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勇
倒脫靴是長沙城里一條古老小巷的名字,《倒脫靴故事》的作者王平從小生長在那里,有著許許多多的記憶。隨著漫長歲月的流逝,巷子里各色人等的遭際與命運經(jīng)常浮現(xiàn)于作者心底,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甚或真假莫辨,且“竟然有了一種略帶傷感的親切”。
雖然作者自己都說了“真假莫辨”,但讀者更愿意相信書中所寫的都是真實發(fā)生過的。每個故事的畫面感極強,情節(jié)緊湊,行文簡潔又頗具張力。容易共情的讀者,每讀完一篇都可能要放下唏噓一番。
“王君生市井,歌哭與群同。寒暑驚天變,冷暖感人情。滴汗和墨寫,升斗小民心。見微可知著,長吁思古今?!彪y怪鍾叔河先生會為該書寫下這樣的題記。
記得年輕時看《天龍八部》,其中金庸讓逍遙派掌門無崖子布下了一個“珍瓏”棋局。這個“珍瓏”棋局布得艱難,花了整整三年時間。棋局難倒了包括段譽、段延慶、慕容復(fù)等高手,偏是從未學(xué)棋的虛竹走出自殺式的一手,意外解開了“珍瓏”。那一手看似自填一氣,卻引出來“十六子的倒脫靴”。
即便是長沙人,包括生活在倒脫靴的原住民,若看到《天龍八部》中的這一段,未必會聯(lián)想到作為老街巷的“倒脫靴”。就算有所聯(lián)想,估計也是稍縱即逝,很快又被《天龍八部》接下來的情節(jié)繼續(xù)牽著走了。
早于《天龍八部》寫到棋局“倒脫靴”的,有著名的《紅樓夢》。在《紅樓夢》里,曹雪芹讓妙玉和惜春來了個“倒脫靴勢”。并且妙就妙在,長沙城里居然有兩條叫倒脫靴的小巷,不過一在南,一在西。但長沙人若在《紅樓夢》里讀到此處,也很難會對南倒脫靴巷和西倒脫靴巷名字的由來多想一下吧。
其實這樣太正常不過。因為坊間早有傳說,長沙的倒脫靴與關(guān)公戰(zhàn)長沙有關(guān)。說長沙太守韓玄要黃忠應(yīng)戰(zhàn),黃忠久戰(zhàn)不勝,韓玄誣其有反叛之心,要斬黃忠。魏延與黃忠交誼甚厚,一怒之下要殺韓玄,韓玄逃跑,從南門向北,跑過小古道巷的一條小巷,故意把靴子脫掉一只,靴尖朝南放,想讓魏延以為他是向南,那條小巷被后人稱為“南倒脫靴”。未料魏延識破韓玄的欺詐,繼續(xù)朝北追,韓玄又把另一只靴子脫下來朝西放,繼續(xù)北逃,又有了“西倒脫靴”的巷名。
雖然有鼻子有眼,但這個傳說更像是某位老爹爹被喜歡聽故事的孫子逼急了,臨時拍腦袋想出來的。由于故事編得還算好,便一直流傳至今。
在南倒脫靴巷生活了多年的王平,當(dāng)然也聽說過韓玄脫靴的故事。這個故事雖然看起來能讓這條巷子從眾多小巷中脫穎而出,顯得倍有身份來歷,但他并不相信傳說的真實性。乃至,他在《倒脫靴故事》一書的“小引”中,連傳說的概略都沒有提及,直奔《紅樓夢》中那招起死回生的倒脫靴勢。圍棋中的“倒脫靴”有兩種基本圖形——方四和曲四,都在角部做文章。長沙的兩個倒脫靴巷是否與圍棋的這個棋局有關(guān)?也沒有確鑿的一個說法。不過,不管得名的原因如何,最南邊的那個倒脫靴巷,曾是長沙私人公館云集之地。如果說人生如棋,這些公館的主人以及這條巷子里的各色人等,在漫長的歲月里,也曾經(jīng)歷過這“倒脫靴勢”。王平恰巧耳聞目睹過他們這樣或那樣的“倒脫靴勢”。王平在近作《其興勃焉,其亡忽焉》一文中所寫的三位湖南近現(xiàn)代實業(yè)家,亦莫不如此。隨著歲月遠去,陷入棋局中的這些街坊的身影,在他回憶起來,時而清晰,時而模糊,但一旦落筆于紙上,卻又鮮活起來,一幀幀畫面,如同電影的長鏡頭徐徐呈現(xiàn)。
王平的寫作可以說基本上是圍繞著倒脫靴巷展開。在《倒脫靴故事》之前,他于2004年出版的《王平小說》(甲種本/乙種本),里面的主人公即大多與倒脫靴巷相關(guān)。那兩本書雖然書名中沒嵌入“倒脫靴”這三個字,但封底卻印了個門牌號碼“南倒脫靴12”。王平寫的倒脫靴在城南,可以說,王平的寫作撐起了長沙的城南舊事。沿王平的筆跡走入長沙城南的往昔,在一縷若有若無的槐花或玉蘭花香中,與這條巷子里各個時期出現(xiàn)的各色人等一一迎面相逢,當(dāng)你深入他們的喜怒哀樂,你或許會和王平一樣心生“一種略帶傷感的親切”。
在《倒脫靴故事》的“小引”中,王平說書中的“這些文字”,“似乎不能說是散文,因為有不少虛構(gòu);也不能說是小說,因為有很多紀(jì)實”?!杜f時少年》一文中,王平寫到他少年時候和喜歡的一位姑娘在自家曬樓上,看到天心閣方向的城墻上火光沖天。火光中,一棟偌大的建筑毫無聲響地坍塌了。那棟建筑,他覺得是天心閣,但彼時,天心閣已在文夕大火中焚毀了近三十年,離后來重新修復(fù)起來的1983年還有十六年。他曾試圖查找過相關(guān)資料,但他沒有找到相關(guān)記載?!耙只蚴且环N虛幻的記憶?”
所以《倒脫靴故事》一書在不少讀者看來,應(yīng)該是一部非虛構(gòu)作品集,只是其中不少篇章剛好是“無巧不成書”。但何為虛構(gòu),何為非虛構(gòu),其實難得涇渭分明?!凹僮髡鏁r真亦假”,此話不真不假,且生動地表述了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之間的關(guān)系。文學(xué)創(chuàng)作似不必過分拘泥于兩者之間的關(guān)系。據(jù)王平說,《倒脫靴故事》其中有些章節(jié),仍是將所謂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合為一體了,亦恰如書中有些人物,往往是張三的眼睛,李四的嘴巴。所以有評論者說,《倒脫靴故事》是“一部兼具小說與散文之長的新文體文學(xué)作品”,倒是不無道理。
王平無法確定一個人的記憶是否會基于種種的原因,對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事情、曾經(jīng)存在過的場景做有意無意地增刪甚或篡改。雖然某個細節(jié)的真或假似存疑,但被王平帶入倒脫靴巷的讀者應(yīng)該沒有誰會有閑心停下來仔細考究——人世蒼茫,回首在過去的歲月打撈,無論撈上誰,都有可能是那個不得志的卑微者。
王平筆下的倒脫靴故事,像是一扇扇彼此獨立又相互關(guān)聯(lián)的門或窗。在長沙成為網(wǎng)紅城市的當(dāng)下,推開這些門窗,我們看到的是一個或多個別樣的長沙。從書中穿越到你面前的這些人,不管他們說長沙話或是普通話,你都會覺得他們在熟悉里帶著幾分陌生,在陌生里又帶有幾分親切和溫暖,乃至,帶有幾分魔幻。歷史和現(xiàn)實就這么交匯于像倒脫靴巷這樣的尋常巷陌,就這么交匯于出入這條尋常巷陌的一個又一個尋常人家。
穿越到六七十年前的南倒脫靴巷,那個從巷口走來的,穿著黑色緞面中式棉襖和土黃色呢子馬褲的朱老爹爹,你會知道他的姐夫和妹夫是誰?你會知道他的父親曾經(jīng)救濟過青年毛潤之嗎?他本人曾經(jīng)擔(dān)任過周恩來的英文翻譯嗎?他一句話都不說,你只會覺得他是個看起來很有些滑稽的老爹爹,經(jīng)常去到王平家里,與他那位同樣落拓不堪的父親喝九分錢一兩的劣酒,聊天:南京城隍北京土地。至興起時,你頂多只會為他能夠與王平的父親同唱英文歌《蘇珊娜》,且能夠說出藕煤與蜂窩煤各自對應(yīng)的英文單詞而驚嘆稱奇。
還有,那個住在倒脫靴10號,曾幽默地說自己一肚子都是屎(史)的王姓老爹爹,經(jīng)常坐在一張爛藤椅上寫什么東西。若他自己不說,你會知道他在日本曾與秋瑾以姐弟相稱?秋瑾的豪言“吾自庚子以來,已置吾生命于不顧,即不獲成功而死,亦吾所不悔也”,就出自寫給他的信中。
王平曾說過,寫作就如同挖井,有氣力的人,可以挖很多口井。但他氣力不大,恐怕只能挖一口井,這樣才可以盡可能挖得深些。自從出版《王平小說》(甲種本/乙種本)之后,很多年過去了,他再也沒有出過書。只是隨著歲月慢慢變老,再審視自己的過去,對人世間有了更加滄桑的感受與認(rèn)知,王平又慢慢寫了一些文字,將這口井又挖得更深。
《倒脫靴故事》密集的程度,讓人感覺它就是一條現(xiàn)實存在的時空通道。這些故事一個個看過來,甚至有一種荒誕現(xiàn)實的意味。比方書里寫到,作者小時候想喝白糖開水而不得,居然渴望自己患上黃疸肝炎,且天天去照鏡子,看眼珠子黃了沒有。因為過“苦日子”時期,唯有得黃疸肝炎,每個月政府才有二兩白糖的配給。結(jié)果呢,想得病的王平?jīng)]得著,不想得病的姐姐,偏偏得了,她有白糖開水喝了。這樣的現(xiàn)實,難道不荒誕嗎?
王平坦陳自己天生散淡,做事拖拉,屎急方才挖茅坑。寫作的功利心也不強,從不著急。一點點東西,自得其樂慢慢琢磨。他喜歡這樣的狀態(tài),且借用汪曾祺的話聊以解嘲,寫的東西“雖好,卻少”。王平尤其喜歡汪的文章,他在寫《倒脫靴故事》時,就時不時翻一翻《晚飯花集》。
但其實更如蔡測海所說,王平有一種了不起的耐性,慢慢擦亮曾經(jīng)的日子。
雖然生于斯,長于斯,還斷斷續(xù)續(xù)寫了幾十年倒脫靴的故事,但王平對倒脫靴巷“談不上有很深的情感”。但“為什么又要寫呢?道理講不清。但至少有一點,人老了,懷舊乃為必然”。他曾這樣自問自答。他還曾強調(diào),對于倒脫靴巷,他只是懷舊,只是回憶,并不是懷念,“回憶少情感,懷念多感情”。
也許正因為對情感的克制,王平才會把那些可歌可泣的人情處理得波瀾不驚,才會把人生中的那些艱苦和純凈,不疾不徐、不動聲色地鋪陳開來。他并不愿意讓那些艱苦和純凈顯得凄凄慘慘戚戚,所以,他在文字中埋下了很多幽默的元素,讓讀者不無心酸之時,屢屢又會心一笑。
“其興勃焉,其亡忽焉?!钡姑撗ダ锏那俺f夢與時代煙云,裹挾在個人命運的起伏跌宕中,終究化為市井街巷中家長里短的瑣屑,與左鄰右舍里的雞毛蒜皮渾然一體。只留些許或冷或暖的情境,讓人去體味時易世變下的人生百態(tài)。且掩卷之后讓人不無慨嘆:唯有這些密如蛛網(wǎng)的尋常巷陌,以及生活于其中的升斗小民,才是構(gòu)筑一座城市的精神的重要基石啊。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