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去有三代人,由三代的神管著。
第一代神所管的人有現(xiàn)代人的九倍高,牙齒有九個手指寬,腳有九拃長。
那代地殼是木頭做的。
地火上去,地殼燒毀,天翻地覆,那一代人都死光了。
第二代神所管的人有現(xiàn)代人的三倍高,牙齒有三指寬,腳有三拃長。
那代地殼是鐵做的。
鐵生銹,地殼穩(wěn)不住,天翻地覆,那一代人也都死了。
第三代,神是東巴協(xié)日,他所管的人就如現(xiàn)代人那樣高,牙齒是一指寬,腳如現(xiàn)代人的一拃長。
這時地殼是石頭做的。
這樣地殼穩(wěn)住,人類也就生存下來了。
——羌族古歌《尼薩》
人類學家王明珂在《尋羌》一書的開頭提到在松潘大爾邊溝聽老人唱羌族古歌《尼薩》的情形,那時候是二○○八年十二月,波及四邊的汶川大地震剛過去半年,與災區(qū)重建并行的是對羌族文化的搶救工作?!赌崴_》講的是開天辟地的過程,前兩代人都在地殼的翻覆中毀滅,到了第三代才穩(wěn)定下來??陬^文學中還提到地殼穩(wěn)定之后,地下有一頭牛,只要它動一動,還是會發(fā)生地震。天神東巴協(xié)日用繩子將牛綁起來,但是忘了捆耳朵,牛耳朵晃動的時候,還是會發(fā)生地震。這大約是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在歷代的血淚教訓中所積累的經驗,面對無常的大地,他們也無可奈何,所以留下了一個不確定的尾聲。經驗與預言凝聚在一起,成為古老智慧的總結。
無論如何,生活總會繼續(xù),人們不可能因為一個不可測的未來而躊躇不前。作為命運的組成部分,無常遭際被當作平常之事而坦然接受,它構成了四川西北部從阿壩到綿陽、廣元,從汶川到北川、青川這一帶的堅韌的情感結構。
十幾年了,幾乎有一代人的時間過去了,對于受創(chuàng)慘重的北川而言,如今的時代主題不再是搶救與自救,而是如何在重新建起的新家園上繁衍生息、富足強盛。
二○二二年孟夏的平常一天。上午我在北川縣政府召集了一個小型會議,審閱本縣參加“中華頌”全國小戲小品曲藝大賽的參賽作品,是一個用四川清音的形式講述鄉(xiāng)村振興和生態(tài)搬遷的故事,涉及災后重建與移民,以及在新時代以來的脫貧攻堅。漫長的細節(jié)討論會頗令人疲倦,午飯后,我回到宿舍準備休息一會兒。剛躺下就感覺沙發(fā)在晃,我知道是地震。
到北川掛職,我經歷了好幾次類似的搖晃后,對此種司空見慣的情形,早已失去了一開始的緊張感,就繼續(xù)躺著假寐。但是,這一次明顯比較嚴重,接著又是幾次明顯的晃動,門邊的飲水機和立式空調機平移著滑行了一下,發(fā)出咯吱的聲音。我忍不住爬起來從窗戶朝外面望,正午陽光里,樓下沒有人,只有知了凄厲的叫聲,仿佛送別最后的夏日光陰。我返回沙發(fā)躺倒,幾分鐘后又來了一次余震,我再也懶得動了。我的房間在六樓,如果是大地震,跑下去無疑是來不及的,這棟樓是二○○八年地震后建的,可以抗八級地震。
本地人對小型地震習以為常,大多數(shù)時候漫不經心,渾若未聞。早在我第一次遇到這種情況的時候,就有人開玩笑地對我說:“不用擔心,小震不用跑,大震跑不了?!睂乙姴货r后,那就該喝茶喝茶,該上班上班。這是在長久的連番折磨后形成的心理保護機制,說是麻木也可以,說是豁達也講得通。
很快網上傳來信息,九月五日十二點五十二分,甘孜州瀘定縣發(fā)生六點八級地震。
瀘定與阿壩州汶川、綿陽市北川、雅安市蘆山、都江堰市等地,幾乎處于一條從東北向西南的直線上,這條直線的附近有三條斷裂帶,龍門山斷裂帶、鮮水河斷裂帶和安寧河斷裂帶,地震是尋?,F(xiàn)象。
到北川之后,我增加了一個新鮮經驗:時不時手機會收到世界各地的地震消息,國內的自不必說,遠至拉丁美洲甚至大洋洲有地震,都會發(fā)來消息。這是北川應急管理局的日常操作,其他地方我不確知有無類似的舉措,在本地是常態(tài)化的。
兩天后,北川縣干部和群眾聚在縣委門口為瀘定、石棉災區(qū)捐款。完全是干部帶頭,民眾自發(fā)的舉動。雖然北川的人均收入談不上寬裕,但捐款顯得理所當然。這是北川人心照不宣的感恩心理——二○○八年汶川大地震中,本地受到了來自世界各地的愛心援助,從不曾忘懷。他們感受過關愛,掌心的溫暖還在,有能力的情況下,會第一時間想著去反饋他人。
這是愛的傳遞。
關于北川,人們知道多少呢?它是地處川西偏僻山區(qū)的一個平常地方,類似的縣級行政區(qū)劃(包括旗、區(qū))在全國目前至少有兩千八百多個。如果不去專門查詢,多數(shù)人也許只是影影綽綽地聽過它的名字,并不了解其內在的肌理。在更廣泛的大眾層面,它唯一可以標示的特征是在二○○三年被劃定為全國唯一的羌族自治縣,二○○八年地震的時候老縣城曾經遭受滅頂之災。
從地圖上看,北川位于四川省綿陽市的西北部,北部連著平武縣,西南部、西北部接著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的茂縣和松潘縣。地質學上將其歸為揚子準地臺與松潘—甘孜地槽褶皺的結合部,換個更易理解的說法,就是四川盆地向青藏高原的過渡地帶,常有地層褶皺與斷裂活動。
在沒有永安、安昌等幾塊從安州區(qū)(原先的安縣)劃過來的平地之前,老北川全境大部分都是峰巒起伏、溝壑縱橫的山脈,大致以白什鄉(xiāng)為界,西邊屬岷山山脈,東邊屬龍門山脈。
山水縱橫,風土奇崛,漢羌藏回多民族聚居,北川稱得上極富特色。水道豐富,且依山勢而走,形成許多激流險灘,也使得境內依循地利建造了許多小水電站。這一點在云貴川的山區(qū)是普遍現(xiàn)象,其中四川的水電居于全國之首。我是有一次去成都參加水電站安全生產專題培訓才了解這一點,可見平常觀光式的旅游,無法真的進入一個地方的內部。北川像任何一個小地方一樣,有著其復雜而豐富的內在,外來者走馬觀花,并不了然。我花了大概一年的時間才把這些地理情況弄清楚。
一般人們對于北川的印象可能更多來自于汶川大地震,在那之后,它的曝光度才明顯增加。因為經常出現(xiàn)在中央媒體的新聞中,對于很多普通人而言,北川的知名度甚至堪比它的上級行政單位綿陽市。
二○○八年五月十二日震驚中外的汶川大地震,是一樁分水嶺式的事件。它在老北川與新北川之間清晰地畫上了一條斷裂式的界線,成為創(chuàng)傷性的集體記憶,鐫刻在人們的心中。對于當?shù)厝硕?,更是滲入在后來的日常生活之中,某種程度上甚至改變了北川人為人處世的態(tài)度和情感方式。即便過去很多年,人們在交談的時候仍然會不經意間談及親歷或耳聞的人與事的細節(jié)。我想,哪怕再過許多年,當那些親歷者老去、故去,“5·12”大地震還是會被人們記起,它已經成為地方乃至中國歷史與記憶的組成部分,就像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五日發(fā)生在隔壁茂縣的疊溪地震,在后來衍生出形色各異關于“疊溪海子”的故事與傳說。
歷史變成故事,故事又轉變成傳說和神話,這是真實事件在時間長河中流轉所發(fā)生的常態(tài)。但是,十幾年的風霜雨雪還不足以湮沒事實的痕跡。我踏上新北川的土地,聽到最多的就是關于地震中的種種悲愴而動人的故事。災難帶來巨大的損失和傷痛,北川卻也一次一次地在廢墟中崛起,不屈不撓地如同鳳凰涅槃一樣獲得新生。
剛到北川不久的一個冬日的凄風冷雨中,我經過屬于曲山鎮(zhèn)的北川老縣城遺址,它完全成了一片廢墟。房屋東倒西歪,道路破碎扭曲,可想而知發(fā)生地震時候的慘烈情形。四野無人,車子在巍峨的山間沿著湔江行駛,路依山而建,盤旋起伏,斗折蛇行。很多地方可以看到比汽車還大的碎石落在路邊,都是山上在雨中滑落的,為了防止它們繼續(xù)滾動,石頭上勒上了巨大的鐵索網,鉚定在地面上。
在那個時刻,我忽然理解了為什么“?!庇小案摺钡暮x,危冠、危檣、危樓……“?!钡墓抛中蜗缶褪侨嗽谏窖律?。老縣城兩岸夾峙的高山,就是“?!鄙?,它們過于巨大而臨近,發(fā)生地震的話,山間的人、車、橋梁與樹木、道路與建筑,都無處可躲。汶川大地震十幾年后,這里又經過數(shù)次余震、洪水和泥石流,雖然總體的形勢還在,地表已有了很大變化。即便今日,驅車行駛在修繕一新的道路上,仍然可以感覺到兩側聳立的山巖所帶來的壓迫感。
廢墟上空空蕩蕩,只留下傾圮毀壞的建筑,矗立在顯得荒涼的碎石灘上,房屋斷折的茬口如同空洞的深淵,那是無聲的訴說,顯示出天地的不仁。當時的慘痛難以盡述,北川中學則最令人記憶深刻,學校就在山腳下,在山體推移中遭到了摧毀性的打擊,許多遺體實際上無法挖掘出來。后來的余震、暴雨和泥石流,使得老縣城一樓以下全部被掩埋了,遇難者同山阿融為了一體,它們短暫的生命重新成為大地的組成部分。
穿過老縣城的路原是通往平武和九寨溝的必經之道,我第一次去的時候是冬季,又在疫情期間,很少遇到車輛。清早的霧氣籠罩,枯水期的江對岸山上草木泛出枯黃,山嵐蒸騰,遠望已經看不出災難的跡象,只余一片莽莽蒼蒼。大自然以其無與倫比的偉力將一切慢慢遮蓋,人們卻頑強地要記住這一切,將這一片廢墟改造為一個祭奠、緬懷與警示的處所。這里面有一種直面痛苦的坦蕩,一種時刻警醒的提示,一種渺小中的倔強。
如今來新北川的人,一般都會到老縣城遺址去看一下,十幾年的風吹日曬雨淋,中間又經歷了余震、泥石流、滑坡、洪水的數(shù)次侵襲、沖刷、蝕刻、掩埋,當年被震垮的樓宇底層幾乎已經全部被泥沙埋藏了。二○二○年八月十五日的洪水更是淹到了地表一樓以上,潮水退后,露在外面的斷壁殘垣依然讓人觸目驚心。我數(shù)次到這里,盡管已經很熟悉,但每一次內心都會受到很大震撼,不由自主地生出感動,為生命力的頑強,為人性在危急關頭所迸發(fā)出來的光芒。那是對心靈的凈化,對情感的陶冶,也是對人類精神的感喟。后來,只要有朋友來北川,我總是會帶他們到這片遺址走一走,體會這塊土地的苦難、堅忍和生生不息的頑強。
同一種創(chuàng)傷,傷害的地方與程度是不一樣的。日子向前,生活還要繼續(xù),遺忘是自我防御機制的一種,很多北川人現(xiàn)在已經不怎么愿意去追憶當年的細節(jié),而將那些痛苦隱藏在內心深處。從碎片中創(chuàng)造出新的完整的自我,雖然是一個艱難的歷程,卻也是必然的選擇。
也有那種難以走出心理困境的人,在老北川中學遺址上立了一塊牌子,上面是一位失去孩子的母親寫的信。那個悲傷的母親每年都會寫一封,逢到清明和五月十二日那天都會來看望。她不是祭拜,而是尋找,她的手機號一直沒有換過,因為當初她孩子的遺體沒有找到,她心中堅信他應該還在。這個執(zhí)念支撐了她十幾年。隨著時日的流逝,也許重回舊地尋找的結果已經不再重要,她的行為已經成為一種儀式,一種另類的憑吊。有時候,可能人們都需要靠這樣的精神寄托來挺過人生中的黑暗時刻。
就像那桿至今屹立在遺址上的紅旗。它原先立于老北川中學操場中間,山體滑坡下來,整個學校被山石泥土往前推了十幾米,教學樓和一應建筑悉數(shù)被掩蓋,那桿紅旗卻奇跡般地依然樹立在那里,成為一種關于信念和勇氣的象征。
我數(shù)次帶友人到地震遺址祭奠,有時候陰雨綿綿,有時候艷陽高照,可能過去的慘痛過于激烈,以至于即便在那些陽光明媚的時刻,劫后重生的草木葳蕤茂盛,空氣中的濕氣依然散發(fā)出凄楚的況味。
到地震紀念館,可以看到對“5·12”地震的詳細記錄,完整而充分地體現(xiàn)了“一方有難八方支援”的情義??梢哉f,新北川的建立與國家的統(tǒng)一規(guī)劃,山東的對口援助分不開。二○○八年五月二十四日,山東省對口支援北川羌族自治縣建設前線指揮部在北川成立,對口支援建設工作全面展開,板房建設正式開工。到當年年底,距離新縣城十八公里的擂鼓鎮(zhèn)貓兒石村在廢墟上神奇般地重現(xiàn),成為地震后最早建成的羌族寨子,新寨取名“吉娜”,是羌族傳說中最美麗女神的名字,六十九戶居民順利搬入新居。同時,產業(yè)園區(qū)發(fā)展總規(guī)劃洽談會召開。由山東援建的北川—山東工業(yè)園總體規(guī)劃已獲國務院批復,位于新縣城西側的工業(yè)園規(guī)劃占地二平方公里。一個月后,淄博市援建北川的第一個異地重建場鎮(zhèn)——香泉鄉(xiāng)場鎮(zhèn)工程竣工并交付使用……
如今走在新北川的街頭,看到林立的樓宇,寬闊的道路,整潔的綠蔭與繞城而過的河流,絕不會想到早先曾經是田地與荒野。整個縣城的建筑規(guī)劃風格既充滿現(xiàn)代工藝美學的簡潔明了,又富于羌族傳統(tǒng)文化的特色,政府機構辦公區(qū)的各單位建筑外觀都是羌式石壘的形制,色調統(tǒng)一為褐黃,與青山綠樹碧水形成有機補充。居民社區(qū)也有相應的設計,爾瑪小區(qū)面積最大,包含了好幾個子社區(qū),門口立有羌式石寨門,禹龍小區(qū)同樣包含禹福苑、禹和苑、禹祥苑等子社區(qū)。這是新北川最大的兩個小區(qū),主導的元素是禹羌文化。后來新開發(fā)的盛業(yè)樓盤,都沒有這兩個有特色。
經過災后重建,基礎設施得到堪稱徹底的改善,人們在煥發(fā)出新的生機與氣象的土地上重整旗鼓。北川本地人很快從震驚與悲痛中走出來,投入了新生活的建設之中。當年援建的許多山東人留在了本地安家,我認識的人中就有政府的公務員和經商的生意人,他們融入到本地,口音和外貌都同本鄉(xiāng)本土沒有太大差異。由北京到北川、從山東到綿陽的聯(lián)系,一直延續(xù)到如今。
二○二三年一月十八日的清晨,天氣頗為寒冷,逐級向上前往半山腰石椅村的石階上蒙上一層細細的薄霜。山寨門兩旁的桂花樹上系滿了紅色的絲帶,寬的是羌紅,窄的是吉祥帶,在山風中獵獵作響。很多人還在睡夢中的時候,文化廣場已經聚集了許多穿戴整齊的村民,初冬的寒意似乎阻擋不住他們的熱情。他們的面孔洋溢著興奮和期待,他們在等待著一個對他們而言無比重要的時刻。
十一時二十五分許,當習近平總書記與石椅羌寨的視頻連線接通的那一刻,人們自發(fā)奉上了熱烈的掌聲。在聆聽村民代表匯報后,總書記稱贊:“新時代的鄉(xiāng)村振興,要把特色農產品和鄉(xiāng)村旅游搞好,你們是一個很好的樣子”,并且勉勵大家“一起邁向共同富裕,生活越過越紅火”。
石椅羌寨位于新縣城北面的曲山鎮(zhèn),距離新縣城大約三十公里,過去是以種植業(yè)為主的普通山村羌寨,二○○九年之前,這個文化廣場還只是一塊平淡無奇的坡地。如今成為新時代鄉(xiāng)村振興、農旅結合的樣板之一,是中國少數(shù)民族特色村寨、全國“一村一品”示范村、全國文明村,每年約有二十萬游客來到這里隨羌歌起舞。農業(yè)以枇杷、桐子李、苔子茶等特產為主,旅游特色則在羌年、祭山會、領歌節(jié)為代表的羌族文化上。
前不久偶爾在旅途中的飛機電視上看到《山水間的家》一集,就是撒貝寧、陳數(shù)和李敬澤在石椅羌寨拍的。他們正趕上枇杷收獲的季節(jié),還參加了“壩壩會”(山民面對面的議事會)和薩朗舞。離開一年,再看到一些熟悉的面孔,倍感親切,其中有一位就是母大爺。
石椅寨的文化恢復,母大爺功不可沒。母大爺叫母廣元,是都貫鄉(xiāng)人,出生于一九四二年,從小就熱愛傳統(tǒng)文化,長期致力于挖掘、收集、整理羌族民間文學,二○○八年被認定為四川省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性項目“羌年”的代表性傳承人。二○○九年參與組建了“石椅羌寨旅游有限公司”。但凡見過母大爺?shù)娜硕疾粫庾R到這是一位耄耋之年的老人,他身形高大,精力充沛,出口成章,幽默風趣。第一次見到時,他就妙語連珠地跟我介紹了石椅村的來歷——寨后山腰上有一塊凹進去的平臺之地,坐落著兩張?zhí)烊恍纬傻牟⑴攀^椅子。那兩張石椅在特大地震中也沒有受到損壞,因而被視為可以帶來福氣,坐上去可以讓有情人終成眷屬,求子的夫妻會得償所愿,甚至面臨考試的孩子也會被護佑。這些顯然是附會出來的,但在經歷了生死之后的村寨里,它們寄托了美好的祝愿和慰藉。
石椅寨的山門對外豎立著一副對聯(lián):“天賜石椅羌寨,神造火盆仙山”,對內的則是“祝福酒歌唱響爾瑪奔放豪情,歡樂沙朗跳出羌山粗獷神韻”。“爾瑪”是羌人的自稱,在古籍中記載為“冉駹”,“沙朗 / 薩朗”則是羌族的集體舞蹈,類似于藏族的鍋莊。喝了迎門酒—— 一種本地玉米釀制的土酒,進入山門后便是文化廣場了。沿著廣場往山上走,是村部和各家各戶的住宅。路邊的石墻上,用羌語音譯寫著標語:“納真是格熱哈喔(中國人民萬歲)!”“嗯唻達度日撒(中國共產黨好)!”
我后來再去石椅羌寨,不知道什么時候這兩個標語被拆掉了,可能是覺得作為民族文化村寨,這種表達太過直白了。但也許正是這種直白,表達的是北川人對黨、對北京、對全國人民的質樸感情,確實,如果沒有黨和全國人民的關懷,石椅村乃至北川人不可能這么快走出災難的陰霾。旅游村寨或者上級領導下來視察時候的定點地方,往往具有劇場性質,人們會遮蓋不合時宜與覺得不夠完美的部分,從而讓一切如同舞臺布景與表演。然而,話又說回來,當布景與表演成為生產方式之后,也就構成了生活本身。
我常常想,二○○八年不僅僅對于北川是關鍵的轉折點,同時也是中國形象與中國故事發(fā)生巨大轉型的一年。這一年的四月,奧運圣火傳遞遭到阻撓,中華兒女和海外學子自發(fā)迸發(fā)出的愛國激情,顯現(xiàn)了新一代年輕人平視世界、團結凝聚的嶄新風貌。同時,一些不友好的外國政府通過所作所為,也撕下了自己的偽善面紗,暴露出猙獰和丑陋的嘴臉,這一切反倒促成了新的認識論的誕生;五月汶川大地震后的救災與重建,見證了中國政府如臂使指的高效率組織與動員能力、人民軍隊的奉獻精神、廣大民眾的眾志成城,則讓中華民族獲得了空前的凝聚力與影響力;八月北京奧運會的舉辦,則全面地展示了一個和平崛起的中國的實力、大氣與包容。無論中外,二○○八年都可以說是進入二十一世紀后,標志性的轉折一年。
老北川和新北川就是在這一年發(fā)生了根本性的變遷,它背負著慘痛記憶,重裝上陣。我記得三個月后的北京奧運會上,火炬接力的口號是“點燃激情、傳遞夢想”。人們在那個全球矚目的場合,希望用一種全民的激情與夢想,洗刷傷痛,開啟一個新的未來。三年后的二○一一年二月一日,北川人在新落成的禹王橋頭舉行了開城儀式,北川新縣城正式誕生。開城儀式的主題就是“開啟永昌之城,點燃幸福之火”——接續(xù)的就是自奧運以來的“點燃”和“傳遞”的精神。
從二○二二年十一月開始,我用了大約半年時間,斷斷續(xù)續(xù)把北川下轄的十九個鄉(xiāng)鎮(zhèn)都走訪了一遍,大山之中道路崎嶇,景物迥然,鄉(xiāng)風差異,民情有別,這是新的北川。古老的山川經歷災難后依然故我,它們在億萬年的時間中可能經歷過無數(shù)次類似的情形,依然留下了一個生態(tài)和諧、環(huán)境優(yōu)美的所在,此間的人民繁衍壯大,鍛造出與先輩截然不同的生活。他們早先放羊、播種、采拾果實,后輩們則在謀求新的出路,開采礦石、制造飛機、發(fā)展文旅,升級產業(yè)。他們在謀求一個“更好的樣子”,這一切都是生活。
我踏在北川的土地上,走過蜿蜒曲折的峭壁,跨過溪澗中奔騰的流水和靜默的碎石,看到山坡上蓬勃的樹木和蓊郁的花草,目睹民眾平靜而堅強地在溝壑谷地間勞作,深深地折服于蘊藏在人民中的頑強偉力。他們在世代生息的家園上無怨無悔,敞開心胸,接納命運的一切賜予與剝奪,接受生活的所有饋贈與傷害,辛勤務實地工作,踔厲黽勉地奮斗,從未喪失創(chuàng)造美好愿景的信念。這些景物人事,讓我一次一次地重新理解了,為什么“再大的困難也難不倒英雄的中國人民”。其背后隱藏著中華民族歷久彌新、舊邦新命的秘密。
羌族民間敘事詩中,天神阿巴木比塔的女兒木姐珠與人間的男兒斗安珠相愛,遭到木比塔的重重阻撓。木姐珠和斗安珠經過三重考驗,翻過喀爾克別山。木比塔舉劍將界山劈為兩半,從此人神之間被隔離開來。失去了天神的庇護,兩個人并沒有氣餒,而是通過自己的勞作,親手創(chuàng)造幸福。
最終,他們迎來遍野的麥浪,累累的青稞,成群的禽畜與醇厚的美酒。斗安珠敲起羊皮鼓,木姐珠伴歌舞翩躚,唱起酒歌慶祝豐收,享受勞動帶來的甜香。在那歌聲中寄托著自豪與自信:人間更比天上好,我們的信心倍增添;創(chuàng)造幸??侩p手,前進還須攀高山!
(選自2024年第1期《長江文藝》)
原刊責編" 喻向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