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九六八年。
春節(jié)一過,我們剛剛換上軍裝的五百名新兵在家鄉(xiāng)父老戀戀不舍的目光中,乘坐一列黑色悶罐車徐徐駛出山西忻州車站,經(jīng)大同、包頭、蘭州、武威、張掖、嘉峪關(guān)一直西行。途中,我們除了下車吃飯時可以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外面陌生的世界,平常的活動空間都在車廂里,包括解小手都在門縫里輪著解。高大的鐵門只有一條窄縫,人站在那兒必須騰出一只手來攥緊鐵環(huán)。風(fēng)特別大,加上火車晃動厲害,尿從門縫吹進來,漸漸凍成一個發(fā)黃的冰疙瘩,一天比一天大。車?yán)餂]有采暖設(shè)備。幸好人多,都戴著大頭帽,穿著大頭鞋,身上裹著皮大衣,要不然非凍死不可。不過,大家都年輕,又是第一次離家出遠(yuǎn)門,見什么都感到新鮮。特別是天亮的時候,都爭著搶著輪著扒在門邊看外面的風(fēng)景。也有的人離家才幾天,就想家想得哭鼻子。帶兵的班長、排長擔(dān)心出事,組織大家一起唱歌、學(xué)習(xí),分散注意力。我是其中最聽話,也是最遵守紀(jì)律的一個,并鼓勵大家聽班長的話。班長見我這樣支持他,樂了,當(dāng)即就封了我個副班長。
一周后,火車到達新疆吐魯番(大河沿)站。
云天萬里,駝鈴叮當(dāng),新疆好大好新鮮哪!
但這里還不是目的地。在大河沿兵站稍事休息,我們又轉(zhuǎn)乘部隊的解放牌大卡車?yán)^續(xù)前進。在天山深處,戈壁灘上又顛簸了七八個小時,黃昏時分才到達我們的部隊所在地——馬蘭。一路上的風(fēng)景全是天空、大山、戈壁和地平線。當(dāng)時,我們這些來自內(nèi)地的新兵感覺就像走到了蒼茫的天邊,誰都不曾想到在西部羅布泊這樣的“死亡之?!边€有這么一座漂亮的小城,而且還有“馬蘭”這么個美麗的名字。
在馬蘭扎營后,我們這些從農(nóng)村來的新兵蛋子才漸漸知道新疆是我國最大的省區(qū),天山山脈橫亙中間,南北為有名的昆侖山和阿爾泰山。三山之間還夾著準(zhǔn)噶爾塔里木兩大盆地,塔里木盆地中部有我國第一大沙漠塔克拉瑪干沙漠,塔里木河則是我國最長的內(nèi)陸河。不久,又知道了發(fā)生在這片神奇土地上的許多故事。
一九六四年金秋的某一天,雷電中,一朵淡紫色的蘑菇云從這里騰空而起,立刻撼動了整個世界。在當(dāng)時和平與戰(zhàn)爭的緊張對峙中,這一驚天巨響無疑是中國對人類最有力的和平宣言。
馬蘭是我國唯一的核武器試驗基地。在這里當(dāng)兵,從事世界上最輝煌、最神圣的事業(yè),那是足以叫人光榮一輩子的。
新兵集訓(xùn)后,我被分配在后勤部汽車隊。有過當(dāng)兵經(jīng)歷的人都知道,新兵集訓(xùn)是很艱苦的。不想,駕駛員培訓(xùn)比新兵集訓(xùn)更叫人吃不消。教練是山東籍志愿兵,個頭大,嗓門粗,對我們非常嚴(yán)格。他說,你們選擇了當(dāng)兵就等于選擇了吃苦,而大漠戈壁上的兵一旦選擇了汽車兵,那就更是苦上加苦。在整個訓(xùn)練中,我們一個個都咬著牙適應(yīng)。汗水流在臉上,眼淚卻悄悄往心里流。教練車上都裝著起動機,也就是馬達,可每次發(fā)動車教練都讓我們搖車,甚至故意滅掉點火開關(guān)讓我們空搖,嘩嘩嘩嘩搖得渾身出汗,氣都換不上來了,還得搖。有時教練還故意在水里、泥里把車子熄了火讓我們下去搖。最要命的是限時換輪胎、換鋼板。有時在烈日下,有時在暴雨中,在我們毫無思想準(zhǔn)備的情況下,教練一聲令下,我們就必須在限定時間內(nèi)完成任務(wù)。更換解放牌汽車的鋼板、輪胎,在一般情況下絕不是一個人干的活兒,可教練要求我們必須一個人完成。當(dāng)時那個急,那個累,眼珠子都快要蹦出來了。
我們心里也不滿教練,嫌他嚴(yán)格得不近人情,但我們敢怒不敢言,火氣只能憋在心里。不過,事后我們還是非常感激他的,經(jīng)他培訓(xùn)出來的駕駛員不僅技術(shù)精湛,而且作風(fēng)過硬,在整個后勤機關(guān)很有名。
馬蘭有兩個汽車團,大量的物資運輸全靠他們。我們后勤車隊的任務(wù)主要是保障后勤機關(guān)的軍需和生活。因此,單車執(zhí)行任務(wù)的時候很多。
我第一次單獨執(zhí)行任務(wù)是為天山深處的一個兵站送食品,有三百多公里路程。接收任務(wù)后好激動,我終于可以擺脫教練,單獨駕駛著汽車在藍(lán)天白云下自由行駛了。
我駕駛著解放牌大卡車在天山深處的公路上飛馳。我不喜歡走筆直的公路,覺得死板而乏味,喜歡在山里繞來繞去,轉(zhuǎn)一道彎子一處景,這才新鮮有趣。
突然,我被停在公路上的幾十輛車子堵住了去路,我和跟車的兵站徐站長趕緊下車,跑到前面去偵察。原來是頭天暴雨導(dǎo)致的山洪沖毀了橋梁,現(xiàn)在汽車要想通過只有走便道。可是便道太危險,說是便道,其實只是一條窄而陡峭的山巖,剛才已經(jīng)有兩輛汽車翻進溝里,司機被送往前方醫(yī)院。
公路上堵的車越來越多,司機們有的跑到前面去看路,有的聚在路旁抽煙、罵娘。其間,已經(jīng)有幾輛地方汽車調(diào)頭往回返,油門轟得老大,喇叭不停地鳴叫。
“我們怎么辦?”我問徐站長。
徐站長猶豫了一下,接著說:“我們沒有退路,因為兵站急等著這批食品,不及時運到,我們沒法向戰(zhàn)士交代?!?/p>
當(dāng)時,徐站長還不知道我剛剛離開師傅,第一次單獨行車,對我的駕駛技術(shù)并不了解,可我知道自己確實不行。甭說過這樣的險道,就是平路上行駛,有經(jīng)驗的師傅也能看出破綻來??稍谶@時候,面對徐站長,我還能說什么呢?我說:“好!那我們就過去!”
前面又有幾輛車子打了退堂鼓,調(diào)頭沿原路返回去了。
我斗膽跟著前面一輛京吉普緩緩駛上拐向便道的橋頭。這地方站著許多人,空地上堆著各種各樣的貨物,亂糟糟,鬧哄哄?,F(xiàn)場由兩名地方交警和幾位部隊首長聯(lián)合指揮。根據(jù)這里的臨時規(guī)定,汽車通過便道時客車不許載人,貨車不許載貨,只允許駕駛員一個人開著空車過,以防不測。待汽車安全通過便道后,車上下來的人再自己走過去,卸下的貨由小平車搬運過去,裝上車。
駛上橋頭,我更清楚地看到了從這條便道上翻進溝底的那兩輛地方車,一輛四輪朝天,一輛駕駛室和車廂分了家,慘不忍睹。
我害怕了,手心立刻沁出汗水來。恰在這時,兩位參加現(xiàn)場指揮的部隊首長走過來,其中一位問道:“哪個部隊的?去什么地方?”我如實回答他。他看看車號,看看我,又問:“有把握安全通過便道嗎?如果沒有把握,就在這里調(diào)頭,返回去!”
我至今都搞不明白,當(dāng)時哪兒來那么大勇氣。我向首長敬了個軍禮,口氣異常堅決地報告:“請首長放心,我保證安全通過!”
按照現(xiàn)場規(guī)定,把車上的食品全部卸掉之后,我甚至有點悲壯意味地駕駛著車子緩緩駛向便道。剛駛出十幾米遠(yuǎn),徐站長趁指揮人員不備,突然猴子似的躥進了駕駛室,低聲卻又十分果斷地說:“我必須陪你走過這段險道,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
“不行!”我說,“這很危險?!表槃莅阉话淹葡氯ィ芭尽钡仃P(guān)上車門。剎那間,我看見徐站長眼里溢出淚水。他后退幾步,又匆匆跑前來揮手對我說:“小田同志,我絕對相信你的駕駛技術(shù)!”
我小心翼翼駕駛著車子在周圍上百號人的目光注視下緩緩拐向山巖,駛上便道。當(dāng)時,感覺就像一只小瓢蟲爬行在長長的葉脈上……
車子駛過便道,剛剛在大橋另一端的公路上停穩(wěn),徐站長就從后面大呼小叫地追上來,他激動萬分地一步跨上足踏板,伸手朝駕駛室里的我使勁擂了祝賀的一拳頭。這一拳頭用力過猛,打得我左邊膀子疼了好幾天。50多年過去了,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現(xiàn)在還有點后怕。那可真是蒼天庇佑我。從此以后,我本來就無畏、自信的性格中便多了兩只冒險與挑戰(zhàn)的翅膀。
這件事被徐站長匯報給車隊首長,車隊首長在會上一張揚,消息很快傳遍了整個后勤機關(guān)。
不久,部隊從我們車隊選了一批駕駛員充實各個兵站,去大河沿和托克遜兵站的很多,去烏魯木齊的最少,只有我一個。
烏魯木齊辦事處的性質(zhì)雖然跟兵站差不多,但無論規(guī)格還是規(guī)模都比一般兵站大得多,條件也好得多。對內(nèi)對外都不叫兵站,叫八○二三部隊駐烏魯木齊辦事處。我去的時候辦事處還在解放南路,地勢很高,站在辦事處門口可以看到前面碧綠的紅衛(wèi)兵水庫。往遠(yuǎn)看,隱約可見著名的新疆電影制片廠和以俄式建筑為主格調(diào)的新疆大學(xué)。第二年,辦事處又遷到了火車站旁邊的長江路口,這里的條件更好。假如不出車,外邊下三天雨我們也不會知道,因為在功能齊全的大樓里完全可以滿足大家生活中的一切需要。
在烏魯木齊,我開車執(zhí)行運輸任務(wù)最多的地方是去馬蘭,可我更想去石河子、克拉瑪依、伊寧、喀什、和田、吐魯番和哈密這些各具特色的地方執(zhí)行任務(wù)。所以辦事處條件再好,烏魯木齊城市再美麗,也拴不住我想飛的心。一般說來,接受任務(wù)的時候是我最高興的時候,而接受長途運輸任務(wù),特別是去我還沒有去過的陌生地方,更叫我開心和激動。
一九七0年“八一”前夕,我奉命去吐魯番拉葡萄和哈密瓜,與我同去的還有辦事處一位姓石的事務(wù)長。
葡萄溝是多么令人神往的地方!在我的記憶中,“葡萄溝”這三個字還是念小學(xué)的時候,就跟北京、天安門一起刻印在我心里了。那里的風(fēng)光想一想就會感覺出它的美麗和甜蜜來。吐魯番盆地低于海平面一百五十四米,是全國陸地最低的地方,又是全國夏季最炎熱的地方,傳說中午的太陽能把石頭烤化。除此之外,吐魯番還是古絲綢之路上的重鎮(zhèn),那里還有神話故事《西游記》中描寫的火焰山。
單獨駕駛汽車去這個地方執(zhí)行任務(wù),我甭提多高興了。
從烏魯木齊到吐魯番一百八十二公里,途經(jīng)柴窩堡和達坂城。公路一直在天山腳下延伸,穿行。汽車一出烏魯木齊,視野便開闊起來,廣袤的戈壁灘上幾座高高的風(fēng)車在藍(lán)天白云下悠悠地旋轉(zhuǎn)。更遠(yuǎn)處,天山山頂已有皚皚白雪。
汽車過柴窩堡,再東行不遠(yuǎn)便到了新疆著名的鹽湖,白花花孤零零鑲嵌在戈壁灘上,一汪碧水的四周全是潔白的鹽殼,遠(yuǎn)遠(yuǎn)望去宛若一幅美麗的畫。再東行就到了達坂城,到了達坂城就想起了《達坂城的姑娘》這首歌。當(dāng)時沒人敢唱這首歌,寫這首歌的王洛賓更是鮮為人知,直到一九九二年,王洛賓已七十九歲時才首次由中央電視臺向社會介紹,這之后不少人才恍然大悟,原來那傳唱了將近半個世紀(jì)的名曲,竟然是出自這個本地的白胡子老頭兒。
在新疆行車,視野中很少見到綠色,也很少見到人影。大漠與戈壁就像一張皺巴巴一直平鋪到天邊的土黃色包裝紙,而位于吐魯番的葡萄溝則是從這張紙上涌出來的一股清泉和一片水靈靈的濃綠。只是它深藏在戈壁的皺褶里,內(nèi)地人很少接近它,就連新疆本土人接觸的機會也很少。
葡萄溝位于吐魯番縣城東北角,是火焰山西段的一條溝谷,八千余米的溝內(nèi)泉水潺潺,綠蔭遮天。這里的景色著實讓人陶醉。
那天,我一生一世都無法忘記。即使是五十多年后的今天,我仍然可以回想起那一天平躺在葡萄架下,像嬰兒的嘴巴觸摸媽媽的奶頭那樣,脖子一伸就吃到葡萄的情景,仍然可以感覺到沾在唇上、手上那種黏糊糊的甜蜜來。
如今葡萄品種經(jīng)過改良,新疆葡萄溝有的幾乎在全國各地都有了,可在古代只有吐魯番地區(qū)獨有。大約到了唐代初年,吐魯番的馬奶子葡萄被引進中原,之后內(nèi)地才陸續(xù)出現(xiàn)了葡萄。應(yīng)該說,吐魯番是中國的葡萄之源。
還有新疆的哈密瓜,真是奇了。瓜地尚未打聽清楚在什么地方,瓜的濃濃香味便在周圍彌漫開了。八一前后正是哈密瓜熟透的時候。在新疆,哈密瓜除了哈密地區(qū),其他地方也種,吐魯番就種得很多。這種瓜葉子很小,藤也很細(xì),但瓜卻長得很大,一個挨一個,一片連一片,使人極易想到河床里大水過后裸露出來的鵝卵石,只是那個頭要比鵝卵石大出許多倍。
太陽很毒,離開葡萄溝之后,周圍再沒有一點兒遮陽的地方。在烈日照耀下,自東而西的火焰山山體赤褐色砂巖熠熠閃光,熾熱的氣流滾滾上升,看去似有萬道烈火在熊熊燃燒。哈密瓜地里,頭戴小花帽的維吾爾大叔見我們的汽車開進瓜地,既不打聽我們拉多少,也不談?wù)搩r錢,只是挑大個的瓜一個接一個,一筐接一筐往汽車下一片小小的蔭涼處運,而后殺開,切成條催我們多吃點。此地含沙土壤和日照干旱使這里的哈密瓜在生長過程中釀就一種獨特的香甜。我們自然也不客氣,吃得滿口滿臉滿手甘甜,吃得回腸蕩氣,肚子滾圓。
這些年國家經(jīng)濟搞活了,流通順暢了,在內(nèi)地的一般城市,甚至在一些鄉(xiāng)鎮(zhèn)的集市上都可以看到貼了精美商標(biāo)的新疆哈密瓜,和頭戴小花帽推小車沿街叫賣葡萄干的維吾爾大叔??稍谀切┠?,內(nèi)地根本見不到、吃不上這些好東西。
那天,我開著滿載葡萄和哈密瓜的解放牌卡車駛出吐魯番縣城的時候,太陽已經(jīng)西沉。事實上,我們的汽車在兩個小時之前就已經(jīng)裝好,只是因為氣溫太高沒敢上路。在這樣的氣溫下行車,走不了多遠(yuǎn)水箱就會開鍋。人受不了,機器也受不了。
途中,石事務(wù)長擔(dān)心我打瞌睡,不停地跟我說話,給我講故事。其實我才不會瞌睡呢,我的心還沉浸在剛剛離開的葡萄溝和哈密瓜地里。
天上,白云朵朵,西邊的一群已被夕陽勾上炫目的金邊。
車子開得很快,如同我歡快的心情。
不想,很快就出事了,出大事了。
汽車駛進一條干河床的時候,上游的洪水突然野馬一般呼嘯著,狂卷著沖下來。倒退已經(jīng)來不及了,我心里著急,加大油門拼命往前沖。瞬間,帶著濃濃土腥氣的洪水便溢滿了幾十米寬的干河床。
我開著車子在洪水中顛簸著前進。車輪沖起的洪水像兩只巨大的翅膀。前輪已經(jīng)上岸,誰知由于坡度太大,后輪在水里被絆住,車子突然動不了了。
洪水越來越大,巨大的沖擊撞得汽車直搖晃。
駕駛室里,我和石事務(wù)長嚇得臉色蒼白,傻了一般。
河畔站著五個維吾爾族年輕人,兩男三女。他們雙手在空中揮舞著,用漢語催促我們趕緊棄車上岸:“快!快上來呀!你們現(xiàn)在太危險,車一翻,人就沒命了!”
我和石事務(wù)長下車后,赤著腳在洪水中認(rèn)真觀察了一番水勢,又鉆進車底下看了看陷入泥漿的兩個后輪,發(fā)現(xiàn)車身雖然有點傾斜,但一時半會兒翻車的可能性還不大。商量了一下,決定一起上車卸瓜。
“朋友們,請幫幫忙,過來接瓜!”我在車上大聲向岸上的年輕人求援。洪水咆哮著,怕他們聽不見,石事務(wù)長兩手?jǐn)R嘴巴上當(dāng)喇叭又喊起來。
岸上的年輕人馬上湊過來,其中兩個小伙子已挽起褲腿站在了水中:“解放軍同志,機靈點!”
三個姑娘一邊向洪水中的汽車靠近,一邊大聲喊:“萬一出現(xiàn)危險,就趕緊跳車!”
葡萄在筐子里裝著,不好搬動。哈密瓜裝在車廂的后半部分,這么好的瓜就快吃到嘴頭上了,讓水沖走真是太可惜?;艁y中,我和石事務(wù)長從車上往下扔,小伙子姑娘們在岸上接。后來,兩個小伙子也蹚著水上了車,岸上接瓜的就剩下三個姑娘。她們力氣小,又不敢往前靠,有的接住了,有的接不住,瓜掉地上摔碎了,瓜瓤金紅,瓜香四溢……
不大工夫,汽車前輪也陷入水中,汽車離地面越來越遠(yuǎn)。車上的瓜沒法卸了,剛剛卸下的幾十個也被洪水沖走了。水中的汽車開始搖晃起來,隨時都有被洪水掀翻的可能,岸上的姑娘們尖聲喊著,哭著叫我們趕緊跳車。
大家跳下汽車后,我又不顧石事務(wù)長的阻攔,涉水撲進駕駛室里從座位底下?lián)尵瘸鰩讟恿闩浼凸ぞ邅?。有輪胎套管、千斤頂、橡皮管,還有起子、扳手等??傊@時候是什么也顧不得了,抓住什么算什么。
想到與我風(fēng)雨同舟,相依相伴的汽車馬上就要被洪水掀翻,沖走,離我而去,我的心情就像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親密戰(zhàn)友將要犧牲掉一樣難過。當(dāng)我又一次冒險上車搶救幾個備用火花塞和火補膠的時候,石事務(wù)長粗壯的大手把我抓住了:“你!不要命了!”我鼻子一酸差點沒哭出聲來。
這時候,晚霞退去,天已黑下來。
面對眼前滔滔洪水和水中搖來晃去的汽車,我們大家都束手無策。
時間一分一分地過去,漸漸地水小了,退了。
謝天謝地,我的汽車在水里移動了位置,但最終沒有被洪水掀翻,仍然在洪水中堅強地挺立著。
黑暗中,我們狂歡起來。軍也罷,民也罷,都是年輕人,又一起親眼看到了這場幸免的災(zāi)難,我們馬上變得親密無間。
交談中方知這五個維吾爾族青年都是附近一家大型園藝場的職工,其中一位名叫古麗的姑娘還是場里有名的園藝師。今天,他們是利用星期日休息,結(jié)伴專程去吐魯番逛街的。他們說,近幾年這條干河床經(jīng)常在天晴的時候發(fā)洪水,弄得人防不勝防。
狂歡過后,我們開始研究下一步工作。汽車機器里進了水,已經(jīng)發(fā)動不了了,路上黑漆漆,既沒走動的人影、燈影,也沒有車影,想等車?yán)?、等人推根本不可能。我們現(xiàn)有的七個人試著下水推了好久,弄了一身一臉泥漿,車卻紋絲不動。
這時候古麗燈一般的大眼睛一亮,突然想起場里的鏈軌拖拉機。她說,這家伙雖然走得慢,可勁兒大,一定能夠把汽車拽上岸來。說完當(dāng)即指派兩個小伙子跑步回場里叫去。兩個小伙子已經(jīng)跑出很遠(yuǎn)了,古麗還在吩咐:“萬一司機不在場里,也要想盡一切辦法找到他。”兩個小伙子一邊跑一邊扭回頭來說:“放心好了,我倆有的是辦法。你們現(xiàn)在快把包里的東西拿出來,讓解放軍同志吃點,先壓壓饑!”
雖是吐魯番一年中最熱的季節(jié),可這時候因為洪水、黑夜和饑餓的襲擊,我們大家都冷得直打哆嗦。
子夜時分,我的汽車才被那輛救命的鏈軌拖拉機從洪水中拖上岸來,又突突突突地拖回園藝場。
車停好后,我們被熱情的主人請進一間女工宿舍。我和石事務(wù)長剛剛洗過臉,洗過腳,三個姑娘已經(jīng)在伙房親手做好了熱騰騰的羊肉面。吃飽喝足,朋友們又陪我們返回屋里聊了一會兒。臨走時,古麗對我和石事務(wù)長說:“今晚你倆就住這屋好了,這是我和我們技術(shù)員的屋,她今早回烏魯木齊去了,正好你倆住。”說完,把上面的床單和枕巾拿掉,從木箱里又取出兩套新的鋪上,撫平。
“那你呢?”我和石事務(wù)長都有點發(fā)愣,“你睡哪兒呀?”
“我去別的屋,園藝場有的是屋?!闭f完,留一個甜甜的笑,閃出屋子。
屋子不算大,可干凈得一塵不染。屋里的氣味很好聞,是那種令人心曠神怡的溫馨氣味。盡管石事務(wù)長表面上還是那樣一本正經(jīng),可他還是禁不住贊嘆:“園藝場這幾位朋友真好!”
躺在床上,我們先是商量天亮以后怎樣向部隊領(lǐng)導(dǎo)匯報今天的事,討論車上裝著的葡萄和哈密瓜。接著,就把話題扯到了園藝場幾位朋友身上。兩個人聊得熱火朝天。也許是太晚了,也許是太累了,聊著聊著,眼睛一閉睡著了。
一覺醒來,天已大亮,我們趕緊去外邊看車。不想,頭天晚上被洪水和泥漿弄得面目全非的汽車一夜之間竟然神奇地恢復(fù)了真面目。全車,包括車廂板和車大梁都被清洗擦拭得干干凈凈。一打聽,原來正是古麗她們和新加盟的一伙工人干的。他們拉出電線,裝上電燈,找來水桶、臉盆和抹布,整整干了一個通宵。
我和石事務(wù)長被感動得眼淚汪汪。
臨別時,本想再見見他們,可他們已經(jīng)出工,奔很遠(yuǎn)的果園摘蘋果去了。
(選自2023年第6期《黃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