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承友
馬販子一眼就看中了老高家圈里的那匹棗紅馬。
這是一匹身形健碩的棗紅馬,膘肥體壯,暗紅色的鬃毛就像涂了一層油脂,泛著耀眼的光。馬販子伸出一個巴掌,說:“兄弟,就這價,給足了!”老高摸了摸馬頭,眼睛里盈起淚光。身邊的女人拽了一下老高的衣角,鼻子一酸,眼淚就流了下來。
馬販子拉開系在腰間的錢包,抽出一沓錢,數(shù)了五千,遞給老高,說:“數(shù)一下吧?!崩细呓舆^錢,轉手就給了身旁的女人,說:“數(shù)啥數(shù)!你還能少給了不成?”然后又摸了摸馬頭,有些不舍地說:“走吧,我送送你。”
此時正是盛夏時節(jié),連續(xù)的幾場大雨使得松花江江面又拓寬了數(shù)十米。那條擺渡的小船??吭诖a頭上,在江水的涌動下此起彼伏,遠遠看去,就像一枚遺失在大海上的落葉,顯得那么孤單而落寞。
老高牽著馬走上那條小船,然后熟練地解下了系在馬嚼子上的韁繩。老高看著馬販子,寓意深長地說:“這匹馬跟了我十二年,如果不是閨女催著我們去城里幫忙照顧孩子,我是不會和它分開的,就拜托兄弟給尋個好人家吧?!?/p>
馬販子從包里掏出一條韁繩系在了馬嚼子上,又拍了拍馬的身子,說:“放心吧兄弟,這么好的馬,一定能遇到伯樂的?!?/p>
小船駛離碼頭向對岸漂去,老高站在江堤上目視著那團棗紅色一點兒一點兒消失在薄霧里。少頃,遠處的江面上突然傳來一長串馬的嘶鳴,那凄厲的聲音穿透霧氣撞擊在老高的心坎兒上,直撞得他一陣陣心痛。
這天夜里,狂風夾雜著暴雨再一次襲來。三更時分,風停了,雨住了,老高披了一件衣服習慣性地走出屋門。他端起門旁的簸箕,舀了兩瓢碎苞谷,徑直走進了院旁的馬圈。點亮門口的馬蹄燈,空空如也的馬圈呈現(xiàn)在他的眼前,老高的心一下子就涼了。他嘆了口氣,倚在拴馬樁上卷了一支煙。煙霧繚繞中,他仿佛看到那匹棗紅馬正在向他跑來。他揉了揉昏花的老眼,棗紅馬不見了,而那盞吊在門框上的油燈,微弱的火苗忽明忽暗地跳動,就像深秋里掛在枝條上的一枚枯葉,搖曳著余生那一點兒最后的時光。
老高有些沮喪,轉回屋摸著黑爬上了炕。黑暗中,睡在炕梢的女人說話了:“心里放不下那匹馬是吧?”老高嘆了口氣,說:“十二年了,能一下子就放下嗎?”女人說:“都答應給尋個好人家了,咱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吧?!崩细卟辉傺哉Z,扯過被子蓋在身上。這時,窗外的雨又噼里啪啦地下了起來。
天快亮的時候,雨又停了。一夜沒睡好覺的老高披上衣服卷了支煙,瞇著眼睛坐在炕沿上吧嗒吧嗒抽了起來。此時,外面的雞叫了,馬也打起了響鼻。老高愣了一下,不對啊,怎么會有馬的響鼻?他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又一聲馬的響鼻真真切切地傳進屋里。老高掐滅煙頭兒,趿拉著拖鞋就跑了出去。隨后,外面?zhèn)鱽砹死细唧@奇的叫喊聲。
女人也起來了,推開房門后就愣在了原地。她看見,那匹棗紅馬渾身濕漉漉地臥在馬圈旁邊,就像一個疲憊的老人,無精打采地耷拉著腦袋,還時不時抽搐一下身子打個響鼻。
“快,撮一簸箕苞谷來?!崩细叻愿懒伺艘痪渚投紫律碜訐ё×藯椉t馬的脖頸。老高說:“夜里黑咕隆咚的,還下著那么大的雨,你是怎么從那么寬的江面上游過來的??!”聽見主人的聲音,棗紅馬努力幾次后掙扎著站立起來。它伸過頭來把臉貼在了老高的臉上,那可憐的樣子就像一個受了委屈、久別歸來的孩子。
女人端著一簸箕苞谷站在旁邊,一邊掉眼淚一邊說:“造孽啊,黑燈瞎火的,江水那么大,這是遭了多大的罪??!”
老高把馬嚼子上的韁繩解下來,重新?lián)Q上了自家的韁繩,然后牽著棗紅馬進了馬圈,一邊走一邊說:“不走了,咱不走了?!庇洲D過臉對一旁的女人說:“把那五千塊錢拿出來,一會兒找馬的肯定會過來。”
早飯過后,天晴了,那個馬販子果然找來了,跟在他身后的是一個滿臉長著濃密胡須的車軸漢子。這個漢子老高認得,是江南閏家屯專門宰殺大牲畜的閆老六。
馬販子看到拴在馬圈里的棗紅馬,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說:“老馬識途,我猜得沒錯?!鄙砼缘拈c老六搭話:“就怕老高反悔?!?/p>
“不是反悔,是規(guī)矩?!崩细吣弥迩K錢和那根韁繩從屋里走了出來,說:“馬回來了,就不能再賣了?!瘪R販子顯然不能接受這個現(xiàn)實,說:“老高咱們再商量一下,實在不行就從價錢上找?!崩细哒f:“你是牛馬販子,應該懂得規(guī)矩,這不是錢的事兒?!?/p>
馬販子和閏老六悻悻地走了??粗鴥蓚€人離去的背影,女人嘆了口氣說:“閨女把車票都買好了。”老高說:“這有什么難的?退掉一張?!比缓笥执榱艘霍せ?,頭也不回地進了馬圈。
[責任編輯 冬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