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格非在“江南三部曲”中塑造出一個個立體生動、欲求復雜、情感豐富的相似又不盡相同的女性角色,如陸秀米、姚佩佩、綠珠、龐家玉。透過典型的女性形象,可進一步明了三部曲中隱含的生命與悲劇的主題。此外,不可忽視作者在女性形象刻畫上的發(fā)揮與新意,采用類似《詩經(jīng)》中的比興手法,將富有古典美的意象與女性的出場落幕相關聯(lián),二者相映成趣。同時多維度的書寫,使女性形象有思考、有性格,飽滿而真實。
【關鍵詞】“江南三部曲”;女性形象;意義;藝術手法
【中圖分類號】I20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8-0049-05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8.015
先鋒文學崛起于20世紀80年代的文壇,格非作為先鋒作家主力軍,吸取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精華,對中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進行顛覆,在他初期的作品中,如《褐色鳥群》,往往可以感受到?jīng)_擊感與新奇感。這種早期的怪誕陸離的文風,隨著時代變化而漸漸造成審美疲勞,淡出視線,先鋒作家陸續(xù)轉(zhuǎn)型。在格非沉寂的十幾年中,廣泛吸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營養(yǎng),使得復出后的作品沉穩(wěn)、有思想力,風格典雅。格非是對文學、社會、傳統(tǒng)等問題有著深入見解的學者型作家,筆調(diào)凝練睿智,準確犀利,風格鮮明。2015年“江南三部曲”獲得第九屆茅盾文學獎,他以誠摯的勇氣與深刻的思索,以小窺大,透析時代,切中精神困頓的癥結(jié)。其中幾個典型的女性形象,漸漸地從早期作品中男性的附屬地位中站起來,變得飽滿生動。
一、“江南三部曲”中的女性形象
(一)陸秀米
《人面桃花》的主人公陸秀米,出身于書香門第。從前是調(diào)皮天真、年少無知的官家小姐,其青春情緒的初漲適逢表哥張季元短暫借住于陸秀米家中。在這段時光里,陸秀米初次觸碰到廣闊天地的一絲風向。張季元走后,將隨身日記贈與陸秀米,新世界大門遂訇然大開。陸秀米人生中第一次轉(zhuǎn)折出現(xiàn)——懵懂少女走向革命的道路。陸秀米東渡扶桑,重回家鄉(xiāng)后便大張旗鼓地興辦學堂、培養(yǎng)新式人才,購買槍支、暗中聯(lián)結(jié)革命進步團體,甚至不惜變賣家田以資革命。到最后卻被心腹出賣被捕,自己在普濟白手起家的事業(yè)最終竟是竹籃打水一場空,接著到了她人生中第二處轉(zhuǎn)折——革命領袖開始自我懲罰、自我懺悔的禁語自閉。
經(jīng)歷這兩場轉(zhuǎn)折,陸秀米的形象并未因此而斷層、翻版、陌生,反而不斷充實、飽滿著她作為一名女性的溫柔、仁義、純真的一面。第一次轉(zhuǎn)折后,即變成革命黨后,她將自己關在幽暗的佛廟里,看似性情冰冷,不近人情。陸秀米擅專母親墓地的位置,對“小東西”不理不睬,實則是為了保護槍支埋藏地點不被發(fā)現(xiàn),防止自己身份暴露后慘死而留給“小東西”一生的傷痛,她有著理智冷靜的判斷,有著溫柔長遠的考慮。她年少時的純真與人性的美好,依然完好地留存在體內(nèi)。即便被捕,陸秀米心中依然顧念昔日的感情,無意識地守著心底柔軟的善念。譬如,在被翠蓮出賣給清軍,小兒子又被清軍一槍打死時,聽聞逮捕革命黨人的龍守備屬豬,恰好與翠蓮早年流浪時算命先生所說的,能免翠蓮后半生顛沛流離的人相吻合,便在極度懊喪痛苦中,依舊回頭在人群中找尋已不見蹤跡的翠蓮。而在陸秀米被釋放回鄉(xiāng)后,饑荒中討飯到陸家門前的翠蓮被家仆亦是朋友的喜鵲認出時,陸秀米不聲不響,不聞不問。卻面對翠蓮最終選擇離去的背影嘆息:“怎么,翠蓮到底還是不肯來?” ①從中可以看出,陸秀米早已原諒了翠蓮。遺憾、惋惜,今非昔比,物是人非的感傷后,是陸秀米仁義念舊的心,它與陸秀米一同生長,只是后來的陸秀米不再去表達。
在兩場轉(zhuǎn)折中,陸秀米從未停止自我思考、求索,而這促成她男性化的蛻變。她在丁樹則、陸侃、薛舉人等擅詩畫、能辭賦、好風雅的文人環(huán)境中耳濡目染地長大,自是淹通文史、一點即通?!度嗣嫣一ā分刑岬?,陸秀米、張季元二人借《石頭記》荷花片段與《問答釋義》中芍藥句一來一往打隱語,可看出十五歲的陸秀米飽受古典文化浸淫,才情非凡。陸秀米自小愛思考、易神傷,很早就懷疑父親發(fā)瘋的秘密在桃源圖,并常常因此思考、走神。她會出神地聽父親留下的瓦釜里傳來的曠遠幽寂的聲響,感到隔世的熟悉感,有宿命般的哀傷。隨著張季元被殺后棄尸河中,凍成“冰糖葫蘆”,她不再囿于小我的思考。經(jīng)過被擄到花家舍及花家舍后來的事變,陸秀米不再被迫推著前行,而是主動起身尋求父親發(fā)瘋卻得其所哉、張季元明知危險卻萬死不辭的秘奧。她赴東洋后,變成了張季元一樣的革命黨人,歸來后辦學堂,革命事業(yè)風生水起。陸秀米聰明勇敢,有著如同男兒一樣的思考與格局、魄力與領導力。雖被時代裹挾,卻也同時在努力地冷靜、獨立思考自我、理想與現(xiàn)實的關系,所思所想更多的是超越小我的、有關理想社會的問題。她心底里有熱情的理想、熱乎的人性,亦有對自我與家國皆前路未知的苦悶、對自己所作所為所舍棄是否值得的質(zhì)疑。在狂暴的精神斗爭中,陸秀米日漸憔悴,愈發(fā)封閉抑郁,最終變成人們嘴里的“瘋子”,以至最后暴露被捕后,反使她有種解脫感,“失去自由后的無所用心讓她感到自在” ②。陸秀米的精神進入了一種真空境界,在其中往來自由,不為所動,與世無爭,孤獨感與虛無感驅(qū)散了其他情緒,秀米因此反而獲得內(nèi)心的平靜。獲釋后在陸宅內(nèi)養(yǎng)花,教喜鵲作詩等,無不體現(xiàn)著她內(nèi)心已然安穩(wěn)淡定。在瓦釜的冰花中,看到出走的父親與自己在獄中誕下的兒子譚功達,看到了自己的過去與未來交織的幻影,在經(jīng)歷生理心理大起大落的一生后,陸秀米在一種近似平靜的喜悅中死去。
陸秀米的一生,是蛻變的一生,女性表層的脆弱、敏感、多情逐漸剝落,取而代之以男性化的領導者的形象、閑逸的隱者形象。格非將陸秀米這一女子的命運起落與時代的發(fā)展變化結(jié)合,以小窺大,賦予了陸秀米率真、大氣、勇敢、智慧的形象。
(二)姚佩佩
相比于第一部、第三部,第二部中的主人公姚佩佩是最單純的一名年輕女性。作者筆下的女性角色各異,最基礎的定位便是三部曲中幾位女性出身不盡相同。姚佩佩是來自上海資產(chǎn)階級家的大小姐,性格、命運便不同于書香清流家的女兒陸秀米,不同于家境困窘的龐家玉。姚佩佩愛恨分明、任性不羈、無視禮數(shù),少城府、愛說笑。在特定時代洶涌浪潮挾持下,姚家四分五裂,父親被抓,母親上吊,小時候姚佩佩便寄人籬下,受盡姑媽姑父虐待,壓抑屈辱之下,性格更執(zhí)拗、沖撞,如她會不耐煩地扔籌子;頂撞因人滿而不滿的男賓;不分青紅皂白頂撞譚功達等。另一方面,作者又著意描寫到了在澡堂打工時姚佩佩的眼淚,“這姑娘長長的睫毛濕漉漉的,似有淚珠拋落” ③。在譚功達與錢大鈞的安排下,姚佩佩來到縣委,又明朗快活起來。開會時與好友寫紙條開小差,次次被評為“落后分子”卻絲毫不著急;說話時習慣與人拍拍打打……幾處細節(jié)還原了那個被慣壞的大小姐的一面。而后在急轉(zhuǎn)直下的現(xiàn)實中,姚佩佩果斷勇敢,堅守初心,咬牙生存,直到執(zhí)行死刑。即便是求生存,她性格中的反叛,在亡命天涯時也一再表露,如她不顧風險,一路上都堅持給譚功達寫信。姚佩佩雖然身世坎坷,卻開朗愛笑,不拘小節(jié),隱忍堅強,其命運與史湘云相似,“富貴又何為?襁褓之間父母違。展眼吊斜暉,湘江水逝楚云飛” ④。
(三)綠珠
綠珠年輕漂亮,即使慵懶邋遢、不精心打扮時,也有一種“讓中年男人立刻意識到自己年華虛度的美” ⑤。綠珠的出場是“撲哧”的一聲笑,然而不長的篇幅后,綠珠抑郁情緒就暴露出來。在《春盡江南》中,如果用一個詞作為綠珠的標簽,“悲哀”恰如其分。綠珠在父親病逝后和母親大吵一架,是因為綠珠一心要嫁給教她詩畫的老師。這個在全書中只提了一句話的人,卻是綠珠最深最灼痛的傷。綠珠自此因無人可以分擔、排遣、理解她的痛苦而使痛苦累積,終變成夜不能寐的抑郁癥。
綠珠將世人分為“人”與“非人”,十分不屑蠅營狗茍的謀利俗人。她清冽的傲慢與孤僻,使她鮮有朋友,也很難燃起熱情。而主人公譚端午有著人到中年的魅力,同時又殘留著青年時輕狂憂郁的詩人氣質(zhì),有著與綠珠內(nèi)在神秘相通的困惑與悲哀。兩人有很多共鳴,是人海中可以相伴一時的伴侶。不到一年,綠珠的思想因和譚端午的接觸以及周遭人事的變遷被引向更深處,從而漸漸看淡了自己的痛苦,最終跳出自造的囚籠,盡早擺脫了神形憔悴的烏托邦之追逐,“幾年的漂泊和寄居的生活,讓她感到羞愧和疲憊……她還強調(diào)說,在當今時代,只有簡單、樸素的心靈才是符合道德的” ⑥。最后,綠珠選擇做一名幼兒園教師,歸于平凡,善始善終。作者將綠珠視為一種理想而美好的存在的結(jié)晶。綠珠不僅在主人公譚端午心中,在作者心中也是一個清醒優(yōu)秀、值得鐘愛憐惜的女性。
(四)龐家玉
龐家玉,一生中用過兩個名字,而這兩個名字劃開了龐家玉人生的兩個時代。早年名叫李秀蓉,是個愛好詩歌的文弱女青年;后來改叫龐家玉,搖身一變?yōu)闈娎备删毜呐蓭?。李秀蓉上大學時,在海子的追悼會上結(jié)識徐吉士,并由徐吉士不懷好意地介紹給譚端午。她對詩的渴慕,產(chǎn)生出對譚端午的仰慕與羞怯。懵懂無知的李秀蓉與放浪形骸的譚端午初識,恍惚而錯亂,以李秀蓉第二日發(fā)燒,譚端午不辭而別告終。后來的日子里,龐家玉與唐燕升的交往也足夠混亂,認兄妹后卻為之打胎。準備與唐燕升結(jié)婚前夕因偶遇譚端午,龐家玉便不辭而別,卻未收到任何挽留。在與譚端午成家后,譚端午龐家玉雙雙出軌。十幾年后龐家玉查出絕癥,她再一次不辭而別?!安晦o而別”足夠串聯(lián)龐家玉一生。她那揮之不去的恥辱感,是一種被宿命的“規(guī)律”戲弄于股掌之間的恥辱感。
龐家玉這一形象有些神經(jīng)質(zhì),有點分裂。龐家玉身為律師,卻敏感心軟,常常對著案卷流淚,工作常帶給她對人生、人性的懷疑與震蕩。但在轉(zhuǎn)瞬即逝的向隅獨泣后,又轉(zhuǎn)為精干利索的成功女性。面對婆婆指桑罵槐式的寓言、與譚端午充滿猜忌的婚姻與失敗的兩性關系,龐家玉暴躁而焦慮。一系列繁瑣且毫無必要的形式與規(guī)矩,以及唐寧灣的房子糾紛、患肺癌后對人性惡的估計,屢屢觸及龐家玉的道德觀和感情底線。她屢次反抗,企圖圓滿地處理掉每個現(xiàn)實問題,毫不示弱,不遺余力,但最后依然在不斷折磨人的現(xiàn)實中瀕于崩潰絕望。生命最后階段的龐家玉開始放手,給人生減負,與周圍人和解,卻為保全最后的尊嚴,免受命運與病魔的雙重折磨,選擇了自我了結(jié),結(jié)束裹挾一生的恥辱感。
龐家玉對譚端午始終飽含深情。龐家玉在最后一封信中,少有地直接表達了對譚端午深情的愛。她將一生的真情只付與譚端午一人,其他人不過是打發(fā)完一輩子無聊而絕望的妥協(xié)。她是愛情與命運布下的沼澤里的犧牲者,而受饗者卻是龐大的時代與隨機的命運黑洞。在陷身之前,她不是不知道躲避,只是宿命過于詭譎壯麗,藏著一種渴望、又包含一種絕不容許。她一邊像飛蛾,撲向熾熱的火焰,把自己灼燒成為理想犧牲的碎片;一邊像迷失的狂暴靈魂,費力迎合俗世,感到生存的重負,因之自厭焦慮。她體內(nèi)激蕩著多種矛盾的情感,多情、精干、溫柔、橫暴、詩意、世俗……是三部曲里性格最激烈的一名女性。
二、“江南三部曲”中女性形象的意義
(一)肯定生命意志
《山河入夢》中,姚佩佩生性直率樂觀,被命運奴役卻仍能報之以頑強。在無憂無慮、尚有憧憬的歲月里,她是縣里快樂的“落后分子”;后被金玉看中、被好友出賣、求助姑父無果,她便開始短暫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地過活。但災禍依然出現(xiàn)在了意料之中,姚佩佩企圖守身如玉卻被羞辱,她便用石頭砸死金玉,開始逃亡。即使搬磚、修鐵路,風餐露宿,也堅持活下去。直到最后一刻,她依然對譚功達念念不忘,依然為自己的幻夢甘之如飴。生命意志被予以肯定,痛苦被看成了在快樂的創(chuàng)造活動中的必要條件和副產(chǎn)品。在作者筆下,她走在命運悲劇的路上,但并未因痛苦和毀滅而否定生命,相反,卻為了肯定生命的存在而肯定痛苦。
在綠珠身上,生命意志的體現(xiàn)更為完整。綠珠聰慧,比普通人看得更深,卻希望自己目盲。她早期的反叛掙扎、努力逃避,只是使她深陷于消極。而綠珠恰恰是在盤踞內(nèi)心的悲哀抑郁中,達到了生命最高的積極性,而此后二次清醒的過程,只是逐漸向下,走進平凡。綠珠靈動聰穎,見識了姨父的死,體驗到親人離去的悲哀,目睹了龐家玉走后若若的思念與譚端午的悵然,切身感受到世間百態(tài)之一隅,體察死生之大事不可輕擲。綠珠早先對生活感到厭惡、不耐煩,這種敢對生活一擲千金撒手不管的懷疑與不屑,代表了人生中一個重要階段——個人境遇中迎頭的大挫折生發(fā)出了死亡動機。而這卻使人試探到生命意志躍動著的欲望——讓生命意志的存在名正言順。正因為觸碰到生命內(nèi)核中欲望本身,才使人們不斷地尋找一種使生活值得一過的可能,而不是像王元慶描述的那樣一種普遍的狀態(tài),“我們其實不是在生活,連一分鐘也沒有。我們是在忙于準備生活而成天提心吊膽” ⑦。但現(xiàn)實的外觀卻常常讓我們迷惑,我們原本在抗議絕望,卻慢慢被自己扭曲成抗議生活本身了。好在綠珠在最后醒悟——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和光同塵,回歸平凡,收獲寧靜。
三部曲中每一個人,都與命運自帶的缺陷捆綁在一起,一邊活著,一邊給自己也質(zhì)疑的生命意義找到一個有說服力的意義,踐行了逆西勒諾斯斷言:“對于他們,最壞是立即要死,其次壞是遲早要死?!?⑧就連第三部中的龐家玉,在被生活折磨到精神已入窮巷后,還在努力給生命做“減法”,和出現(xiàn)在她生活里的人與事握手言和。三部曲中,除龐家玉外,沒有一人死于無法忍耐的自殺。而在三部曲中每一部大夢一場的悲劇中,都可以感受得到對抗悲劇的柔弱卻綿長的意志力量。
(二)展現(xiàn)悲劇意義
“江南三部曲”展現(xiàn)出的悲劇效果,并非源于可以預言而無力改變的宏大宿命,而恰好是來自于作為個體的短淺感受——對現(xiàn)在和將來的捉摸不定。在安排停當?shù)膫€體命運長河里,人渺小狹隘到每一刻都不得安寧,如盲人摸象,自以為有多種選擇多種未來,因短暫沸騰的欲望而惶惶不可終日。悲劇雖宏大壯麗,卻生發(fā)于生命的缺陷與狹隘。再堅硬的外殼,只要針足夠細,依舊可以觸及內(nèi)核?,F(xiàn)代生活的重壓已不再是體力可以衡量。在現(xiàn)代人麻木不仁的面具下,是細到纖毫的神經(jīng)。如龐家玉承受了起起落落的打擊,擁有改頭換面、脫胎換骨的魄力與勇氣,卻也會因為一句詩而落淚;她可以雷厲風行地將工作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卻也會在晚上一首提琴曲中感受到已灼燙的神經(jīng)。這些弱點的存在,決定了誰可以進入生命中,因之碰撞出了悲喜劇。主人公們的悲劇結(jié)局,如姚佩佩香消玉殞,龐家玉玉石俱焚……帶給人陰霾沙塵后暴雨淋瀝的快感,昏暗后乍見晴天朗日的眩暈感,因主人公們做了常人敢想不敢做的毀滅與犧牲的酣暢的解脫感。幾位女性迥然的命運,卻展示出了生命驚心動魄的悲壯。
三部曲中從陸秀米、張季元到譚功達,再到綠珠、譚端午,都在追逐桃花源的路上走過或長或短的路。但是和所有宗教信仰相比,理想國、烏托邦、桃花源也許只能算是等而下之的信仰。因為前者所展示的幸福理想只能實現(xiàn)于來世,因此無法反駁它,而后者的幸福理想若要在現(xiàn)世得到落實,它的許諾的空洞無物立刻就會暴露無遺,從而使這種新信仰身敗名裂。桃花源的理想落實到現(xiàn)實里,便是花家舍的存在。從違背初衷火并內(nèi)訌的賊窩,變成人們戰(zhàn)戰(zhàn)兢兢、毫無信任、各地不明就里爭相學習的“范本”,最后變成有錢人花天酒地的銷金窟。
尼采曾說:“邏輯如何在這個界限上繞著自己兜圈子,終于咬住了自己的尾巴,這時一種新型認識脫穎而出,即悲劇的認識?!?⑨在這樣一種通向原點的再生循環(huán)中,這種悲劇的過程走向了兩種典型的結(jié)局:一種與現(xiàn)實和解;一種與弄人的宿命與折磨人的現(xiàn)實同歸于盡。這兩種結(jié)局,沒有孰是孰非,只是源于生命的長短與精神衍變的時間長短是否相匹配;一個人的期待和其忍耐力之間的距離長短,以及二者與社會所能提供的目的和意義之間的落差高低。一方面,要珍惜朝菌蟪蛄般的生命;一方面,由于作者將這種精神求索刻畫出了入骨的孤迥與悲涼,也要珍惜精神上的疼痛,做一個清醒,同時又能詩意棲息于大地的人。
(三)承認欲望
在三部曲中,對男女之愛的抒寫占了不小比重,有不倫之愛(陸秀米和張季元),有遲暮之愛(姚佩佩和譚功達),有宿命之愛(龐家玉和譚端午),也有譚端午與綠珠這種淺嘗輒止的靈魂之愛等,但至于這些愛可否歸于愛情,卻不盡然。但能讓人一眼看到的,卻是灼灼欲望——有來自女性固有魅力的吸引,有來自某一瞬間神交默契引發(fā)的幻想,有來自心底孤寂感缺失感的寄托或替代。值得注意的是,三部曲中夢成了欲望的分身,第一部中開始發(fā)育時的老虎夢見貌美的校長陸秀米;第二部中姚佩佩與譚功達都夢到的鋪滿香塵的婚禮;第三部龐家玉對詩人譚端午欲望再度新鮮的夢,以及龐家玉再遇唐燕升前的再一次讓她充滿恥辱感的夢。最深處最本質(zhì)的欲望,在毫無防備的夢中出現(xiàn)。而三部曲旨在透析時代精神疼痛的癥結(jié),書里的人物無法將欲望壓抑一生,在壓制欲望、順從現(xiàn)實的過程中,分化出不同的結(jié)局。這也正是三部曲中的幾位女性,出場有一種重影的即視感,但越到結(jié)尾區(qū)別就越明顯的原因所在。
三、“江南三部曲”中女性形象書寫藝術
(一)意象的隱喻
三部曲中多次提到荼蘼,如第一部《人面桃花》中著意描寫荼蘼花開花落,以及第三部《春盡江南》中常常出現(xiàn)的“荼蘼花事”。除卻故事發(fā)生的地理條件外,這也是類似《詩經(jīng)》中的比興手法。荼蘼,盛開于夏末秋初,總是開在夏季其他花都接近凋零之時,所以待荼蘼開盡,標記整個花季結(jié)束。曹雪芹在《紅樓夢》中曾以花喻人,麝月抽到寫著“荼蘼——韶華勝極”的花簽。荼蘼自花開之日便目睹群芳凋謝,是陌路、終結(jié)的花。而麝月也恰好是賈府中唯一一個目睹家族衰敗、女兒薄命的人。寶玉寶釵落魄,及至寶玉出家,麝月也一直侍奉左右,是做完紅樓一夢的最后一朵花。陸侃著魔后與世隔絕,自閉于閣樓、沉迷于桃源夢時的荼蘼,是“一朵朵小白花紛披垂掛,花香清幽” ⑩。后來陸秀米獲釋回家后,“唯有樹蔭下的一座荼蘼架還在原先的位置。木架雖還完好,但荼蘼早已枯死,蔓枝掛拂其間,隨風而動” ?。陸秀米繼續(xù)著父親的夢境,儼然活成了父親,“依我看,就和她那白癡父親發(fā)瘋前一模一樣,要么魂魄離了身,要么是鬼魂附了體,我看她八成是瘋了” ?,而陸秀米本人渺小微薄“好比一只蜈蚣,整日在皂龍寺的墻上爬來爬去,它對這座寺廟很熟悉,每一道墻縫、每一個蜂孔、每一塊磚、每一片瓦,它都很熟悉??赡阋獑査睚埶率莻€什么樣子,它卻說不上來”。雖如管中窺豹一般,卻被時代裹挾著,看完了整個風起云涌、潮起潮落的過程變幻。她秉性純潔,卻幾次身陷泥潭、身犯險境,與心上人陰陽兩隔生死茫茫,與骨肉錐心分別難覓蹤影,盡管歸家后忘情忘欲,卻仍讓喜鵲記掛、讓普濟鄰人與后世喟嘆不已,有后人紀念陸秀米生平戲詞為證:“見過你羅裳金簪,日月高華……見過你白馬高船走東洋/見過你宴賓客/見過你辦學堂/到頭來,風云黯淡人去樓空凄慘慘天地無光……說不盡,空梁燕泥夢一場……” ?以荼蘼喻陸秀米,傷心純潔,閱盡別離;前仆后繼,堅守到塵埃落定。以冰花喻陸秀米,最寒冷時最晶瑩,消散時卻無聲無息。
《山河入夢》中,紫云英這一意象貫穿全書。紫云英一方面代表幸福,另一方面卻是指沒有愛的期待。姚佩佩用紫云英占卜內(nèi)心大膽的愛情,她心里早有了答案,但卻又因為結(jié)果出現(xiàn)的隨機,而心懷僥幸。她預感到了命運的不幸,想借偶然事件做短暫麻痹。隨著后來趨炎附勢的下屬們插手縣長婚事,白小嫻等人陸續(xù)擠進譚功達生活,這些變化,應了姚佩佩用紫云英的占卜,而使其情感起了波瀾。在愛情的觸覺上,縣長的確比姚佩佩遲鈍,直到姚佩佩亡命天涯時,他才真切地感到自己炙熱的擔憂與默契的愛。但此時兩個人已經(jīng)明白,結(jié)局已定,二人相見的希望微茫。兩人等不到已錯過的愛,但仍期待平安,期待夢中鋪滿香塵、開滿桃花的婚禮。紫云英這一意象的運用,暗扣姚佩佩的命運波折,同時遍地開放的紫云英使《山河入夢》全篇充滿古典美,烘托出女性身上的柔美與頑強。
第三部《春盡江南》中經(jīng)典意象“睡蓮”的出現(xiàn),往往會引出女性的出場,睡蓮與明凈詩意的女性形象相生相隨,如在招隱寺與李秀蓉第一次見面、與綠珠在“荼蘼花事”第一次見面、在靜吧里注意到的精致卻面帶愁容的女孩等,詩人譚端午對這些女性的喜愛之情也隨之而來。但值得注意的是,書中懷疑主義基調(diào),在最后極具象征意味的詩中,得到加強:大風起于青萍之末,卻道“廣場上的颶風,刮向青萍之末的祭臺”;早班車上人流如織,卻道“趕的是同一趟可疑的早班車,盲目的蝙蝠上上下下,說服我穿越空無一人的站臺”;《愛蓮說》的作者與內(nèi)容統(tǒng)統(tǒng)爛熟于心,卻道“記憶中倒背如流的周敦頤,本無愛連之說”……命運詭譎難測,時間斑駁陸離,“煙霞褪盡的歲月,亮出時間的底牌。白蟻蛀空了蓮心……” ?多的是空心人、是恍惚不解、是顛倒錯亂,作者在書中已發(fā)出質(zhì)疑,質(zhì)疑“安貧樂道”已成可疑傳說,質(zhì)疑“蓮出淤泥而不染”是否存在?女子美與純潔的標準,在書中愈發(fā)模糊、可疑起來。譚端午發(fā)覺龐家玉紅杏出墻后,卻感到新奇“可口”。一如卡夫卡筆下塞壬的緘默,遠比她們的歌聲更有無法抗拒的誘惑力。在譚端午心中,龐家玉的形象,總是與初逢的夜晚里一池紫色的睡蓮難以分開。睡蓮,對主人公譚端午而言,是應當供奉于“史前一般清新”“化石般寂靜”的秘密水塘,是封存在“波光瀲滟的夢中” ?。婚前婚后生活混亂的龐家玉那溫柔而絕望的愛,譚端午是明白、感激、懷念的。格非筆下,美與純潔的衡量標準,不是大眾奉為圭臬的刻板貞潔,而偏重于女性的魅力與內(nèi)心的癡情。三部曲中著力刻畫的女性形象因之愈加飽滿新鮮,有情有義。
(二)多維度塑造
陸秀米有著女性的柔美,也兼有男性的英氣。秀外慧中、秉賦非凡,起起落落后如西西弗一樣全然接受了人生的荒誕與虛無,陸秀米在獲釋返鄉(xiāng)后已如重生。陸秀米作為閨閣待嫁女,在時代尚未被革命席卷時,便已有自由獨立的意識,對愛有選擇地包容,并非一味隱忍、做舊社會男性乏味的附屬品。母親、張季元、陸秀米三者之間,無法明確斷定誰與誰才是不倫之戀,而對這隱晦曖昧的關系陸秀米難以容忍,卻未主動退出。她對自己的感情與選擇十分明確,更注重個體意志。陸秀米出嫁后被擄、身陷泥淖,看到治理不善、早已違背創(chuàng)建者初衷的花家舍時,心中想的竟是取而代之。在成長中,她形成了自己的思考,格局超出尋常女子。最后獲釋歸鄉(xiāng),復返自然,對奮斗一生現(xiàn)已塵埃落定的革命事業(yè)、對思索一生卻不得解的個人價值,她一并接納、放下。對陸秀米的刻畫,張弛有度,在保持人物張力的同時,予以人性的軟肋與人類的智慧,一收一放,陸秀米逐漸真實起來。
姚佩佩既有被寵壞的資產(chǎn)階級家大小姐的嬌貴柔弱,又有生命最本質(zhì)反抗與生存的力量。在日子順風順水時,她千嬌百媚,不思進取,做無憂無慮的“落后分子”。當日子從波瀾漸起到滔天巨浪時,她一弱女子早已風雨飄搖,唯一的依靠譚功達已被撤職,在縣委她變得可有可無,還要提防不懷好意的金玉,躲避趨炎附勢的領導,最后栽在了最信賴的朋友手里。在反抗中,姚佩佩忍無可忍,殺死金玉,亡命天涯。在逼仄窘境中,她本能地堅持活下去,哪怕風餐露宿、遙遙無期。而作者對這種本能的發(fā)揮,持認可同情的態(tài)度。在結(jié)尾處,譚功達彌留之際的幻象,作者有意讓人看到了希望。在姚佩佩這一形象的塑造上,有軟有硬,姚佩佩變得立體起來。
綠珠這一形象之所以脫穎而出,是因為她頓悟之快,聰明至極。既沒有妥協(xié)接受,也沒有粗暴反抗,而是巧妙地認清生活后,依舊熱愛生活,步入正軌后越走越好。但她的醒悟之路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她游遍大半個中國、收養(yǎng)流浪狗、記錄飛禽保護鳥類,這些利人利己的理想化努力,并未真正觸及她內(nèi)心癥結(jié)所在。而是在生活中,在真正有著感情的人們迎來送往的過程中,漸漸懂得為人為己,最根本的便是珍惜生命,好好生活。綠珠是理想化的女性,但也賦予微瑕,譬如她的情緒化與偶爾不得體的言語行為,使人無法全盤盲目喜愛,而是有所選擇有所保留地欣賞。對綠珠形象的刻畫上,作者理性而有度。
龐家玉世俗氣息下有著詩意,紅杏出墻卻癡情專一,既戴著橫暴的面具,又有著敏感的靈魂。矛盾雙方并未如理想中協(xié)調(diào)共存,而是此消彼長,暴躁冷酷時,摔砸砍打,下一秒便突然泄了氣,溫柔而絕望。人前驕傲強大,背后卻為常常事與愿違的生活焦慮。龐家玉有著光鮮的職業(yè),漂亮的容貌,孩子就讀于重點學校,背后卻是冗長繁復的形式,相互猜忌厭棄的婚姻,不斷的賄賂……一方面有著詩與愛情的理想;一方面在俗世里費力謀生。書中的龐家玉被社會改造得復雜如現(xiàn)實中的人,時而讓人覺得不可理喻,時而也讓人同情憐憫,時而產(chǎn)生共鳴,不能一置褒貶。
四、結(jié)語
在格非其他的作品中,如《迷舟》《青黃》《望春風》《褐色鳥群》等,常??吹剿麑ε孕蜗蟮捏w悟與書寫。由于“江南三部曲”的篇幅之長與聯(lián)系之緊密,作者對女性的描寫,觀之更為集中。分析三部曲中的女性角色,可以更好地理解格非作品中的魅力之所在。在三部曲中,作者在女性的思想力上有所偏重,也關注到女性各不相同的靈魂,將女性的美引向深處,進一步揭示了三部曲隱含的生命與悲劇的主題。
在江南三部曲中,格非多樣而經(jīng)典的描寫方法也別具借鑒意義。多維度的刻畫,使女性形象不再符號化、單一化,而是復蘇鮮活起來,有個性,有思想。此外,格非寫意性、反思性、哲理性的美學特質(zhì)是溢滿全書、不可忽視的,所有意選取、著力描摹的意象,也充滿古典的詩意與現(xiàn)代優(yōu)雅的頹廢。這些意象,作為暗示性的存在,與人的起落、與情節(jié)的起承轉(zhuǎn)合相生相隨,行文緊湊而新奇。
注釋:
①②⑩???格非:《人面桃花》,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317頁,第271頁,第14頁,第287頁,第191頁,第227頁。
③格非:《山河入夢》,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26頁。
④曹雪芹:《紅樓夢》,北京出版社2006年版,第23頁。
⑤⑥⑦??格非:《春盡江南》,上海文藝出版社2012年版,第32頁,第372頁,第72頁,第374頁,第375頁。
⑧⑨(德)尼采:《悲劇的誕生》,譯林出版社2014年版,第16頁,第73頁。
作者簡介:
趙紫文,女,包頭廣播電視大學助教、教學與學生管理科科員,畢業(yè)于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漢語國際教育專業(yè)碩士,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教材選編、對外漢語教學、跨文化交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