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達夫詩云:“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蘇。”其實,故都的秋,何嘗不是要文人來捧,這份自信,見風(fēng)骨,文人你就小覷不得。古人說,清明和重陽這兩個節(jié)日不可辜負(fù),這也許正符合谷崎潤一郎的美學(xué)——寒冷即風(fēng)流。而在不是太冷的秋天,品嘗秋的滋味,則另有一番人生況味。“皇城人海之中,租人家一椽破屋來住著,早晨起來,泡一碗濃茶,向院子一坐,你也能看得到很高很高的碧綠的天色,聽得到青天下馴鴿的飛聲。從槐樹葉底,朝東細數(shù)著一絲一絲漏下來的日光?!边@段意思真好。郁達夫早年留學(xué)日本,審美受日本美學(xué)影響,租這破屋,并非因為拮據(jù),而是因為這屋子有蔭翳之美,陽光穿過樹縫葉隙,落在人的長衫上,風(fēng)吹葉動,光斑搖曳,乍陰乍陽。破屋里面黑咕隆咚,光線入門檻后暗淡,令人對“悠久”一詞感到畏懼,一院之內(nèi),也有光陰徘徊的效果。喝濃茶,求一時閑適。
同樣留學(xué)東瀛的周作人,喝茶也講究,“當(dāng)于瓦屋紙窗之下,清泉綠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共飲,得半日之閑,可抵十年的塵夢”。周作人沖淡平和,而郁達夫的文人氣質(zhì)更濃?!罢f到了牽?;ǎ乙詾橐运{色或白色者為佳……”,這幾句是閑筆,是大家老生常談的“形散而神不散”,可我不愛這樣說,嫌這種解讀泛濫成災(zāi)。倒是周作人的觀點好——“以不切題為宗旨”,其實妙文都是不可控的。開門見山,就事論事,不算好;文章貴曲,曲折而能收回來,儀態(tài)萬千,險而俏,那是高手。閑筆見出閑情閑適,文章有一種松弛感,也見出審美。《史記》里寫劉邦,有閑筆,提及他戴的帽子,用竹皮做成,所謂“劉氏冠”,英雄“無賴”,方才是真姿吧?!妒酚洝肥恰盁o韻之離騷”,這評價不是白來的。
其實,說郁達夫,要提及黃仲則。黃仲則是清代詩人,郁達夫推崇黃仲則,因為他倆是一類人。黃仲則愛詩仙太白,也能寫出李商隱那種綿邈幽遠的句子,他是寒素之身,也死得早。雖然有人譏諷黃詩有“衰颯”之風(fēng),但不能否認(rèn)黃詩極富感染力。黃仲則纖長清瘦,穿薄衫,窮冬一來,筐里只剩幾件大布棉衣,過冬時若要買一件狐皮的袍料,非得幾十兩銀子不可。郁達夫在小說《采石磯》里寫這個細節(jié),點出了黃仲則的落魄。他立在人群中間,好像怕被風(fēng)吹去的樣子,清癯的臉頰上,兩點紅暈,帶點薄醉的神情。郁達夫愛秋天,他寫黃仲則的片段里,怎能不添一段秋天的文字,“秋”一把呢。
“門外又是一天清冷的好天氣。紺碧的天空,高得渺渺茫茫。窗前飛過的鳥雀的影子,也帶有些悲涼的秋意。仲則窗外的幾株梧桐樹葉,在這浩浩的白日里,雖然無風(fēng),也蕭索地自在凋落。”這一段不算驚喜,可看作一個鏡頭。郁達夫的閑散悠遠,表現(xiàn)在《故都的秋》里,是賦比興皆有,閑筆也信手拈來;但在這篇小說里,只是節(jié)奏的宕開,他要寫的是下面的情節(jié)和他贊賞的詩。
“一直等太陽射照到他的朝西南的窗下的時候,仲則才醒,從被里伸出了一只手,撩開帳子,向窗上一望,他覺得晴光射目,竟感覺得有些眩暈。仍復(fù)放下了帳子,閉了眼睛,在被里睡了一忽,他的昨天晚上的亢奮狀態(tài)已經(jīng)過去了,只有秋蟲的鳴聲,梧桐的疏影和云月的光輝,成了昨夜的記憶,還印在他的今天早晨的腦里,又開了眼睛呆呆地對帳頂看了一回,他就把昨夜追憶少年時候的情緒想了出來。想到這里,他的創(chuàng)作欲已經(jīng)抬頭起來了。從被里坐起,把衣服一披,他拖了鞋就走到書桌邊上去。隨便拿起了一張桌上的破紙和一支墨筆,他就叉手寫出了一首詩來:
絡(luò)緯啼歇疏梧煙,露華一白涼無邊,
纖云微蕩月沉海,列宿亂搖風(fēng)滿天。
誰人一聲歌子夜,尋聲婉轉(zhuǎn)空臺榭,
聲長聲短雞續(xù)鳴,曙色冷光相激射?!?/p>
寫完后,黃仲則搖頭反復(fù)吟誦了好幾遍,呆著向窗外的晴光一望,又拿起筆來,伏下身子,在詩的前面填了“秋夜”兩字,作了詩題。他一邊用仆役端來的水洗臉,一邊眼睛還不能離開剛才寫好的詩句,微微地仍在吟著。
郁達夫的才情在舊體詩和散文小說里表露無遺。寫傳記,其實是在寫另一個自己,郁達夫?qū)扅S仲則醞釀寫詩這個片段,有如神助,節(jié)奏把控一流,余韻裊裊。大概郁達夫調(diào)動了他所有的感官經(jīng)驗來寫這一段吧,眼耳鼻舌身意都被打開了,晴光滟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