。短短幾年,麥垛長滿村莊,燃燒的秸稈里都有麥子的香味,引火燒灶,他們端著搪瓷大碗坐在花墻上數(shù)落星云。

        整個村子的生長都與人有關(guān),放進時間里耕耘,幾乎所有長根的莊稼也如法炮制,漸而成熟。

        當炊煙籠罩天空,我已經(jīng)正式成為一名小學生,我愿意爬上杏樹完成作業(yè);家貓臥在一旁,很難想象它會去做這樣一件無聊的事情,眼球迷離永遠都在困意的路上。大人們會呵斥這種危險的行為,當然包括我的母親,她仰望著樹上的我,像是扼殺一種罪罰。那只貓成了我忠實的朋友,而我們的友誼很短暫,因為那一刻我很孤單,看著它臥著那般愜意心生不滿。我拍了它一巴掌,貓驚愕,一躍而下,我以此認為貓是種不會輕易死亡的動物。

        麥田里有老鼠,它們咬碎麥子的脖頸,一片片麥子就倒下;我們是在收獲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那些老鼠剛滿月的孩子,像一只粉色的小豬。我們尊重生命,但我們引來家貓;我們不允許它們留在麥田里,那會讓農(nóng)戶風霜的臉上失去笑容;我們暫時忘記那些怦怦跳動的心臟,過一段時間那些遺留在田間的種子便會憂心起來。我曾跟父親翻地時翻出老鼠的屋子,滿滿的糧食讓我跟父親吃驚,父親辱罵著這些賊,但我還是看到碼放整齊的麥粒、玉米粒,填滿了寒冷的鼠洞;也曾在鼠洞找到幾根鉛筆頭、橡皮。老鼠們在黑夜里忙碌著,靈巧的身體穿梭于田間、院落,冬天我想瑟瑟發(fā)抖有時候也可以用在老鼠身上。

        我仰著頭,成熟的果實就在離我一拳的盡頭。杏樹跟長在田里的麥子一樣,是盛夏的標配,一塊麥田的田埂上一定長著一棵杏樹,杏樹繁茂,果實頗多,透過樹葉和陽光的間隙,讓我們重新回到天空;有一段時間夢里會飛,學著燕子一樣,俯沖、滑翔、旋轉(zhuǎn),但不知道為什么,后來我失去了這樣的夢,失去了做夢。眩暈常常讓我們失去對生活的正常判斷,我們變得無所依靠,直到自己冒汗的手握住干巴巴的樹干,一顆成熟的杏子掉進麥田壓傷一株麥子,干燥讓成熟加快,麥粒就是這種時刻偷偷遺漏在田間。

        我的口袋里裝滿了事物,是一路見識和收獲。我們把青澀的麥子擼進口袋,還有蒲公英跟甲蟲。我們翻開口袋,把灌漿結(jié)穗的麥粒放進柴火燃燒的灶膛時,麥子噴吐著青澀,失去水分,皮膚皸裂;爐火燃燒時,那種眼神很奇怪,羞澀的肚皮在燃燒的幻影里奔跑,麥子炸裂,香味從腦海盛開。

        父親的懷抱里我們完成生火,母親的敦促下我們將面粉跟水混合。父親的父親如果還活著,一定住在上房里享用著食物,不會餓死,也不會病死,站在綠油油的麥田里時也應當咧著嘴微笑。

        我們學著植物生長,翻開壓在薄膜里的玉米苗。剛開始一定是青黃,還未灌漿結(jié)束的麥子一身戎裝,至于那些掛在枝丫的蘋果,人們喊“生瓜蛋子”。我的皮膚失去水分,胡須開始冒尖,身體發(fā)熱,生長有了痕跡,最后變成一道記憶。我們?nèi)耘f不明白時光雕刻,悻悻而去,仰著頭望向天空,只有飛機和云朵。

        我的眼睛還能看到靈魂時,仍舊是夏天,但我們失去麥田,玉米從土壤里扎下根。祖父裹著一件墨綠色的棉衣,一頂草帽,站在地壟里不說話。我看不見他的臉,我們不說話。很多年以后我將此事告訴母親,她一臉茫然。她說,你太小了,你的眼里還很干凈,你見到親人,這不奇怪,以后你都不會再看到了,永遠。這話不假,我已經(jīng)實驗,同樣的地方,我做著相同的事情,呼吸已經(jīng)很小心,等待祖父的靈魂像是未曾謀面的遇見,雪一樣地融化。我沒見過祖父的青年和壯年,甚至老年也是在一張黑白照片上,他站在麥田里著一件黑色布褂,眼神凝固。他沒有見過我,他的腦海里似乎裝滿了空洞。多少年后我開始追問母親為什么我很小就沒有祖父祖母,母親回答不了我,指向角落的巨大紅木箱子說,那是你祖母的嫁妝,你祖父留下的就剩這棟房子的椽梁了。塵土覆蓋著器物,時間是最古老的事物,像條河,泥沙俱下;它不會等待,你不能駐足在一條河邊,即便是同一個渡口,時間會跟水一樣走遠。

        我們躺在麥田里,依托在一棵棵向日葵下,向日葵巨大的葉子將我們留在陰暗里,伏在地上會聽到遠方轟鳴的火車聲。可我從來沒有坐過,每次趕集我會趴在隧道口看著一節(jié)節(jié)火車隨著鋼軌消失。我屏住呼吸,一閃而過的車廂是光影交錯,沉迷于此,火車是通往遠方的工具,謎一樣的遠方。我們的腦袋里開始有了滾動的輪子,粗具模型的火車總是在夜晚轟轟隆隆駛來。

        一場大雨之后,天氣晴朗,麥田金黃。父親從墻上取下已經(jīng)落滿塵土的鐮刀伏在一塊水磨石上磨刀,一把一把的鐮刀從母親手上遞過,刀刃光亮,一顆顆麥子脆弱。田埂上人們蓄勢待發(fā),我也被編排在隊伍里,陽光刺熱,皮膚被曬爛,麥芒總是會劃傷臉龐。最先敗下來的就是我這樣的頑童,起初的興趣被勞累的現(xiàn)實拉回,一群大人挺不起腰桿,伏在地上掄起銀色的鐮刀;我爬上杏樹,他們遠去的身影逐漸縮小,我捕捉過螞蟻,弱小無助,他們只有一次站起來的時刻,那就是風吹來,他們面對著遠方還未融化的雪峰,扯開頭巾,就那么靜靜地站著。

        父親在麥茬地里走著,憂心忡忡。我們不夠富裕,院子里的青菜似乎總是吃不完,也許我們總是在種青菜。麥客們走了,他們蹬著自行車,又要去下一個地方。他們說新疆地方大,麥田多,我們這里的土地總是一小塊,像褲子上的補丁。我提著籃子去撿麥頭,老鼠開始奔跑,我們彼此追逐著,秸稈戳著老鼠的肚皮,我在想萬一戳破肚皮,那里面一定有許多還未消化的種子。漫山遍野的蒲公英,也有犄角旮旯的麥子從房頂長出。但老鼠終究會鉆進洞,放棄追尋,麥頭仍舊需要被撿起,村里人都知道糧食珍貴。

        麥場的西側(cè)有一棵很老的杏樹,它太老了,樹干皸裂,枝葉稀疏,幾乎結(jié)不出果實。到打場的時候村子的人就聚集在這棵樹下,車輪帶碾著麥粒,麥稈被壓碎,橙黃的麥粒靜靜地躺在土地上,人們沖進麥場,炎熱的天氣凝固著汗水。我遠遠看著一場聲勢浩大的勞動,他們揮動農(nóng)具敲打著麥粒,我會想我們曾是怎樣把一顆種子埋下,除草、施肥、開花、結(jié)果,它的身體里是否流著帶顏色的血液,把時間這樣的因素埋入體內(nèi),知道什么時候成熟,接受多少陽光,熬過六月以后,失去一切再次成為一粒種子,會有遺憾嗎?

        我把雙手握成一個圈,窺探著人群,窺探著沉默的麥粒。我總是想握住它們。

        有一年我們遭受了巨大的雨災,一貫干旱的西北趕上風雨交加的收割季,麥子一片片倒伏,雨水肆意,整個村子除了雨聲風聲,巨大的沉默籠罩在每一個人心口,人們失去了睡眠,連吃飯這樣的事情也變得可有可無。他們沖進雨里,站在田野上看著自己悲痛的麥子。

        我們恐懼這樣的天氣,內(nèi)心慌張,但又能怎樣呢?母親跟我說了好多話,她擔心雨水肆意,最壞的下場就是絕收,這意味著白干,失去收入。夜不能寐,空氣里散發(fā)出潮濕腐敗的霉味,楊木的椽梁上開始滲出水滴,我們被叫醒;甚至老鼠也失去了往日的喧囂,雨繼續(xù)下著。所有人已經(jīng)被這場雨磨滅了耐性,他們睡不著;他們白晝又那么疲倦,依靠著木門看著雨落,院內(nèi)的菜地早已被雨水灌滿,像一個巨大的池塘,給人留下巨大的恐懼,蹚不過一條長滿恐懼的河。巨大的安靜,只有心臟在跳動,我們陷入被動。

        終于,在一天早晨,撥云見日。來不及停留,人們發(fā)了瘋地沖進田野。父親從墻壁上拿下鐮刀,將那些倒伏于地而飽滿的麥子重新收割,一捆一捆的麥子在這天失去生命。接著是難得的好天氣,雨水再也沒有來臨,像是積攢的怨氣全部釋放完畢,麥子被晾曬,數(shù)日的暴曬使它們重新跳回土地。而他們一身的臭汗味,我總是在這樣的時候看不見他們的臉,或者說畏懼看到他們的臉,背影跟遠處的雪峰歸屬同一個方向,是那么純潔的雪,也是那么純粹的人間。他們太累了,他們需要一個房子,蓋著被子睡上一整個冬天。

        麥粒被裝進麻袋,放成垛,存放在耳房。老鼠太多了,我們總是擔心它們會吃掉太多的糧食,輪流察看糧倉成了每晚睡前的必要作業(yè)。這些小東西腿腳輕巧,總是會在夜晚,順著椽梁,頂棚上遛著小步,搬運著一粒粒種子來喂養(yǎng)它們的孩子。我會胡思亂想,老鼠們成群結(jié)隊,像黑色移動的小山撲面而來,我們儲存糧食的屋子會顆粒無存。但是我也會想到其他方面,比如老鼠為什么習慣冒著危險來尋找糧食呢?那么危險,稍不留神可能就會命喪貓口。黑色的夜晚深邃,只有眼睛在動,耳朵在聽,那么靜,那么遙遠,母親告訴我:“你聽,老鼠又來了,這幫賊。”紙做的頂棚上是一陣陣慌忙的步子,那些聲音沉甸甸的。

        木匠出身的父親打得一手好家具,當一些捕鼠夾被安置在各處的墻角時,我們并不奇怪,老鼠可要慘了。饅頭涂滿了香油,有一種極其誘人的香味,晚上,我們睜著眼睛,等待。熟悉的聲音漸而襲來,我們預想老鼠會不會被捕,想它掙扎的樣子。是的,清晨的鼠夾上總有那么幾只,它們已然失去生命,身體僵硬,腦袋被彈簧打碎,絕望和呼吸慢慢消失。

        老鼠怕貓,我們忘了這古老的誓言,如果老鼠還有記憶,一定畏懼那樣的記憶,遍布全身的恐懼。于是,養(yǎng)了一只貓,我們也失去了在夜晚聆聽的習慣,變得很安靜,我們只有眼睛還在動。

        我們要去糧站交糧食了,一隊隊車馬整齊停靠在糧站旁邊的柏油路上,結(jié)實的鐵門上寫著團結(jié)和奮斗。我坐在高高的貨車上張望著隊伍,許多孩子也在張望著,我們彼此打著招呼,我們說著很多奇怪的話用作對比,我甚至站在車上向?qū)Ψ饺瞿颉N覀兂持?,鬧著,并沒有大人制止,只有藍色的天空,只有另外平行的世界,只有跟我一樣的孩子。累了,我們就躺在裝滿麥粒的麻袋上,陽光曬著我們稚氣的臉,安靜,只有安靜;等我們熟睡時,我們就隨著陽光進入云朵,仿佛孩子原本就會飛,只是我們從未真正喚醒這樣的技能,我們失去了想象。

        巨大的垛像巨大的山,糧食就這樣被傳送帶一粒粒馱走,麥粒從山間跌落,一層一層包圍,于是等我睡醒,也置身于一片金黃中。

        我從未見過那么多的糧食,放在那樣金黃的曬場里,奔跑,揮灑著。母親跟父母擔心的糧食危機怎么可能到來呢?不讓一粒麥子遺漏在地里。機器喧囂著,大人們無暇顧及我,我順著曬場的墻根走。我想起許多的談話,全部關(guān)于糧食。倚靠在一棵松樹下,撥弄著落滿一地的松果,螞蟻背著那些種子駛?cè)胂佈ā?/p>

        “雪快要融化了,趕上三月頭,田里的土松了,就該想想種些什么?”“嗯?!?/p>

        “去年,玉米比麥子多種了一畝,麥子不夠吃,玉米就不種了吧!”“嗯?!?/p>

        “我想再去打一份工,該置辦一些新的農(nóng)具了,我們再買一頭小牛吧!”“嗯?!?/p>

        黃昏,他們坐在花墻上就是這樣說的,他們臉上總是洋溢著滿足,“面包會有的,牛奶也會有的?!?/p>

        孩子們剛開始爬樹,后來就順著墻根走,接著他們爬上房頂從上面學著鳥跳下來,后來他們越長越大,逐漸失去了這種令人驚慌的勇氣。村子的樹也在生長,我無法洞悉,它們太沉默了,我們沒法對一件沉默的事情做出決定,就讓它跟那些風一起走吧,枝枝蔓蔓都有風的影子。我們一夜長大,都沒有胡須,那么多泥塑的房子又老又舊,仍舊裝滿了一個家庭。

        我們的家開始有了呼吸,那么劇烈,長了翅膀和羽翼。父親將青草和捆好的麥稈堆滿了倉庫,水缸也灌滿了水;母親做好一雙雙布鞋,讓我跟父親體體面面。那頭牛哼哼著,或者埋頭啃食著秸稈,它總是挑剔,排著順序進食,先是夏季的草,然后是秋季,最后才是儲草。但是它從來不會惹麻煩,它安靜,安靜得只能做一頭牛。牛是任勞任怨的動物。

        我跟著牛,去到原野,但我大多時刻都是跟在父親的犁鏵后,看著父親和新鮮的土壤露出后背。父親總是聲嘶力竭地吶喊,牛喘著粗氣,但是他從來不會拿鞭子甩打牛的脊背,而是甩一個炸響,牛用盡力氣努力著。我很小心地看著,沉默著,我什么也做不到,只是待父親喝茶的工夫,我已經(jīng)拔好一捆苜蓿草讓牛吃掉。很快父親跟牛又投入耕作中,他扶好鐵犁,大吼一聲,牛重新蓄力,它的雙腿緊繃,陷入土地。我失去聲音和目光。我坐在一塊干凈的石頭上看著牛吃草,也學著它的樣子吃草。父親說牛有四個胃,可是消化不了,所以??偸且蛔炷拥胤雌c。翻出的新鮮土壤里有一股潮濕的土腥味,蚯蚓鮮紅的軀干上還有水分。很多年以后,我們有了機器工作,濃重的黑煙從機器的喉嚨里噴出,沒有了父親和牛的喊叫。我們失去了會耕地的牛,如今它們被圈起來,徹底失去了自由,它們叫著,失去了聲嘶,再沒了亢奮。

        整個世界慢下來的時候,我的耳邊又開始聽到一些聲音。父親失去了高度,眼睛混濁,他沒有學會抽煙;母親再也不用做許多布鞋,各式各樣的鞋子占滿貨架。我們像是被時間丟失了一段,我們只有跑才趕上一些差距,但是日子并沒有減少,我們一年只種一茬莊稼。

        母親做飯時,我點燃灶膛的火。關(guān)于對火的認識我會說,熾熱的心裝滿了對抗恐懼的勇氣,飯菜被燒熟,水被融化,而枯枝敗葉燃燒以后只留下灰燼。但是被火燒過的灰燼是有溫度的。父親告訴我,灰燼撒進土壤,種子會感受到溫暖,才有力氣發(fā)芽頂出土地。灰燼也撒在牛棚,是為了吸取潮濕的水分,讓牛住得舒服一點兒。

        一個上午,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影子已經(jīng)可以夠到門框。蜜蜂修好了被我捅壞的巢穴,蜜蜂失去記憶,它們自由飛出,它們忘了一張臉在某一刻捅壞它們的巢穴;它們驚慌,它們飛向我,但我沖進一場雨中,看著它們被打濕,慘敗的樣子時,我的腦袋嗡嗡作響,好像并不快樂。

        我們?nèi)ツシ荒ッ?,機器里就流出白花花的面粉。我們將新收的麥子送到遠方的磨坊,磨坊的主人是一個四十多歲的男人,他沉穩(wěn)地將一袋一袋的種子扛到屋里放下,拿出口袋里的小本子記下數(shù)量和日期,讓我們?nèi)煲院笤賮怼?/p>

        那三天,種子需要被淘洗,晾干,重新封塑,身體變得柔軟。

        當我們重新站在磨坊時,機器巨大的轟鳴聲開始響起,種子被機器吃掉,我們什么也聽不到,我們也看不到怎樣運作,面粉像雪花一樣落下,以后,將被制成食物來裝滿肚子。我注意到一件事,磨坊的主人一定會在面袋中抓上一把用心聞聞,然后告訴母親面粉的好壞。我也如此照做,卻發(fā)現(xiàn)面粉索然無味,我聞不到它的芬芳,甚至不能大口呼吸,細碎的面粉會嗆入口腔,令人干咳;甚至開始覺得這個時候它依舊沒有成熟,被高溫炙烤,將最后的水分逐一排出體外。我們用另外一種期待食以果腹,我們回想麥子短暫的一生,參與其中,我們在田埂上與之遙遙相望,每一個麥穗里都有一雙眼睛,是飽滿和期待。

        母親和我一起干活兒時,只感覺到面粉厚實緊致,我撐著口袋,母親拿著面勺。只有坐在裝滿貨物的車子上我才會哈哈大笑,因為我不用出力,只需享受路旁的事物流動,但母親總會喝止我這種瘋狂行為。我靜靜地坐在手拉車上,看著她靜靜的背影,遠方的山巒起伏,那些灌溉麥子的水源就是從那里來的。

        我開始做夢,總是浮在空中,地面變得綿軟,麥子開始說話,它們長成人形,它們幫著人們收割麥子時,它們從不說話。麥田里的父親和母親,他們戴著一頂枯黃的帽子,那帽子可能隨時會被風吹走。牛躺在地上嚼著水草,成捆的麥子壘得越來越高,幾乎把我們雙方從視線里隔開。麥田看不到盡頭,只有麥稈被割斷的碎裂聲,我想推開阻擋,卻陷入了流淌。

        黑暗重新籠罩大地,我們的房子里點上昏黃的燈光。

        冬天進入時,只隔了一天。村莊被世界遺棄。夜晚除了星空,就剩下零散的狗吠,我們迎來了一場雪。真正認真看一場雪落,傍晚,雪就擦黑而入。父親取好燃燒的煤炭,聚在鮮紅的爐火旁,母親很喜歡跟我講過去的事。但我總?cè)滩蛔「粢欢螘r間去看,北風呼嘯,世界那么快變白了,沒有摻雜,一切形狀都被掩蓋,連狗吠也失去。我闖進這雪白,雪落在臉和眼睛上,身體已經(jīng)不懼寒冷,只有自己規(guī)劃著腳印。漫天的雪花涌來,沖向自己,天空是一場巨大的茫白,我們閉上眼,飛到自己深處的靈魂。

        父親從晨曦歸來,晨曦里有溫暖的顏色。他一手挽著一只凍僵的兔子,向我跟母親炫耀,一手咬碎冰冷的手套。我請求父親下次也帶著我,于是我們趁夜撒下糧食,做好陷阱。也有一些時候我們什么也沒有收獲,只有麻雀知道,它們都有圓滾滾的肚子。

        我們練習生活,已然學會了生存。

        我們的貓平白無故地失蹤了,母親擔心老鼠咬斷了它的脖子。畢竟,它太老了,就像一根蘆葦,在風里白了頭,彎了腰。貓老了,一半時間都蜷縮在墻角發(fā)呆,午后,夕陽融化了琥珀,松香滲透了世界,母雞悠閑地在菜地里探尋著食物,唧唧咕咕。

        貓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干癟得已經(jīng)不成樣子,除了毛發(fā)。我把它埋進麥田,土壤會掩蓋它,我想也許只有老鼠會覺得這是一種恐懼。很多時候,我們下地干活兒,我都會記起那個地方,一遍遍告訴母親貓埋在那里,土地肥沃,玉米很是粗壯。

        我們沒有了貓,唯一的貓。時代繼續(xù)推進,好多事物開始消失不見,貓越來越多,老鼠開始不見,但我知道田里有一只貓和許多老鼠的靈魂,水草豐茂。有時,我會爬上余暉頹圮的泥墻發(fā)呆,麥田泛著霞光,風總是會輕輕吹過。我肆意想象,成為風,成為一株麥子,成為游蕩的靈魂。我們躲在房梁上窺探著熟睡的人群;我們開始變得躡手躡腳,香爐依舊擺放很整齊;灰白的照片上祖父目視遠方,黑色的布褂和凝固的目光;墻角隱藏著一只蜘蛛,不久它又為遠去的時光織上一網(wǎng)。

        村莊寧靜,死亡從疼痛開始,白色的蘆花將田野覆滿。他們總是會仰望天空,沒有流云的天空很是空洞,即便藍,卻泛出孤獨,那是怎樣的一種分量壓在身體之上。母親說,逝去的人會變輕。

        父親打開了他的工具箱,鐵銹讓諸多事物都有了過去的痕跡。他正伏在磨刀石上,弓腰努力把鋸齒打磨,來回比畫著,盡管我知道動作已有些生疏。陽光下他奮力的樣子跟尖銳的摩擦聲混合著,我趴在窗前望著,動作映入眼簾,聲音灌進我昏沉的腦袋。金屬撕裂聲,那些機械的動作,成了一種敏感揮之不去。我相信小村莊的人們都聽到了,就像我也會聽到別人家的,就像麥熟時刻,他們總是不約而同地站在麥田里。人們蜷縮在雨季,像執(zhí)行一道命令,沒有目送,也沒有聲音。父親背上他的工具箱,背上行囊。

        九月,我們慢下來,鄉(xiāng)村的黃昏總?cè)菀讘涯睢D赣H背了一捆麥秸引火燒飯,她告訴我,今天吃臊子面。我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吃過了,我們被時間慣壞的胃很容易挑剔,煙氣和熱氣散得滿屋子都是。煙悄悄溜走,我們端上飯菜圍在一張桌子前,沒有人開口,只有筷子敲打碗底的清脆。

        我們生煙驅(qū)趕蚊蟲,七嘴八舌的鄉(xiāng)親開始聚集,熱鬧從一盆嗆人的煙火開始。形形色色的故事一個接一個,從前的人們是怎樣討生活,是怎樣的艱辛,我們從未見過的二舅爺是怎樣掉入冰窟窿淹死。他們嘆息生活不易,但我聽得很有滋味,我甚至會把這些事情寫進作文。說完,他們就聽戲,可我一句也聽不懂,那是一種撕心裂肺的吶喊,我盯著天空,我又想起姨娘給我講的故事,月亮上的吳剛在一直砍桂樹,集中精力盯著月亮,好像真的有那樣的人存在,深信不疑。

        當我把最后一本小學課本收好,膝蓋上的疤還沒有長好;我忘了拍畢業(yè)留念,我忘了買一包火柴,也忘了我埋下的寶貝是否落地生根。那天,意識和行為逐漸統(tǒng)一,另外的意識空間被我發(fā)掘,云是憂愁的,只有一朵時。當然我不知道彼時的片段,現(xiàn)在在某個時間點上重復,盡管我們極力想恢復記憶,但是我們的腦袋有限,把那些重復的東西固化。可是卻忘了很多細微的東西,艱難穿越過往。我開始沉迷于那些塵埃,剝開一粒塵,尋找真相。

        (選自2023年第12期《文學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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