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中國古代畫論蘊含獨特的審美體驗,體現(xiàn)高度的哲學思辨性,深刻反映了華夏民族的文化心理與審美取向。敦煌藝術展現(xiàn)了外來文化與中原文化的交融,其風格自魏晉南北朝至元代歷經(jīng)變遷,每一時期的壁畫都是當時社會文化、審美趣味的生動寫照。我們通常以如今的美學標準來評價敦煌壁畫,實則更應放在同時期藝術狀況與美學體系下來審視,本文將以同時期畫論的視角來品評敦煌壁畫,旨在探討當時美學思想與敦煌藝術的先后發(fā)展關系,揭示其藝術價值背后深厚的文化底蘊和哲學思想。
關鍵詞:敦煌壁畫;古畫論;同時期
一、十六國及以前畫論視角下的敦煌壁畫
早在三國時期,曹植在《畫贊序》中就已提到“蓋畫者,鳥書之流也”,已體現(xiàn)出“書畫同源”的觀念,略晚些的莫高窟北涼三窟,人物畫線條較為簡率,主要以色彩平涂繪成。作為初來乍到的佛教壁畫,難以看出“畫”與“書”的相關之處?!胺甬嬛妗辈懿慌d的風格亦是西域樣式,但對于佛教在中國的傳播起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西晉陸機在《士衡論畫》中提到“丹青之興,比雅頌之述作,美大業(yè)之馨香。宣物莫大于言,存形莫善于畫”,已經(jīng)談到了繪畫的功能。佛教傳播之初,就開始“以形宣物”,以種種故事畫講述著佛教義理,起著“惡以誡世,善以示后”[1]的作用。
東晉時期,王廙提出“畫乃吾自畫,書乃吾自書”的自我表達觀,已是相當前沿。同處東晉的顧愷之影響更大,不論是“以形寫神”“遷想妙得”的美學理論,還是“傳神寫照,正在阿堵中”的繪畫觀點,已經(jīng)在其作品《洛神賦圖》《女史箴圖》《列女仁智圖》中有了清晰呈現(xiàn)。尤其《洛神賦圖》,在人物、山川、建筑的表達上已經(jīng)非常成熟。東晉十六國時期南方安定,北方戰(zhàn)亂,佛教藝術雖然在北方生根發(fā)芽,但是其藝術風格還處于由西域往河西傳播過程中呈現(xiàn)出的稚拙狀態(tài),與東晉藝術有著較大差距。
二、南北朝畫論視角下的敦煌壁畫
“宋齊梁陳之君,雅有好尚?!盵2]東晉之后我國南方興起的宋、齊、梁、陳,是我國古代文學藝術的勃興時期。文學中劉勰的《文心雕龍》有意扭轉浮華的文風,鐘嶸的《詩品》也批評了當時詩風的弊?。划嬚摦斨幸阅淆R謝赫《古畫品錄》的“六法”影響最大,宗炳、王微也開創(chuàng)了山水畫理論的先鋒。北朝繪畫理論較少,現(xiàn)可見劉晝的《孔昭論畫》等,此時期的石窟藝術逐漸有了漢畫的風格。
南朝宋宗炳的《畫山水序》不僅談到山水的畫法、透視,其“暢神”“臥游”的觀點更是提升了山水畫的美學高度。宗炳所談到的“誠由去之稍闊,則其見彌小”[3],與今天所談“近大遠小”的形體透視是相似的,如今所謂科學的透視理論并非全部來自西方。敦煌北魏石窟四壁及中心柱以下都畫出了山巒形象,多橫向排列,莫高窟第257窟《沙彌守戒自殺》以山巒前后表現(xiàn)層次感,同窟的《鹿王本生圖》以斜向式排列表現(xiàn)山巒的縱深,其裝飾性遠大于繪畫性,無明顯透視,第251窟、第254窟、第263窟等多是如此。這種表現(xiàn)手法更類似于漢代畫像石、畫像磚的形式。
南朝梁蕭繹在《山水松石格》中談到山水畫的色彩變化:“畫上高處之山,距人較遠,山作綠色,愈遠則愈變青色。下墨者,畫上低處之墨也。低處之山,距人極近,則石上之赭色,顯然可見,故曰赪。”[4]莫高窟北朝壁畫中的山水多為平涂,或以色彩漸變表現(xiàn)前后與體積,并無遠近之別。對于南朝的宗炳、王微來說,山水是暢神,是臥游,可以“望秋云,神飛揚。臨春風,思浩蕩”[5],而對于莫高窟北朝的山水畫來說,就是“重裝飾,分構圖,烘畫面,畫之次”的角色,不過足以襯托出故事畫中的諸種情節(jié)。顧愷之就曾評價《嵇輕車詩》一畫:“然容悴不似中散……又林木雍容調暢,亦有天趣?!盵6]他早已意識到畫面背景對人物的襯托作用,人物面部表現(xiàn)憔悴,不像嵇康,而自然林木極為調暢,更似嵇康。莫高窟北周第428窟的《薩埵太子本生故事畫》亦是以山水樹木的傾斜烘托馬的飛快、太子的焦急。根據(jù)張彥遠所談,魏晉以來的山水畫多有此狀:“魏晉以降……其畫山水,則群峰之勢,若鈿飾犀櫛,或水不容泛,或人大于山,率皆附以樹石,映帶其地,列植之狀,則若伸臂布指?!盵7]若表達重點是人物,山水畫小、樹石裝飾為用,也屬正常表達了。
莫高窟北魏藝術逐漸有了漢文化的面貌,闕形龕與帷帳龕廣泛運用,供養(yǎng)人也穿上了漢式的服裝。莫高窟北魏第254窟、第257窟、第259窟人物畫線條以鐵線描為主,色彩多運用土紅與石綠。據(jù)《歷代名畫記》記載,北朝善畫梵像者有曹仲達,曹氏所繪“外國佛像,亡競于時”,其“曹衣出水”的風格應也影響至敦煌。比起人物畫的表現(xiàn),莫高窟北朝的動物形象更為“循環(huán)超忽,調格逸易”[8]。第257窟《鹿王本生故事畫》《須摩提女因緣故事畫》當中鹿、馬、龍等形象都是極具藝術化的表達。莫高窟西魏壁畫人物形象秀骨清像,著褒衣博帶式佛衣,神仙瑞像的表達也體現(xiàn)了仙佛思想的融合。但最為精彩的依舊是對動物的描繪,西魏第285窟和第249窟的鹿、狐貍、水鳥、野驢、野牛似有“立萬象于胸懷,傳千祀于毫翰”[9]的氣度,造型成熟于胸,線條簡單勾勒,卻形神兼?zhèn)?,氣韻俱足。既有“丈尺分寸,約有常程”[10]的形式規(guī)律,又有“課茲有限,應彼無方”[11]的靈活處理,所謂有法而無定法。
三、隋唐時期畫論視角下的敦煌壁畫
隋代現(xiàn)存畫論較少,但莫高窟建窟卻有近百座。隋文帝倡導佛教,“有僧行處,皆為立寺”[12],因而善畫亭臺樓閣者眾多,鄭法士“人物樓臺,當霸雄伯”[13],董伯仁“綜涉多斷,尤精位置”[14],展子虔“尤善樓閣,人馬亦長”[15]。莫高窟第303窟、第419窟、第420窟、第423窟等窟頂披多有塔寺表現(xiàn),院墻多為折帶形,寺院建筑以赭石勾勒,石青平涂屋頂,并且建筑角度一致,表現(xiàn)雷同,不過山水開始注重遠近之別,植物種類增加。隋末展子虔的《游春圖》一改過去“人大于山,水不容泛”[16]的情況,已有“遠近山川,咫尺千里”[17]的效果。隋代人物畫中,李雅“圣僧形制,是所尤工”[18],王仲舒“精熟婉潤,名輩所推”[19],袁子昂“婦人一絕,超彼常倫”[20]。善畫者不在少數(shù),莫高窟隋代說法圖中的人物表現(xiàn)以色彩平涂為主,人物組合更為規(guī)范,第420窟菩薩塑像膚如白瓷,若有彈性,得骨,得肉,亦得其神。第402窟西壁龕內北側、第407窟西壁龕內南側、第404窟西壁龕外南側的菩薩的瓔珞等裝飾,運用了貼金的手法,這都是在技法方面的突破。
唐代畫論著述豐富,對隋唐及以前的美學觀點都有細致論述。唐代之初,“二閻擅美匠學,楊、展精意宮觀”[21],并且山石需要雕琢精細,樹木要畫出經(jīng)絡葉脈,不上顏色就足以動人。李思訓畫山水“青綠為質,金碧為文”“陽面涂金,陰面涂藍”,李昭道“變父之勢,妙又過之”[22]。盛唐第217窟西壁龕頂北側的《釋迦回城》中,建筑、華蓋比起隋代有著更為細致的刻畫,河流的遠近變化也有所體現(xiàn),山水背景“山頭不一樣,樹頭不一般,樹秀麗而不凡,山精神而不亂”[23],其“美麗之形,尺寸之制,陰陽之數(shù)”[24],纖妙之極。莫高窟第217窟、第103窟等窟山水畫相對獨立,有了遠近、色彩變化;第148窟后壁以山水統(tǒng)攝16米長的畫面,青綠著色,生動真實;第112窟還能看出從青綠山水到水墨山水的轉變。
唐代人物畫方面,尉遲乙僧所畫“外國鬼神,奇形異貌,中華罕繼”[25]。作為從于闐到長安的人物畫家,其風格必然也影響至河西。初唐的敦煌壁畫與長安已有密切的聯(lián)系,在第220窟《帝王禮佛圖》中能看出閻立本《歷代帝王圖》的身影,在第103窟的《維摩詰經(jīng)變》中也能看到“吳帶當風”[26]的樣式。中唐由于女性地位的提高與仕女畫的發(fā)展,菩薩像一改過去“丈夫之相”,逐漸有了“宮娃”之貌。第112窟等窟經(jīng)變畫中的樂舞人物,“曲眉豐頰、體態(tài)肥碩,服裝頭飾繁縟華麗”[27];第130窟甬道人像“衣裳簡勁,彩色柔麗”[28],似“綺羅人物”。莫高窟第329窟西壁龕龕頂?shù)摹耙拱胗獬恰迸c“乘象入胎”,是裝飾性與象征性兼?zhèn)涞淖髌?,比起韓幹、韓滉的馬,多了份意趣與浪漫。
隋唐繪畫理論完備,不僅有對于畫家技法與修養(yǎng)的描述,還有對歷代繪畫的品評。唐代長安與敦煌藝匠有著密切聯(lián)系,敦煌壁畫中也能看到“天衣飛揚,滿壁風動”的吳家樣、“曲眉豐頰,體態(tài)肥碩”的綺羅人物以及青綠、水墨山水。此時敦煌藝術與長安藝術互相影響,同步發(fā)展,體現(xiàn)出絲綢之路沿線區(qū)域的密切交流與相互影響。
四、宋元時期畫論視角下的敦煌壁畫
從黃休復的“逸神妙能”[29]、郭若虛的“氣韻非師”[30]、劉道醇的“六要六長”[31]之中都可以看出宋代繪畫理論的推陳出新。郭若虛認為在“山水林石”與“花竹禽魚”方面,都古不及近,宋代更偏愛水墨山水,董源巨然、荊浩關仝、米氏父子、馬遠夏圭都走出了獨特的面貌。西夏至元代,敦煌壁畫較少見到山水,但在榆林窟第2、第3窟中出現(xiàn)了極為成熟的山水畫面,表現(xiàn)出“山巒渾厚,勢狀雄強”的氣勢。郭熙強調山水的“四時之景”,主張山水的“飽游飫看”,表現(xiàn)山水的“三遠層次”。五代、宋時期的莫高窟壁畫為了營造出華麗的佛國世界,仍以青綠山水為主,莫高窟第61窟的《五臺山圖》,既是藝術性極高的佛教史跡畫,又是人物、山水、建筑兼?zhèn)涞臍v史地圖。
“黃家富貴”與“徐熙野逸”代表當時皇家花鳥畫的兩種風格,此時敦煌壁畫的花鳥或為經(jīng)變畫的陪襯,或是佛龕、藻井的裝飾,較為簡易,難以看到翎毛骨氣之豐滿、花草錦茂之瀟灑。郭若虛認為“佛道、人物、仕女、牛馬,則近不及古”[32]。的確,就莫高窟來說,宋代、西夏時期的樣式除了密教樣式的融入,在風格上依舊是前朝的延續(xù),佛道、仕女畫難以達到唐代的高度。元朝雖然在敦煌零星興建了少量窟龕,但是自明初至清初的二百年間,敦煌處于無人管理的狀態(tài),難以談上藝術的發(fā)展。
結語
繪畫理論對繪畫的創(chuàng)作與實踐有極大的導向作用。十六國時期就已提出“畫為鳥書之流”的書畫相通觀與“以形寫神、遷想妙得”的形神兼?zhèn)湔?,作為初來乍到的北涼莫高窟藝術,難以企及當時繪畫理論的高水準。南北朝時期南方文藝發(fā)達,宗炳和王微開啟了山水畫的討論,此時的莫高窟藝術有了中原文化的影子,山水畫雖然還達不到“暢神”“臥游”的境界,但已經(jīng)在裝飾性上邁出了重要一步;說法圖與供養(yǎng)隊列中的人物畫雖然在神情上很難“傳神寫照”,但在人物樣貌與服飾上顯露出本土化的轉變。隋唐時期絲綢之路繁榮,長安與敦煌的高僧、藝匠往來密切,藝術風格相互交融,文化藝術得到了同步發(fā)展。宋代以后,黃休復、郭若虛等人進一步深化了前朝的繪畫理論,敦煌雖然出現(xiàn)了榆林窟第2窟、第3窟的水月觀音、水墨山水的作品,但總體來說滯后于當時繪畫與美學的發(fā)展。元代以后因為歷史、社會等種種因素,壁畫創(chuàng)作更是到達了瓶頸。
作為外來的佛教藝術,敦煌石窟已然走出了自己獨特的體系,當時的藝匠努力打造出了適合本土信眾的解脫之地。今天,我們在觀看這些佛教藝術時,也有著猶如佛教信徒一般的虔誠,認為一切塑造都是最完美的狀態(tài)。實則,我們依然應該更為客觀地看待敦煌藝術,更為客觀地看待王圓箓、斯坦因、伯希和等人對國人的警醒。敦煌以開放包容之襟懷,見證著絲綢之路文明的交流,充實著世界美術史的發(fā)展,完整地展示著北涼至元代千年的藝術發(fā)展脈絡。其美學思想更是通釋古今、融貫中西。
注釋
[1][漢]王延壽撰,《魯靈光殿賦》,載高明主編《兩漢三國文匯》,中華叢書編審委員會出版,1960年,第375頁。
[2][8][唐]張彥遠著,俞劍華注釋,《歷代名畫記》,人民美術出版社,1964年,第8頁、第34頁。
[3][4][9][10][11][13][14][15][17][24]俞劍華,《中國歷代畫論大觀》第1編,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5年,第45頁、第51頁、第78頁、第51頁、第78頁、第93頁、第100頁、第101頁、第101頁、第33頁。
[5][6][7][27][29]葛路,《中國畫論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2頁、第32頁、第27頁、第58頁,第82頁。
[12][唐]道宣,《續(xù)高僧傳》卷十五《義解篇論》,《大正藏》第50卷,第549頁。
[16][唐]張彥遠著,尚蓮霞、尚榮譯注,《歷代名畫記》,中華書局,2023年,第40頁。
[18][19][20]俞劍華,《中國古代畫論類編(上)》,人民美術出版社,2004年,第381頁、第383頁、第383頁。
[21][22][25][28][唐]張彥遠著,秦仲文、黃苗子點校,《歷代名畫記》,人民美術出版社,2016年,第16頁、第180頁、第172頁、第201頁。
[23][唐]王維在《山水訣》中對山、樹的畫法有著細致的論述:“山頭不得一樣,樹頭不得一般。山借樹而為衣,樹借山而為骨。樹不可繁,要見山之秀麗;山不可亂,須顯山之精神?!?/p>
[26][30][31][32][宋]郭若虛著,黃苗子點校,《圖畫見聞志》,人民美術出版社,1963年,第17頁、第14頁、第17頁、第24頁。
基金項目:本文為甘肅省優(yōu)秀研究生創(chuàng)新之星項目、西北師范大學研究生科研資助項目“莫高窟‘雙龍回首’龕梁的演變及影響研究”(項目批準號:2023KYZZ-B049)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