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
日常寫作的日子,遲子建會先在灶上煲一鍋湯或熬一碗粥。到了下午五點,她會準(zhǔn)時奔進廚房,邊聽廣播邊做晚飯。
寫作之外,她喜歡到處“溜達”。經(jīng)常去的地方,是煙火氣十足的大街小巷。
她會去凌晨的哈達果蔬批發(fā)市場看交易,在夜市晃蕩嘗小吃;也會到花市看花,去舊貨市場了解哪些老器物受歡迎,到教堂看教徒怎樣做禮拜……哈爾濱的萬家燈火,如風(fēng)似霧,滋潤著遲子建的心神;整座城市的雞毛蒜皮,帶給她無窮無盡的寫作靈感。
有一次,遲子建頸椎不好,去做理療,路過一個賣香瓜的地方。她和其他人一樣,在那挑挑選選。東北人買香瓜要先拿起來聞一聞香不香,她在那兒聞,賣瓜的人就“逗”她:“別挑了,我從瓜地買瓜,先選了一遍,你隨便拿都是好的,在我車上的香瓜,都是進入決賽的瓜。”
遲子建笑了,她把這沉在人間的燈火,化成了書中趴在橋欄桿上的一只雀鷹,這只精靈飛進書中,落在筆尖——《煙火漫卷》,因此而成。
哈爾濱獨特的城市景觀與小說人物復(fù)雜的命運,被遲子建以特有的洗練細膩手法,娓娓道來。熱鬧喧囂的夜市、早晚高峰的車流人流、燉鍋里熱氣騰騰的燉菜、護送車上垂危的病人……遲子建的“人間煙火”,在于這座城池的一點一滴。
作品一經(jīng)問世,好評如潮。
自1990年離開大興安嶺來到哈爾濱,從最初的隔膜到現(xiàn)在水乳交融,遲子建花了30年時間。
這些年,遲子建已經(jīng)發(fā)表600余萬字的文學(xué)作品,大概80部書,其中有10余部長篇。《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晚安玫瑰》……這樣旺盛穩(wěn)定的創(chuàng)作力,被蘇童稱為“一種穩(wěn)定的美學(xué)追求,一種晶瑩明亮的文字品格”。
作為一個寫作者,她注定孤獨,像馬拉松選手奔跑在漫長的賽道上。只是她從不覺得悲苦,因為人間的煙火讓她著迷。“哈爾濱就是個煙火氣十足的城市,在這里生活越久,了解愈深,就特別想去表達我對一座城市的感情和愛?!?h3> 02.會唱歌的火爐
中篇小說《原始風(fēng)景》中,遲子建如此寫道:“我生于一個月光稠密的地方,它是我的生命之火?!薄霸鹿獬砻堋敝?,說的是遲子建的家鄉(xiāng),漠河北極村。
1964年的元宵黃昏,遲子建在漠河鄉(xiāng)一個不過百戶人家的村莊出生。當(dāng)時天將黑,窗外尚未掛燈,父親為她起了乳名“迎燈”。因為喜歡曹植的《洛神賦》,父親給她取名“子建”。童年時代,她在北極村度過,后來隨家人搬到了臨縣塔河。
北極村的夏天有極晝的風(fēng)景,天才黑了兩個小時,陽光就會鋪滿庭院。而冬天的溫度在零下30多度,推開窗戶就能望到雪野覆蓋著木屋。干干凈凈的雪路,沒有霧霾的空氣,生于斯長于斯的遲子建,有過無憂無慮的童年。
每到過年,遲子建都會得到一盞不同尋常的燈。父親會從門外的雪地上撿回一個罐頭瓶,然后將一瓢開水倒進瓶里。只聽啪的一聲,瓶底均勻地落下,這盞燈的燈罩便有了。跟著,父親會找來燈的木制花紋底座,從底座中心釘透一顆釘子,再固定半截紅燭。夜幕降臨,點燃蠟燭,父親再小心翼翼地落下燈罩。晚上,遲子建能提著這盞蓋燈,四處溜達,格外開心。
除了父親的燈,還有冬天的火爐。
漫長的冬日,家人們圍在火爐旁,從地窖里拿出幾個土豆,切成片兒,一邊烤土豆片一邊喝茶。有時土豆片兒被烤后,因為淀粉沉積,就像給爐蓋做了一次美容,在爐蓋上留下一圈一圈白白的淀粉。孩子們一邊吃土豆,一邊聽老人講鬼神故事。
這些幸福短暫的時光,構(gòu)成遲子建記憶深處的城池壁壘。這里極寒的氣候,也賦予她天然的傷感氣息。
遲子建6歲這年,母親帶著她們姐弟看望姥姥。去姥姥家的路上,遲子建像小鳥兒一樣歡欣雀躍。她絲毫沒有注意到,媽媽臉上漸漸凝固的黯然與悲凄。在姥姥家,母親說要把她留在姥姥身邊。她十分委屈,帶著一絲憤怒,將筷子摔在飯桌上抗議。但母親依然將她留在了那里。
談起這段往事,遲子建說:“被母親留給住在北極村的姥姥身邊,那種仿佛被遺棄的痛感,一直伴隨著我的成長?!痹谶@之后,她一個人在極北環(huán)境中長大,獨自感知大自然的風(fēng)霜雨雪,為生命打上感傷的烙印。
這些獨特的成長經(jīng)歷,構(gòu)成遲子建關(guān)于童年的不二感知。她將這些記憶小心封存,用心裹藏,最終以優(yōu)美至極的散文格式繪就《會唱歌的火爐》。
遲子建用筆封印童年,懷念已逝去的遙遠時光。
來到哈爾濱后,遲子建在群力新區(qū)買了房子。她喜歡親近大自然的居住環(huán)境。這個住所,符合她的偏愛:窗外是江水和翠綠的外灘公園,寫作之余,她抬起頭,會見到窗外有鳥飛過。那時,她剛經(jīng)歷人生的第一次“陣痛”:50歲的父親,因病去世。父親的離開,讓年幼的遲子建第一次真正認知“死亡”。
今生今世無法再相見的事實,也成了她這輩子跨不過去的遺憾。后來,她將對父親的思念,寫進短篇小說《重溫草莓》等作品中。
逝者如斯,步履不停。34歲這年,她遇見人生的另一半黃世君。婚后,黃世君十分支持遲子建的寫作事業(yè)。尤其是寫作《偽滿洲國》那會兒,黃世君給予妻子莫大的鼓勵和肯定。
兩年后,《偽滿洲國》完成。遲子建特地在扉頁上給黃世君寫道:“把我目前為止最滿意的一部作品送給你,它是我的,更是你的?!睖嘏缑郏幢悴谎?,深沉的愛意已在指間流淌。
日常,他們喜歡每天黃昏去居所附近的公園散步,看落日熔金,看各色鳥飛,談?wù)撔≌f情節(jié),交流看法感悟。有一次,他們在河邊散步,見到草叢中出現(xiàn)一只從未見過的大鳥,“白身黑翅,細腿伶仃,腳掌鮮艷,像一團流浪的云,也像一個幽靈”。
之后,噩運“如期而至”。
2002年5月,黃世君在歸鄉(xiāng)途中因為一場車禍意外身故。在人生中最甜美的時刻,命運又把遲子建推進一場暴風(fēng)雪中。
經(jīng)歷父親的離世和愛人的早逝,遲子建恍然知覺,這世間的萬物——不僅有令人痛苦的疾病,有面對災(zāi)荒的無奈,有親人離世的悲傷,更有遭遇生活變故的蒼涼。
無處安放的情殤,成為遲子建創(chuàng)作的分水嶺。之后,她的作品風(fēng)格,依然清新質(zhì)樸,卻更多了對人生的思忖,對無常的思索。
創(chuàng)作《候鳥的勇敢》之初,遲子建想起和丈夫一起見過的大鳥。向母親提起時,母親說,她在此地生活了大半輩子,從未見過這種鳥,“那鳥出現(xiàn)后,你成了一個人,可見不是吉祥鳥”??稍谶t子建眼里,“它的去向如此燦爛,并非不吉”。她忘不了這只鳥,查閱資料得知是東方白鸛。
遲子建最初的設(shè)計中,《候鳥的勇敢》里那對東方白鸛是失敗的命運。但在收尾時,她給其中的一只白鸛安排了一次“折返”,也就是搭救它的愛人。雖然最終,它們還是殞命于暴風(fēng)雪,“卻因為有了那一次的‘折返,自然鳥類的柔情和悲情,更為打動人”。
浮沉煙云,總歸幻象。悲苦是蜜,全憑心釀。
對腳下土地的熱愛,對過往經(jīng)歷的感悟,對未來悠遠的暢想,構(gòu)成遲子建創(chuàng)作靈感的不竭源泉。所有外在的獲得,都是內(nèi)心篤定的產(chǎn)物,也是她和這個世界對話的獨特方式。
遲子建的寫作之路,一直在路上。
(源自“十點讀書”,有刪節(jié))
責(zé)編:馬京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