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刀尖在眼眶里走一圈,木屑紛紛落下,陸彥小心收刀,舉遠看一眼,木偶已經(jīng)做得差不多,只等著打磨上蠟。今天天氣不好,小雨時歇時下,街上行人不多,生意格外冷清。陸彥在店里守了一天,一件木藝品也沒賣出去。當然生意冷清也不能全怪天氣,往日天好的時候,生意也這么冷清。也許和位置有關。木器店藏在疏影巷深處,從尚德路拐進來得走五百米才能看見門頭。這門頭設計也有問題,沒掛紅黑牌匾,只在店門東側(cè)釘了一塊紅松木。紅松木留一截樹皮,其余部分刨得平坦,上面漆著幾個黑字:萬物無聲——這是店的名字。
這一帶是有名的民宿聚集地,只疏影巷就有不下二十家??粗黄鹧鄣睦辖窒?,卻住著天南海北的游客。一早一晚,游客來去匆匆,趕著來趕著走,住腳參觀的不多,愿意掏錢的更少。陸彥守著寶地,生意卻一直不溫不火。
陸彥不太在意這個。房是私房,沒有租金;木器是自己親手做的,成本不高;沒雇店員,挑費也少。細算下來,即使在旅游淡季,月結(jié)利潤也能養(yǎng)活自己。何況他愛這個,木雕是他為數(shù)不多的愛好之一。
這幾天一直在下雨,店里有股霉味兒。還不到六點,陸彥收起工具和沒刻完的木頭,關了店門,走出疏影巷,往南一直走到和平門。他漫無目的地走,一直走到天黑透了,才坐地鐵到五路口,沿著舊路返回。他很享受行走的過程,這和雕刻還不一樣。他覺得雕刻是主動的,而行走是被動的。腳踩在大街上,這個城市的氣息就全部籠罩過來。所有的味道和色彩,使他變得空曠、平靜。他在行走,也在觀察。他觀察那些靜坐或者靜立著的女人,觀察一百張面孔中相似的那一個。他很仔細地看,很仔細地聽。夜晚來臨時,他的心緒又多了一層。
在街邊小店吃完晚飯,陸彥走進疏影巷。木器店門口,站著一個年輕女人。她提著包,站在路燈下,像是等了很久。陸彥看見她,下意識走到墻根的陰影處。他貼著墻往回走,快到巷口時,又不甘心地折返回來。他站在離那個女人很遠的地方,靜靜地打量她。直到目光被她發(fā)現(xiàn),陸彥才走過去,和她寒暄。
靳小婉,陸彥邊掏鑰匙邊說,進來坐坐。
二
她來歸還一塊石頭。
陸彥盯著桌面上那塊黑色石頭,腦海里有無數(shù)記憶閃過。這是一塊最普通的石頭,來自一千多公里外的海灘。六年以前,他們在一堆白色石頭里,挑出這塊黑色的。當時的想法很簡單,這塊石頭像一枚古錢幣,厚薄均勻,周邊圓潤,應該很稀有。他們把這塊黑石收藏起來,每逢節(jié)日,這塊石頭總會出現(xiàn)在兩人的合照里。有時候靳小婉會為這塊黑石單獨拍一張照片,發(fā)在朋友圈,并配以文字:它來自遠古,經(jīng)受過千萬個日夜的海浪沖刷。黑石象征什么呢?當時的陸彥以為,有可能是愛情吧。
靳小婉什么飲料都不喝,陸彥只給她倒了一杯水。
其實沒必要把它送來的,陸彥笑著說,扔掉算了。
靳小婉捧著水杯,表情難以捉摸。對陸彥來說,這似乎是久違的感覺。兩人對坐,目光在彼此臉上游走。遇到熟悉的表情,心里就很安定。遇到陌生的,心情就要陰郁。這就像讀兩張寫滿了文字的紙,總想從虛構的故事里找到真實的東西?,F(xiàn)在,陸彥一點也讀不懂靳小婉。那個表情是什么意思呢?他不知道,他覺得應該談論石頭。
那塊黑石,陸彥用兩根手指把它夾起來,像夾一根煙。他說,有點丑,不是塊好看的石頭。普普通通,只不過在一堆白石頭里比較顯眼。咱們怎么就把它留到現(xiàn)在?靳小婉說,六年,現(xiàn)在它歸你了,別再“咱們咱們”的,咱們早就不是“咱們”了。陸彥點點頭,把石頭放下。他問,你真就來還塊石頭?靳小婉猶豫了片刻,說,我回青島,晚上十一點半的火車,知道你住火車站附近,順道來看看,所以你別多想,我真是來還塊石頭。陸彥笑著說,我沒多想,既然如此,那咱們就聊聊石頭,聊完石頭你就趕火車。你說吧,我聽著。靳小婉說,你剛才又說“咱們”。陸彥就笑著擺擺手,閉緊嘴巴不再說話。
靳小婉翻出手機,日歷調(diào)到2016年10月17日,那天是周一。她說,風和日麗,你記得吧?沙灘上有點熱,海水有點涼,一到晚上,海風呼呼的,海浪唰唰的,睡不著覺,咱們從帳篷里爬出去,光著腳沿著海灘往東走。陸彥說,你說“咱們”了。靳小婉沒反應,接著說,晚上真冷,海水真涼,月亮真大,你嫌沙子硌腳,非要走上邊的水泥路,你記得吧?陸彥說,我腳心軟,沙子又粗,硌腳是真的。靳小婉把那塊黑石拿起來,瞧了又瞧,說,咱們走到沙灘的最東頭,一片亂石擋住了去路,那里是廢棄的海參池,大塊的石頭散落各處,石頭下面藏著石頭蟹和青蟹,殘留的石墻根下蔓生著大片水草和水藻,那堆白石頭,像一窩鴿子蛋,就藏在水草下面。陸彥接過話頭說,當時我以為是魚蛋,看個頭應該是大魚的蛋,也有可能是海龜?shù)?,魚蛋你沒見過,海龜?shù)翱傄娺^吧?就是那個樣子,像極了。靳小婉皺皺眉頭,問,魚還會下蛋?陸彥盯著她看了半天,意識到她沒裝傻,嘲笑的話已經(jīng)醞釀出多半句,可今時不同往日,現(xiàn)在的氛圍也不適合說出來。于是陸彥說,不會,魚不會下蛋。
得到了確切的回答,靳小婉聊天更有勁頭。她醞釀了一會兒,語氣堅定地說,我一眼就瞧見這塊黑色的石頭,它躺在水窩里,醒目,扎眼。陸彥質(zhì)疑,我記得是我先發(fā)現(xiàn)的,你當時只顧著把腳從沙子里拔出來,好像沒怎么關注那堆石頭。靳小婉說,那我記錯了,是你先發(fā)現(xiàn)的好吧?陸彥說好。店里只有一把椅子,靳小婉坐著,陸彥就坐在一根木樁上,兩只手輪番上陣,一點點摳干枯的樹皮。靳小婉用指頭彈了彈水杯,喂,沒水了不知道倒水?陸彥這才反應過來,伸手來拿杯子。靳小婉把杯子攬回去,皺著眉頭看陸彥的手。先去洗手,她說。陸彥就去洗手,然后拿杯子接水。他說,實不相瞞,這個杯子比我手臟。沒有的事,靳小婉喝了一口水,接著說,那是一塊扎眼的黑石頭。陸彥點點頭,表示同意。確實扎眼,是那種極深的黑,和顏色無關,和光有關。這塊石頭材質(zhì)不詳,恐怕有吸收光線的特性。不然它怎么那么黑?竟能吸引住兩個人的四只眼睛。我就伸手撿起它,靳小婉嚴肅地回憶,觸手先是涼,扎手的涼,接著便是滑,手指頭要是捏不緊,它一準滑出去,最后才是硬,硬得像鐵,沉得墜手。陸彥補充道,還有形狀,它是規(guī)則的圓形,我敢說拿圓規(guī)都畫不出這么規(guī)則的圓,地球都是不規(guī)則的圓,這黑石頭保準是。說完,兩個人就湊到桌子旁,陸彥打開聚光燈,兩人在燈光下細細打量這塊又黑又涼又滑又硬又沉又圓的石頭。
看了半天,陸彥問,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它變了?靳小婉點點頭,確實有點不一樣。陸彥問,哪兒不一樣呢?靳小婉說,我瞧不出來。陸彥說,我也瞧不出來。兩個人不約而同地直起身來,從較遠處打量這塊黑石頭。首先,陸彥說,它不夠黑。靳小婉深以為然。她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輕輕捏起黑石,緊接著把黑石握在手心,最后把黑石放在胳膊上、咽喉處、臉蛋和額頭上。其次,靳小婉補充道,它不夠涼。陸彥問,滑嗎?靳小婉說,不滑。陸彥點點頭說,那我估計它也不夠硬。靳小婉皺著眉頭問,多硬才叫硬?陸彥從一旁的工具架上取下一柄錘子,他說,把石頭放在桌子上,我試試它硬不硬。靳小婉有些不情愿,她問,要是砸爛了怎么辦?陸彥說,反正它現(xiàn)在只是塊石頭,爛了就爛了吧。靳小婉還是不愿意,她說,別砸了,留著吧,反正只是塊石頭了。好吧,陸彥把錘子放回原處,雙手又閑不住地去摳樹皮。靳小婉則把石頭擺在桌子的正中央,放在聚光燈的光圈里。她說,于是咱們就把這塊黑石帶回了家,當作挺重要的東西來著。陸彥問,你說完了?靳小婉點點頭。陸彥說,你一共說了三個“咱們”,要我說,說“咱們”就說“咱們”吧,反正“咱們”也不是“咱們”了。靳小婉想了想,說,行。
三
靳小婉喝第四杯水的時候,提出要換杯子。她說這只玻璃杯有一股死螃蟹味兒,她指著置物架上的一只木杯說,我要那個。陸彥就把那只木杯取下來,洗兩遍,給她倒?jié)M水。這個木杯是陸彥花了一下午的時間,用一截梨木做的。他把梨木修整出好看的外觀,再掏出杯子的內(nèi)壁,打磨后涂上一層蜂蠟,靜置四五天。這只杯子的標價是69元,有點貴,放在那兒半年也沒人買。陸彥覺得這只杯子還挺好看的,顯然靳小婉也這么認為。
講講你。靳小婉喝的是水,卻有酒的效果。四杯水下肚,臉紅耳熱,精神亢奮,話尤其多。她說,這幾年你就守著這間破屋子,搗鼓這些破木頭?陸彥說,沒錯,一年十二個月,三百六十五天,除了刻木頭就是刻木頭,除此之外什么都沒干,也不想干。靳小婉問,不煩?陸彥仔細想了想,說,有時候也煩,煩了就出去走走,看看人間煙火,走一圈回來也就不煩了。靳小婉嘖嘖兩聲,說,還得是你,年紀輕輕就有這心性。她扭頭一咂摸,皺眉說,說來也怪,我當時在青島待得好好的,怎么就鬼迷心竅跟你來西安了呢?陸彥說,這得怪我,是我把這種想法灌輸給你,我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把你連累了,有家不能回,在這么遠這么大這么陌生的城市里生活,我真該死。靳小婉說,瞧瞧,就是這副模樣,最討厭了。你要真覺得自己該死,干脆出門找輛大卡車迎上去得了。陸彥笑了,問,還得是大卡車?靳小婉點點頭說,沒錯,大卡車撞得利索,不受罪。從前靳小婉就這樣挖苦他,話里帶刺,聽得他忽冷忽熱。細想想,當初分手也不是沒有這方面的原因。只不過分手是深思熟慮的結(jié)果,互相沒有鬧不痛快,一方提出,一方同意,沒來得及掰扯別的,就當機立斷了。斷得真干凈,三年來一點聯(lián)系沒有,都在這座城市里生活,可誰也見不著誰。西安城大了,要真不想見,一輩子見不著也是有可能的。要想見,說見也就見了。
陸彥看了看手機,九點四十五分,照往常來說,這個點兒他該洗澡了,洗完澡倒一杯酒,打開電腦看高分電影。昨天晚上看的是《蒂凡尼的早餐》,剩一半沒看完,今天晚上應該接著看,赫本多美啊。靳小婉這時站起來,走到置物架前,打量擺在上面的木制品。她拿起一顆木雕蘋果,一邊把玩,一邊對陸彥說,其實半年前我見過你一次,在小寨附近,那好像是個工藝品集市,你有個小攤位,躲在角落里賣木制品。陸彥一愣,仔細想想,確實有這么回事。他說,你怎么沒跟我打聲招呼,碰見一次不容易,好歹讓我請你吃頓飯。靳小婉笑著搖搖頭,說,我當時著急走,要是時間寬裕一點,我肯定過去找你。陸彥說,今天時間就很寬裕。所以我就來找你了,靳小婉聳聳肩說,講真的,如果你再晚回來幾分鐘,我就走了。陸彥說,我可不信,你走了這塊石頭呢?就不給我了?靳小婉說,給,指定得給你,你要不來,我就把石頭放門口,我相信你會看見它的,畢竟它這么黑,又這么圓。陸彥不說話了,他盯著靳小婉的臉看,發(fā)現(xiàn)她這幾年胖了些。胖些好,他想著,以前她太瘦了。
還是說說你吧。靳小婉放下蘋果,拿起一艘帆船來,她擺弄著帆船說,不好意思,剛才不該打斷你,你接著講你的。陸彥攤開手說,真沒什么好說的,就是找木頭和刻木頭,我的生活里只有木頭。靳小婉說,木頭也有的說,細講講,我時間充裕著呢。還不到十點,他們確實有得聊。陸彥就整理思緒,講了兩個木頭的故事。
四
木器店開張頭一個月,有位開民宿的女老板上門,定制一只企鵝。老板姓劉,三十出頭的年紀,長得漂亮,她開的民宿名叫“南極旅館”,所以應該有企鵝。劉老板健談,參觀完木器店后,盛贊陸彥的手藝,她說這間木器店算開對了,這條窄巷子每天不知來往多少游客,愿意掏錢的人有的是。說完客套話,她表明來意,說要定制一只企鵝。就這么高,這么大,她用手在空氣里比畫著,說,盡量調(diào)皮點,別太死板,主要還是眼睛,得傳神。陸彥都記下來,拿出樣本讓她選木料。她問了價格,猶豫著選了最便宜的一種,付完訂金還解釋:小陸,姐手里錢緊,不然肯定選個貴點的。陸彥連聲道謝,客客氣氣地把人送出去。
劉老板定制的企鵝個頭大,好在費工不費料,輪廓簡單,細節(jié)也好處理。陸彥忙活了半個月,企鵝總算完工。中間劉老板常來木器店,喝喝茶,聊聊天,看陸彥雕幾個小物件。她也向陸彥透露過自己的情況,離過婚,現(xiàn)在是單身,辦民宿欠了貸款,不知道什么時候能還完。她也問起過陸彥的情況,但陸彥支支吾吾,對自己的經(jīng)歷只含糊帶過。企鵝上完最后一道漆,陸彥給劉老板打電話。劉老板說過兩天來取,兩天后再打,就顯示關機。陸彥去南極旅館找她,可南極旅館的牌子已經(jīng)摘了,換了塊新的,叫“野人村落”。三年過去了,那只一人高的企鵝還立在木器店的角落里。陸彥每隔半年給它上遍漆,西安天氣干燥,不上漆容易開裂。從那之后,陸彥再沒做過這么大的木雕。
靳小婉有些不解,盯著角落里的企鵝問:人都跑了,你還上漆干什么?陸彥說,她可能遇到麻煩了,出去躲躲。萬一她哪天回來了,這企鵝還得給她,畢竟交了訂金,我想先替她保管著。靳小婉笑著搖搖頭,并沒有說話,走到企鵝跟前,上下打量一會兒,然后說,還是有點死板。
什么死板?陸彥問。
企鵝,靳小婉說。
說完企鵝,陸彥從身后的置物架上拿了條棕色小狗下來。狗大約有十厘米長,呈蹲踞狀,表情憨厚可愛,舌頭耷拉在口側(cè),紋理豐富細膩。他用大拇指擦了擦狗身上的灰,對靳小婉說,還是說木頭。
去年春天,陸彥收了個女徒弟,姓呂,在美院讀大三,課業(yè)之外對木雕產(chǎn)生了興趣,在網(wǎng)上看過陸彥的作品,就到木器店來參觀。她對陸彥的手藝很認可,來看過幾次后,提出想拜師。陸彥起初不愿意教她,刻木頭和教別人刻木頭是兩碼事,前者是享受,后者是折磨。拒絕的話說不出口,就讓她學著雕一條狗。不承想她天賦異稟,練習幾次就能像模像樣地刻出條狗來。陸彥再沒有理由拒絕,就答應讓她每個周六下午過來,學多少算多少。小呂在美院學國畫,擅畫花鳥,有美術功底,對物體的造型把握準確。她先從小動物刻起,貓狗鼠,魚雀蟲,學了兩三個月,就能獨自完成一件作品。但還不夠,陸彥說,細節(jié)有問題,做工毛糙,這是不夠熟悉木頭的材質(zhì),也缺乏對刀的感覺。小呂問什么是對刀的感覺,陸彥想了半天,沒能回答出來。他就取了一塊邊角料,慢慢雕刻出一只蟬來。他把這只蟬遞給小呂,說,你下刀試試。小呂就下刀,不料木頭堅硬,刀口很快亂了。陸彥指著那條傾斜虛薄的刻痕說:瞧,這就是對刀的感覺。
去年八月剛過,小呂過完暑假回來,在木器店待了一周。她說一定要趕在開學前做出個真正像樣兒的作品來。陸彥為她的毅力感到吃驚,她幾乎一整天不合眼,用膠帶纏著手指,無休無止地練習。陸彥看過她的廢料,像是在刻一只老虎。對初學者而言,老虎可不好雕,有句話叫畫虎不成反類犬,雕刻也是這個道理。小呂的樣稿畫得很好,但刻出來的成品都有問題。有一天小呂來請教陸彥,陸彥說主要在你的狀態(tài),不夠放松,你的精神和身體繃得太緊了,刀也就緊,刻出來的東西,多數(shù)得跑偏。放松些,慢慢來。陸彥說,實在不行就換個別的,干嗎非得刻老虎?小呂想了想,給陸彥露了底。她說刻老虎是因為她的心上人屬虎,她想盡早刻出來送給他,當生日禮物。陸彥失笑,問她為什么非得送木雕老虎,學國畫的,畫只老虎不行嗎?小呂搖搖頭說不行,她扭捏地說:他眼睛不好,畫看不見,但木雕能摸出來,我要做得細膩一點,讓他知道老虎的所有細節(jié)。
真好。靳小婉歪著頭笑,雙手撐在工作臺上,她問,后來呢?那女生把老虎刻出來沒有?陸彥說,刻出來了,大體也還可以,腦袋做工差點,但造型很有氣勢。靳小婉從陸彥手里接過那條棕色小狗,問,這條狗是怎么回事?陸彥看了看靳小婉的臉,等了一會兒才說,小呂沒把木雕老虎送出去,那男生辦了退學手續(xù),聽說轉(zhuǎn)入家鄉(xiāng)的一所盲人學校,總之,小呂很難過,她把這只老虎送給我,就再也沒來過。我想,她應該是專心搞她的國畫去了。靳小婉聽得眉頭緊皺,嘆息說,是段有點悲情的故事。陸彥笑了笑,繼續(xù)說,木雕老虎在我店里擺了兩個月,有一日手癢,就把老虎改做成狗,我屬狗的,你記得吧,咱倆一個屬相。靳小婉點點頭,把小狗遞回去,挑起眉毛說,這狗不錯,好好留著吧。說完她就起身去廁所。陸彥看了眼時間,十點半剛過,能講的東西很多,但不能什么都說。
他要好好想想待會兒講什么。
五
都是女的。靳小婉和人聊天喜歡抓重點,這回抓得特別偏。她戲謔地打量著陸彥說:講了兩個木頭的故事,主人公還都是女的,年輕,漂亮,挺吸引你吧?
陸彥露出一個假笑,這是他應對靳小婉挖苦的方式。
靳小婉見他沒露出破綻,無趣地笑了笑,開口說,看來你過得也還可以,人來人往,就是塊木頭也有得說,不錯,真是不錯。她說完把頭一歪,突兀地問,你喜歡嗎?陸彥被她問得有點蒙,想了想才說,談不上喜不喜歡,只是覺得這樣過下去也沒什么,平平淡淡的,不會傷害別人,也不會被傷害,挺好的。
唔。靳小婉點點頭,說,你喜歡就好,真的,我祝福你。
陸彥露出個真誠的微笑,問,你呢?靳小婉反問,我什么?陸彥說,你過得如何?我有木頭,你有什么?靳小婉撓了撓頭,用下巴點了點放置在聚光燈下的黑色石頭。喏,她笑著說,我有石頭。陸彥問,再沒別的?靳小婉沒有回答,她抬起頭,望著屋頂,或者透過屋頂,望著漆黑的夜空。沉默許久,她很嚴肅地說:我忘記我們是怎么把黑石帶到西安來的了。她略帶悲哀地看著陸彥說,我忘記了。
這重要嗎?陸彥說,忘了就忘了吧,沒什么大不了的。
不不不。靳小婉搖頭說,這很重要。她指著石頭說,它是我們倆帶來的,一顆海邊的石頭,怎么會出現(xiàn)在一千多公里外的內(nèi)陸地區(qū)呢?你想想,這很重要。
飛來的。陸彥用右手畫了個拋物線,回答說,它是飛來的。
四年前,在青島流亭機場附近的酒店里,黑石短暫地丟過一次。凌晨四點,還有一個半小時就要登機,行李收拾到一半,他們發(fā)現(xiàn)黑石不見了。房間找了個遍,行李箱翻過三次,浴室、床底、衣柜、陽臺,所有角落都檢查過了,黑石在哪兒?
再仔細想想。靳小婉托著陸彥的臉說,你到底把它放哪兒了?
襪子里。陸彥提起一只黑色襪子,說,就是這只襪子,我親手塞進去的,記得清清楚楚。
靳小婉問,為什么非得用黑襪子?用白襪子不好嗎?
陸彥說,我只有黑襪子。
靳小婉用力把陸彥推開,把所有行李倒在地上。
找不到石頭不上飛機,她說。然后逐件檢查衣物,重點檢查襪子。陸彥懷著愧疚翻找另一個行李箱,十五分鐘后,黑石出現(xiàn)了。它就安靜地躺在行李箱夾層里,隱匿在黑色呢絨布中間,像個訓練有素的刺客。陸彥輕輕捏起它,舉起來,然后對靳小婉說:你的石頭。靳小婉接過那塊石頭,掂一掂,用特別小的聲音說,它變輕了。陸彥沒聽到這句話,他當時忙著收拾滿地行李。
最后他們還是沒趕上飛機,不只因為石頭,但終究是因為石頭。費盡周折終于落地西安后,靳小婉握著石頭,認真地說:我們得給它弄個底座或收納盒什么的,一直用襪子裝太不像話了。她問陸彥,你覺得呢?陸彥的心思不在石頭上面,他開玩笑說,要不要再給它買個保險?
靳小婉沒笑,她踏進清晨的薄霧中,像一只決意擋車的螳螂,迎著一座龐大而陌生的城市走去。區(qū)別是,她知道她會贏。
兩個人盯著躺在光圈里的石頭,竟說不出一句話。多年以來,它牽系著兩個人的情感,似乎具備了“信物”的某些特質(zhì)。他們越來越離不開它,仿佛丟掉這塊石頭,就再也找不到實實在在的東西。有段時間,靳小婉相信這塊石頭是兩人的愛情由本體界向現(xiàn)象界的投影,是關乎本質(zhì)的存在。這種判斷當然可以歸結(jié)于她對康德哲學的盲從,但她也確實為此付出過努力,不止一次。當兩人情感的裂縫大到不能忽視、難以彌補時,她依然在努力把兩個人聚攏起來。這種努力并非源自愛,或是源自對愛的本質(zhì)的信服。她想維護這個。而陸彥像條落網(wǎng)的鲇魚,使出全身力氣想要掙脫出去。他是破壞者和背棄者。
太靜了,連飛蟲撞擊燈泡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靳小婉揮動左手,像是在驅(qū)趕什么東西,她笑著說:這件事有點荒誕,我是說把一塊石頭從千里之外的海濱城市帶到這兒來,特別荒誕。要是讓我重新選擇一回,我絕對不會這樣做。當然,我還是會把這塊石頭找出來,留在酒店里,或者故意丟在去機場的車上,或者放在機場外的花池里,總之,我不會把它帶到西安來。她想了想,又補充道:不對,我也不會到西安來,我要堅定地離開機場,回到我熟悉的海邊去,那里有無數(shù)石頭,我總會找到更合我心意的一塊。
陸彥感覺自己的心碎了。他恍然發(fā)現(xiàn)散步并不能緩解孤獨,人間煙火也不能。那是別人的人間煙火,不是他的。他三年來守著的不過是一堆沒有感情的木頭,以及一間年久失修連暖氣都沒有的不足三十平方米的小房子。甚至,連那些故事都不是完全真實的。劉老板是位四十多歲胡子拉碴的壯漢,小呂來木器店學習雕刻是為了完成畢業(yè)作品,而不是為了什么眼盲的心上人。這種虛構沒什么意義,填充不了他的生活?;蛟S,他曾經(jīng)想借此來對抗點什么來著,可是沒效果。
這間木器店空得厲害,他的心也是。
六
不回來了。他們談到這次旅程,靳小婉輕描淡寫地說,一次也不。
陸彥點點頭,表示理解。他低下頭翻找一陣,找出件包著牛皮紙的方形物什。拆開看,是件木制浮雕工藝品,一本書大小,用的是樺木。上過很多次油蠟,表皮有一層包漿。他遞出去,靳小婉猶豫一下,還是接過來。正反兩面浮雕,有海浪,有云,有城墻,有男人和女人,還有石頭。她注意到浮雕中央有一塊圓形凹陷,兩只手從海浪里伸出來,握住它。她明白,這里應該放一塊石頭。
你說得對,陸彥說,確實得給它弄個容器,不然容易丟。
太晚了,靳小婉笑著搖搖頭,說,真的太晚了。
陸彥點頭表示明白,他把黑石遞給靳小婉,說,裝上試試。
靳小婉接過石頭,按在圓形凹陷里。嚴絲合縫,怎么也傾倒不出來。她有些好奇,就問,怎么做出來的?陸彥笑著說,眼前無石,心中有石。靳小婉“嘁”了一聲,低下頭打量浮雕。石頭裝上去,光線都暗三分。她大體明白,這上面雕刻著他們的故事。但是,她想,破碎的東西不值一提。
十一點整,靳小婉的手機鈴聲響了。聲音很刺耳,像是怕她忘了似的。
送給你了,陸彥說,把它帶回去。
靳小婉笑著搖搖頭,把石頭磕出來,丟在桌面上。她舉著木雕,對陸彥說,你的石頭,我的木頭,留個紀念,或者不紀念也行,我要走了。她把木頭裝進包里,又喝了一口水,沖陸彥揮揮手說:找個女朋友吧,陸彥。
陸彥沒有說話,他坐在充滿木頭的房子里,目送靳小婉離開。等她走了很久以后,他才回過神來,看看時間,十一點十分,時間有點趕,她得走快些才行。該干什么了?往常這個點,他已經(jīng)洗完熱水澡,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靳小婉把一切都打亂了。他推開門,萬物無聲,黑暗圍攏到腳邊。猶豫片刻,他終究沒能踏出去。
一個“咱們”也沒說,他站在那里想,如果有瓶酒就好了。
責任編輯 貓十三
作者簡介
杜得無,本名杜寶龍,2000年生,山東聊城人,西北大學2022級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碩士研究生在讀。小說發(fā)表于《作品》《滇池》《延河》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