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國企改革在小城如火如荼地開展,推動了國有資產(chǎn)的盤活和重組,促進了社會生產(chǎn)力的提升。但改革難免帶來陣痛,其中之一便是一批工人的下崗再就業(yè)。為此,市里建立了職能部門與特困下崗職工的結對幫扶機制。每年,我們單位都會分配一到兩個結對幫扶指標。2003年是個姓丁的貧困戶,女性,38歲,2001年從企業(yè)下崗,一直靠打零工維持生計。
領導對此非常重視,安排我和一位同事先行調查走訪。
她的家位于城北的一片老宅深巷,那兒是有名的棚戶區(qū)。沿著曲折的小巷七拐八繞,我們的腳步在一棟墻面斑駁的平房外停了下來,對了門牌號碼,就是這里了。
接待我們的是一位大媽,她熱情地邀請我們進門。我注意到她的腿腳還算靈便,但是面色略顯疲憊。
她家的戶型非常小。一個正門會客間和兩個小房間,其中一個房間與延出的廚房融為一體。我估量了一下,充其量也就四五十個平方米。屋內陳設較為簡陋,一張八仙桌已落漆褪色,彩電還是老款小尺寸的,冰箱的年代也很久遠,一臺單缸洗衣機孤零零地放在屋檐下,里面堆著雜物。會客用的沙發(fā)堪稱古董,入座能明顯聽到彈簧的“咯吱”聲。房間雖然簡陋,卻收拾得井井有條。
我們幫扶的對象是她的女兒。2001年她女兒下崗后一直未找到合適的工作,誰知禍不單行,次年女婿也下崗,二人只剩女兒在熟人那里看店,每月收入600元左右。隨著家里瑣事增多,小夫妻感情出現(xiàn)波折,后來就去民政局辦了手續(xù),小夫妻的女兒隨了母親,前夫每月補貼200元的撫養(yǎng)費。
“唉!”大媽嘆了口氣,“我今年60出頭了,老公過世得早,女兒婚嫁還是我一手操辦的。幸好,以前有份工作,退休以后在社區(qū)拿養(yǎng)老金,一個月也有好幾百。可就是身子骨不結實,心腦血管的老毛病一直不見好轉,吃藥比吃飯還勤哩?!?/p>
我往桌子角落一瞥,一大堆瓶瓶罐罐赫然在目。
“我家每月收入不多,可支出卻是無底洞,一家人的吃喝拉撒、水電話費、小孩學費、我的藥費,如果不掰指頭算計,恐怕吃了上頓就沒下頓了。還是我女兒心細,每天的支出都記了賬,這樣心里便有了譜?!?/p>
說著,她從小房間的抽屜里取出一個皺巴巴的小本子,想必這就是所謂的賬本了。大媽告訴我們,這樣的賬本有好幾個,這是最近使用的一個。
這是一個小學生算術本,前面是算術作業(yè)和老師批的紅鉤鉤,中間是小朋友最擅長的涂鴉,后面則是記錄每日支出的賬目。我隨便翻了翻,字跡雖不是太雅,但清晰可辨。
記得某一日有如下記錄:
買菜合計5.9元,其中青菜0.9元,土豆1.2元,雞蛋3元,蔥姜0.8元;大米50斤70元;感冒藥12.8元。全天總計88.7元。
又一日記錄:
醫(yī)院吊針90元,取藥22元,燈泡一只費用1.5元……
我發(fā)現(xiàn),這里不單是支出明細,也有收入明細,連處理家中廢舊物品的1元2角收入也在列,用紅色水筆標記著。收入用紅色,支出用黑色,滿本看來,紅色僅是零星的點綴。女主人每天都軋賬,注明現(xiàn)金余額。
我留意到,余額在某一日出現(xiàn)了負數(shù)。查看當日明細,在女兒的一項費用后標注著“向某某借款100元”的字樣。
再往下翻,約莫數(shù)天后有一項支出為“償還某某借款100元”,當天有一串紅色數(shù)字“工資收入580元”。
看來她并不十分專業(yè),不會區(qū)分往來與收支的關系,囫圇搞在了一起。
令我有些訝異的是,賬本上居然顯示不少捐款。旁白非常簡短,看不出所以然。自家都捉襟見肘,還能有余力幫助別人?我忍不住發(fā)問。
大媽訕笑:“女兒這些事都是和我商量的。前些日子,她好姐妹的老公摔斷了筋骨,她要去慰問,我覺得100元意思到了就行,她偏要給200元。還有就是外孫女參加的什么春蕾計劃,給遠方的小朋友寫信,有時候寄錢寄物,我有些不舍得,看她媽支持,也不好說啥了。她媽說,人家自小吃不飽穿不暖,好不容易有了學上,怎么看咱家也要強一點。”
我繼續(xù)往下翻,心開始糾結,手不知不覺顫抖起來。我發(fā)現(xiàn),醫(yī)療和教育方面的支出越來越多,“負數(shù)”的天數(shù)也越來越多,消化“負數(shù)”的時間也越來越長。
我的工作就是和數(shù)字打交道,深知數(shù)字反映情況、揭示問題。在書香家庭長大的我,自小衣食無憂,家里是打著燈籠也找不出這樣的賬本的。而此時,我卻為這位六旬老人的女兒、12歲孩子的母親的一筆一畫的阿拉伯數(shù)字所震撼。它勾畫出的,是一個特殊家庭的窘困與無奈。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將這個看似輕薄卻又沉重的本子遞還給大媽的,只是感到眼睛有些發(fā)酸,男兒的本能使我控制住了自己。
我們詢問了女兒的手機號碼,承諾盡一臂之力。
我們將走訪見聞向領導作了匯報。經(jīng)電話溝通,詳細了解了幫扶對象的成長經(jīng)歷、個人特長和求職意向。領導出面物色了三家有接受意愿的企業(yè),為慎重起見,決定和她本人詳細面談。
第二次上門,我們的“伴手禮”除了尋常的米油蛋奶外,還特意置備了一個亮麗的卡通書包、數(shù)本精裝寫字本和兩個硬皮的三聯(lián)式賬簿。丁女士特意請了半天假等候我們,看到我們,她連連鞠躬致謝。在接過賬簿時,她似乎很意外,猶豫了一下,臉漲得通紅,但并沒有推辭。我瞧見上次瀏覽過的賬本被翻開置于八仙桌的一角,中縫間擱著一支筆,似乎剛剛做了記錄,不過差不多快翻到尾頁了。
領導將幾家企業(yè)的情況向她作了介紹,其中開發(fā)區(qū)的一家企業(yè)是庫管崗位,相對輕松,薪水也比她的期望值高出不少。不過考慮到家庭照料和通勤因素,她還是選擇了西郊一家服裝廠的普工崗位。她說,那里的計件制很適合她。
一切順利。幾次電話回訪,雇主和她都很滿意。丁女士就此從幫扶名單里“銷號”。
第二年,我們接受了新的幫扶任務。但我不時還會想到她,想起那個意味深長的賬本。它的主人用簡單的收支流水賬忠實地反映了一家的生活境遇。我又想起那個新賬本,它應該會被繼續(xù)書寫,正向“流水”會越來越大,“負數(shù)”會越來越少,直至徹底消失。
因為,“小康路上,一個也不能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