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人該靜，卻靜不下來。有種不可名狀之物在體內(nèi)打著跟斗折騰，把人搞得渾身發(fā)酵膨脹，像高壓鍋燒開了，壓力閥冒著熱氣吱吱地叫喚。

我知道這是身體在發(fā)信號，過段時間，就得出去走走，只需去哪里浪游幾日，立刻海晏河清。這幾乎成了一種周期性發(fā)作的病。

早年間，我喜歡獨來獨往，那種一個人在路上的感覺很奇妙，身處陌生境地，如果再發(fā)生點兒什么，更有意思?，F(xiàn)在年歲大了，家人對此頗多微詞，說想出去就隨旅行團，安全省心。想想穿戴上色彩俗艷配有標(biāo)記的馬甲和帽子，像群羊盯著導(dǎo)游的小旗子，按著規(guī)劃好的行程去看那些被千萬人看得起了包漿的風(fēng)景，我實在提不起興趣。家人退讓一步，哪怕找個伴兒也好。

前幾天參加朋友的酒局，酒勁一上來，我就把病癥禿嚕了出來。這幫人屁股使用的效率遠(yuǎn)遠(yuǎn)大于腿腳，導(dǎo)致身體中部崛起，下部萎縮，連支撐自身重量都吃力，哪有體力對付險惡山水。我明知說這些話無異于對牛彈琴，還是在酒精的攛掇下禿嚕了出去。

這時，有個人說話了，想去哪兒？我陪你去，聲音不高，很是干脆。

這人是隨朋友來的，不算熟，只知道是做中藥材生意的商人，坐在下方。他人細(xì)瘦，頭大，鼻子有點兒塌，整張臉顯得扁平，加上膚色較深，讓人不由想到某種秋后成熟的瓜。我眼睛斜向他，你行嗎？

他沒介意我的酒后無禮，笑著拿出手機，翻出相冊，遞給我看。礙于情面本想?一眼就算，眼睛卻被粘住。這些圖片即便達不到專業(yè)攝影水平，也遠(yuǎn)遠(yuǎn)勝過我的三腳貓功夫。我不大相信地盯著他，你拍的？他依然是那副笑瞇瞇的表情，我拍的，馬馬虎虎，讓您見笑啦。我由衷地沖他豎起大拇指，給他倒?jié)M一杯酒，自己也倒?jié)M。酒杯一碰，我倆喝了個底朝天。我們一連干了三杯，后來我才知道，他玩攝影很早，獲過很多獎項，是一個知名攝影網(wǎng)站的區(qū)域站長。想出去就叫我，隨時恭候，說走就走！他說。

凱撒——打出這倆字，我就想笑，我實在無法把一個有著漫畫般臉龐的人跟這個響亮的名字疊加在一起。我不確定這是不是他的本名，微信名是這倆字，別人也這么喊他。本來，我要打電話或者微信語音通話的，一想首次邀約結(jié)伴出行就搞得這么倉促，不知凱撒是否能接受。

凱撒，我想今天出去一趟，你能走嗎？

原來安排的一個事情無限期推遲，意外出現(xiàn)一個空檔期，身體像被壓到極限的彈簧，我馬上請了假。

去哪兒？

到機場再定，哪兒合適就去哪兒，咋樣？

好嘞！

他畢竟是商人，以賺錢為大，難免有些絲絲縷縷撕扯不斷的瑣事，為了玩一說就走，這般干脆爽快大大出乎我的預(yù)料。

到了約定時間，我整好行裝下樓。剛到路邊，一輛車貼身停下，車窗開啟，探出一張笑臉，上車吧。

自駕行？我想跑遠(yuǎn)點兒。

跑多遠(yuǎn)，也得從腳下開始呀，總得去機場吧？

車?yán)餂]別人，到了機場，車咋辦？

存上唄，回來開走，方便。

看他的表情似乎這不是值得過腦的事。

當(dāng)天下午的航班空位只有到鄂爾多斯的。聽了機場售票人員的話，我倆對視了一眼。這個地方明顯不在備選名單，看我目光游離，他笑笑，冒了句，一切隨緣了。

大約半小時后，我們飛離了這座把身體漚出綠毛的城市。

出票時，我留意看了下他的名字，寫的不是凱撒，是趙三凱。閑聊時，我問他，他笑，哥仨兒，老爹起名圖省事，老大叫大凱，老二叫二凱，我三凱。上學(xué)時候被人起哄，反過來叫，就成了凱撒，還有叫大帝的呢。我跟著笑，說有意思。

剛在座位上安頓好，他就開始打哈欠，手習(xí)慣性地伸進衣兜，煙拿出來尷尬一笑，又塞了回去。他說中午陪了撥東北老客，沒敢喝酒，坐下就犯困。他左手食指和中指被熏得焦黃，一瞅就是個資深煙民。果然，沒有煙，他的頭像顆沒有支撐的大瓜，晃悠了一會兒就耷拉在胸前，喉嚨里發(fā)出了節(jié)奏不甚分明的響聲。我本來處于出行前的亢奮狀態(tài)，只得自動熄火，去看舷窗外流動變幻的云彩。瞌睡似乎也傳染，沒多會兒，我就被那些云彩包裹起來，飄向虛無縹緲之處。

抵達時天色尚早。城市跟城市長得大同小異，我們逃離了一座城，自然不愿意入駐在另一座城。我們盯上了一個叫響沙灣的地方。

去那里？

去那里！

招手喊住一輛出租車，直奔響沙灣。太陽懸在西半天，被車輪攆得直往下墜，待車停在一處坡岸，猛然墜到地下不見了。出租車扔下我倆，拖著一條長長的影子消逝。身處一片陌生蒼涼之地，天際間大幕落下，混沌中到處是影影綽綽的不明物體。顯然，眼下最緊要的是找到落腳之處。出租車司機走前指引的土路像條詭秘的蛇若隱若現(xiàn)，遙看有，近卻無。我們摸索著走下坡，朝著遠(yuǎn)處隱現(xiàn)的一團光暈走去。敞開的大院，低矮的房屋，一眼就看出不是客棧。喊了幾聲，沒人理會，徑直去推那間透出燈光的門。門一開，兩道黑影旋風(fēng)般撲來，尖利的黑爪子搭在胸口，鋸齒獠牙的大嘴呼呼地噴著腥臭的氣息。我們嚇得一動不敢動，幸虧有人大聲呵斥，這致命的危險才解除。

一位中年漢子端端坐在椅子上，兩條大黑狗若無其事地回到他身邊趴下，虎視眈眈盯著擅自闖入者。

漢子聽了我們的來意，鼻子里發(fā)出嗤嗤聲，你們找住處，咋跑到這里？俺這里養(yǎng)駱駝，咋能住人？

我們退而求其次，說只要有個地方能躺下睡覺就行。

漢子斷然回絕，不行，場里有規(guī)定，生人不準(zhǔn)留宿！

仿佛是回應(yīng)漢子的話，外面的棚子里發(fā)出一陣低鳴。我們趕緊詢問哪兒能住宿，漢子帶我們出屋，指著我們來時的路，大手一揮，那邊！

來時我們看過，那邊黑黢黢一片，才來了這邊。無奈只得掉頭往回走。我們并肩而行，使勁落腳，腳步聲仿佛被濃重的夜色吃掉，輕飄飄的若有若無。直到此時，我才覺得今天這番操作太過草率。我誠懇地做出檢討。凱撒不以為意，仰頭看天說，不這樣，能看到這么多星星？一切隨緣了。

天空墨綠，或者說是深藍(lán)，無數(shù)的星星閃爍，猶如墨玉鑲嵌著數(shù)不清的鉆石，深邃而神秘。的確，如此純粹的星空，無論在城市還是農(nóng)村，如今都難得一見。

我不知道這條路通向何方，也不知道能否找到容身之處。聽了他的話，有些釋然，大不了野宿罷了，幾個小時之后就是明天。

還算幸運，借著星光我們在路旁看到一棟小樓，大門一側(cè)有塊牌子，明白標(biāo)著是一家旅店。

敲門聲在暗夜里顯得有些夸張，一位婦女邊穿衣服邊走，一副慌慌張張的模樣，嗔怪道，啥時候了？還敲得這么響，以為地震了呢，著火了呢！

我們哪兒還顧得上她態(tài)度好歹，見大門開啟，生怕她找個理由將我們拒之門外，趕緊揚著笑臉往里鉆。簡陋的客房此時賽過宮殿，往床上一躺，那叫一個踏實。不想肚子里鬧起動靜，像養(yǎng)了一窩蛤蟆咕呱亂叫，這才想起自打在萬米高空吃了點有名無實的東西，還沒進食。我們喊住正要回屋續(xù)夢的女老板，要來一壺開水，兩桶方便面，四根火腿腸，四瓶啤酒。

頭一貼枕頭，就進入一個有質(zhì)感的時空，不停地往深處墜落。啤酒分解成另一種液體，積存太多，要沖關(guān)而出，我好不容易尋到個偏僻角落，正要釋放，冷不丁站起個人……

我騰地坐起，真有個人，對面坐著。我慌忙打開燈，是凱撒，在盤腿頷首打坐。他沒理我的大驚小怪，直坐到某個時刻，才還魂一樣復(fù)原真身。他拿起手機，看了下時間說，到點了，收拾東西開拔吧！

此行是拍沙漠日出，我昨夜特意查了此地日出的時間。感覺剛躺下沒多會兒，怎么就到點了呢？

天色熹微，星光暗淡，曉風(fēng)清涼，空氣中飽含水汽。這才看清我們住的地方仍在河岸之上，河坡下是干涸寬闊的河床，散布著一片片水草。沙漠的邊緣緊貼著對岸，兩者之間幾乎沒有緩沖過渡，沙丘斷墻一般隆起，坡度幾乎呈銳角，從下往上看去，有山的氣勢。不過，畢竟沒有山的高度，料想用不了多會兒就能登頂。誰知沙子打滑，走一步，退半步。東方天際已經(jīng)亮起一道白邊，離我們期待的時刻臨近，我急了，使出絕勁，手腳并用攀爬而行。成功登頂，天邊仿佛燃起大火，一顆碩大的火球從烈焰中緩緩拱出來，點燃了沙漠邊緣的樹木，連飄著的云彩都燒紅了，整個東半天紅是紅，黃是黃，美得不像人間。

面對難得一見的壯觀景象，我雙手止不住地顫抖，匆忙抓起相機，對準(zhǔn)初升的朝陽，按下快門。不用看，肯定拍虛了。我做幾次深呼吸，平復(fù)一下劇烈的心跳，感覺手不再抖動后再次端起相機。鏡頭里的火球突然一跳，就脫離了地面。這個過程是一秒，還是零點一秒，反正時間極短。太陽是跳著升起來的，我有了一個新的發(fā)現(xiàn)。我剛要跟凱撒分享這一發(fā)現(xiàn)，才見他剛爬上沙丘，正手扶著腿呼呼喘氣。太陽脫離開地面，一下子躥了老高。個頭沒那么大了，顏色也沒那么紅了，天空也沒了剛才的絢麗。他看了看我拍的畫面，沖我伸出大拇指，嘆口氣說，一步?jīng)]跟上，步步跟不上，我跟今天的太陽無緣啊。我故意氣他，把腿喝軟了吧？他笑，一切隨緣了。

此處的沙漠雖不夠遼闊，倒也具備沙漠的所有特征。尤其是落差很大的起伏極具曲線美、韻律感，初陽造就的陰陽面反差和明麗柔和的金黃色調(diào)，都給人以強烈的沖擊。就在我們尋找著不同的視角拍個不停時，鏡頭里闖入一大隊駱駝。沙漠跟駱駝當(dāng)屬完美的組合，陽光下的相遇讓我們欣喜不已，當(dāng)即迎著它們奔跑過去。

這個漫長的早晨收獲不少，凱撒似乎忘記了一早的遺憾。返回時，走到沙漠邊緣，凱撒把相機包調(diào)到胸前，身子后仰，直接坐了滑梯。一道沙塵飛起，轉(zhuǎn)瞬間，沙落人現(xiàn)。他站在河床上，沖我哈哈大笑。我沒有理由再繞道去走坦途，也以相同的方式步其后塵。

接下來我們調(diào)轉(zhuǎn)方向，向草原進發(fā)。草原遼闊，漫天的云朵聚散離合，車開出老遠(yuǎn)，仍感覺還在原地，仿佛身處一個靜止的時空。我們誰也不再說話，也沒打開音響，只有車帶起的風(fēng)聲和車輪與地面的摩擦聲，讓我們知道還在前行。我們不敢再冒險，當(dāng)視野里出現(xiàn)了幾座蒙古包，立刻叫出租車駛向那里。

打發(fā)出租車走時，天還藍(lán)得透亮，依然飄著大朵的白云，日頭在白云里游走，搞得陰晴變幻不定。一路看來知道這是草原的日常，已經(jīng)無感。午飯沒吃，晚飯不到時間，我們買了些吃食，打算把兩頓飯合并處理。買食品時，凱撒抓起了一瓶悶倒驢。

盤腿坐在蒙古包里，我正在撕花花綠綠的食品包裝，凱撒找到兩個玻璃杯子，打開酒瓶就往里倒酒。我再次聲明，我不喝。近來酒局有點多，胃出現(xiàn)故障，想借著這次出游躲躲酒。首次同行，高興，多少喝點兒，給個面子，他舉過一只杯子直直地看著我。就倆人，一點不喝似乎說不過去。我聲明，只喝這一杯。他點頭笑，行，隨你。酒很沖，一入口，像被誰打了一悶棍。他喝得生猛，杯子一歪，下去多半，張著大嘴一邊哈氣，一邊喊爽。如同生人難見，喝第二口時，感覺好多了。他下酒快，我還有多半杯，他已透底。因為有言在先，他瞅了我一眼，沒說話，自顧又倒上。

帳篷口吹過一陣涼風(fēng)，接著就飄起了雨。這場雨毫無預(yù)兆，雨一下，風(fēng)沒了，帳篷口留下一道細(xì)密的雨簾。

一簾雨，兩眼綠，迷蒙中的一座蒙古包，千里之外趕來的兩個人。雨叮叮咚咚敲打著蒙古包，竊竊私語。我倆干脆不再說話，側(cè)耳傾聽。簾外的雨絲絲串串，密不透風(fēng)，眼睛被遮擋住，只留下這狹小的空間。我早忘了開始的自律，與他眼神一對，便雙雙舉杯。有雨相陪，酒下得異常歡暢。不知不覺間，酒瓶空了。凱撒頭微微下垂，端坐如泥胎。我以為他喝了酒犯困，打起瞌睡，再看他雙手合十，嘴唇翕動。他這副模樣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感覺有幾分怪異，想喊他，捅他，卻被無形的東西鎮(zhèn)住，沒敢喊也沒敢捅。不知過了多久，他睜開眼睛越過我，探向門外。雨來無影去無蹤，已經(jīng)停了。他臉上露出欣喜，一腳蹦到門外，快看，快看。嗓音壓得很低，好像怕驚擾什么，聲調(diào)卻帶著顫音。我出去一看才知道，天上在演大戲，幕布開合之間，已是另一番景象。

作為攝影發(fā)燒友，我自然對雨后初晴的風(fēng)景充滿向往，也曾拍攝到爽心悅目的畫面。然而我從未見到過如此讓人心跳加速的宏大景象。剛行過雨的云，卸去了沉重，水墨一般輕盈明快，太陽藏在深處，不露聲色，悄悄把整個天空染成橘黃，然后漫天拋出大把的金線。金線色澤明亮，密集成束，匯聚成河，瀑布般從云端傾瀉而下……

我看呆了，凱撒也在犯迷瞪。還好我想起了此時最應(yīng)該做的事情，回身抓了相機，還順手帶出凱撒的。我像搶福利一樣咔咔拍個不停。凱撒把相機套在脖子上，癡癡地望著天空，仍在發(fā)愣。我喊他，他不理。我不再跟他磨嘰，拍我的景。

回到蒙古包，看了我拍的照片，他非讓我請客，說若非他打坐祈禱，哪會有這番好事？我拍到好片，自然心情好，就遂他的愿，出去買來酒食。看我拎回兩瓶悶倒驢，他笑了，說，一瓶就行。我說，喝就喝盡興。其實我看出他酒量不大，我是想探探他的底。下雨前喝過，僅過了幾個小時又喝，他很快就敗下陣來。第二瓶剛開，他話就多了。幾個線穗子同時打開，這頭抻一段，那頭拽一段，攪在一起，不斷頭。他說的多半與酒有關(guān)，因酒結(jié)識的朋友，因酒賺到的錢，酒后的艷遇等等。我故意調(diào)侃他，怎么，沉迷于酒色？他說著說著，光笑，身子往后一仰，就打起了呼嚕。

有了這次良好的開端，后來我犯病，又約凱撒出游了幾次。太行山野長城，湖北神農(nóng)架，浙南秘境等等。每次叫，他從不打磕巴，說走就走，干脆得叫人心里舒坦。有回他笑著問我，下次我喊你，也得說走就走，咋樣？我尷尬一笑，恐怕不行。他嘆口氣，你是沙皇，我是大清，咱是不平等條約。這話我無法應(yīng)答。他笑了，替我解脫，逗你玩呢，我是閑人，能做自己的主，你脖子上套著韁繩，由不得自己。

只有一次，算是他約我。電話打過來，我聽出他的舌頭已經(jīng)捋不直，一會兒說隴中，一會兒說定西，聽筒里亂糟糟有好多張嘴在說話，顯然他是在酒桌上。我沖他喊，聽不清，出來說！雜音沒了，我也搞清楚了其實他約我一起去隴中、定西。那布河，狼渡灘，野山羊野兔野雞遍地跑……當(dāng)然有狼，沒狼還能叫狼渡灘……哈哈，咱去了就是重點保護動物，有人帶著獵槍保護……就是嚇唬嚇唬，不真開槍，開槍也不真打，嚇跑拉倒……對了，我?guī)阋娨娔莻€小芳……哎哎哎，過一個小時你給我打電話，記住，一小時！不能早也不能晚，就一小時！你就說約我去那個大峽谷，別的甭提！說完，掛了。我愣了半天神兒。

電話打過去，響了四五聲才接。周圍很安靜，沒一點兒雜音。他舌頭依然捋不直，大著嗓門問，你說哪里？什么湖？什么谷？什么亂七八糟的，我聽不清，你跟你弟妹說吧?！?，他喝多了，你跟我說吧，我告訴他。一個女人的聲音。我恍然明白中了他的圈套，事已至此，只得假戲真做。女人跟他復(fù)述了我的話。他口氣十分勉強，還不到收當(dāng)歸、黨參的季節(jié)哩，按說還不該去呢……老婆要是恩準(zhǔn)，我就陪你走一遭。這才叫睜著眼說瞎話，聽得我臉上都發(fā)燙。

甘肅我之前去過一次，幾個耳熟能詳?shù)牡胤蕉甲叩搅?，這次只選擇了我和他定的倆地兒。不過，先去的卻是一個縣城。臨行前他買了不少東西，到縣城又買了一些，把出租車后備箱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他笑著說是給孩子送愛心，送歡樂。車開到一個住宅小區(qū)大門口，我以為他會讓我?guī)退褨|西搬進去，誰知他詭秘地沖我擺手，叫我別動，打電話叫人來幫著搬。來的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一個年輕女子，一個小男孩兒。女子估計就是他口中的小芳，不俊，樸素得像一朵田地里隨處可見的地丁花，不起眼。她瞅了他一眼，就去搬東西。他看著男孩兒喜笑顏開，張開雙臂要抱，男孩兒一閃，躲到女子屁股后邊。他改變戰(zhàn)術(shù)，刺啦刺啦撕開包裝盒，把一只沖鋒槍挎到男孩兒脖子上，又把一輛小汽車塞到男孩兒懷里。男孩兒眼睛亮了，任憑他抱起，舉起老高。

離開這個縣城，一起吃飯時，他倒上酒，先自罰了一杯。看得出他并不想就小芳的話題跟我深談。只是他的肚子里仿佛盤著條冬眠的蛇，被酒弄醒，頻頻往外探頭。他大口吞酒，試圖把蛇攆回原位，蛇跟他叫板，拒不聽命。酒至半酣，蛇越發(fā)興奮，他已無力控制。他無奈地笑笑，聽?wèi){那條蛇大搖大擺鉆出來。

小芳跟他走到現(xiàn)在，也源于一場酒。他去當(dāng)?shù)厥债?dāng)歸，走進一戶人家，房子破舊，屋里也沒件像樣的家具，里里外外透著寒酸。讓他頗感意外的是，貨晾曬得干，擇得凈，打理得齊整，家里犄角旮旯收拾得清亮。他當(dāng)即發(fā)話要了全部的貨。有經(jīng)紀(jì)人跟著，價格沒多給，過秤時，他沒讓刨秤，連皮都沒刨，等于多算了些分量。主家很感激，非留他在自家吃晚飯。院子里養(yǎng)著雞鵝，現(xiàn)宰了一只大公雞，切了一盤咸鵝蛋，炒了好幾盤菜，還打來一壺定西老窖。雞肉鮮香，鵝蛋冒油，素菜可口，再加上主家一個勁夸他心善，不停地給他敬酒，他哪兒還架得住，不由就喝多了。當(dāng)晚他留宿在了這家，就有了跟小芳后邊的事。

我嗆他，有預(yù)謀吧？

他拍拍胸脯，指天發(fā)誓，天地良心，絕對沒有！

我說，那就是酒后失德。

他又斜我一眼，干嘛說得那么難聽。我哪兒知道老漢那么能喝，喝到最后我啥也不曉得了。

你就這樣讓人家過一輩子？小芳愿意嗎？你兒子大了怎么辦？我問他。

他又斜我一眼，你咋比我還操心？

還有，你老婆知道了嗎？我這樣問，算是明知故問。臨行前，他老婆把我當(dāng)成了監(jiān)軍的角色，單獨給我打來電話，要我盯著他點兒，別鬧出事端。他老婆說得這樣明確，表明早就洞察秋毫。

估計知道點兒，以前我來隴中，不論啥時來，待多久，她從來不問，現(xiàn)在一說來這兒就炸了，還時不時盤問，有時還非跟著來，不然我也不會找你打掩護。

長此以往，恐怕哪頭你也兜不住，你打算將來怎么了卻這事？我繼續(xù)問。

有啥辦法？老婆除了沒給我生兒子，別的沒得挑，肯定不能散。小芳呢，不光給我生了兒子，人還忒善良。他拔草一樣揪著已見稀疏的頭發(fā)，長嘆一口氣，一切隨緣了。

我感覺他在學(xué)鴕鳥，把頭埋進沙土。

從甘肅回來，我好長時間沒再約他出游。除了攝影，我們畢竟分屬不同的生活圈子。平時少有聯(lián)系，幾乎聽不到有關(guān)他的消息。

過了好久，我的病癥又犯了，尋思半天，除了凱撒還真找不出個一起出行的合適人選。我找足了理由，抓起手機打給他。沒想到，他破天荒沒理我，打電話關(guān)機，發(fā)微信不回。到了深夜，還是跟他聯(lián)系不上。沒有伴兒，自然不能成行，我躺下，打算翻翻微信朋友圈再睡，剛翻了幾段，眼睛像被利器刺中，騰地坐了起來。凱撒名字下面有一行字：

沉痛告知，趙三凱因病于今晚去世，明日舉行遺體告別儀式。

自己宣布自己已死，感覺像是黑色幽默，無論如何讓人無法相信。仔細(xì)一看，下邊分明署著他妻子的名字。

我呆呆地舉著手機。手機屏上的字已經(jīng)消失了，手機成了黑屏，我還那樣舉著……

凱撒不等我約，甩下我，說走就走，獨自遠(yuǎn)游去了。我搞不清這次他去了哪里，應(yīng)該很遠(yuǎn)，很遠(yuǎn)，不知道此行他會遇到些什么，但愿如他所愿——

一切隨緣了。

（寇建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短篇小說散見于《青年文學(xué)》《上海文學(xué)》《長城》《莽原》等。）

編輯：王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