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天問》就天地形成而發(fā)散質疑,呈現了宏大龐雜的認知體系,思維活躍的發(fā)問涵蓋了天象地理、神話傳說等多重角度,其中天象述問集中于開篇,其后亦出現零散的相關意象,而這部分所涉及的“九天”說有“天有九野”與“九重天宇”等觀點,與之相聯系的“十二焉分”的意義指向問題產生沖突,主要存在“十二辰”與“十二分野”的不同說法,都反映出古代星象認知與楚地文化徽緯天學。本文將在《天問》天象述問梳理的基礎之上,分析“九天”異說與“十二焉分”意義指向,豐富對《天問》天象問題與徽緯天學文化的解讀。
一、《天問》中的天象述問與相關意象
《天問》中開篇集中的關于天象之問的內容,按誦讀句統(tǒng)計,共二十六句,可劃分為不同層次。吉家林依照時空角度劃分:以前十句為時間尺度述問,后十六句則為空間尺度述問;而后十六句又劃分為兩個層次,以前八句作為縱向空間述問,后八句作為橫向空間述問(吉家林:《屈原<天問>與古人“天形態(tài)觀”》,載《云夢學刊》2007年第6期)。林庚則以天地之問共為五十六句,在其《天問論箋》中又有如下統(tǒng)計:“有關混沌初開的六句,有關天宇形成的六句,有關日月星辰的十句。”(林庚:《天問論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第3頁)此處吸收兩位學者的劃分方式,結合其余零星意象,從其敘述方向在徽緯天學中的歸屬進行分類,并從創(chuàng)世說、天體形態(tài)、星區(qū)陳列三個述問方向加以分析。
首先,創(chuàng)世說也就是指宇宙天象的最初形成,是徽緯天學的一部分。主要集中于前十句,前十句細化二分,是由宇宙初態(tài)之問到成形之問?!短靻枴烽_篇“上下未形,何由考之?冥昭苷閻,誰能極之?馮翼惟像,何以識之?”(崔富章、李大明主編:《楚辭集校集釋》,湖北教育出版社2003年,第999頁)滲透了古人對于宇宙尚未形成時的狀態(tài)的認知,天地最初是混沌一片而未成形的。洪興祖注中引《淮南子》卷三《天文訓》之言:“天墜未形,馮馮翼翼,洞洞囑囑,故曰太昭?!保ā冻o集校集釋》,第1029頁)此言正是對《天問》中最初天地形態(tài)的佐證,體現了古人對天地本原由混沌而成形的宇宙觀。而后二句:“明明閻閻,惟時何為?陰陽三合,何本何化?”(《楚辭集校集釋》,第999頁)是對其后續(xù)形成的述問。在古人認知中,天地通過陰陽參合而演化成形,從科學性角度來看這已然脫離了天文學本身,但陰陽學說與天象問題相融正是古代蚩緯天學的特殊性。但屈原同樣對其形態(tài)產生、本始演化發(fā)問。由此可見,盡管天文天象之學自古受到重視,實際上并未能夠形成完整性科學性的系統(tǒng)闡述,仍存有諸多疑點,在自然力被神化的原始狀態(tài)下,科學性闡釋更是被模糊化與抽象化的。
其二,《天問》中有集中對天體形態(tài)的述問:“圜則九重,孰營度之?惟茲何功,孰初作之?斡維焉系,天極焉加?八柱何當,東南何虧?”(《楚辭集校集釋》,第999頁)此處即吉家林所劃分的“縱向空間”層次,而這些關于天體形態(tài)的集中述問是基于創(chuàng)世說形成的。后文又對這一天體體制進一步述問,從旋轉天穹的維系之物、天體最高點的安放、支撐天的八柱進一步展現了古人的天體形態(tài)觀。此外,還有諸如康回、后羿等的神話傳說元素,這些神話意象的注入建立在天體形態(tài)認知基礎上,如《天問》所述共工怒觸不周山之事,立足于古人天體形態(tài)認知中“八柱”的固有存在。長沙子彈庫戰(zhàn)國楚帛書中保留了大量楚地蚩緯天學的文字記載,有“四維”、“五柱”、“三軌道”的記錄,因此《天問》中“斡維焉系”、“八柱何當,東南何虧”、“康回馮怒,地何故以東南傾”(《楚辭集校集釋》,第999頁)等語句都與帛書記載的天柱地維相呼應。
其三,從星區(qū)陳列的角度來看,與之對應的是《天問》中集中的對于橫向空間天地分野的述問:“九天之際,安放安屬?隅限多有,誰知其數?天何所沓?十二焉分?日月安屬?列星安陳?”(《楚辭集校集釋》,第999頁)這里呈現了日月星辰“安放”的問題以及對星區(qū)劃分的發(fā)問。古代將這一劃分配合占星,發(fā)展蚩緯天學,將陰陽五行、災異理論、生死學融入天象異變,通過星區(qū)對應地理區(qū)域的劃分,使日月星辰這些自然現象與具有神秘主義的預知占卜人事相聯系。同時在后文的零星意象也可看到與星象分野相關的內容,如涉及二十八宿、四鳥、九州分野的意象書寫“角宿未旦,曜靈安藏”“玄鳥致貽,女何喜”“九州安錯”(《楚辭集校集釋》,第999—1001頁)等述問,這些都基于楚人的天象崇拜以及將天象與生死相契的認知,楚地出土的墓葬隨葬品中如曾侯乙墓漆箱的星象圖,就保留了較完整的四象及二十八宿的天文信息,《天問》中涉及二十八宿意象“角宿”,正是星宿體系建構的體現,可見當時這一知識體系的相對完善。
由此可見,《天問》中集中的天象述問與相關意象,直觀地體現了古代天文認知體系與楚地蚩緯天學的文化傳統(tǒng)。
二、“九天”異說與“十二焉分”意義指向
在《天問》的天象述問中,關于“九天”與“十二焉分”的重要問題仍有異說,并涉及《天問》中古人天象觀點的理解,需要進一步探討意義指向。
首先,《天問》中對“九天”說的體現主要圍繞“圜則九重”與“九天之際”(《楚辭集校集釋》,第999頁)。
所謂“圜則九重”,王逸《楚辭章句》注為“言天圜而九重”(《楚辭集校集釋》,第1017頁) ,并未詳明,但這里可確定的是王逸注中“圜”與“九重”的指向對象是“天”。朱熹對“圜”與“九天”的注解為:“圜,謂天形之圓也”(《楚辭集校集釋》,第1017頁)及“九天,即所謂圜則九重者”(《楚辭集校集釋》,第1025頁) ,所指仍然是天體形態(tài)。聞一多按《九辯》中“君之門以九重”及“天門九重”之辭,推測“圜”為城垣,“九重”指天宮之門九重(《楚辭集校集釋》,第1018頁)。但以“圜”為城垣有曲解之嫌,并不可取:第一,依洪興祖校語,“圜”與“圓”同,而楚辭中其他涉及“圜”字的使用也并未與“城垣”的含義勾連,如《惜誓》中“睹天地之圜方”(《楚辭集校集釋》,第2332頁)、《離騷》中“何方圜之能周兮”(《楚辭集校集釋》,第260頁)等皆與“方”相對,取“圓”之義;再者,《說文解字》曰:“圜,天體也?!倍斡癫米⒃唬骸霸S言天體亦謂其體一氣循環(huán),無終無始,非謂其形渾圜也?!保ㄔS慎撰、段玉裁注:《說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77頁)結合后文天體形態(tài)的述問,此處言天門九重似有不妥,脫離了天體這一指向對象。因此,林庚認為:“圜也就是指天宇而言……古人想象天宇之高猶如層層疊疊的重臺,所以說九重。”(林庚:《天問論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第4頁)以其所呈現的內容指向天宇,更加合理,反映“天圓地方”的宇宙觀,描述古代“九重天”的天體體制,是縱向空間尺度的體現。
而在“九天之際”的意義指向上,出現了更顯著的分歧,主要有“天有九野”與“九重天宇”兩種觀點。
首先,王逸對“九天”進行闡釋所言的“天有九野”為:“東方蒼天,東南方陽天,南方赤天,西南方朱天,西方成天,西北方幽天,北方亥天,燕北方變天,中央鈞天。”(《楚辭集校集釋》,第1025頁)而王逸對屈原其他涉及“九天”的敘述作注時,同樣以此為解釋方向,如《離騷》中“指九天以為正兮”(《楚辭集校集釋》,第159頁)及《九歌》“登九天兮撫彗星”(《楚辭集校集釋》,第896頁) ,皆以“中央八方”進行闡釋。這一說法與《淮南子》中關于“天有九野”的記載相符,與古代天象認知體系和楚地蚩緯天學建構相契合。并且“九野”之說屬于橫向星區(qū)陳列劃分問題,古代將地域與天象星區(qū)對應,從而依照星次進行“九州”的地域劃分,與《天問》中日月、二十八宿陳列之問以及“九州安錯”、“地方九則,何以墳之”(《楚辭集校集釋》,第999頁)的述問相呼應,可見此說不無道理。
但聯系前文“圜則九重”的縱向層次指向,確實也存在將“九天”認為是“九重天宇”的可能性。林庚認為“九野”之說不當,提出:“九野乃是將天空劃分中央與八方,九個整整齊齊的區(qū)域分布得這么清清楚楚,還有什么‘安放安屬9之可問呢?”(林庚:《天問論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第7頁)因此他將“九天”解釋為“九重天宇”,仍以之為縱向尺度的九個層次,與朱熹之說同,將“安放安屬”之問歸于不知重疊的天層何處連屬,語義邏輯雖連通,但存在難圓其說的地方,聯系“日月安屬”、“列星安陳”兩問,日月與星宿的陳列問題所指為橫向空間的區(qū)域分布,“安陳”“安屬”與“安放安屬”是相同的述問方式,此處又該如何解釋呢?因而在日月星辰陳列述問的部分,林庚所給出的意義解釋顯得有些模糊化,只言“日月、二十八宿與黃道之間的關系”(林庚:《天問論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第8頁) ,且除了《天問》中的“九重”的說明之外,并未進一步引據證明當時“九天”指向“九重天宇”的天形態(tài)觀,因此,盡管“九重天宇”的觀點也有合理性,但關于日月星辰陳列的解釋未能明確。
而“九天”異說將影響“十二焉分”的意義指向?!笆煞帧钡慕忉屩饕嬖趦煞N說法:其一是“十二分野”,其二是“十二辰”。所謂“十二分野”與“九野”類同,而“十二辰”是黃道的劃分?!笆煞帧比『握f更為可信與“九天”的意涵存在一定聯系。首先,若依照“九天”為“天有九野”來解釋,則“十二分野”說與之構成了理論層面的沖突,若依照“九天”為“九重天宇”,雖得以避開這一沖突,但“十二分野”也與后文“九州安錯”“地方九則”的地域分野述問相抵悟,對比之下,“十二辰”之說則未與二者相悖。再者,《左傳.昭公七年》云:“日月之會是謂辰。”杜預注:“一歲日月十二會,所會謂之辰?!保ǘ蓬A集解、孔穎達正義:《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注疏》中華書局2009年,第4454頁)以此可見古代天文歷象中確實是將黃道劃分為十二辰,“十二辰”是有據可依、具備充分合理性的。
因此,從“九天”異說的觀點以及“十二焉分”意義指向的傾向可以看出,《天問》的天象述問及延伸解釋反映了古代的天象認知體系并非單一化,存在多種引導闡釋的方向,也充分表現了其背后楚地文化蚩緯天學色彩在文學表達中的多重滲透融合。
三、結語
綜上,通過對《天問》天象述問的層次劃分,從“九天”異說“天有九野”與“九重天宇”的不同觀點來看,前者有其合理性,后者在聯系日月星辰陳列述問的釋義上,還有待探討,與“九天”相聯系的“十二焉分”的意義指向則應為“十二辰”。由此可見,《天問》天象述問表現了古代天象問題的既有認知與屈原的質疑意識所產生的碰撞,從中窺見《天問》創(chuàng)作背后源遠流長的楚地文化原始蚩緯天學的深刻影響,構成了獨具魅力的天象文學表達。
(作者:浙江省杭州市浙江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郵編31005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