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赫楠
傳統(tǒng)文論與中國當下文學批評的關系,一直是被關注和討論的重要話題之一。學者賀仲明在《介入現實、化為現實——對“中國古代文論現代轉化”的兩點思考》中談到,20世紀90年代初就有學者提出“中國的古代文論在當今還具有什么意義?那些古代典籍是否可能以積極的姿態(tài)參與當代文壇?”其實不僅是文學批評,包括中國當代的文學創(chuàng)作,一直以來都面對一個問題:如何與中國本土的文學傳統(tǒng)對接?我們的文學傳統(tǒng)如何在當代寫作中真正轉化成有效的審美和思想資源?
當一個人開始寫作,詩歌、小說抑或散文、評論,其實都并非真正從“一張白紙”的狀態(tài)起始。無論自己是否明確意識到,作者早已被籠罩在一定的文學傳統(tǒng)中——有時,“反傳統(tǒng)”亦是傳統(tǒng)對其施加影響的具體表現形式之一。我們都知道,“五四”以來,西方文明在相當大程度上參與了近代中國文化與文學的建構,而現在主流文學視域中基本的文體限定和范式、遣詞造句的規(guī)約,基本都來自“五四”新文學,文學理論和評論還要再加上一個“更”字。由知識精英發(fā)動和領導的“五四”新文藝運動,旨在通過革新文藝來實現國民精神重塑和民族性格改造,而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舊勢力的強大與頑固、救亡圖存的緊迫焦灼,使得新文化干將們選擇了一種矯枉過正的激烈方式和全盤否定傳統(tǒng)的絕對排他態(tài)度。歷史波譎云詭的演進中,新文學所確立的文學價值觀和文本范式成為了中國“五四”以降的絕對文學主流,其間雖有革命通俗文藝的沖擊,但這一條主線的正統(tǒng)地位始終不曾真正動搖。在這個過程中,不斷有作家和批評家在進行反思,新世紀以來對中國文學傳統(tǒng)的惦念和呼喚更是成為文壇中的一個“顯題”。
回憶我自己開始從事文學批評的過程,也是讀著前輩批評家們的文章,讀著西方文論開始的,而古代文論似乎只是大學時的一門專業(yè)課,只是從事文學批評時作為“點綴”的文學見識與知識視野,極少與手邊和當下的批評實踐發(fā)生切實的關系。而在不知不覺中,一整套文學評論的范式就此塑造和確立,那種偏于社會文化研究,強調觀念性的文學理論與批評,包括新批評、敘事學、符號學、結構主義、精神分析等大行其道。這其實內含一個巨大的問題,就是文學批評越來越回不到文學本身。我曾在《作為寫作的文學批評》這篇文章中分析過當下文學批評的基本狀貌:“當下中國的文學批評,大概主要有兩種類型:一是學院派批評,論文體,主要見于各種學報、核心期刊和學術著作中;一是媒體批評,隨筆體、文章體,大多刊在文學報刊以及其他媒體的副刊、文藝頻道中。另有一些其他的文本形式,比如文學期刊的卷首語、作家創(chuàng)作談、授獎詞、研討會發(fā)言紀要、對話、訪談、答記者問等等,包括各種大型文學期刊的某些責編稿簽,都可以看作是文學批評的文體變形和延伸。這些文本形式和文字內容,圍繞作家作品,但又不局限于作家作品,共同參與著對當下文學現場的閱讀、觀察、闡釋與討論,更是文學研究者和批評寫作者對世界言說、呈現自我的審美方式與表達方式?!倍?0世紀90年代以來,“學院派”漸成文學批評的主流,文學批評從業(yè)者十有八九是高校和社科院所的老師、教授。作為新文學全盤西化的產物,作為文學研究學科化、標準化的產物,“學院派”的教學、傳播和成果產出方式,其從具體到抽象的學術方式,一定程度上決定了它對于文本初心的疏離和忽略。必須承認,學院批評在文學演進過程當中有效地實現了新文學的經典化,其體量龐大的、學科化的平臺和機制作用顯著。其學理性,以及作者的縱深專業(yè)背景與深厚學養(yǎng)素質,原本都應該成為探討研究作家作品時候的天然優(yōu)勢。但學院派批評發(fā)展到今天,其中顯而易見的弊端,大概也來自一些異化、畸變之象:充斥各種學術期刊的學術八股,職稱指揮棒下的論文學術流水線,只有“內部流通價值”,完全丟棄了文學批評的基本有效性,甚至沖擊著學院派文學批評的存在價值與合理性。而回溯中國古代文學批評,包括詩話、詞話、點評等等,各有其文體特點,但一脈相承的基本特點就是精讀文本,文本批評。品評者遠兜近轉地分析、賞鑒甚至考據,終究緊緊圍繞文本本身,都在努力探究、理解和闡釋作品的曼妙和美好。文本范式和文體,當然不僅僅是作為形式而存在,甚至可以說批評文體的選擇和實踐,事實上包含了寫作者基本的文學觀——把文學看作什么,當作什么?文學,最首要的關切,最本質的屬性,是人,關乎人的生活、經驗、情感、血肉和氣息。
而當我們盛贊某篇文學批評文章寫得好,其“好”似乎不應僅僅指涉其中的敏銳發(fā)現和深刻觀點,不應僅僅因其說明白了一個論點,闡釋透了一部作品,還應關乎文章的行文、語調、結構和韻味——對文學批評的評判標準,其實與文學作品本質上應是一樣的,不外乎從內容與形式、從思想到審美。文學批評,絕不能只提供觀點和觀念,更不應該只提供對某作品的篩選與挑揀、評價與評判,一定要有自己的獨立審美價值。而我們一直所呼喚的古代文論傳統(tǒng)與當代文學批評的對接,一定程度上正呼應了這個問題。但這“重啟”的確頗具難度,比如傳統(tǒng)文論中最常見的詩話、詞話,確實無法直接拿來品評和闡釋今天的文學作品。我們必須面對這樣一個事實:傳統(tǒng)文論的有效性,建立在古典社會文學作品的寫作、傳播方式和評價體系上。而使用何種語言模式與文本范式來進行文字表達,絕不僅僅是形式和載體問題,其背后是一整套思想和審美的巨大變遷。
中國古代文論作為一種文學傳統(tǒng)如何在當代文學批評中得以回響,“中國古代文論現代性轉化”的可能性與可操作性究竟如何著落在具體的批評實踐中?我想以兩位批評家為例來討論這個話題。
《水滸例話》是批評家王力平所著關于《水滸傳》的評論著述,該書采用中國古代文論中“例話”——一種隨實例而發(fā)的評論形式——的形式。全書60余篇短文,每篇皆從《水滸傳》中選取一句話為題,比如“卷下一天大雪來”“慢慢篩一碗酒來”……而每篇文章就圍繞這句話做文章,結合《水滸傳》的主題和大結構,從文學創(chuàng)作的各種角度展開討論和品評,一例一評:這句話用得好,好在哪里,深層用意是什么,內含的情感倫理立場和藝術上的匠心又是什么……讀者既能跟隨此書實現一次重讀《水滸傳》的“深度游”。同時,正如王力平在自序中所言,“真正的文學批評,應該是回到文本,但不囿于文本”,《水滸例話》既是在以文學批評的形式深入《水滸傳》,為讀者指點出諸多路徑去領略之前忽略的絕妙與會心之處,更是通過談論《水滸傳》來討論對當下仍然有效的文學問題。而“例話”的形式實現了一種“拳拳到肉”“針針見血”的及物感,深得傳統(tǒng)文論精髓,更將其最本質的審美特點在當代更普適的文學問題上進行了非常有效的發(fā)揮。我想要強調的是,《水滸例話》的魅力與價值,還并不只是因為“例話”這一傳統(tǒng)形式的使用,更因為作者從傳統(tǒng)文論中真正領略和承繼到的那種面對文學作品時的眼光、立場以及闡釋中操持的思想資源和語言方式。王力平在自序中呼喚“在場”的文學理論批評,談到“李卓吾評點《西游記》,毛宗崗評點《三國演義》,金圣嘆評點《水滸傳》,張竹坡評點《金瓶梅》,脂硯齋評點《紅樓夢》,都是基于作品文本的小說敘事研究”。而《水滸例話》既是在以文學評論的形式談論《水滸傳》,更是經由談論《水滸傳》來重申文學創(chuàng)作和評論中的諸多常識——被當下小說家、評論家們忽略已久的文學常識。比如小說在創(chuàng)作中功能性情節(jié)和人物的筆墨分配問題,特定環(huán)境、特定人物關系中人物的塑造技巧,小說中語言的精準性和說服力,人物行為舉止、言談話語與人物性格規(guī)定性和具體情境規(guī)定性之間的關聯(lián),等等。這些都是當代小說創(chuàng)作能夠并應該秉持的技藝和標準,是我們當下的文學能夠從傳統(tǒng)經典中直接獲取的寫作資源。經由《水滸例話》,當下文學創(chuàng)作與中國古典文學、傳統(tǒng)文論發(fā)生了真正有效的關聯(lián)。
李敬澤的文學批評向來以高辨識度的品鑒智慧和言說腔調,以及談論作家作品時的及物、貼心和會心而著稱,他自述為“那種語調、那種修辭方式,那種不著急不生氣,不爭強好勝的態(tài)度”——其實這正是中國傳統(tǒng)文論的表達意蘊和意趣。讀李敬澤的文學批評文章,能感覺到其實他一定是熟稔西方文學理論和通行文學批評套路的,這固然是其文學背景和視野的組成部分,但他在行文中卻盡顯“中國傳統(tǒng)批評對審美機樞的直覺與精巧的、細致的文本分析熔于一爐,如庖丁解牛,應手而自由”。讀者與同行在盛贊之余,其實也不乏好奇:在前述中國當代文學批評的大環(huán)境下,李敬澤是如何煉成的?在一篇陳述批評觀的文章中,他談起20世紀80年代初讀的一本《中國現代文學批評選集》,并列出該書中的一段引文:“或許是由于中國傳統(tǒng)的美感視鏡一開始就是超脫分析性、演繹性的緣故,或許是因為中國是一個抒情傳統(tǒng)的而非史詩或者敘事詩傳統(tǒng)的國家的緣故,我們最早的美學提供者主張‘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老子),主張‘未封前的境界’(莊子),而要求‘不著一字,盡得風流’?!崩罹礉商寡源藭亲约骸芭u智力和感受力的童年”,決定了他“注定是一個‘中國式’批評家”,使他“從一開始就覺得批評無論在智力還是感性上都是一件有趣的事”,由此打下了認同中國傳統(tǒng)美學精神的底子。而在另一次訪談中,當被問到現有的文學批評話語范式如何轉變,如何在吸納外來評論資源基礎上重啟中國傳統(tǒng)文論的理論價值時,李敬澤回答說:“重啟傳統(tǒng)文論的理論價值,我想主要是傳統(tǒng)文論作為對話的對象,作為反思和批判的資源。”他還談到,“讀金圣嘆的批點,不是為了成為現代金圣嘆”,而是要獲得“他的眼光、他的重點”,要學習在作品中識別“那些對中國人來說是恒常默運、家常日用,因而不言自明的東西”。就我的理解,這段話正是在強調所謂“傳統(tǒng)文論現代性轉化”中最核心的要義——與西方文論那種學科化、系統(tǒng)性,貌似可以拿來即在文本分析時“套用”的特點相比,中國傳統(tǒng)文論必須先成為一個人的審美和知識背景,成為錘煉其眼力和筆力的基本力量,才能實現它的真正有效性。
如此,我們從二位批評家身上得見傳統(tǒng)文論資源于當代文學批評實踐中創(chuàng)造性轉換的經典案例——它真正內化成了一個批評家面對作家作品時的審美趣味、心意、眼光和語調。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