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中法戰(zhàn)爭議約停戰(zhàn)後,雙方會勘中越邊界,兩廣總督張之洞躬與其役,博考載籍,考據(jù)志乘,繪圖附説,辨認舊界,詳列“確證十條”,以供與法使辯論。晚清中西交通,對外交涉處在古典朝貢體系與近代外交體系兩種價值理念的過渡之中,中越勘界特殊之處,在於越南本爲藩屬,本來“中外界限尚可渾涵”,在法國侵略之下則突然淪爲異域。對應這一變局,張之洞等“清流”出身的疆臣有意編織歷史與現(xiàn)實,取“漢唐銅柱、宋元志乘、前明印單、本朝學籍”等歷史文獻的“書證”爲據(jù),對十九世紀末日趨現(xiàn)實主義與實力主義的國際關係格局提出挑戰(zhàn)。許同莘認爲“此以考據(jù)施於交涉者”,勘界談判時,中方能以證據(jù)詳明立於不敗之地,疆域“卒有展拓”,可作近代中國學術外交的一個極好範例。本文擬正面考察這一外交史與學術史産生交集的個案,分析張之洞“欲專持證據(jù)辯論”的本土史學資源,也嘗試在近代外交體系導入、清季邊疆危機加劇的時代背景下,關照因“界務”“輿圖”等主題凸顯,“經(jīng)世致用”傳統(tǒng)命題轉換而造成的“援古”與“釋今”之間緊張關係,進而分析此種“學術外交”的意義與局限。
關鍵詞:張之洞 中越勘界 考據(jù) 經(jīng)世致用 學術外交 馬援銅柱
張之洞生平多以政治事功著稱,本不是學術史上的顯要人物。然凡以治國平天下爲己任的官僚士夫喜作縱橫談,天文地理、古往今來無所不論,張氏正此類人物中之健者。他先後出入於金石考據(jù)、翰林清流、地方督撫、朝廷中樞等不同圈子,政治、經(jīng)濟、軍事、教育是當然的議題,僅就較純粹的學術而言,涉獵方面也相當廣闊,在經(jīng)史、詩文、詞章、訓詁、版本、目録諸領域均有著述。至老境侵尋之日,他面對親故敘説心事,自抉一生之嚮往所在:“吾生性疏曠,雅不稱爲外吏,自願常爲京朝官,讀書箸述以終其身?!毖灾q有餘憾,這種志趣和功業(yè)間的不相對稱,顯示身入宦途而不能由己,開府辟官,揚厲中外數(shù)十載,猶不能忘情於學問著述之心。張之洞去世後不久,尚流亡海外的梁啓超接受日本《東洋時報》采訪,也曾直言:
張公非政治家也,學人也耳,惜不使公專心學問,以大有所造詣也。其於政治,惟有失敗。昔公與李文忠論爭政治,文忠曰:“不測香濤從政數(shù)十年,總是書生之見?!笨芍^道破得真矣。
姑不論張之洞與李鴻章之間以“書生意氣”“中堂習氣”互駁公案的曲折,也不必追問以張之洞的學養(yǎng)、性格是否可能做到“專心學問”,此處將“政治家”與“學人”身份對置的觀點,恐怕已是接受近代學術自律觀念以後的産物。中國文化以道、學、政爲次第以序其先後輕重,然則學之於政,猶駕而上之,因此“政教”和“文教”的各自貫通與相互聯(lián)繫,本源皆出自一世之學。
張之洞既非專門學問家,慣於在政治與教化互動關係中“談學”“勸學”,則義必歸宿於“有用”。他作於四川學政任上、旨在“教士”的《輶軒語》“於學術源流門徑,開示詳明”,宣導“讀書期於明理,明理歸於致用”。又言:“讀書宜讀有用書。有用者何?可用以考古,可用以經(jīng)世,可用以治身心三等?!痹S同莘《公牘學史》中的一則材料與之呼應,正可充作“讀書”用以“考古”“經(jīng)世”的實例:
光緒十年法越之役,法兵踞雞籠入馬江,駸駸有北犯津沽之勢。文襄建議爭越南以振全局,分遣馮子材、王孝祺等率粵勇會廣西主客各軍,力戰(zhàn)破敵,和議以成。事定後,會勘中越邊界,文襄博考載籍,參以志書檔案,以爲沿邊之十萬大山,爲馬伏波立銅柱處。今銅柱雖已無存,而此山必應屬於中國,以復漢界之舊。中旨不欲生事,但囑以《會典》及《通志》所載圖説爲主,詳加斟酌,相機辦理。文襄因詳列舊界確證十條,具摺入奏,此以考據(jù)施於交涉者。
按光緒十一年(1885)中法議約停戰(zhàn)後,雙方勘定中越邊界,兩廣總督張之洞奉旨會勘,躬與其役。此爲其疆吏生涯中初次協(xié)助辦理外交事務。他堅持對外強硬的姿態(tài),而能博查載籍,考據(jù)志乘,繪圖附説,辨認舊界,詳列包括“馬援銅柱”在內的“確證十條”(詳後文),以供與法使勘辦辯論,凡言出必有所本,體現(xiàn)出不俗學養(yǎng),相較於一般官場中人的“俗吏風塵”,確有不同凡響處。許同莘高度評價張之洞,認爲“此以考據(jù)施於交涉者”,是近代中國學術外交的一個極好範例:
原文引據(jù)詳明,並於每條下注明出處。摺內尚有擬定界址四綫,繪圖進呈。文襄爲此事多方考證,極費苦心。開議以後,法使堅持不允,中旨慮逾約而爭,必生枝節(jié),屢電戒以勿執(zhí)成見。而文襄仍申前議,其後卒有展拓,則以證據(jù)詳明,我立於不敗之地故也。
本文擬正面觀察這一外交史與學術史産生交集的極佳個案,分析張之洞“欲專持證據(jù)辯論”的本土史學資源,也嘗試在近代外交體系導入、清季邊疆危機加劇的時代背景下,關照因“界務”“輿圖”等主題凸顯,“經(jīng)世致用”傳統(tǒng)命題轉換而造成的“援古”與“釋今”之間緊張關係,進而分析此種“學術外交”的意義與局限。
一、張之洞與桂越段、粵越段勘界
光緒十一年四月二十七日(1885年6月9日),清政府代表李鴻章與法國駐華公使巴德諾(Jules Paten?tre des Noyers)在天津簽訂《中法新約》(即《中法會訂越南條約十款》),持續(xù)近兩年的中法戰(zhàn)爭宣告結束。條約第三款規(guī)定,訂約後六個月內,中、法兩國應派員會同勘定中國和越南北圻的邊界。中越勘界工作也分爲三段,即粵越段、桂越段、滇越段。同年七月二十日(8月29日),清廷頒諭宣示:
越南北圻與兩廣、雲(yún)南三省毗連,其間山林川澤,華離交錯,未易分明。從前屬在荒服,彼此居民久安耕鑿,自無越釁之虞。此次既與法國約明勘定中越邊界,中外之限即自此而分。凡我舊疆固應剖析詳明,即約內所云,或現(xiàn)在之界稍有改正,亦可容略有遷就。
當日旨派內閣學士周德潤爲勘界大臣,前往雲(yún)南,會同雲(yún)貴總督岑毓英、雲(yún)南巡撫張凱嵩辦理滇越段的勘界事宜;派鴻臚寺卿鄧承修爲勘界大臣,前往廣西,會同兩廣總督張之洞、廣東巡撫倪文蔚、護理廣西巡撫李秉衡辦理桂越段、粵越段勘界事宜,並著廣東督糧道王之春、直隸候補道李興鋭隨同辦理。
勘界伊始,清廷即給勘界大臣鄧承修下了一道密諭:“中越勘界事宜,關係重大,各國地圖詳略不一,應以會典、通志爲主。有謂諒山宜歸粵界,此説與新約不甚相符,須費辯論。若於兩界之間,留出隙地,作爲甌脫,以免爭端,最屬相宜。”當時中方所定勘界策略的核心,就是要廣留甌脫地,儘量以高平、諒山以北之地歸中國,辯論分界必博采衆(zhòng)説,作爲關鍵證據(jù)的地圖,“應以會典、通志爲主”。
清廷諭令各邊省責任大員“務當詳細審慎,按照條約持平辦理”,同時也指示具體辦法——“各委明幹之員,帶同熟悉輿地之人周歷邊境,詳加履勘,繪具圖説,以備考證”。張之洞“身任地方”,責有攸歸,多方籌備以爲勘界基礎,最著力處正在“派員履勘”和“考圖集證”二端。十月初九日(11月15日),上《派員隨勘滇桂邊界摺》,陳明“查此次勘定中越邊界,爲以後邊防樞紐,關係甚巨,必須有熟諳法文翻譯、通曉西法輿圖測算繪畫之人隨同前往。況兩廣、雲(yún)南三省沿邊,將及三千里,惟有分投測繪,再成總圖,庶可精詳,且免曠日”,相應選拔桂邊翻譯二員、測算繪圖十二員,“令赴龍州,備鄧承修、李秉衡委用”;滇邊翻譯一員、測算繪圖四員,“令赴蒙自,備周德潤、岑毓英等委用”。同日,隨摺附陳《派員先勘欽越交界片》《密陳滇桂勘界機宜片》,進一步就勘界次第及談判策略提出看法:“查兩廣界越之處,延袤二千餘里,自必先從桂邊開辦,所有東省欽州、越南交界處所正宜先期查勘,明晰繪具草圖,以備勘界大臣覆勘,較爲省便?!眱蓮V與越南綿延接壤近2000餘里,其中大部分又在廣西,張之洞建議先從桂越段勘起,隨後再勘粵越段。根據(jù)《中法新約》規(guī)定,桂、越邊界設關收稅之處“應在諒山以北”。在地理上,鎮(zhèn)南關距諒山(今越南北部諒山省省會)40里,出關至文淵(今越南諒山省同登縣)10里,文淵至驅驢30里(驅驢與諒山只隔一河,驅驢在河北,諒山在河南),文淵兩側有大山,若在山頭安炮,飛彈可擊至關內之關前隘。若就鎮(zhèn)南關設稅關通商,則法亦於此設領事,中外之隘,法與我共,將來邊防可虞,故而主張:“此次桂、越分界設關之處,竊以爲必須力爭以文淵州爲限?!闭勁械拙Q既定,即“稅關分界可在文淵,並應議定法人不得于此築炮臺”,交涉方針則可以先進一步,張之洞與鄧承修、李秉衡會商後,擬訂了桂越邊界意見“發(fā)議之始,尤宜先爭驅驢”,以諒山河爲界,河北驅驢歸中國,河南諒山歸越南;“驅驢不得,再議文淵”,以此爲限;自諒山河以南,東抵船頭,西抵郎甲(即諒江府)以北爲甌脫之地。
當鄧承修在廣西邊界與法國勘界代表浦理燮(M.Bourcier Saint-Chaffray)激烈談判期間,張之洞已飭派通判劉保林、直隸州州判張炳麟對廣東省內欽州地區(qū)(今屬廣西)與越南交界處所,“勘明形勢界址,先畫草圖,以待星使覆勘”,要求他們“凡廣東與越接壤處,皆須親到,勿避艱險”;督辦欽廉防務、前廣西提督馮子材,署廉州府知府李璲、署欽州知州余鑒?!皰墒煜T弁”,由都司陶烈武等帶同熟悉邊界土民,就近密勘形勢,“繪圖附説,以備覆核”,供給將來勘界辯論所需證據(jù)。
根據(jù)查勘各員稟報,十二月初一日(1886年1月5日)張之洞上《欽越邊界亟應改正摺》,奏請及時改正欽州與越南接壤地界,以符“固圉保疆之道”:
竊惟廣東欽州一境,東南濱海,西北負山,有如昔、時羅、貼浪、思勒、羅浮、河洲、澌凜、古森八峒地,向係隸屬中華,與廣西及越南犬牙相錯……從前越爲屬藩,中外界限尚可稍爲渾涵。今該國歸法人保護,此時勘界,一歸越壤其土地既淪爲異域,其人民即棄爲侏離。
廣西思陵土州南境外,緊鄰欽州地界、沿十萬大山而南的“三不要地”(舊志謂廣東不要,廣西不要,安南不要,古之“甌脫”是也),“實爲歷朝中華邊徼之地”,“按照條約,亟應改正,自宜畫歸華界”;又有與欽州東興汛僅一河之隔的芒街,以及距欽州州城僅百餘里的江平,“均屬華離要害之地,不能不與力爭”,請旨電飭勘界大臣鄧承修,“與法使勘辦辯論,庶邊氓不致終淪異域,而於設防固圉實大有裨益”。清廷準奏,得旨:“張之洞等奏,欽州與越南接壤地界,應照志乘所載,及時改正等語,該處地圖已由該督咨送,著鄧承修、李秉衡于桂界議定後,酌量情形,妥慎辦理?!?/p>
新界劃分之難,難在“先辨認老界”,尤其是將“中外之限”中原本“渾涵”處勘定分明。如欽州境轄八峒地,情形便各有不同,如昔、時羅、貼浪三峒,“密邇內地,與越境尚少膠葛”;思勒、羅浮、河洲、澌凜、古森五峒地,“自宋明以後,不設關卡,半爲安南侵蝕,遠非從前舊址,以致華夷參錯,險要全失”。對於“老界”的複雜性和辨認難度,張之洞亦有自知之明:
查欽州接壤越南,有三都八峒地方,轄境甚廣,自廣西上思州沿邊之十萬大山起,歷分茅嶺,跨二丈河而下,南至舊址,漫漶不可復識,與桂之鎮(zhèn)南,滇之馬白儼然設關戍守者不同。是以中越地勢華離參錯,民夷雜處,有既入越界後行數(shù)十里復得華界者,有前後皆華界,中間斗入一綫名爲越界者,有衙署里社尚存華名檔案可據(jù)者,有錢糧賦稅輸繳本州列名學冊者,有田宅廬墓全屬華人並無越民者,固由越爲屬藩不甚考究,亦以邊地荒遠地方官未能撫馭周密之故。
欽州距廉、瓊甚近,若水陸形勢險要盡爲他族逼處,則他年貽患悔不可追,且華民數(shù)萬戶,廬墓數(shù)百年,紳民老幼泣訴環(huán)求,亦斷不能置之度外。近譯法人所繪越南地圖,其指爲新界之處,竟將欽州西南一帶劃入越境,若我於老界再不切實辨認,必至內地轉爲侵占,此臣所以悚惶憂慮而不能已者也。
清廷旨派勘界大臣與法國會勘邊界之際,指示勘界辯論依據(jù)所在,“目前分界自應以《會典》及《通志》所載圖説爲主,仍須履勘地勢,詳加斟酌”。究而言之,不外史籍調查與現(xiàn)地勘察並重,尤以前者爲主。如前所述,奉旨之初張之洞即已派員先勘欽越交界,至粵越段會勘臨近,再次派員勘辦,一面沿邊踏查,采訪土著之民,一面考據(jù)志乘,廣蒐輿地資料,用他自己的話説,“近聽邊民呼籲之聲,遠考歷朝沿革之故”。
現(xiàn)存張之洞文獻中,保留不少有關“中越邊界”沿革歷史與現(xiàn)狀的調查記録,他據(jù)各類史志材料,對欽、越接界地方各村峒、山嶺、河流、港灣、島嶼歸屬問題,以及當?shù)鼐用竦淖鍎e、學籍、庠序、廬墓情況,多方考證,繪具詳圖,列證附説,然後奏報清政府,諮送勘界大臣,“以備將來勘界時辯論”。至光緒十二年(1886)九月,自稱:
臣自上年八月即委通判劉保林等與督辦欽廉防務提督馮子材所派都司陶烈武等,就近密勘沿邊形勢,疊據(jù)五峒紳耆公稟籲懇,復參稽志乘,調查檔案,並據(jù)該府州縷稟各節(jié),所言皆符。當于上年十二月會同前撫臣倪文蔚奏請電飭勘界大臣鄧承修與法使勘辦辯論,並將草圖、按據(jù)、呈稟各件諮送在案。嗣經(jīng)添派知府尹恭保帶同繪圖人員前赴該峒邊界,重加履勘,遍考舊聞,續(xù)查案據(jù),復飭隨同勘界督糧道王之春覆加研核,益得其詳。
此處“參稽志乘,調查檔案”,正所謂“以考據(jù)施於交涉者”。值得注意的是,在“遍考舊聞,續(xù)査案據(jù)”的種種工作背後,張之洞作爲“學問家”的底藴,許同莘言及“文襄因詳列舊界確證十條具摺入奏”,清晰顯露了“士人致力,舍書無由”的取向。
二、“十證”“四綫”的史學證據(jù)
光緒十二年(1886)四月,勘界大臣鄧承修與勘畢法員桂越邊界東段,因春深瘴起,暫行???,“自桂返廣,商詢一切”。九月,廣東欽州與越南的界務勘辦提上議事日程。張之洞時派知府尹恭保帶同繪圖人員前赴八峒地邊界,重加履勘,又經(jīng)與參贊界務的廣東督糧道王之春“密切籌商”,查得“該處中國老界確鑿可據(jù)之證共有十端”,並“擬就圖畫爲四綫”。九月初七日(1886年10月3日)上《辨認欽州老界繪圖列證請旨飭辦摺》,按地理遠近,將欽、越交界地圖劃爲“四綫”,相應提出的勘界策略:
第一綫中越歷來分疆舊址;第二綫將中國老界酌議,先行認還一半,于邊海大勢尚不甚失;第三綫於老界內最切近者,先行勘認數(shù)處,餘再商辦;第四綫即現(xiàn)界近內地方,乃近年來中朝涵容藩服未經(jīng)詳辨確認之界也??傊?,第一綫乃中華舊壤,土應我屬,民應我護,並非格外爭多,即萬不得已,第二、第三兩綫亦當力辨堅持,方不致棄所固有。如此則自遠而近,較有層次。
按張之洞的設計,劃爲“四綫”的勘界方案,目的爲防止會勘談判之際“法使無理狡執(zhí)”,先力爭第一綫,如果不成,退而求第二、三綫,“即使第一綫地界暫未能遽行劃還,其第二、第三兩綫西北猶收十萬大山三不要地在內,東南遠則包潭下、河檜,近猶包硭街、江平在內,洋面猶包快子籠、青梅頭、副大門、九頭山在內,尚存舊日水陸險要界限,亦較分明”,如此“自遠而近,較有層次”,屆時相機辯議,隨時請旨辦理,“彼雖貪狡,當亦有就我範圍之處,且即老界尚待勘明,現(xiàn)界亦不至更從剝削”。摺末請旨“飭下總理衙門暨勘界大臣鄧承修、北洋大臣李鴻章,查照圖證界址與駐京法使及暨勘界法使逐條勘論,務使舊界得以辨認收還,不致全行淪棄”。
“繪圖分綫”而外,同摺“將欽州與越南接壤地方,查係中國老界,詳列確證十則,以備辨認”,繕列清單,恭呈御覽:
第一證,分茅嶺爲中國界;
第二證,三不要地爲中國界;
第三證,十萬大山以南,循丈二河兩岸,南抵新安州,濱臨大海,皆爲中國界;
第四證,新安州江口爲中國界;
第五證,思興水西岸潭下、河檜、六虎村一帶,爲中國界;
第六證,古森港??跔懼袊纾?/p>
第七證,澌凜峒三歧江??跔懼袊?;
第八證,硭街爲中國界;
第九證,江平、黃竹爲中國界;
第十證,海面快子籠、青梅頭以南,至九頭山附近諸島,皆爲中國界。
“十證”各條下皆附有證據(jù),按張之洞的説法,“綜此十證,確爲中國老界無疑……圖籍案卷炳然可稽,則辨認尤不容含混者也”。所謂“確證”者,多係書證,且注明出處,以示皆有所本:
大抵該處中國老界確鑿可據(jù)之證共有十端,皆係原本本朝史館官書、部案公牘刊本、省府縣誌、知州學官冊檔、印契、越南國王印文、峒長世傳有印分單,正與前奉諭旨以《會典》《通志》爲主之意相符,實應全行辨明認還,方昭公允,與滇、桂邊地新與法人商議改正者迥然不同。
茲舉數(shù)例略作説明。第三證,查北起十萬大山以南,循丈二河兩岸直抵大海,西包新安州,皆在“八峒”。乾隆二年(1737)巡撫楊文乾批飭欽州啼雞、松徑等村:“夷人歷來未徵輸,澌凜、羅浮等八峒因山岡磽瘠,歲只納丁銀四十兩,前人立法深得撫綏羈縻之道,毋庸報墾升科?!保ㄒ姟读莞尽び浭麻T》)可證該處皆爲欽州完納丁賦之地。
第五證,潭下、河檜、六虎村均在州西南,“其地士子多入欽州學籍及保奬、捐輸、議敘職員,累世廬墓在此”〔見明萬曆三十八年(1610)峒長分單及《欽州學冊》〕。張之洞另引據(jù)“五峒紳耆廩貢生王永儒等六十人公稟”,內稱:
自思陵土州南境外沿十萬山而南,其處名三不要地,自此沿丈二河東南行,經(jīng)河東之峒中、永安、雁慕、新安州、潭下、河檜、河西之舊街,直抵海口,查係前朝古界,因越爲屬國,不甚拘限,地由民間自墾,稅納越官,人入欽學,在庠甚多,懇勿棄之異域。
第九證,江平、黃竹在州西南,距思勒十里,去州城約一日程,“明崇禎間係潘土目將田土私賣與越民爲業(yè),並無官文書案據(jù)”(見峒長後裔黃輔文等公稟);“江平爲欽州安良社地,今猶名安良街”(見明萬曆三十八年峒長分單);“江平五方雜處,漳、泉、惠、潮人最多,乾隆二十年知府周碩勳請移州判署於思勒,以稽察江平”(見《廉州府志·藝文門》);“江平民人河殿舉賣與熊昌屋契,乾隆間經(jīng)欽州州判判斷”(見《欽州州判檔案》,經(jīng)委員調驗此契與原案同)。
第十證,海面快子籠、青梅頭以南至九頭山附近諸島,皆在州西南,爲大洋中、越相接之處,所居皆係華人,並無越官、越兵駐扎。查九頭山即狗頭山,同治九年(1870)十二月前兩廣總督瑞麟因欽州洋面鄰接亞婆澫、狗頭山等處,向爲洋盜窩聚之所,除派兵剿辦外,照會越南國王派兵會剿,旋接該國王呈覆:“下國廣安海分原無亞婆澫、狗頭山等名號,現(xiàn)派工部署參知阮文邃等管帶師船往廣安省之白藤江按截等候”等語(見同治十年正月十一日越南國王呈覆原文,現(xiàn)存兩廣督署有案)。可證白藤江口以外海中諸島非越境所轄,爲華界無疑,有國王呈文爲據(jù);至九頭山,越人自謂非其所有。
總括言之,張之洞據(jù)以“證成”其説所參稽的“志乘”,調查的“檔案”,以及同時代公文,大致包括以下數(shù)種:歷代史書,圖經(jīng),《大清一統(tǒng)志》,各省、府、州志(以《廉州府志》之“記事門”“經(jīng)政門”“建置鄉(xiāng)都門”“藝文門”、《欽州志》之“古跡門”爲主),《讀史方輿紀要》(顧祖禹),《東華續(xù)録》(王先謙),《欽州學冊》,《欽州州判檔案》,明萬曆、嘉靖年間峒長分單,清同治十年越南國王呈覆、光緒十一年五峒紳耆廩貢生稟文等。
昔人曰:“知今不知古,謂之盲瞽;知古不知今,謂之陸沉?!睖蚀硕裕瑥堉此拼_乎具有某種“函雅故,通古今”的素養(yǎng),且能以歷史考據(jù)的方式,運用於手腕之下。同一書也,考據(jù)家讀之,所觸者無一非考據(jù)之材料。他對北洋大臣李鴻章表示:“漢唐銅柱、宋元志乘、前明印單、本朝學籍,可爲舊界確據(jù)?!辈W多識,又能一以貫之,此處大有觸類而長、觸處成圓、天下載籍皆爲我所用之態(tài)。這也許即其著名的“書生習氣”之一面。在另一場合,又説:
欽州邊越之地有三都八峒,……要皆歷向中國納賦、聽訟、應試之地。其西北之分茅嶺屬古森峒,爲漢唐立銅柱之所。其西南之新安州屬貼浪都,爲明設市舶司之所,三歧江等處屬澌凜峒。硭街等處屬時羅都,爲明設佛淘涇巡司之所。江平、黃竹等處屬思勒峒,爲乾隆間議移設州判之所。
他據(jù)“歷史眼光”貫通古今,從行政建制、賦稅系統(tǒng)、司法訴訟、市易管理、科舉考試諸方面舉證,説明欽越接界一帶之“三都八峒”歷來屬於“中國地界”,言下滿似胸有成算、智珠在握。
惟説古道今,有難易二途。方志名家章學誠嘗謂“地近則易核,時近則跡真”。本朝本事,隨近逐便,可據(jù)者夥,如論八峒之內古森、貼浪、澌凜、河洲諸峒之境,“華民十居其九,或取入州學,或奬敘職員,學冊、部照、廬墓、契券歷歷可據(jù)”,“土民人人皆知,我朝免其履畝升科而令其納丁銀,不過體恤邊氓,並非棄之度外”;又論“四綫”方案之第二、第三兩綫,舊日水陸險要界限分明,“與雍正年間部案,乾隆、道光、同治以來地方賦稅、學籍各案亦尚相符”。至於古早時代,去今愈遠,則愈難言之,如前引“分茅嶺屬古森峒,爲漢唐立銅柱之所”“漢唐銅柱,可爲舊界確據(jù)”,皆論之鑿鑿,然依附前修、信古最深,難免據(jù)守之病,借古喻今、古爲今用,又易過度引申。許同莘説“文襄博考載籍,參以志書檔案,以爲沿邊之十萬大山,爲馬伏波立銅柱處,今銅柱雖已無存,而此山必應屬於中國,以復漢界之舊”,便是一個顯例,事實究竟如何,值得仔細分説。
三、“馬援銅柱”何以成爲“老界確證”?
所謂“馬援銅柱”,指東漢光武帝統(tǒng)治時期,交趾(今越南北部地方)爆發(fā)徵側、徵貳姐妹領導的“二徵起義”,伏波將軍馬援(前14—49)率軍平定徵氏起義,傳説勝利後在其所至之地樹立“銅柱”,以作漢朝最南方的邊界。今存關於東漢時代的史籍如《後漢書》《後漢紀》《東觀漢記》中均無“銅柱”的明確記載。唐李賢注《後漢書·馬援傳》引晉人顧微《廣州記》:“援到交阯,立銅柱,爲漢之極界也?!睂嶋H上,《廣州記》的撰者時代上距後漢初已經(jīng)二百多年了。然後世多以“馬援銅柱”“馬柱”爲典實,視如南疆界限標誌,史不絶書,歷代騷人墨客更對這一“歷史古跡”題詠相續(xù)。近世陳登原嘗抄撮相關記載,匯置一處,按語謂“馬援銅柱故事,自晉到清,傳説亦綿延不絶”。
馬援在西南邊陲地區(qū)立銅柱,表漢疆所及,至明清時代,爲之立祠立廟,教化粵民,銅柱分界作爲官方意識形態(tài),似漸爲漢夷之共識。明代廣西參政蔣山卿撰橫縣《伏波廟碑記》,述馬援遠征偉跡,“驅逐交蠻,還之故地,界嶺分茅,標題銅柱,以限南北,此則識度超邁,處置得宜,籌算計略,已巋然爲末世之規(guī)矣,是之謂智”;官修《廣西通志》有題贊曰“千百年來,交人顧視銅柱,信如蓍龜,終不敢踰跬步,以爭尺寸之地”。嘉靖六年(1527),王守仁(1472—1529)奉命總督兩廣,平定思恩、田州土酋盧蘇、王受叛亂,發(fā)現(xiàn)祭祀馬援的伏波廟遍布粵地,民衆(zhòng)爲之頂禮膜拜,有詩詠“馬援銅柱”事:“卷甲歸來馬伏波,早年兵法鬢毛皤。雲(yún)埋銅柱雷轟折,六字題詩尚不磨?!敝燎骞饩w十七年(1891),廣西巡撫馬丕瑤奏曰:
廣西地極南徼,土漢雜居,自秦漢以來,達人傑士垂勳布惠者,代不乏人。而能千百年後,村野之丁男婦孺、土屬之椎髻猺獞,無不感慕謳思,曠代如新,爭出其纖嗇力作之資,私爲創(chuàng)造祠廟書院,則惟漢臣伏波將軍馬援、明臣兩廣總督王守仁爲最著。臣校閲所經(jīng),南甯府城及所屬多有馬援、王守仁祠廟。
馬援銅柱鮮有人親目所歷,亦未見可信服的史料證據(jù),真相已莫可究詰;至於銅柱到底立在何處,更是衆(zhòng)説紛紜;而流傳的銅柱銘文有多個版本,諸如“銅柱折、交趾滅”這樣朗朗上口的警策文字,很可能是後人杜撰的。何以一個似有若無的銅柱能激起後世持續(xù)的反響,文人學士爲之記載、題詠、考證,層出不窮,官方爲之宣傳、模仿、推廣,不遺餘力?或在於銅柱的政治象徵意義已遠遠超出其本身存在價值。唐、五代借鑒史書記載中的馬援立銅柱史實,征服少數(shù)民族後在當?shù)貥淞~柱,馬援成爲馬氏競相攀附的“英雄祖先”,如立於五代十國時期的湘西永順縣芙蓉鎮(zhèn)溪州銅柱,兼具紀念碑性和實際政治功能,可視作一個典型。
關於馬援銅柱的“傳説”常常捕風捉影,以訛傳訛,甚至互相矛盾,然樂此不疲者大有功夫在詩外之妙。陳登原説,“銅柱傳説之外,尚有戍卒遺留之傳,此一事也;援嘗征武陵蠻,近世尚有土司自稱援後,此二事也;至曰郡縣其地,蓋已有改土歸流之預影,則三事矣。灌輸文化,至於祠祀,則四事矣”。當政者其實不太會關心銅柱存在的真實性,而樂於利用史實乃至傳説佐證現(xiàn)實,借史書賦予馬援的褒揚美化自己,推廣銅柱成爲中央王朝在西南邊地“改土歸流”“灌輸文化”的一部分,國家意識形態(tài)通過這種管道向地方社會擴張和滲透。清人喬萊《遊伏波巖記》記:“粵人祀伏波,如蜀人祀諸葛?!苯骷也號|藩在小説《後漢演義》中以後視眼光贊道:“伏波銅柱,照耀千秋,宜哉!”在歷代君王、官僚、士紳的合力提攜和利用下,“馬援銅柱”附會成形,成爲統(tǒng)治者對少數(shù)民族征服和統(tǒng)治的“鐵證”,也漸演變爲疆土統(tǒng)一的一種象徵。
至晚清中越會勘邊界之際,張之洞上《欽越邊界亟應改正摺》,認爲“三不要地”原屬中華,後爲越南侵占,現(xiàn)歸法人保護,應在勘界時收回,其重要“憑據(jù)”之一即爲“銅柱”:
最高之山曰分茅嶺,嶺有銅柱,實爲歷朝中華邊徼之地,遠憑銅柱,近據(jù)方志,有歸欽州撫綏之案,有入欽州學籍之人,歷來峒主、峒長,本係華人。此時土著居民,皆非異族,而又形勢在所必爭,邊氓急於內附。按照條約,亟應改正,自宜畫歸華界。
“三不要地”被指爲“前朝古界”,引作憑據(jù)的“方志”,就近取便,歷歷可稽,“銅柱”則故事渺遠,實物不存。查張之洞之説,其源有二,一則五峒紳耆王永儒等“公稟”,內稱:
分茅嶺,即銅柱分界處,今名坑謝,在上思州,屬北侖汛外,相距約五日程。
二則《(康熙)廉州府志》,據(jù)署廉州府知府李璲引述:
欽州各峒,黃姓世鎮(zhèn)其地,宋爲峒主,明罷爲峒長。分茅嶺在州西南三百六十里,即古森峒地,有漢將軍馬援、唐節(jié)度使馬揔所立銅柱,爲中國交阯分界處,三不要地亦在古森峒,爲水土極惡之區(qū),又荒僻險遠,難以統(tǒng)轄。雍正六年,督撫會疏請歸欽州,就近撫綏,故北有北侖汛,東有白雞汛,設兵戍守。
按“分茅嶺”,今廣西防城港市西南與越南交界山,以山頂産茅草,草頭南北異向,故名。張之洞以漢、唐兩代并舉,確認分茅嶺爲立“銅柱”地。他多次舉證此説,自信爲其考據(jù)成績之大宗,也是供給勘界大臣“舊界確證”。光緒十一年(1885)十一月十六日,致電鄧承修、李秉衡稱:
查三不要之名確係歷朝邊界,遠憑銅柱,近據(jù)學籍,自應畫歸中華,敢請裁酌辦理至幸。
次年(1886)正月二十日續(xù)電稱:
銅柱千餘年,學籍數(shù)十家,可謂舊界確證,並非創(chuàng)議。
至同年九月,上《辨認欽州老界繪圖列證請旨飭辦摺》,奏請收還欽州老界,繪圖列證之“第一證”,論分茅嶺爲中國界,仍聲稱其地“在州西南三百六十里,屬貼浪都(今防城港市西部)古森峒地,爲漢將軍馬援、唐節(jié)度使馬揔(?—823)立銅柱之所,銅柱在新安州外。相傳山脊生茅南北異同,乃中國與交趾分界處”,其説出處“見歷代史書、圖經(jīng)及《一統(tǒng)志》、省、府、州志”。所謂“歷代史書、圖經(jīng)”具體何指,莫知其詳,所述內容基本不出《讀史方輿紀要》《廉州府志》範圍。
中法勘界談判相持不下,一度陷入僵局。法國外交部照會總理衙門,指責“中國勘界大臣之議實係故違新約”,發(fā)出戰(zhàn)爭威脅;同時命浦理燮停止勘界,派時在天津與北洋大臣李鴻章進行邊界通商談判的法國駐華全權公使戈可當(Georges Cogordan)進京交涉。壓力之下,清廷準備退讓,光緒十三年(1887)正月電旨有“向在越界華離交錯處所,或歸於我,或歸於彼,均與和平商酌,即時定議。越界中無益於我者,不必強爭”之語。張之洞仍不肯鬆勁,致鄧承修電稱:
鄙意分茅嶺乃古今中越分疆之地,婦孺皆知,若竟屬法,書之史冊,太覺減色。大臣謀國,原不爲名,一身之名譽不宜沽,大局之名義不可不惜。此非我等數(shù)人之名,乃國家萬年之名。既爲威望體面所關,即是有益於我。
他還解讀出朝旨有“交錯有益地果可商辦歸我,固上意所許”的微意,此前分茅嶺以南嘉隆、八莊作爲未定界,“目前若作未定,恐與旨不合”,請鄧承修與法方談判時要求改正,如不行,則以分茅嶺相抵換,“事至萬難之時,如能設法與彼稍轉顔面,或易就範,疆土至重,其餘皆輕”。
張之洞一面示意勘界大臣,決不讓“分茅嶺銅柱之地”;一面推動負有“全權”之責的李鴻章在天津向法使戈可當面爭,表示:“屢電鄧、李,恐兩公屢爭力絀,故預告公,請公預與戈使言明。彼不能不顧中國威望體面,此事在公甚易辦而關係大。”其力辨分茅嶺舊屬欽州,“不獨漢柱、明印”,又有前引“雍正六年兩廣督撫奏案,此尤舊界實據(jù)”:
漢唐銅柱、宋元志乘、前明印單、本朝學籍,可爲舊界確據(jù)。銅柱畫界之語,海內婦孺皆知。若將分茅嶺銅柱之地至今日我輩在事,棄與法人,此名萬不可居也。公爲首相全權,恐亦與有責焉。若至萬不得已時,亦應將此嶺一綫剜出歸中國,差免口實。此遵條約無損中國威望體面之語,非爭土地。少一荒山,於法無損。我係申明舊界,並非更正可比。
張之洞與鄧承修會辦勘界,共持“設法辯難,多爭一分,即多得一分利益”的朝廷宗旨,然二人畢竟位置不同。前者相信“銅柱畫界”爲海內共知之語,遙指分茅嶺即“銅柱分界處”,乃“必可爭之地”;後者在第一綫從事的寸土必爭的界務談判,則有義務實地勘驗,確認證據(jù)。光緒十三年正月二十一日(1887年2月13日),鄧承修來電稱:
按《郡志》,分茅嶺在州西三百六十里,自宋時已淪入夷界。又云按郝《通志》,崇禎九年張國經(jīng)訪銅柱,僅得老叟黃朝會,云自貼浪行十六日,方見此嶺。據(jù)此,則距州治甚遠。《通志》三百六十里之説,恐不足據(jù)云云。此次各繪員以修切囑,鑿險窮幽,每瀕於死,往返五十餘日,逐詢土人,莫能指點,又無碑碣可訪。公或別有所據(jù),乞示。
按“《郡志》”,指《廉州府志》,康熙六十一年(1721)刻行;“郝《通志》”,廣西巡撫郝浴纂修《廣西通志》,康熙二十二年成書。鄧承修引志內明崇禎時人訪銅柱舊事,懷疑分茅嶺距離廉州府城三百六十里之説不確,並派測繪人員現(xiàn)場勘察,歷經(jīng)艱辛,終無所獲。
關於前綫人員訪尋分茅嶺,“逐詢土人,莫能指點”一節(jié),可以王之春電文作旁證。該電內稱“前遣圖生分赴北侖一帶測繪,特尋分茅,旋據(jù)報稱,分茅不在北侖附近,訪之土著,衆(zhòng)口一詞”?!巴林闭?,“古森峒八莊團總黃立富”“土民劉楚”,據(jù)采訪所得,“分茅上有伏波土城遺跡,銅柱不可考”,“該山小而鋭,是壅銅柱而成,四圍山外均生茅,茅分南北,無樹木”,王之春進而表示:“該兩人語稍參差,皆歷歷如繪。據(jù)此,則分茅已入越界?,F(xiàn)黃、劉願具切實保狀,擬商請星使加派李牧得力親兵二名,同兩人各執(zhí)護照,優(yōu)給川資,前往確尋。窮幽鑿險,逐地豎簽,釋千古疑團,備他日考證。”
所謂“無碑碣可訪”,則可印證於隨員楊宜治日記。其時楊氏由鄧承修奏帶出京,勘界途中以《儀仗嶺》爲題,吟成一律:“南碑風雨無完字,北越河山感霸才。東去滄溟西作浪,嶺頭誰剖酒如杯?!痹娮⒃疲骸昂谏皆趲X東南最高,特南碑在嶺北,淰灣山後相傳舊有碑記漢唐立柱刻銘文事,今剝失無考,以在夷地,故舊志無從訪載?!?/p>
鄧電出以“公或別有所據(jù)”一語,則是技窮之下,又把問題推回了出題人。正月二十五日(2月17日),張之洞致電鄧承修、王之春:
銅柱在分茅嶺,分茅嶺在古森峒,古森峒在三不要地,距州西南三百六十里。新舊府州志及各種輿地書甚明……至《郝志》崇禎老叟所云“過新安一日到石橋,又八日方見此嶺”之語,殊誕妄。過新安九日西抵北寧,南則海防矣,地平河廣,安有嶺哉!一叟之説,不如群書之可證也。銅柱必久淪沒,惟有即指北侖隘外大山爲此嶺,似可約略山勢,就能劃斷處劃之。
“一叟之説,不如群書之可證也”一語尤可體現(xiàn)張之洞的“考據(jù)”取向,他取信於“新舊府州志及各種輿地書”,而以有步行經(jīng)驗的土人之言爲“誕妄”,實則此事亦見載於《郝志》等方志書,何以重此抑彼至此?某種意義上,張之洞所作的是一種目的性的考據(jù),而於作爲主要取證對象的“群書”,又有意無意忽略了不利於目的的異質性材料。銅柱實物既已不存,地理考據(jù)又難精確,結果只能依照山川形勢,“約略”劃定分茅嶺的位置。
清廷擬留“甌脫”之議不可行,改命“按約辦理,先勘原界,再商改正”,然勘界遲無進展,旨斥鄧承修、李秉衡“不能體會此意,數(shù)言爭執(zhí),迄無成説”,命令“即行知照浦使先勘原界,儻瘴發(fā)趕辦不及,亦必勘辦一二段,先立文據(jù),餘俟秋後再勘。若再托故遲延,始終違誤,必當從重治罪”。二月初四日(3月9日),張之洞致電鄧、李,對朝廷旨意“宜善救,不宜硬阻”,進而建議:
旨令勘一二段,何不即從分茅嶺勘起。嶺在北侖隘以外,屬欽州,就近扶綏,漢唐銅柱、宋官明印、國朝志書、奏案學籍,老界確證。此辨認舊界,不與更正相涉?!ㄈ艨先畏置X算我舊界,於將來更正毫無妨礙。
然前綫談判仍不順利,包括“銅柱”在內諸項“老界確證”不爲法人所承認。王之春覆電表示“從東頭勘起,實宕延之一法,兩公亦以爲然。特柱、印、學籍一節(jié),法人未必聽從。彼總以現(xiàn)在之界爲主”。
當時,在勘界第一綫的王之春、楊宜治專門作一《分茅嶺銅柱考》,電呈張之洞,其考漢、唐兩代“銅柱”,亦未出正史、圖經(jīng)、《大清一統(tǒng)志》及新舊各省、府、州志範圍,並追溯到記載“馬援銅柱”的最早文本《廣州記》。同電考訂分茅嶺地理位置,結論止於“分茅在十萬山那良江發(fā)源左右無疑”,落實於具體操作,也只能建議“按照情形在十萬山中指定一山爲分茅”。有意思的是,張之洞亦以爲然,表示“分茅即在十萬山之內,考據(jù)詳明,佩服”。只是,此種“考據(jù)”是否不得已而勉強爲之,形式符合何種意義的“詳明”標準,張之洞表示“佩服”的結論能否爲法人同意,則另當別説了。
四、“援古”如何“釋今”:“經(jīng)世”命題的轉換
張之洞本宗孔儒,兼綜漢宋,生當“經(jīng)世”“務實”之風籠罩的晚清之世,凡治學、談學亦大受時代熏染,他在四川學政任上?!耙詫崒W宣導後進”,創(chuàng)辦尊經(jīng)書院,誘導士子“從事根柢之學”,故反復申言,“凡學之根柢必在經(jīng)史,讀群書之根柢在通經(jīng),讀史之根柢亦在通經(jīng),通經(jīng)之根柢在通小學”,而一切學術,“要其終也,歸於有用”。
《輶軒語·語行篇》中,專門提出“講求經(jīng)濟”:
扶持世教,利國利民,正是士人分所應爲。宋范文正、明孫文正,並皆身爲諸生,志在天下。國家養(yǎng)士,豈僅望其能作文字乎。通曉經(jīng)術,明于大義,博考史傳,周悉利病,此爲根柢。尤宜討論本朝掌故,明悉當時事勢,方爲切實經(jīng)濟。蓋不讀書者爲俗吏,見近不見遠、不知時務者爲陋儒??裳圆豢尚校从写笱哉?,皆蹈《唐史》所譏“高而不切”之病。
此處以宋人范仲淹(989—1052)、明人孫承宗(1563—1638)爲楷模,視博通經(jīng)史爲“根柢”,奉通經(jīng)致用作圭臬,認定“切實經(jīng)濟”的可靠途徑在於“讀書”“知時務”,否則只能成爲他所鄙薄的“俗吏”與“陋儒”。
約作於同時的《書目答問·略例》明示“凡無用者、空疏者、偏僻者、淆雜者不録”,又謂“凡所著録,並是要典雅記,各適其用”。其“有用者”,特別關注“議論經(jīng)濟”“有益於經(jīng)濟”之書,如子部儒家類,專辟“儒家類議論經(jīng)濟之屬”,收漢至清討論經(jīng)濟之書25種。《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之末,特設“經(jīng)濟家”一門。他説:“經(jīng)濟之道,不必盡由學問。然士人致力,舍書無由,茲舉其博通切實者。士人博極群書而無用於世,讀書何爲?故以此一家終焉。”這類專門家除正文著録黃宗羲、包世臣、龔自珍、魏源等25人之外,附注又補録林則徐、胡林翼、曾國藩等名臣中之“經(jīng)濟顯著者”26人,其文章、著述多收録在《書目答問》中,“尋覽考求,尤爲切實。不惟讀其書,並當師其人耳”。此“經(jīng)濟家”專門的設立,爲古代人物譜傳所罕見,很能體現(xiàn)張之洞經(jīng)世致用的務實特點?!敖?jīng)濟”者,經(jīng)世濟國,被張之洞視爲經(jīng)濟之賢的曾國藩就曾説:“經(jīng)濟者,在孔門爲政事之科,前代典禮、政書及當世掌故皆是也?!痹趶堉垂P下,龔自珍、魏源、徐松、俞正燮這類熟習典章掌故者,既是“經(jīng)學家”“史學家”,也是“經(jīng)濟家”。
爲糾正“博極群書而無用於世”之弊,《輶軒語》大力宣導“讀書宜讀有用之書”,若取“用以考古”“用以經(jīng)世”二端,“讀書”重心尤落於“讀史”。張之洞主張“宜讀正史”,然全史浩繁,以“四史”(《史記》《漢書》《後漢書》《三國志》)爲最要,四者之中,“《史記》《前漢》爲尤要”;“若意在經(jīng)濟,莫如《文獻通考》,詳博綜貫,尤便於用”。其論史學,多從切濟時用著眼,故於四部中提高“史部”位置:
唐以後書,除史部各有所用外(凡記典章、風俗、軼事、地理之屬,皆史類。明人地志最劣),其餘陳陳相因之經(jīng)注,無關要道之譜録,庸猥應酬之詩文集,皆宜屏絶廓清。庶幾得有日力,以讀有用之書耳。
張之洞重視“讀史”,主張“有用”,不取“空論”,《輶軒語》“語學第二”:
事實詳確,善惡自分;首尾貫通,得失乃見。若不詳年月,不考地理,不明制度,不揣時勢,妄論苛求,橫生褒貶,則舛誤顛倒,徒供後人訕笑耳。讀史者貴能詳考事跡、古人作用言論,推求盛衰之倚伏、政治之沿革、時勢之輕重、風氣之變遷,爲其可以益人神智,遇事見諸設施耳。
在張之洞的史學理解中,史評、史論與史考,自有分際,他主張“忌妄議論古人賢否、古事得失”,強調歷史進程中“年代”“地理”“制度”“時勢”等因素的作用,以爲知人論世之憑藉。
京官時期,張之洞與清流同志“談經(jīng)世之術”,便以爲“經(jīng)濟之學,讀官書,尤須讀史傳”。提督地方學政之際,又言“講經(jīng)濟者,不通當代掌故,雖口如懸河,下筆萬言,猶之陋也”,“諸史中體例文筆,雖有高下,而其有益實用處,並無輕重之別。蓋一朝自有一朝之事跡、一朝之典制,無可軒輊。且時代愈近者愈切於用”。其貴史學之“有益實用處”,不外事實、典制二端,同時展現(xiàn)出將“經(jīng)濟”“時務”歸於史學的趨向,并由於注重史學的“經(jīng)濟”“時務”面相,催生“史愈近者愈切實用”這樣一種重視近世史的意識。張之洞督粵期間創(chuàng)建的廣雅書院,即兼有“經(jīng)古”與“經(jīng)世”的雙重取向。院內課程與側重經(jīng)史詞賦的經(jīng)古書院章程比較,已然不同,概言之,經(jīng)學注重“通大義”,理學不囿於空談,史學以貫通古今爲主,經(jīng)濟之學包納當代掌故,亦即須在考據(jù)中見義理,義理又須付諸實用。到了戊戌時期,作《勸學篇》,爲回應“中學繁難無用之説”,不得不“自破除門面”,提倡讀書“守約之法”“易簡之策”,明確表示“中學考古非要,致用爲要”,“義主救世,以致用當務爲貴,不以殫見洽聞爲賢”,至於“史學考治亂典制”一節(jié),條列書目,也特附聲明——“凡此皆爲通今致用之史學,若考古之史學,不在此例”。
張之洞讀書治學,頗重視當代之書?!稌看饐枴鲋T家姓名略》開篇序言即曰:
讀書欲知門徑,必須有師。師不易得,莫如即以國朝著述諸名家爲師。大抵徵實之學,今勝於古。(經(jīng)、史、小學、天算、地輿、金石、??敝畬俳匀弧@韺W、經(jīng)濟、詞章,雖不能過古人,然考辨最明確,説最詳,法最備,仍須讀今人書,方可執(zhí)以爲學古之權衡耳。)
按“地輿”一門,即“徵實之學”之一大端。他説:“今人地理之學,詳博可據(jù),前代地理書,特以考經(jīng)文史事及沿革耳,若爲經(jīng)世之用,斷須讀今人書,愈後出者愈要?!薄缎彰浴贰笆穼W家”一節(jié)附注稱:“地理爲史學要領,國朝史家皆精於此,顧祖禹、胡渭、齊召南、戴震、洪亮吉、徐松、李兆洛、張穆尤爲專門名家?!薄稌看饐枴贰笆凡俊さ乩眍悺保_舉典要,包括“地理類古地志之屬(古志舉最著而考證常用者)”“地理類今地志之屬(今志除總志外,舉切用及雅贍有法者)”。另《書目答問》之“史部詔令奏議類”下列舉賀長齡、魏源編《皇朝經(jīng)世文編》,附注“此書最切用”;“外紀類”下列舉《新譯海道圖説》(附《長江圖説》),提示“極有用”。
張之洞以爲“不知時務者爲陋儒”,可言而不可行,自身務爲“通今致用之史學”,則證諸躬行,見諸實事。光緒三年(1877)卸任四川學政返都,“自是究心時政,不復措意於考訂之學”,他與張佩綸、陳寶琛“分考史事切於實用者”,擬輯爲《皇朝經(jīng)世文續(xù)編》,頗能體現(xiàn)“高談經(jīng)世”的趨向,其時侃侃而論“西域畿輔水利”“釐金”“東三省”諸問題,“皆考今不考古之事”,則考證途徑已非“博極群書”可以了事:
欲講求此三事,惟在稽諸近日奏牘,或訪之故吏老兵,期於洞悉今日情形而已。至於古今並考之説,乃就成功後貫串旁通言之,若用功下手之時,定應分爲兩事(自注:惟地理家援古以釋今,注經(jīng)之名物一類,可舉今以證古,此爲古今同時並考者,與今日之意皆不合)。
欲講求時務,必非“洞悉今日情形”不可,張之洞明了此理,但從實際作爲來看,其致力者仍不外讀史一途,所謂“古今並考”,偏重仍在“考古”一端,所以他與張佩綸商擬考史著書,“亦以考古之説進也”。
上文“地理家援古以釋今”一語最可注意,體現(xiàn)張之洞對於這一專門學問的見解。在《書目答問》中,他也曾言:“推步須憑實測,地理須憑目驗,此兩家之書,皆今勝於古。”然而,對於晚清“地理家”而言,實地考察只是一種學術願望,而非切實使用的研究方法。張之洞在同治年間參與過顧祠祀事,對徐松、何秋濤、張穆等“經(jīng)世學派”中人的學行並不陌生。自光緒七年(1881)外放,一路開府於山西、廣東、湖北,幕府濟濟多士,如章壽康、繆荃孫、屠寄、錢恂、沈曾植、王秉恩、蒯光典、王樹枏、鄒代鈞、楊守敬等人,皆精於邊疆歷史地理及中外交通史事。嚴格講,張之洞及以前的數(shù)代學者,除了祁韻士、徐松等少數(shù)人,其他均“足不出關塞”,在缺少實地目驗所得一手材料支援的情況下,他們的研究最終只能走向文獻考訂,只能依據(jù)文字記載;即便有若干實地考察,也僅是傳統(tǒng)地理學的耳聞目睹,口詢筆記,所能藉助的工具十分有限。從身爲顯宦而不廢學術的格局,以及“史學經(jīng)世”的風格而言,張之洞倒頗類另一位在他之前總督兩廣的名臣、號爲乾嘉漢學“殿軍”的阮元(1764—1849),龔自珍曾經(jīng)評價:“公又謂讀史之要,水地實難,宦轍所過,圖經(jīng)在手。以地勢遷者,班志、李圖不相襲;以目驗獲者,桑經(jīng)、酈注不盡從。是以咽喉控制,閉門可以談兵,脈絡毗聯(lián),陸地可使則壤,坐見千里,衽接遠古,是公之史學?!辈贿^,時易世變,如果説道咸時代的地理研究關注的是作爲中原腹地向外擴延的邊疆,那麼同光以後隨著邊疆危機的加劇,“守在四夷”“保藩固圉”的傳統(tǒng)觀念不斷受到衝擊,後來者愈加意識到邊徼之地的“邊防”“邊界”意義,“閉門談兵”終不可恃,“界務”與“輿圖”主題逐漸凸顯,暗示原來“經(jīng)世致用”命題已然發(fā)生轉換。
中法戰(zhàn)爭後,越南淪爲法國殖民地,原本輔車相依的南疆藩籬一變爲臥榻之側的西方敵國,清政府在分劃邊界問題上糾結瞻顧,勘界過程糾葛不斷,由邊界劃留“隙地”(“甌脫”之説)到爭取“新界”,最後始定“一綫爲界”,此一時期也成爲國人近代“國界”觀念形成的關鍵期。張之洞在會勘初期,費盡心思,博查載籍,辨認舊界,“欲專持證據(jù)辯論”,提出粵越段劃界的“四綫”方案。然而法使強橫,議久不決,清廷亦慮及“漢唐銅柱”爲憑難使外人就範,光緒十二年十一月初八日(1886年12月3日)申諭不必強爭:“中越勘界尚未定局,目前總以現(xiàn)在中國界內華民居住之地爲斷。若據(jù)前史及志乘所載,如分茅嶺之以漢唐銅柱爲憑,概欲劃歸中國,彼之狡執(zhí)不允,實在意計之中?!卞省爱T脫”之説無從再議,清廷數(shù)度確認“先勘舊界,再商改正”方針,對於勘界大臣“玩延”表現(xiàn)大爲不滿。光緒十三年正月十六日(1887年2月8日)旨斥鄧承修、李秉衡“朝廷深意不知細心仰體,仍復膠執(zhí)成見”,涉及張之洞“搜集佐證”一節(jié):
所謂舊界者,指中越現(xiàn)界而言,並非舉歷代越地曾入中國版圖者一概闌入其內。乃張之洞因鄧承修有先勘老界之説,遂博考載籍,繪圖貼説,凡前史舊聞一二可作證佐者,無不搜集,實亦煞費苦心。但查圖中指出地段,大率越南現(xiàn)界以二百餘年未經(jīng)辯認之地。今欲於歸法保護後,悉數(shù)劃還於我,法之狡執(zhí)不允,朝廷早經(jīng)逆料。
在清廷看來,張之洞考圖集證的工作固然“煞費苦心”,但所指認者“大率越南現(xiàn)界以二百餘年未經(jīng)辯認之地”,已屬牽強,目下形格勢禁,敵我力量失衡,以上“佐證”並不能發(fā)揮作用。故而明白申諭:“嗣後分界大要,除中國現(xiàn)界不得絲毫假借外,其向在越界華離交錯處所,或歸於我,或歸於彼,均與和平商酌,即時定議,不必歸入請示。凡越界中無益於我者,與間有前代證據(jù)而今已久淪越地者,均不必強爭。無論新舊各界,一經(jīng)分定,一律校圖畫綫,使目前各有遵守,總期速勘速了,免致別生枝節(jié)?!?/p>
面對朝廷步步退讓,張之洞一方面表示“訓諭周詳,自當懔遵,不敢膠執(zhí)成見”,另一方面仍我行我素,鼓勵勘界大臣寸土必爭,“定力堅持,實可欽感。此事以必可爭之地、必不敢決裂之虜,稍持一月,吾事濟矣……鄙人力助兩公”。光緒十三年初,他向鄧承修自我剖白:“朝廷責鄙人以固執(zhí),法人責鄙人以主使,……自十一年至今,所奉嚴旨甚多,內云‘如有枝節(jié),惟該督是問’者凡四次。上年十一月寄諭復切戒洞以置戍勞人,勿騖虛名?!?/p>
新時代涌現(xiàn)新問題,新問題也提出新的知識需要。近代外交體系導入之際,清朝國家對外工作重心由“備邊”轉向“界務”,領土問題如何訴諸歷史資源,已經(jīng)成爲問題,而界務輿圖尤爲當務之急。界務談判寸土必爭,交涉者需要掌握當時當?shù)卦敱M資料,相較於法人有備而來,中方臨時應對,援古釋今,所能提供給勘界談判的助益實在有限。這一點在缺少近代測繪邊界地圖問題上表現(xiàn)得尤其明顯。清代傳統(tǒng)地圖對地貌的表示仍然大量采用寫景式方法,近代測繪地圖則必須圖示、等高綫、比例尺、經(jīng)緯坐標等基本要素齊備。張之洞經(jīng)多方考證,極費苦心“繪圖列證”,並不爲法人“聽從”,勘界大臣以“道光壬辰甲午年間的廉郡和欽州圖志”示之,也不足服人。以道咸之學致同光之用,過程中仍可見經(jīng)世致用精神,但結果不免是學問與時代的錯位。關於江平、黃竹和白龍尾的歸屬問題的解決,很大程度歸因於一個偶然的發(fā)現(xiàn)——“赫政(海關總稅務司赫德胞弟)所藏英、法十年前所繪中越界圖二紙,刊印精細,圖綫由白龍尾橫過東興,沿海皆廣東界,綫外西南芒街、海寧爲越界,與我《志》圖不謀而合”,由於有了新的關鍵證據(jù),事情遂見轉機。
結 語
從歷史上看,“史學一定是有用的,在政治上尤其有用”,張之洞在勘界交涉中所作古爲今用的種種努力,符合傳統(tǒng)史學“考古以證今”(清初魏禧語)的精神旨趣,也説明了“史學與時代是有一種很明確的動態(tài)的關係”。比較特別的是,張之洞不僅抱有以古鑒今的政治家思維,且不乏無徵不信的漢學家素養(yǎng)。他堅持主張“漢唐銅柱、宋元志乘、前明印單、本朝學籍”皆可作“舊界確據(jù)”,此類“佐證”所散發(fā)出來的重考訂、重文獻、重碑銘的學術氣息,頗合於清代“經(jīng)師”風格。後來梁啓超總結“清學正統(tǒng)派”之學風特色,如“凡立一義,必憑證據(jù)”“選擇證據(jù),以古爲尚”“孤證不爲定説”“最喜羅列事項之同類者”“凡採用舊説,必明引之”等等,在張之洞“原文引據(jù)詳明,並於每條下注明出處”的考據(jù)方法中多有體現(xiàn)。
不過,張之洞向來信奉“學人貴通”,以爲“讀書貴博貴精尤貴通”,“既不少見而多怪,亦不非今而泥古,從善棄瑕,是之謂通”;又主張“史之用廣”“史學又差易,且令人心思壯闊”,曾批評“本朝史學家搜考亦極繁極細,然亦稍有貪多識小之弊”。他做學問走的是通人路綫,好處在於務求平實,切濟時用,但毋庸諱言,治學範圍太廣,無力專精,難免亦有類似梁啓超“入焉而不深”的蕪雜膚淺之弊。而對於符號式存在的“馬援銅柱”深信不已,堅持“援古以釋今”,將不知具體方位何在的分茅嶺視作“銅柱分界處”“古今中越分疆之地”,又謂大臣謀國,出於“名心”,“爲威望體面所關”,則多多少少帶點古世中世的意味,至於“銅柱畫界之語,海內婦孺皆知”“一叟之説,不如群書之可證也”二語,最可體現(xiàn)其人“信古尊聞”取向。對於張之洞的指手畫腳,甚至合作無間的鄧承修也一度怪責其“議論闊大而無當,蹈空而不求實”。一味“信古”而少“懷疑”,長於直觀而失之精確,貫於“考古”而疏於“察今”,凡此類“大言正論”正蹈張之洞本人曾譏“高而不切”之病,也是後來新史學的批判對象——“推原從前人對於古史專主載記的弊病,只爲他們用了聖道王功的見解去看古人,用了信古尊聞的態(tài)度去制伏自己的理性,所以結果完全受了謬誤的主觀的支配,造成許多愈説愈亂的古史”。
揆諸張之洞“以考據(jù)施於交涉”的實際效果,按許同莘的説法,“四綫”方案雖遭頓挫,然“文襄仍申前議,其後卒有展拓,則以證據(jù)詳明,我立於不敗之地故也”,其言似稍過當。光緒十三年(1887)五月,《中法續(xù)議界務專條》正式簽署,基本劃定粵越邊界,光緒十九年(1893)十一月勘界立碑全部完成,中法會勘邊界前後歷時達七年之久,中方收復了廣東欽州西面的嘉隆、八莊、三不要地、十萬山、分茅嶺等地,州西南的江坪、黃竹、白龍尾等地。張之洞提出建議部分得到了實現(xiàn)。
在中越勘界交涉之前,張之洞並無直接辦理外交的經(jīng)驗,由翰苑清流一變爲地方大吏,他的議政立場有所轉移,但對外力爭主權,反抗侵略,甚至“言戰(zhàn)事氣自倍”,仍是一貫的風格。當光緒十年(1884)張佩綸奉旨南下會辦福建海疆事宜,在前綫作“屯馬尾、護船局”之計,各省疆吏中只有“香濤以兩船及五營來援”,由是慨歎“沿海各督撫舍香老外,無一有天良者,將奈之何!吾不憂敵而憂政也”。以後視眼光看,此時同光之交烜赫一時的“清流派”風流雲(yún)散的命運將臨,而二張終究“作清流須清到底”,堅持“門面”到了最後一刻,也算得其所哉。戰(zhàn)後奉旨會勘邊界,張之洞依舊以我爲主,對外態(tài)度強硬,“欲專持證據(jù)辯論”。晚清中西交通,對外交涉處在古典朝貢體系與近代外交體系兩種價值理念的過渡之中,勘界問題更充分展現(xiàn)了近代中國從“天下王朝”向“民族國家”的轉型過程。中越勘界特殊之處,正在於越南本爲藩屬,本來“中外界限尚可渾涵”,在法國侵略之下則突然淪爲異域。對應這一變局,張之洞等“清流”出身的疆臣有意編織歷史與現(xiàn)實,取“漢唐銅柱、宋元志乘、前明印單、本朝學籍”等歷史文獻的“書證”爲據(jù),對十九世紀末日趨現(xiàn)實主義與實力主義的國際關係格局提出挑戰(zhàn),不無以文本考據(jù)爲手段,重建“古典王朝”與“近代國家”連續(xù)性的意圖。然而形勢比人強,理論高調難敵政治現(xiàn)實,即使“極費苦心”,竟也處處碰壁,徒呼奈何,張之洞終於在法國的抵制、清廷的高壓下,被迫退讓,見證和體驗了對外交涉的艱辛與無奈,漸趨於理性務實。據(jù)長期追隨他的幕僚辜鴻銘觀察,“洎甲申馬江一敗,天下大局一變,而文襄之宗旨亦一變”,從此時起,張之洞開始舍理言勢,“其意以爲非效西法、圖富強,無以保中國;無以保中國,即無以保名教”。
《中法續(xù)議界務專條》簽署後,張之洞任命欽州直隸州知州李受彤、防城知縣孫鴻勳等人爲勘界委員,與法國官員實地勘界立碑,此又涉及“界碑”具體形制。光緒十四年(1888)十二月,張之洞電令勘界委員:“銅柱不必用,勒石標識即可。已批手摺由藩司發(fā)還?!痹侥辏?889)夏,張之洞奉旨調任湖廣總督,同年底離廣州,前赴武昌督署。此刻中法兩國在粵越邊界的會勘作業(yè)仍在進行中,直至光緒十九年(1893)完成《中法粵越界約》,廣東和越南的邊界綫上共豎立33塊現(xiàn)代界碑。雙方規(guī)定豎碑方式:“兩國河邊、溝邊所立界石,或立於人常經(jīng)過之處,或立於村舍之處,或立於緊要之處,或立於汊河、汊溝之處。至於荒野無人之處,沿途擇地豎立界石,不必相對,兩相斜離爲界。如界綫在山頂者,兩國公立界石,一面寫大清國欽州界,一面寫越南界。”碑文“大清欽州界”皆由李受彤書寫。今世僅存的、記録爲“立在嘉隆支河之上灘散東邊”的第13號界碑,現(xiàn)收藏於中國國家博物館,石頭無語而有靈,靜默見證著那一段晦暗不明的晚清歲月。
(本文作者爲復旦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晚清外交文書研究”(23amp;ZD247)、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重大項目“全球性與本土性的互動:近代中國與世界”(22JJD770024)階段性成果。
馮天瑜《張之洞評傳》論張之洞“學術宗旨”,總結其人定位:“並非專門的學問家,而是有學養(yǎng)且終生關切學術的政治活動家?!保暇┐髮W出版社,1991年,第294頁)
《抱冰堂弟子記》,苑書義、孫華峰、李秉新主編《張之洞全集》第12冊,河北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10632頁。按下文徵引《張之洞全集》,如未特別説明,均據(jù)河北版。
《梁君月旦張公》,《東洋時報》(東京)第133期“漢文東洋報”欄,1909年10月20日,轉引自陸胤《政教存續(xù)與文教轉型——近代學術史上的張之洞學人圈》,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96頁。
庚子義和團事變後,中外和議,身爲“全權大臣”的李鴻章與在京外負“會辦”之責的張之洞意見不合,致以“不料張督在外多年,稍有閲歷,仍是二十年前在京書生之習”與“合肥謂鄙人爲書生習氣,誠然,但書生習氣似較勝於中堂習氣耳”相互譏嘲(《寄西安行在軍機處》,光緒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四日辰刻,顧廷龍、戴逸主編《李鴻章全集》第27冊,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第495頁;《致江寧劉制臺、濟南袁制臺、上海盛大臣》,光緒二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張之洞全集》第10冊,第8488頁)。晚清名臣間的口舌紛爭,演成近代史上知名掌故,也幾乎成爲二人政治性格具體而微的象徵。此典故變體及評論甚夥,如辜鴻銘《張文襄幕府紀聞》、黃濬《花隨人聖庵摭憶》、《凌霄一士隨筆》、瞿兌之《杶廬所聞録》、梁啓超《李鴻章》、《鄧之誠文史札記》、李伯元《南亭筆記》、小橫香室主人編《清朝野史大觀》等處。關於張之洞與李鴻章的早期交誼,參戴海斌《清流、洋務“各有門面”?——以李鴻章與張之洞早期交往爲綫索》,《史林》2021年第1期。
楊國強《“先人而新”和“後人而舊”》,《讀書》2013年第9期。按此文爲陸胤《政教存續(xù)與文教轉型》一書“序”。陸著頗重視張之洞所代表一種“自上建之”的學術力量,在政治與教化互動框架內,深入討論了張之洞及其周邊學人存續(xù)“清流”風氣、調試督撫興學傳統(tǒng)、應對西學挑戰(zhàn)等方面活動,揭示其在近代中國學術轉型中的特殊位置。
《輶軒語》(光緒元年)“語學第二·通論讀書”,《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9793、9797頁。
許同莘著,王毓、孔德興點?!豆珷W史》,中國檔案出版社,1989年,第227頁(按此版據(jù)上海商務印書館1947"年初版本點校整理)。又許編《張文襄公年譜》光緒十二年十二月條記:“先是公參稽志乘檔案,並據(jù)委員查覆,知華界沒入越南者甚廣,應辨明認還,畫爲四綫,列舉十證,奏請相機操縱。”(許同莘《張文襄公年譜》,上海:商務印書館,1946年,第55頁)許同莘(1879—1951)長期隨侍張之洞幕府,參與機宜文字,張死後,不僅爲其編年譜,且致力於張之洞遺著的搜集整理,編輯出版包括奏議、公牘、書劄、電牘在內的“張文襄公四稿”,其撰著《公牘學史》,並開創(chuàng)“公牘學”一門,即與在張之洞幕府的職事歷練,以及爬梳纂輯張之洞遺文的經(jīng)驗密不可分(參戴海斌《張之洞電稿的編纂與流傳——以許同莘輯〈庚辛史料〉爲中心》,《中國出版史研究》2019年第2期)。
張之洞在奉旨辦理廣西、廣東與越南邊界勘界事宜後,主要從事以下幾方面工作:首先,采訪調集法文翻譯和通曉西法輿圖測算繪圖之人,隨同兩廣、雲(yún)南兩個勘界代表團前往邊境工作;其次,揀派將官,隨同體察,周歷險要,審度築臺設戍處所,考究軍行出入道路,籍資閲歷,以備他日有事之用;其三,考圖集證,以爲勘界談判辯論之依據(jù);其四,派員先期履勘,明晰繪具草圖,以備勘界大臣覆勘。參唐上意《張之洞會勘中越邊界》,《廣東民族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1992年第3期。關於張之洞與中越勘界,近年更爲詳細的討論,參李志茗《疆土爲大局之所繫——張之洞與中越勘界》,《中華文史論叢》2014年第2期。
許同莘《公牘學史》總結此事宗旨歸於“實事求是”,並言“文襄平日不談性理,以爲宋學惟在力行,亦不以宋學繩人,以爲示之表率,必有上行而下效者,惟事無巨細,必反復考究”(第229頁)。李志茗《疆土爲大局之所繫——張之洞與中越勘界》已引及許著,並提出“學術外交”一説,對張之洞在中法勘界過程中“視疆土爲重”,“不遺餘力地作各種努力”評價頗高,贊許爲“一個不同凡響的愛國主義者”(第320頁注釋1)。本文使用“外交”一詞,概指清政府對外交涉而言。
《總理各國事務大臣奕劻等奏摺》,光緒十一年七月二十日,《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中法戰(zhàn)爭》第7冊,新知識出版社,第1頁。
按中越勘界經(jīng)過,大抵可分爲兩個階段:第一階段自光緒十一年十月兩國使臣在鎮(zhèn)南關會晤開始,至光緒十二年二月因春深瘴起,經(jīng)法國使臣電請駐京公使,與總理衙門商討後同意暫行??睜懼?。這階段主要會勘中越邊界桂越段東段,即由鎮(zhèn)南關起勘,東至隘店隘,西至平而關,計程三百餘里。第二階段自光緒十二年十二月兩國使臣在東興重新會商開始,至光緒十三年五月勘界工作結束,《中法續(xù)議界務專條》《中法續(xù)議商務專條》簽署爲止。這階段係按圖劃界,主要會勘中越邊界粵越段,即自欽西至桂省全界,以及從竹山至東興芒街一帶。代表性研究參龍永行《中越界務(粵越段)會談及其勘定》,《東南亞研究》1991年第4期;龍永行《中越邊界(桂越段)會談及勘定》,《中國邊疆史地研究報告》1992年第1—2期;李金明《中法勘界鬥爭與北部灣海域劃界》,《南洋問題研究》2002年第2期;彭巧紅《中越歷代疆界變遷與中法越南勘界問題研究》,廈門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06年。
《辦理勘界事宜鄧承修奏摺》,光緒十一年十一月初六日,《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中法戰(zhàn)爭》第7冊,第22頁。按“甌脫”,指在兩國交界處,劃一中間地帶,將雙方隔開,這中間地帶即名“甌脫”,亦稱“隙地”。
《派員隨勘滇桂邊界摺》,光緒十一年十月初九日,《張之洞全集》第1冊,第364—366頁。
《派員先勘欽越交界片》,光緒十一年十月初九日,《張之洞全集》第1冊,第366頁。
《密陳滇桂勘界機宜片》,光緒十一年十月初九日,《張之洞全集》第1冊,第367頁。
《致龍州鄧欽差、李護撫臺》,光緒十一年十一月初七日發(fā),《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082頁。
參陳維新《鄧承修與中法桂越段邊界交涉——以臺北“故宮博物院”典藏桂越段邊界條約檔案爲中心》,《歷史地理研究》2020年第4期。
《致欽州馮宮保、余牧,雷瓊王道臺,廉州李守、劉倅保林、張州判炳麟》,光緒十一年九月十九日,《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066頁。
《欽越邊界亟應改正摺》,光緒十一年十二月初一日,《張之洞全集》第1冊,第370頁。
張之洞表述該地四至形勢:“竊查廣西上思、下思、思陵三州,沿邊以外有崎嶇荒僻地數(shù)百里,東爲廣東欽州,西爲越南諒山、廣安,南濱大海,有快子籠、亞漊灣、九頭山、青梅頭諸島嶼,北界北侖、扶隆、愛簟等隘,而十萬大山盤亙其中,其地總名古森峒,亦稱三不要地?!保ā稓J越邊界亟應改正摺》,光緒十一年十二月初一日,《張之洞全集》第1冊,第371頁)復向勘界大臣表示:“三不要之名即是鐵案,越地教民亦所習聞。顧名思義,要不要皆應三界共之。今既劃界,自宜合廣東、廣西、越南三分之方允,斷無一家獨要之理。該地我得其二,分茅自在其內?!保ā吨聳|興鄧欽差、李道臺、王道臺》,光緒十三年正月二十五日發(fā),第5204頁)其時隨同勘界的楊宜治作有《北侖山》一詩:“群山十萬赴滄瀛,天柱尊嚴傍斗衡。三不要留千古隙,四無憑處一峰撐?!痹娮ⅲ骸叭灰仄鸨眮觯毓派颖M,嘉隆古森河即那良河。”(李文傑整理《楊宜治日記》,上海人民出版社,2020年,第124頁)
《欽越邊界亟應改正摺》,光緒十一年十二月初一日,《張之洞全集》第1冊,第372頁。
《辨認欽州老界繪圖列證請旨飭辦摺》,光緒十二年九月初七日,《張之洞全集》第1冊,第487頁。按欽州邊越之地有“三都八峒”,曰如昔都、時羅都、貼浪都;如昔峒、時羅峒、貼浪峒、思勒峒、河洲峒、羅浮峒、澌凜峒、古森峒。是三都可統(tǒng)八峒,故有稱都不稱峒者。
《辨認欽州老界繪圖列證請旨飭辦摺》,光緒十二年九月初七日,《張之洞全集》第1冊,第487—488頁。
按“四綫”具體爲:第一綫西北起十萬大山三不要地分茅嶺,跨丈二河兩岸歷東岸之峒中、永安、雁慕、平寮,西岸之舊街、新安州至新安江口入海,海中包雞頭山、抬山諸島,至大洋止;第二綫西北亦起十萬大山三不要地分茅嶺,歷峒中、丈二河,沿思興水之西里火、馬頭山腳、六虎、必那、大嶂、大小茅山、下棠、潭下、河檜、海中包快子籠、青梅頭、副大門、九頭山諸島,至大洋止;第三綫西北亦起十萬大山三不要地分茅嶺峒,歷中橫抵思興小水,沿思興水之東循河而下,出三歧江口包石夾、岳山、萬注、硭街、 竹山、江平、萬尾、黃竹、石角、句冬山腳,海中亦包快子籠、青梅頭、九頭山諸島至大洋止;第四綫則近年中越接壤未經(jīng)詳辨確認之界也(《辨認欽州老界繪圖列證請旨飭辦摺》,光緒十二年九月初七日,《張之洞全集》第1冊,第492頁)。
《辨認欽州老界繪圖列證請旨飭辦摺》,光緒十二年九月初七日,《張之洞全集》第1冊,第488—491頁。
《辨認欽州老界繪圖列證請旨飭辦摺》,光緒十二年九月初七日,《張之洞全集》第1冊,第488頁。
《致龍州鄧欽差、李護撫臺》,光緒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發(fā),《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087頁。
王充《論衡·謝短篇》,嶽麓書社,1991年,第197頁。
《致天津李中堂》,光緒十二年正月二十三日發(fā),《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101頁。
《辨認欽州老界繪圖列證請旨飭辦摺》,光緒十二年九月初七日,《張之洞全集》第1冊,第487頁。
章學誠撰,呂思勉評,李永圻、張耕華導讀整理《文史通義》“外篇三·修志十議”,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284頁。
《辨認欽州老界繪圖列證請旨飭辦摺》,光緒十二年九月初七日,《張之洞全集》第1冊,第491頁。
《後漢書》卷二四《馬援列傳》,中華書局,1965年,第840頁。
一般認爲“馬援銅柱”的記載始見於晉代《廣州記》。另胡鴻《溪州銅柱是怎樣造成的》指出“最早的記載見於《初學記》引張勃《吳録》”(參《文匯報·文匯學人》2018年3月30日)。按張勃爲孫吳至西晉時人,其書成於吳亡之後,此時距離馬援征交阯,亦已過去了約240年。
陳登原著,陳克艱標點《國史舊聞》第1冊(中),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372—373頁。
謝啓昆修,胡虔纂《(嘉慶)廣西通志》卷一四五“建制略二十”,《文津閣四庫全書》第189冊,商務印書館,2008年,第883頁上欄。
《夢中絶句》,王陽明著,陳恕編校《王陽明全集·三·外集》,中國書店,2014年,第103頁。
朱壽朋《光緒朝東華録》卷一〇二,光緒十七年辛卯二月,中華書局,1960年。
參樊綽撰,向達校注《蠻書校注》,中華書局,1962年;趙呂甫《雲(yún)南志校釋》,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5年;徐興祥《馬援與滇越古代交通》,《雲(yún)南民族學院學報》1984年第4期;李埏《馬援安寧立銅柱辯》,《思想戰(zhàn)綫》1990年第3期;劉陶堯《馬援銅柱考》,政協(xié)欽州市委員會文史資料委員會編印《欽州文史資料》第6輯,1990年12月??傮w而言,銅柱立柱地最初記載在林邑(漢代日南郡象林縣,今在越南中南部)從西晉到隋唐基本未變,到唐之後演變爲在安寧(今雲(yún)南境內)或欽州(今廣西南部),從地理位置上來看,這是一個銅柱“北移”的過程。已引各説中,李埏明確持否定觀點,指出《蠻書》有關“銅柱”記載不可信,事實上馬援既沒有到過雲(yún)南安寧城立銅柱,也沒有在交趾立過銅柱,此事“純係傳説”。
阮元主修,梁中民校點《廣東通志金石略》,廣東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412頁。
胡鴻《溪州銅柱是怎樣造成的》詳考溪州銅柱的特殊形制和銘文內容(馬楚天策府學士李弘皋撰《復溪州銅柱記》),指出:“從西晉到隋唐關於‘馬援銅柱’的知識常常捕風捉影,以訛傳訛,甚至互相矛盾。這樣的馬援銅柱只是一個符號式的存在,對於實際鑄造銅柱來説,模仿馬援銅柱,只能是一種理念層面而非操作層面的模仿。”溪州銅柱存在兩種意義上的“模仿”,一是對馬援銅柱的模仿,這是符號意義上的模仿;二是對石經(jīng)幢和唐代金屬柱的模仿,這是實際製作時在設計及工藝上的模仿。值得注意的是,後一種模仿“是要盡力隱藏的,因爲它對前一重模仿構成了否定”,類似其他各類打著復古旗號的活動,從明堂建造,到禮樂、官制的改革,甚至古文運動,明面上是復古,實際上都是用當代的知識和技術解決當代的問題(參《文匯報·文匯學人》2018年3月30日)。
喬萊《遊伏波巖記》,沈粹芬、黃人輯《國朝文匯》甲集卷二一,清宣統(tǒng)元年上海國學扶輪社石印本。
蔡東藩《後漢演義》,上海文化藝術出版社,1982年,第167頁。
參王元林、吳力勇《馬援銅柱與國家象徵意義探索》,《中南民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年第2期。
《欽越邊界亟應改正摺》,光緒十一年十二月初一日,《張之洞全集》第1冊,第371—372頁。引文中的下劃綫爲筆者所加,下同。
以上兩段見《欽越邊界亟應改正摺》,光緒十一年十二月初一日,《張之洞全集》第1冊,第371頁。按《廉州府志》,知府徐成棟纂修,同知孫燾校正,康熙六十一年刻本,係在康熙十二年版《廉州府志》基礎上增補資料,分輯校訂而成(參廣西壯族自治區(qū)通志館編《廣西方志提要》,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390頁)。
《舊唐書》卷一五七《馬摠傳》:“摠敦儒學,長於政術,在南海累年,清廉不撓,夷獠便之。於漢所立銅柱之處,以銅一千五百斤特鑄二柱,刻書唐德,以繼伏波之跡?!保ㄖ腥A書局,1975年,第4151頁)王象之《輿地紀勝》卷一一九:“唐馬揔爲安南都護,夷獠爲建二銅柱於伏波之處,以明揔爲伏波之嗣?!保ㄚw一生點校,浙江古籍出版社,第2734頁)按馬揔“立柱”事亦無確證,具體地點不可考,而所謂“繼伏波之跡”“爲伏波之嗣”云云,則以前代平定西南的馬援爲“英雄祖先”,行爲意圖也帶有強烈的攀附意味。
《致龍州鄧欽差、李護撫臺》,光緒十一年十一月十六日發(fā),《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087頁。
《致南關鄧欽差、李護撫臺、李道臺、王道臺》,光緒十二年正月二十日發(fā),《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098頁。
《辨認欽州老界繪圖列證請旨飭辦摺》,光緒十二年九月初七日,《張之洞全集》第1冊,第488頁。
顧祖禹《讀史方輿紀要》卷一〇四:“分茅嶺,州西南三百六十里,與交阯分界。山嶺生茅,南北異向。相傳漢馬援平交阯,立銅柱其下,以表漢界?!保ㄙR次君、施和金點校,中華書局,2005年,第4757頁)
《直督李鴻章致總署據(jù)法使言界務請照新約辦理電》,光緒十二年正月初三日,王彥威、王亮輯,李育民等點?!肚寮就饨皇妨稀返?冊,湖南師範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1301頁。
以上兩段見《致東興鄧欽差、李道臺、王道臺》,光緒十三年正月二十一日發(fā),第5199—5200頁。
關於“明印”證據(jù),參:“欽州又備考州志,抄寄鴉葛峒長黃氏有印分界單,歷洪武至萬曆,俱載明分茅嶺銅柱爲界;羅浮各峒長明嘉靖印單,載明新安江口等處爲中界等語。並陳紳民泣訴情形單內有‘古興’字樣,古興即新安州,此嶺自桂邊外蜿蜒南行抵海口,嶺東即新安,非越故土,乃中國舊界也。新安皆華民居之,現(xiàn)有入欽州學及職員數(shù)十人?!保ā吨绿旖蚶钪刑谩?,光緒十二年正月二十三日發(fā),《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101頁)
《致天津李中堂》,光緒十二年正月二十三日發(fā),《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101頁。按李鴻章復電表示:“接辰電,鄧必據(jù)此力爭。鴻奉全權議商約,昨因減稅不合罷議。戈甚狡執(zhí),界務難與豫商,將來論及,必昌言之?!保ā都幕浂綇垺贰陡交浂綇垇黼姟?,光緒十二年正月二十四日巳刻、正月二十三日亥刻到,《李鴻章全集》第22冊,第16—17頁)
《軍機處密寄內閣學士會辦中越勘界事宜周德潤等上諭》,光緒十一年十月十一日,《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中法戰(zhàn)爭》第7冊,第13頁。
《鄧欽差來電》,光緒十三年正月二十一日亥刻到,《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200頁。隨員楊宜治本日記:“香帥來電詢星使爭嘉隆事,意嘉隆不得,即作爲未定之界,與換分茆嶺?!眮K録鄧承修全電(《楊宜治日記》,第107—108頁)。按楊宜治(1845—1898),字虞裳,四川渠縣人,同治六年舉人,十三年考取內閣中書,光緒十一年二月,傳補起居注主事,八月經(jīng)鄧承修奏帶,出差南下兩廣地區(qū),勘測中越邊界。光緒十三年七月回京後,引辦理勘界有功,獲保奏以戶、刑二部員外郎升用,簽分刑部,同時任總理衙門英國股章京。此後長期在總理衙門任差,直至光緒二十四年逝於任上。
康熙二十二年詔各省上繳通志,廣西巡撫郝浴擬訂凡例十八條,委本籍學者、時任桂林教授高熊徵,全州進士廖必強等十四人爲纂修,因急於進呈,只用了兩個月時間,將明代舊志殘本作增補和校正,纂成上繳,共四十卷,簡稱康熙《郝志》。據(jù)督修該志的廣西布政使王如辰稱:“首圖經(jīng),終雜記,大而山川疆域,賦役民風,重而政教兵防,人材行誼,以至藝文食貨之紛,淑慝災祥之異,稍能綱舉目張,條分縷析,典核而周詳,無浮膚乖戾之病?!保▍ⅰ稄V西通志編纂述略》,《廣西地方志》1986年第1期)
《王道來電》,光緒十三年正月二十六日申刻到,《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204—5205頁。按“星使”,勘界大臣鄧承修;“李牧”,署廉州府知府李璲。楊宜治在時亦往粵越接壤峒地查勘,光緒十三年三月二十一日記:“北侖墟在嶺麓,……古森峒長梁文忠來迎。”(《楊宜治日記》,第122頁)
另有《銅鼓嶺》一首:“傳聞遺鼓色斑斕,神物銷沉片嶺間。刻石早藏周廟寢,奏公猶識漢河山?!弊宰ⅲ骸跋鄠魍寥藝L于此嶺得銅鼓,非他嶺之以形以色得名者比?!保ā稐钜酥稳沼洝?,第124—125頁)按交趾地多銅鼓,《後漢書》卷二四《馬援傳》記“於交趾得駱越銅鼓,乃鑄爲馬式”(第840頁),以後遞相沿襲,史不絶書,後世亦多有將銅鼓混淆爲銅柱者。
張之洞此處引據(jù)之“群書”,有明姚虞《嶺海輿圖》、清雍正五年兩廣總督孔毓珣奏摺,以證明“其地當在今北侖隘西南直抵新安江口,此數(shù)百里中,大山連綿,即嶺所在,正與州西南三百六十里準望符合”(《致東興鄧欽差、李道臺、王道臺》,光緒十三年正月二十五日發(fā),《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203—5204頁)。
除舊《廣西通志》外,清初顧炎武《天下郡國利病書》卷一〇六載:“崇禎八年,張國經(jīng)遣峒官黃守仁前往訪查銅柱遠近情狀,凡六閲月。回稱:無到其地者。有貼浪老叟名黃朝會,謂萬曆二十四年,曾親至其第見之。交趾夷人,歲歲以土石培之。今高不滿一丈,見者皮骨爲寒,不敢進前。”(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另《(嘉靖)欽州志》《(康熙)欽州志》亦有類似記載(參劉陶堯《馬援銅柱考》,第99—100頁)。
如關於“馬援銅柱”,另一影響很大的史源性材料酈道元《水經(jīng)注》卷三六引《林邑記》:“建武十九年,馬援樹兩銅柱于象林南界,與西屠國分,漢之南疆也。”(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中華書局,2007年,第841頁)漢代日南郡象林縣即後之林邑國,在今越南境內。以聞見博通著名的張之洞全然未言及之。
《旨寄鄧承修等粵桂滇三省界務著按約辦理電》,光緒十二年正月初四日,《清季外交史料》第3冊,第1302頁。
《勘界大臣鄧承修等致總署浦使議界悔改前説事迄無成遵旨秋末再議電》,《清季外交史料》第3冊,第1319頁。
《李中堂致鄧欽差、李護撫臺電》,光緒十二年初二日到,《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107頁;《寄鎮(zhèn)南關鄧欽差李護撫》,光緒十二年二月初二日戌刻,顧廷龍、戴逸編《李鴻章全集》第22冊,第27頁。
《致南關鄧欽差、李護撫臺、王道臺》,光緒十二年二月初四日發(fā),《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109—5110頁。
《王道來電》,光緒十二年二月初五日午刻到,《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110頁。
文録下:“按《郡志》載,馬援既平交趾,立銅柱以衞漢界,在欽州西貼浪都古森峒,查此出《通志》。又查《後漢書·馬援傳》注引《廣州記》曰:‘援到交趾立銅柱,爲漢之極界?!植榻幜稀稓v史地志沿革圖書》,漢地盡合浦郡?!吨狙馗锉怼?,漢時欽州爲合浦餘地,又載:古森峒有唐節(jié)度馬揔立銅柱,舊誤爲伏波古跡銅柱,略下,亦引此條,《舊唐書·馬揔傳》充嶺南都護、本管經(jīng)略使,敦崇儒學,長於政術,於漢所立銅柱之處,以銅一千五百斤特鑄二柱,刻書唐德,以繼伏波之跡。志皆未詳及,反疑爲在安南。及查《安南新志》,廣安省管下分茅山只引《大清一統(tǒng)志》爲證,餘無紀?!保ā稐畈坷伞⑼醯琅_來電》,光緒十三年二月二十四日戌刻到,《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222—5223頁)按此文爲楊宜治所作,本年二月十九日記:“《分茆嶺銅柱考》,電香帥?!保ā稐钜酥稳沼洝?,第114—115頁。標點有調整)
《致東興楊部郎、王道臺》,光緒十三年二月二十三日發(fā),《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222頁。
《創(chuàng)建尊經(jīng)書院記》(光緒二年十一月),《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10075頁。張之洞早年頗受乾嘉以降京師學術風尚浸染,自同治六年外放學政以來,每至一地,便致力於創(chuàng)設或整頓書院,頗以引導地方學風自任。成都尊經(jīng)書院可以説代表乾嘉漢學的宗尚與師承,同時也不能自外於爲經(jīng)世思潮湧動的道咸學術。張之洞每藉“主文衡”以轉移士林風氣,後來黃濬搜集“南皮集外書劄”,以爲“可見一時士風政態(tài)之真”,並揭出“大抵南皮之談政治經(jīng)濟,在四川學政之後,前此固純乎詞臣也”(李吉奎整理《花隨人聖庵摭憶》中冊,中華書局,2008年,第476頁)。
《輶軒語》(光緒元年)“語行第一·講求經(jīng)濟”,《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9773—9774頁。
《書目答問·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光緒元年),《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9987頁。
《書目答問·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光緒元年),《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9987頁。關於《書目答問》所體現(xiàn)的張之洞“學術思想”的分析,參雷家宏《〈書目答問〉所見張之洞學術文化思想略論》,《華中國學》第2卷,華中科技大學出版社,2014年;周少川《〈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的學術與思想價值》,《歷史教學(下半月刊)》2020年第11期。
曾國藩《勸學篇示直隸士子》,《曾國藩全集·詩文》第 14"冊,嶽麓書社,2011年,第 486"頁。
《輶軒語》(光緒元年)“語學第二·讀史”,《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9784頁。
《輶軒語》(光緒元年)“語學第二·讀史”,《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9785頁。
《輶軒語》(光緒元年)“語學第二·通論讀書”,《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9793頁。
《輶軒語》(光緒元年)“語學第二·讀史”,《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9786頁。
許同莘輯《舊館綴遺》,戴海斌、裘陳江整理《庚辛史料(外一種)》,上海古籍出版社,2020年,第194頁。同時“肆力爲經(jīng)濟之學”的張佩綸也説“以目下時會而論,作經(jīng)生不如究史學,究史學不如講求掌故、練習時務”(參《澗于集》書牘卷一《致宗載之姊丈》,《續(xù)修四庫全書》第1566冊影印天津圖書館藏民國十五年張氏澗于草堂刻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410頁下欄)。
《輶軒語》(光緒元年)“語學第二·通論讀書”,《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9790頁。
《輶軒語》(光緒元年)“語學第二·讀史”,《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9785頁。
另一個顯例是朱一新,當時屢言“致用在乎窮經(jīng),猶今人之言經(jīng)濟當讀史也。史愈近者愈切實用。故國朝掌故必須講求”,“經(jīng)濟即在經(jīng)史中……時務特經(jīng)濟之一端,亦即史學之一種,分之無可分也”(《無邪堂答問》,《朱一新全集》上冊,2017年,上海人民出版社,第114、237頁)。曹南屏《學問與世變——晚清中國實學觀的衍變與知識取向的轉折》揭示此種見解理路所在,即史學作爲一門學問在晚清中國的地位變遷,與其“實用”與否緊密相關,也由此儒學內部亦可産生一種重視近世史的趨向〔《河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4期〕。
道咸以降經(jīng)阮元等主導,詁經(jīng)精舍、學海堂爲代表的經(jīng)古書院蔚成風氣,但在晚清危急局勢的逼迫下,以漢學考據(jù)見長的經(jīng)古書院體制亦不得不有所更張。陸胤注意到,陳澧一派的粵學正統(tǒng)被張之洞援引爲書院創(chuàng)立的資源,但在“私淑”陳澧的表面之下,潛伏著另一路向的漢宋折中論:張之洞盛贊陳澧“盡剗漢宋畛”的功績,然對於“東塾學派”承自阮元的部分,即用訓詁考據(jù)求得義理的途徑並不十分在意,而更斤斤於發(fā)掘東塾經(jīng)説中隱含的經(jīng)世傾向,也就是説,在延續(xù)同光之際“清流”義理的張之洞心目中,“漢學”仍有其限度(參陸胤《政教存續(xù)與文教轉型——近代學術史上的張之洞學人圈》,第98—103頁)。
按張之洞理解,“史學切用之大端有二:一事實,一典制。事實擇其治亂大端,有關今日鑒戒者考之,無關者置之;典制擇其考見世變,可資今日取法者考之,無所取者略之”〔參《勸學篇》(光緒二十四年)“內篇·守約第八”,《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9729頁〕。
《書目答問·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光緒元年),《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9975頁。
《書目答問·國朝著述諸家姓名略》(光緒元年),《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9980頁。
許同莘輯《舊館綴遺》,《庚辛史料(外一種)》,第193—194頁。按直至光緒十八、十九年之交,張之洞在湖廣總督任上召集幕僚,彙編《籌辦夷務類要》,這項工作一直持續(xù)到戊戌以後,從中不難看出此輩“清流”中人早年討論《皇朝經(jīng)世文續(xù)編》的思路,也順應了清末編輯洋務經(jīng)世文的潮流。按照張之洞開列門類,該書包括疆域、官制、學校、工作、商務、賦稅、國用、軍實、刑律、邦交、教派、禮俗共十二門。
《書目答問》(光緒元年)“子部·天文演算法類第七”,《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9918頁。
郭麗萍《絶域與絶學:清代中葉西北史地學研究》指出,清代中葉的西北史地研究是前人關於經(jīng)世之思考與成熟考據(jù)學雙重作用的産物,其完整的面貌至少應包括兩個方面:經(jīng)世致用的貫徹、考據(jù)學的發(fā)揚(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302頁)。
龔自珍《阮元尚書年譜第一序》,《龔自珍全集》第3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75年,第226頁。
戊戌時期,湖南學政徐仁鑄仿張之洞前作而撰《輶軒今語》,其論“地理之學”,重心已轉移至“講求新法”:“歷古史家,皆以地理爲一大端,然古地理之沿革,考之無裨於用兵,惟厄塞似屬要圖,然輪船鐵路既通,火器日精,行兵之道悉與古異,地理之學須以新法講求,不能如向之史家云云也?!北徽J爲是湖南舊派的葉德輝以徐著“頗張康有爲之説”,專門作評,逐條駁之,但在這一部分也認可其説,評曰:“地理之書,以新出者爲優(yōu),此言是也。”(參《葉吏部〈輶軒今語〉評》,蘇輿編《翼教叢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02年,第79頁)
參吳智剛《中法戰(zhàn)爭後清政府勘分中越邊界中的觀念變遷與措置糾葛》,《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7年第4期。
《粵督張之洞致總署奉旨法越相攻置之不問當恪遵電》,《清季外交史料》第4冊,第1439頁。
《軍機大臣密寄兩廣總督兼署廣東巡撫張、鴻臚寺卿鄧》,光緒十二年十一月初八日,《中國近代史資料叢書·中法戰(zhàn)爭》第7冊,第93頁。
《總署來電》,光緒十三年正月十六日午刻到,《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190—5191頁。
《致幕府鄧欽差、李護撫臺、李道臺、王道臺》,光緒十二年正月十四日發(fā),《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097頁。
作爲勘界談判對手方的法國代表,也注意到中方代表背後張之洞的“主使”力量,外交報告稱:“欽差大臣們(指鄧承修)受兩廣總督(張之洞)左右,聽憑廣西巡撫(李秉衡)的唆使,因爲後者更直接與總督聯(lián)繫,離總督也更近。他們之中的一些人(王之春和李興鋭)準備奉旨行事,上諭要求他們履行條約,其他人(指鄧承修、李秉衡)尚未放棄他們原來的幻想。從一些與某位中方大臣按他們內部之間意見不合的階段突然離去相吻合的私人情報上,我們得知他們意見有分歧?!保▍ⅰ斗ㄖ袞|京勘界委員會法國代表團活動報告》,蕭德浩、黃錚主編《中越邊界歷史資料選編》下冊,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第752—753頁)
《致東興鄧欽差、李道臺、王道臺》,光緒十三年正月初三日發(fā),《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175頁。
藍勇《從“備邊圖”到“界務圖”的嬗變:中國西南歷代邊輿圖編繪思考》考察中國西南歷代邊輿圖編繪歷程,發(fā)現(xiàn)清以前的較長時期內,中原王朝與周邊民族、民族政權、境外國家關係更多體現(xiàn)在“邊”的概念,其實質是一種文化邊疆和軍事邊疆,至清代後期,形成較爲明確的統(tǒng)一王朝與周邊國家的政治邊疆的“界”的概念,相應出現(xiàn)大量界務輿圖。也就是説,當世界格局發(fā)生重大變化,西方列強包圍、威懾到清王朝後,清朝的地理認知科學性強化,現(xiàn)代國家建構逐漸形成,邊疆地理中“界”的地位才得以上升(《思想戰(zhàn)綫》2015年第5期)。
接替浦理燮擔任法國代表團團長的狄?。―illon)在粵越段勘界之前即電告屬員海士(Haitce),要他“儘量收集一切有關從白龍尾到峙馬這段國界綫的情況和資料”,徵求島嶼劃界的最好條件及具體方法;海士接到指令後,迅速前往中法勘界代表事先約好的粵越段起勘地點海寧,盡可能地收集有關情報,並派人調查粵越邊境的現(xiàn)狀,測量地形,繪製地圖(參黃國安、蕭德浩、楊立冰編《近代中越關係史資料選編》中冊,廣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436—438頁)。
《勘界大臣鄧承修致總署狄使以江平黃竹爲越地電》,光緒十二年十二月十二日,《清季外交史料》第4冊,第1444頁。
《鄧欽差來電》,光緒十二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亥刻到,《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167頁。關於“輿圖”,還可以舉一個例子。中越邊界勘定,《中法續(xù)議界務專條》簽署後,作爲兩國界約,標注國境界綫之地圖不可或缺,清朝官方繪製的桂越交界地圖,以光緒十九年(1893)七月成圖的《廣西中越邊界全圖》最爲權威,作者爲後期主持廣西段劃界事務的廣西太平思順兵備道、鎮(zhèn)南關監(jiān)督蔡希邠(1832—1900)。該圖一如清代傳統(tǒng)地圖,地貌表示仍大量采用非資料的寫景式方法,在蔡希邠眼中,中法兩國簽署界約所附地圖儘管已屬於資料較爲齊全的近代測繪地圖,但遠不如中國傳統(tǒng)的寫景地圖生動(參周長山《中法陸路勘界與〈廣西中越全界之圖〉》,《歷史地理》第31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5年)。
關於傳統(tǒng)史學與政治的關係,參余英時《史學、史家與時代》,《文史傳統(tǒng)與文化重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4年,第126—128頁。
梁啓超撰,朱維錚導讀《清代學術概論》,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47頁。
《輶軒語》(光緒元年)“語學第二·通論讀書”,司馬朝軍點?!遁捾幷Z詳注》,華東師範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44頁。按此本據(jù)光緒丁丑(1877)濠上書齋刻本整理,“讀書貴博貴精尤貴通”條《張文襄公全集》及各版《張之洞全集》未收録。
按此處“史之用廣”云云係針對“經(jīng)之體尊”而言〔參《致寶竹坡》(約作於光緒十四年),《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10343頁〕。
以淹博著稱的梁啓超自我剖析:“啓超學問欲極熾,其所嗜之種類亦繁雜,每治一業(yè)則沉溺焉,集中精力,盡拋其他,歷若干時日,移於他業(yè),則又拋其前所治者。以集中精力故,故常有所得,以移時而拋故,故入焉而不深?!保ā肚宕鷮W術概論》,第146頁)另有時人評價張之洞之提倡西學,失之浮淺,“即以漢學家章句訓詁之法治之,博而不精,知其所當然,而不究其所以然”(參四明聽雨樓主人《張文襄公事略·張文襄公之學問》,《清代野史》第6輯,巴蜀書社,1988年,第118頁)。
《鄧承修勘界日記》,蕭德浩、吳國強編《鄧承修勘界資料彙編》,廣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142頁。
《輶軒語》(光緒元年)“語行第一·講求經(jīng)濟”,《張之洞全集》第12冊,第9773—9774頁。
顧頡剛《答李玄伯先生》,《古史辨》第1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71頁。
許同莘爲張之洞晚年親近幕僚,爲張氏整理身後檔案,編纂文集,對其幕府內情頗爲熟習,但由此也可能帶來立場的偏頗,甚至放大幕主在整個勘界交涉過程中的作用。此點承匿名審稿專家提示,誌此申謝。
張佩綸《澗于集》書牘卷三《致安圃侄》,第490頁下欄。
《張佩綸致李鴻章》,光緒十年四月初八日,姜鳴整理《李鴻章張佩綸往來信札》,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年,第382頁。
李志茗《疆土爲大局之所繫——張之洞與中越勘界》由此指出“對於張之洞來説,參與中越勘界也是一種寶貴的經(jīng)歷,奠定了其一生事功的基礎”(第329頁)。
辜鴻銘《張文襄幕府紀聞·清流黨》,黃興濤等譯《辜鴻銘文集》上冊,海南出版社,1996年,第419頁。
《致欽州李牧》,光緒十四年十二月十三日發(fā),《張之洞全集》第7冊,第5319頁。
按1890"年 4月14日,簽訂《廣東越南第一圖界約》,規(guī)定自東向西,中國由竹山至加隆,越南由獅子嶺至北市,各自豎立界碑10"塊。1893"年12月29日,簽訂《廣東越南第二圖界約》,規(guī)定自東向西,從中國的嘉隆河與越南的北市起,一直到桂越段東路的第 67號界碑止,豎立廣東第二段界碑,順序號爲11至 33。上述兩份界約合稱《中法粵越界約》(參譚天《中法戰(zhàn)爭後中法對兩廣與越南邊界的勘定——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中越舊界碑談起》,《中國國家博物館館刊》2013年第3期,第123頁)。
《廣東越南第二圖界約》,《清季外交史料》第4冊,第183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