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 敏

一場雪，白了北廣場。零下七度的倒春寒，阻止了暖氣流的北上，王挺玉以最大的堅韌，站在風(fēng)雪里，他想把自己站成一具雕塑。

出生于1950 年代中期的王挺玉，幾十年來一直執(zhí)著于自己的文學(xué)夢。他是村里唯一一個老牌高中生，能舞文弄墨，寫得一手很好的毛筆字，是村里公認(rèn)的文化人。

王挺玉生活的村子叫“果園村”，人們普遍以種植蘋果為生，他父親也是個地地道道的果農(nóng)，曾經(jīng)經(jīng)營著二十多畝蘋果園。果園在一個山丘上，坡路有些陡峭，離家有兩公里地。作為果農(nóng)的父親一年四季生活在二十四節(jié)氣里：立春，給果樹打藥上肥；谷雨，點花粉；小滿，套袋；秋分，摘袋；寒露，采摘。秋意濃，慶豐收，又是一年好“豐”景，大面積成熟的紅蘋果，又不知銷往何處，他心頭滿是憂慮，常常蹲坐在果樹下暗自神傷。

王挺玉刻意讓自己不再走父親那條老路，他不想讓“太陽歷”驅(qū)趕他一生，更不愿踏進泥里吃“土里刨食之苦”，于是，他很早就拋棄了土地，將大把時間都用在文學(xué)上，終日將自己關(guān)在光線昏暗的屋子里，坐在靠窗的書桌前，鋪開紙張，勤奮寫作，并立志要將自己寫成一名作家。

這一切是在他看了一些名利雙收的大神們的作品之后所產(chǎn)生的沖動，在他眼里，那些大名鼎鼎的作家寫出的作品不過爾爾，他認(rèn)為自己也能寫，很多東西都可以手到擒來，便一心一意專注于文學(xué)寫作中去了。

王挺玉的確勤奮，他在創(chuàng)作路上苦苦歷練，夜以繼日地寫，冬天也不生火，將身子裹在被子里寫；屋子雜亂無章，他也不去打掃。在那個文字依靠手寫為主的年代，王挺玉將寫出的“作品”裝在麻袋里，放于床下。

隨著父母雙雙離世，王挺玉的生活一天天捉襟見肘起來，而成為作家的夢想從不曾泯滅。他背著一大袋文稿四處求人指點，又三天兩頭去當(dāng)?shù)貓笊缯埱缶庉媯優(yōu)槠浒l(fā)表，屢遭拒絕，處處碰壁，而他初心不改，矢志不渝，依然在尋夢的路上奔走。

床底下裝著文稿的麻袋由一袋變成兩袋，再變成七八袋的時候，王挺玉已步入花甲之年，他徹底將自己寫成了一名響當(dāng)當(dāng)?shù)摹柏毨簟保粋€無房無妻、無兒女的“三無人士”。

六十開外的王挺玉極不情愿地搬離了破舊不堪的老宅，住進了移民搬遷安置房，依然筆耕不輟，保持著旺盛的創(chuàng)作精力。

他住的安置房有一面窗戶，與鎮(zhèn)政府后面的北廣場遙遙相對，每到傍晚，大姐大媽們齊聚于此，在歌曲與舞曲中翩翩起舞，領(lǐng)舞的那個氣質(zhì)大姐舞姿歡快，步態(tài)輕盈，身姿優(yōu)雅，女人味十足，王挺玉在黑暗處目光如炬，一邊欣賞，一邊心兒忒忒，想入非非，他生平第一次為女人心動，詩興便隨之而起，一首又一首情詩在音樂與女人的舞步中鼓蕩而出。

一段時間之后，他按捺不住內(nèi)心的狂熱，終于下定決心，鼓起了向那位大姐表露心跡的勇氣，每天早上不等天亮，他便躡手躡腳地將寫有情詩的紙片偷偷塞進大姐的門縫。

他每日一首詩，從不間斷，終于在某一天的早上，他正將紙片往大姐的門縫里塞時，房門“吱呀”一聲開了，門口突然伸出一只手，一個耳光像氬弧焊機的光，重重扇在王挺玉臉上，他驚得一跳，捂著臉轉(zhuǎn)身往樓下跑，剛跑下兩個臺階，屁股上又狠狠地挨了一腳。他自覺理虧，也不敢吱聲，做賊似的偷偷溜到樓梯口，不料恰好與幾個早起晨練的女人撞了個滿懷。以為樓上遭了賊，一個女人扯著嗓子叫了起來。幾個女人驚恐地看他，即刻又將他團團圍住，有人拽住他的胳臂仔細辨認(rèn)，幽深的燈光見證了無法藏匿的王挺玉。

王挺玉這回才真正感到了失落的苦痛，但他即刻又轉(zhuǎn)敗為勝了。他為自己解圍，說，詩人注定多情，內(nèi)心必須要有一個或真實、或虛幻、或半真半虛的愛戀對象，那樣才能保持源源不斷的創(chuàng)作沖動與靈感。

回到家里，透過窗外望向廣場的方向，他擎起右手，用力地在自己的臉上打了個嘴巴，之后，便心平氣和起來，又重新回到被窩，酣然地沉睡了。

王挺玉被揍，這一“新聞”當(dāng)天便傳遍了整個小區(qū)，繼而又傳到了整個鎮(zhèn)子，他的腦袋上被冠了個“偷情詩人”的名號。不過，多數(shù)人不認(rèn)可這種叫法，覺得對王挺玉不公平，人家只是有那種想法，并沒有整出什么“業(yè)績”，再說，用情詩表達愛情多么文雅，農(nóng)村人有幾個能做得出來，不如叫他個“門縫詩人”吧，這個名字適中，符合王挺玉的身份。

從此，大家都不再叫他王挺玉，而叫他“門縫詩人”了。

我是在駐村扶貧時專程拜訪王挺玉的，那天下著鵝毛雪，他剛從北廣場回來，臉凍得通紅，聽說，他每天都要去北廣場站上一會兒，有時站得很久。他面色黝黑，又瘦又矮，一定是挨了不少的餓，走路時一條腿有點瘸，說話也有點結(jié)巴。他說他腿上沒力氣，但心里有力量，那是他常年寫詩積攢出來的。

翻閱他裝在麻袋里的詩，有一些還寫得頗有意境，遺憾的是，我也無法為他找到可供發(fā)表的途徑，只能在言語上給他些許的贊美與安慰。這里隨手摘抄一首，作為對他的敬意。

窗內(nèi)

有一盆火

窗外

有一場雪

我站在窗邊

烤火

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