茵陳
1984年冬天,一個大雪紛飛的下午,二十九歲的莫言翻開了美國文學巨擘威廉·??思{的小說《喧嘩與騷動》。從譯者那長長的序文中,他讀到那句“??思{不斷地寫他家鄉(xiāng)那塊郵票般大小的地方,終于創(chuàng)造出一塊自己的天地”,感到“受了巨大的鼓舞”。于是,他大著膽子把“高密東北鄉(xiāng)”寫到了稿紙上,從此開創(chuàng)了自己的“文學共和國”。后來莫言說:“我不知道英語的??思{是什么感覺,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受到的其實是翻譯家的影響?!?/p>
這本書的譯者正是李文俊。從青年時期作為《世界文學》的編輯“為人作嫁衣”,在錢鍾書夫婦、蕭乾等大家的耳提面命下快速成長,到年過半百后以超乎尋常的勇氣,用二十余年的時間譯出多部??思{作品,完成兩部研究著述,他成了名副其實的??思{研究專家。
此外,李文俊眼光獨到,卡森·麥卡勒斯、卡夫卡、愛麗絲·門羅都經由他手,被首次譯介給中國讀者。翻譯是一輩子的行李,他盜來的思想之火種,對余華、蘇童等一代作家產生了深遠影響。也因此,2011年,他獲得中國翻譯協(xié)會頒發(fā)的“翻譯文化終身成就獎”。
筆耕七十余載,李文俊的譯作已經和那些閃耀著人性光輝的作品一起,步入了經典文學的殿堂。2023年1月27日,李文俊的生命之火于九十三歲時熄滅。他曾這樣評價自己的一生:“玩得還算漂亮,好比作為一個運動員,還踢出過幾個好球。”
淘氣少年鐘情外國文學
“我小時候很淘氣,毛手毛腳,一刻也安定不下來?!睌凳旰?,李文俊仍能清晰地回憶起童年往事。
1930年冬天,李文俊在上海出生。因父母都是地道的廣東人,家中也只講廣東話,他從小就被人叫作“小廣東”。1932年“一·二八”抗戰(zhàn)爆發(fā)后,全家倉皇逃難,搬進法租界,暫時遠離了戰(zhàn)爭和苦難。
李文俊的父親是一家英商洋行的部門經理,精通英文。母親是大家閨秀,中學時在教會學校就讀,后來考入蘇州美術專科學校學習繪畫。她不僅字寫得好,文章也出色,對于遣詞用字非常挑剔。每有朋友來家里聚會,母親便和他們圍著鋼琴合唱英文歌曲。在這樣的熏陶下,語言和藝術的血液天然地流淌在李文俊的生命里。
李文俊四五歲時,有一次,他獨自來到家附近的一所教堂,看到門口有個阿姨在散發(fā)宗教宣傳品,便大膽地上前索要。對方用上海話說:“儂小人看勿懂?!崩钗目×⒖逃脦в袕V東腔的上海話反駁說:“拿回去給我媽媽看!”阿姨只好給了他一張。母親知道后非常高興,對他小小年紀就會隨機應變頗感自豪。后來,母親經常提起此事,以此說明李文俊的聰明。
聰明的孩子免不了淘氣。租界里外國人很多,李家的鄰居中就有一家“羅宋人”(指俄羅斯人)。“小羅宋”個子高大,常常和中國小孩約架玩。有一回,李文俊和三四個孩子一起撲上去,李文俊趴在小羅宋背上,結果,小羅宋一甩,就把他甩下來了。多年后,李文俊翻譯??思{的小說《熊》,讀到人、狗、熊激烈搏斗的那一段時,腦海里就浮現(xiàn)出當年和小羅宋打架時的情景。
懵懂中,李文俊進入小學讀書,雖然三、四年級時就開始學英語,但他并不上心。那時,父親已被調到香港任職,起初還寄錢寄物回來,隨著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香港淪陷,很長一段時間父親杳無音信,家里生計逐漸難以維持。哥哥輟學了,弟弟妹妹被送到外地的親戚家寄養(yǎng),少不更事的李文俊卻并未察覺到家境的變化,照例向母親要零用錢。母親無奈地說:“石子里榨不出油呀!”他卻自作聰明地頂嘴:“不是有石油嗎?”
后來,父親經歷九死一生,終于逃回了上海。父親失業(yè)在家,一時無事可做,便找來一本商務印書館出版的英譯本《青鳥》,為李文俊補習英語。讀完這本比利時作家梅特林克寫的六幕夢幻劇作,李文俊對外語和外國文學作品產生了濃厚的興趣。從此,手不釋卷取代了調皮搗蛋。
中學時,李文俊的作文寫得又快又好,常常被老師貼在墻上,供同學們欣賞評論。而李文俊英語成績的突飛猛進,得益于教英語的朱老師。年輕的朱老師畢業(yè)于滬江大學,不僅美麗溫婉,而且對李文俊非常細致耐心。李文俊于是暗下決心,每次英語考試都要考第一名。一次,李文俊參加英語演講比賽,自以為能拿到第一名,結果只得了第三名,他忍不住傷心大哭。這時,朱老師把他攬到身邊輕聲安慰:“得第三名不是蠻好了嗎,快別哭了?!边@溫情的鼓勵讓李文俊很快振作起來,學起英語也更加賣力了。
李文俊還愛上了逛書店,租界里舊書店很多,書大多是外國人離開時扔下的,既有翻譯小說,也有英文原版書。在那里,李文俊可以不花錢看上小半天,從翻譯家趙家璧撰寫的研究美國現(xiàn)代小說的專著《新傳統(tǒng)》一書中,他第一次知道了美國作家福克納的大名。
淘書當然是必不可少的,許多年后,在《挾寶而歸》一文中,李文俊這樣回憶:“搭乘一路叮叮響的有軌電車到拉都路口下車,走回家便不太遠了……此時,晚霞漸暗,天色發(fā)黑,霞飛路兩邊的霓虹燈開始閃爍著紅黃藍綠的各色光采。我臂彎里挾著幾本剛淘得的寶貝書,心中感到無比的滿足與歡欣。”欣賞著充滿異國情調的紅瓦屋頂建筑,領略著巴金、傅雷等翻譯家的文學魅力,穿梭于霞飛路、海格路上的舊書店之間,李文俊樂此不疲。
高中時,有同學從美國舊刊物中選譯短文,譯文常發(fā)表在報紙雜志上,李文俊也有樣學樣,編譯了一些電影資料,投寄給一家晚報,不久便收到了稿費通知單。那是1947年,李文俊十七歲。那天,他瞞著家人,揣上“私章”,搭乘公共汽車來到報館。從燙著蓬松頭發(fā)的出納小姐手中接過稿費時,由于緊張與激動,他出了一身汗。盡管扣去來回車資,剩下的稿費只夠買一小包花生米,但譯作的發(fā)表給李文俊帶來了成就感,促使他后來走上了翻譯和研究外國文學的道路。
小編輯對譯界前輩的“人生采訪”
1948年,出于對戰(zhàn)地記者蕭乾的仰慕,高考時,李文俊選擇了復旦大學新聞系,并如愿被錄取。然而,他很快發(fā)現(xiàn),新聞專業(yè)通常要和政治人物打交道,而他對政治不感興趣。于是,他跟隨自己的內心,轉向對外國文學的學習。新聞系的外語課不能滿足他,他便經常去外文系蹭課。
不久,上海解放了,私營出版社紛紛開始譯介外國文學作品,李文俊便聯(lián)合兩名同學翻譯了美國作家霍華德·法斯特的兩部小說:《最后的邊疆》與《沒有被征服的》。譯稿投出后,竟然全都收到了出版通知,那時,李文俊還只是一名大三的學生。
有了這兩本譯著,大學畢業(yè)后,李文俊順理成章地被分配到中國作協(xié)。離開洋氣的上海,感受北京的文化底蘊,他躊躇滿志。適逢作協(xié)決定恢復魯迅先生創(chuàng)辦的《譯文》雜志,李文俊幸運地成為復刊編輯之一。
在簡陋的《譯文》編輯部,李文俊見到了慕名已久的蕭乾。當年讀蕭乾的《人生采訪》時的“興奮高潮”已經過去,一見之下,李文俊竟然一句客套話都沒有說出來。反倒是蕭乾,叼著一個板煙斗,拍著李文俊的肩膀,似是“一見如故”。笑瞇瞇的蕭乾是那樣親切,以至于李文俊可以明目張膽地“偷看”他放在文件柜里的書。就這樣,《美國俚語金庫》與《讀者小百科全書》成為李文俊研究外國文學的啟蒙讀物。
那時,編輯部提倡向專家請教。在蕭乾的帶領下,李文俊開始了自己的“人生采訪”。年輕的李文俊因為種種失誤,少不得渾身冒汗。拜訪冰心時,來自上海的他不習慣用尊稱,一口一個“你”,當聽到冰心稱呼自己“您”時,他頓時對自己的無禮羞愧難當。與“華籍美人”、翻譯家西特尼·沙博理見面時,對方的京片子讓他自愧不如,為了“遮丑”,他改用英語交談,沒想到用錯了一個單詞,弄巧成拙,害得蕭乾趕忙為他打圓場。一驚之下,他“腦中混沌一片”,對沙博理和蕭乾之后的對話,他再也聽不清了。
這些“人生采訪”經歷,令李文俊終生難忘。他的成長也很迅速,在蕭乾手把手的教導下,李文俊從一個“什么名家的文章都敢改的初生之犢”,逐漸蛻變成“唯恐改錯別人一個標點的膽小的鼠子”。
在第一次單獨拜訪錢鍾書、楊絳夫婦后,李文俊受到了錢鍾書的表揚:“還是李同志說得清楚?!迸c錢楊夫婦關系漸近后,一天,李文俊聽說楊絳正在翻譯法文小說《吉爾·布拉斯》,便上門央求,請她將譯稿給《譯文》先發(fā)一部分,并如愿以償。作為一名年輕編輯,竟組到了楊絳的譯稿,李文俊為此得意了很久。
每一位譯者都是老師,從與周作人、傅雷書信聯(lián)系,到與楊憲益、金克木、馮亦代等名家面對面交流,經李文俊之手發(fā)過稿的譯者的名字,幾乎可以構成一部近代翻譯史。深夜里,他與文學巨匠們“耳鬢廝磨”,細心琢磨前輩們?yōu)樗倪^的稿子,繼而逐漸跳出井底,看到了更為廣闊的天地。
為人作嫁衣之余,李文俊技癢難耐。利用業(yè)余時間,他翻譯了一篇霍華德·法斯特的短篇小說,并向《譯文》“自我投稿”。蕭乾校閱后評價說:“你還是譯得很活的?!?/p>
這句話,鼓勵多于贊賞,李文俊聽出來了。他虛心向蕭乾請教關于翻譯語言的問題,蕭乾則知無不言:“我只要感到合適,該用什么語言就用什么語言,對所有方言全都來者不拒。方言里有些獨特表現(xiàn)方式,妙不可言,光用普通話與北京話有時會使自己的文章缺少光彩。”這一翻譯理論,李文俊牢牢記住了,多年后他說,蕭乾的話對他“影響至巨”。
意氣風發(fā)的日子,愛情也如約而至。在編輯部,李文俊與同事張佩芬是公認的“金童玉女”。張佩芬畢業(yè)于南京大學德文專業(yè),嫻靜典雅。朝夕相處中,兩人自然地走到一起。
1955年底,李文俊和張佩芬結為伉儷,住在作協(xié)的“三無”(無廚房、無衛(wèi)生間、無暖氣)集體宿舍,與蕭乾成了鄰居。透過窗縫,他們能清晰地聽到從蕭乾房中傳出的清唱劇《彌賽亞》的旋律。
談笑皆鴻儒,又有紅袖添香,李文俊精神煥發(fā)。遺憾的是,政治運動打亂了正常的工作秩序,去河北懷來參加勞動時,對著空曠寒冽的鄉(xiāng)野,他忍不住大聲歌唱:“冰雪遮蓋著伏爾加河……”
1959年,《譯文》更名為《世界文學》??墒牵S著文壇氣氛越來越緊張,雜志能介紹的西方文學作品越來越有限,幾年后干脆??恕?/p>
那段時間,李文俊無奈而沮喪,幸而他還可以偷偷去圖書館借書。一次,他找到一本美國女作家卡森·麥卡勒斯的《傷心咖啡館之歌》,查看借書卡,上面只有一個名字:錢鍾書。懷著崇敬與好奇,李文俊一口氣讀完了這本書,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直到十幾年后,他終于有機會完成了這部小說的翻譯,譯文在《外國文藝》創(chuàng)刊號上發(fā)表后,一度定格于幾代中國讀者的文化記憶中。
冥冥之中,李文俊與錢鍾書夫婦的緣分越來越深。1970年,他們一同下放至河南干校,妻子張佩芬還與楊絳成了舍友。收到父母從上海寄來的奶糖、巧克力時,張佩芬都會和楊絳一同分享。不過,楊絳通常是舍不得吃的,她總是把奶糖和巧克力藏起來,留給錢鍾書。
那年,楊絳已經五十九歲。有一次,李文俊看到她在吃力地洗被單,馬上搶過來幫她洗凈。這件小事,楊絳記了好多年。而李文俊的解釋是:“我不懂政治,僅僅是覺得不要那么勢利眼?!?/p>
干校后期,環(huán)境稍有寬松,李文俊將一本從舊書店淘來的《大衛(wèi)·科波菲爾》袖珍本帶去,用報紙包起來后,偷偷借給錢鍾書和楊絳解悶。當書再回到李文俊手里時,書中留下了兩位先生“力透紙背”的筆跡。后來,這本書成為李文俊“炫耀的資本”,并珍藏一生。
像錢鍾書夫婦一樣,李文俊和張佩芬彼此信任,相互扶持,攜手走過了苦難的日子。若干年后,李文俊翻譯美國詩人希爾達·杜麗特爾的詩《群星在紫光中旋轉》,不禁憶起“運動”中倒霉時仍不避嫌疑、與他不離不棄的愛人和朋友。那幾句詩,李文俊是這樣譯的:“當所有別的星搖搖欲墜,忽明忽滅/你的星卻鋼鑄般一動不動,獨自赴約/去會見貨船,當它們在風浪中航向不明?!?/p>
“福克納來了,標志著李文俊時代的到來”
從助理編輯到編輯的二十多年中,李文俊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是在處理雜務和參加各種名目的運動中度過的,到“文革”結束,《世界文學》獲準復刊時,他已年近五旬。
那時,《世界文學》早已劃歸中國社科院外國文學研究所主辦,近水樓臺先得月,李文俊讀到了不少外國最新刊物。從這些資料中,他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德文小說家卡夫卡。憑著獨到的眼光,他迫不及待地從英文轉譯了卡夫卡的代表作《變形記》,從事德語翻譯的夫人張佩芬還從德文方面對譯作進行了校訂。
可是,卡夫卡的作品充滿孤獨壓抑與荒誕頹廢,完全不符合我國當時的社會環(huán)境,李文俊于是聯(lián)合妻子張佩芬和翻譯家葉廷芳,三人合寫了萬余字的“批判性的介紹”,以“反面教材”為幌子,行引薦之實。
1978年,《世界文學》正式復刊。在1979年第一期上,《變形記》順利發(fā)表。沒想到,這部小說的沖擊力巨大,在書荒許久之后,讀者們貪婪地反復閱讀。當時還是文學青年的余華,讀過《變形記》后瞬間開悟,余華后來曾這樣回憶當年的“閱讀戰(zhàn)栗”:“在我即將淪為文學迷信的殉葬品時,卡夫卡在川端康成的屠刀下拯救了我,我把這理解成命運的一次恩賜?!?/p>
卡夫卡啟發(fā)了無數中國作家,影響了一代讀者的閱讀趣味,作為譯介卡夫卡的中國第一人,多年后,李文俊自豪地說:“我眼光比較厲害吧。”
隨著春風吹遍神州大地,文學變革的暗潮悄然而至,參與《美國文學簡史》的編撰時,李文俊再次邂逅少年時曾在書中遇到的美國南方作家??思{。福克納小說的多元敘事和跳躍的意識流,讓李文俊禁不住擊節(jié)贊嘆:“原來小說可以這么寫!”
那時,福克納已是世界文壇巨匠,而在中國,知道他的人卻寥若晨星。李文俊決心把他介紹到中國。在大量收集英、美、法等國家的評論資料后,他開始編譯《??思{評論集》。
1980年,《??思{評論集》出版。在前言中,李文俊鄭重寫道:“從許多方面看,他(指??思{)都是一個獨樹一幟的作家。他的題材、構思的獨創(chuàng)性以及他的特殊的藝術風格,使他在瞬息萬變的西方文學潮流中,像一塊屹立不動的孤獨的礁石?!?/p>
在外國文學領域,這本評論集泛起波瀾,然而彼時中國連一部完整的??思{譯本都尚付闕如。為了避免“貽人以本末倒置之譏”,李文俊產生了一種責任感,他要啃下??思{這塊“硬骨頭”。
可是,翻譯??思{談何容易。??思{的作品以晦澀浩繁著稱,小說中時間錯位、空間重疊,不僅超長的“要人命的句子”隨處可見,穿插其中的方言、隱喻、典故更令譯者生畏。
李文俊沒有退縮,他借助各種詞典、各類評論,利用業(yè)余時間,開始翻譯??思{的《喧嘩與騷動》。其中的困難可想而知,一次,他就一句拉丁語引文請教錢鍾書,錢鍾書告誡:“福克納的小說老實說是頗沉悶的,但是沉悶也有可敬佩之處,翻譯恐怕吃力不討好,你的勇氣和耐心值得上帝保佑?!?/p>
借錢鍾書吉言,兩年后,全書終于翻譯完成。為了減少讀者的閱讀阻力,李文俊添加了大量注釋,并撰寫了極具學術價值的長篇譯序。后來,回憶起那段“苦不堪言”的日子,李文俊說:“大概總有兩年,這本書日日夜夜糾纏著我,像一個夢——有時是美夢,有時卻又是噩夢?!?/p>
1984年,《喧嘩與騷動》橫空出世,在“文化熱”的大背景下,短短時間內,八萬多冊銷售一空,李文俊體會到“血戰(zhàn)一場的愉悅”。在請錢鍾書夫婦指正時,錢鍾書回信說:“頃奉惠賜大譯,感喜之至。承問道于盲,妄言妄語,何足掛齒,乃蒙序言中掛賤名,尤覺慚惶。”
李文俊的譯文被稱“出神入化”,年輕的莫言、蘇童、余華讀后深受震動,成為名作家之后,他們曾多次稱自己“師從”??思{。而正如莫言所說,他們受到的“其實是翻譯家的影響”。
在《世界文學》編輯部,讀者們簇擁著李文俊,手捧譯作求取簽名。李文俊自嘲說:“終于感覺到自己的價值了。”
1988年,李文俊出任《世界文學》主編,在第五期雜志的封面上,他刊出了??思{的照片。同事們都說:“??思{來了,標志著李文俊時代的到來。”此后,李文俊又翻譯完成了??思{的長篇小說《我彌留之際》。譯著中方言土語的運用,全部來自蕭乾當年的指導。坐在辦公室里,李文俊常常想起笑瞇瞇的蕭乾騎著一輛“老蘭令”遙遙領先,而自己騎著國產自行車追得氣喘吁吁的情景。
“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盡力而為的事情?!痹诶钗目ьI下,《世界文學》享譽海內外,發(fā)行量最高時達到三十萬冊。
“堂吉訶德式的自由騎士”
1993年,六十三歲的李文俊退休了,而他越來越感到,??思{與自己息息相通。兩年后,他開始挑戰(zhàn)另一個“噩夢”——翻譯??思{的長篇小說《押沙龍,押沙龍!》。
“書中長達幾頁的句子比比皆是,句中套插入句甚至長長一段、整整一個故事,結構錯綜復雜,真可謂‘剪不斷,理還亂?!闭?,日夜煎熬,夫人張佩芬見證了這個艱難的翻譯過程:“除了吃飯,他一天都不會從屋里走出來,一天翻譯一句話或者幾句話的時候常有?!?/p>
1998年2月9日下午,李文俊將圓珠筆一擲,身子朝后一仰,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總算是完成了。這是我譯的第四部福著,我對得起這位大師了。今后我再也不鉆這座自找的圍城了!”
這年,李文俊六十八歲。
“通過爬格子轉換文字,我像是進入了一個個我從來都不了解,連想象都想象不出來的世界,進入了一個又一個無比新鮮的精神世界。”盡管已經宣布“停戰(zhàn)”,奈何福克納總是令他魂牽夢縈,當“新世界”又向李文俊招手時,他放棄掙扎,埋下頭來創(chuàng)作《??思{評傳》。
孤燈挑盡,日夜艱辛,書尚未付梓,李文俊心臟驟停,幸而搶救及時,方得一生。第二天醒來時,李文俊渾身插滿了管子。雖然走了一趟鬼門關,但他不怪??思{,“是我自己的毛病”。
身體稍有好轉,李文俊的手又癢起來,像個“盼能盡量拓寬自己戲路的老演員”,他開始譯一些“另一個路子的作品”。當有出版社約他翻譯英國兒童文學名家米爾恩寫的童書時,他欣然應允,因為福克納也曾對米爾恩的兒童詩情有獨鐘。
李文俊與福克納“塵緣未了”,出版社也游說他:“讀者只認‘老字號!”
就這樣,《??思{隨筆》《威廉·??思{》等作品相繼誕生,李文俊成為中國翻譯福克納作品最多的翻譯家,也是撰寫??思{專著最多的學者。在福克納文學殿堂的朝圣路上,他走得義無反顧,為中國翻譯史寫下了輝煌一章。
作者、讀者、自己,李文俊都沒有辜負,他釋然了,可以做一個“堂吉訶德式的自由騎士”了。
從福克納的駭人長句中解脫出來后,2008年,李文俊應約翻譯加拿大女作家愛麗絲·門羅的短篇小說集《逃離》。他曾三次去過加拿大,深知門羅在該國的受歡迎程度,三四個月里,李文俊沉浸在門羅絮絮叨叨聊家常的敘事風格中,身心獲得了極大的放松。
五年后,一向安靜的李文俊家電話鈴聲接連響起——門羅獲得了2013年諾貝爾文學獎。作為《逃離》的唯一中譯者,李文俊成了大眾關注的焦點。一時之間,《逃離》洛陽紙貴,出版社連夜加印??上У氖?,李文俊并沒有跟著發(fā)達,“我這個人書呆子氣重,對于簽合同什么的,我并不懂得”。
所幸,對物質,李文俊并無野心,能做自己喜歡的事,能有人喊“再來一個”,他就心滿意足了。他不斷給讀者帶來驚喜,翻譯完海明威的《老人與海》后,有讀者評論,“比張愛玲譯得好”;翻譯的艾略特詩劇《大教堂謀殺案》發(fā)表后,有位山東讀者在來信中說:“在您的手下被譯得很有韻律和美感……很多句子完全值得背下來?!?/p>
盡管李文俊希望人們提到他的時候不僅僅想到福克納,但在大多數讀者心中,??思{仍然是他的標簽,他被讀者朋友戲稱為“我的??思{號宇宙飛船時空跳躍指揮官”。年輕人不時上門請教,有研究生以他的譯作寫論文,也有人重新翻譯了??思{的《喧嘩與騷動》。當然,他們都承認,“想要超過李文俊比較難”。
“我的作品遲早要被淘汰的,年輕人可以踏過我們的腳印繼續(xù)往前走。誰能超過我,求之不得!”對青年才俊的接班,李文俊是欣慰的,他終于可以“欣喜地退居一邊,做些力所能及、較為輕松的小事”。
退休后的二十余年里,李文俊所譯所寫,比前四十年的總和還要多、還要廣。那些作品靜靜地躺在李文俊家中的書柜里,他說:“這是我一輩子的行李?!?/p>
暮年病后,除了每天譯幾百字作消遣,“寫些小東西”,李文俊的最大享受就是去潘家園撿漏兒,上東安市場淘舊書。一本舊英文書中意外夾著張大千的名片,他奉為至寶。至于古董的真假,他并不在意,他用英國詩人濟慈的話來說明理由:“美的物件是永恒的愉悅?!?/p>
“永恒的愉悅”,這也是李文俊帶給讀者的感受。戴著一副舊式黑框眼鏡,趴在淘來的書桌上,他為讀者呈上了一部部深邃雋永的經典文學作品。晚年,他越來越豁達通透,正如他在《老人與?!返淖g后記中所說:“在按完那余音裊裊的最后一個音符后,我真是心潮難平啊。琴藝工拙姑且不計,是否有個別聽眾在聽,他或她是否欣賞,那都與我無干,反正這神圣的琴音已使我自己在心靈上受到了一次洗禮。”
“翻譯是一項神圣的事業(yè)”,在這條行人寂寥的小徑上,李文俊走得艱難費力,卻也精彩絕倫,他只希望,“大家承認我是個優(yōu)秀的譯者就行了”。
2023年1月,李文俊在睡夢中悄然退場。早在十多年前,他就寫下了對生死的理解,那是魯迅《野草》中的名句:“待我成塵時,你將見我的微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