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蝶 劉慧琴
1989年4月23日,一代“電影皇后”胡蝶在加拿大病逝。作為20世紀(jì)中國影史上最富聲譽的演員,胡蝶一生從影四十年,出演過九十余部影片,代表作《秋扇怨》和《火燒紅蓮寺》更是名滿天下。
她自亂世走來,也曾在抗戰(zhàn)烽火中顛沛流離。在其生命的最后歲月里,近八十歲的胡蝶在異國回憶起了這段難忘的逃亡往事。山河淪落,同胞受難,她依然會為日本侵略者慘無人道的暴行憤怒不已,為抗日救亡的無數(shù)愛國民眾而感動震撼。
胡蝶的好友劉慧琴將胡蝶口述執(zhí)筆成文,為讀者還原了一段既屬于個人也屬于時代的跌宕歷史。
避居香港
影劇界有些人離開上海去大后方參加抗日救亡運動,如我的好友徐琴芳、陳鏗然等。有的人避難去了香港。有聲和我商量,他從他的生意考慮,還是想去香港發(fā)展。我當(dāng)然是聽他的,就由他去安排,我們夫妻、我母親及家麗(家榮是我們到了香港以后才來的),乘坐外國貨船在上海華界淪陷前到達香港。
初到香港也還算過了一段平靜的日子。有聲繼續(xù)在洋行工作,業(yè)余喜好跑馬,卻未曾因此荒廢正業(yè)以至玩物喪志。他一直很努力工作,發(fā)展事業(yè),給我一個溫暖舒適的家庭。我們雖然茍安于此,內(nèi)心卻一直牽掛著內(nèi)地的抗戰(zhàn),而且依照戰(zhàn)事發(fā)展的情況看來,我們也曾預(yù)料,不可能在此長久住下去。
電影那時是不拍了,但社交活動也不少。我雖是廣東人,但廣東話說得實在不好,這是因為我大部分時間都生活在北方,從影后又一直在上海。來到香港后,也由于咬音不準(zhǔn),鬧了不少笑話,廣東人都把我當(dāng)成“外江佬”。這次來港居住,純正了我的粵語,我才不至于在后來的粵語片中說出南腔北調(diào)的廣東話。我拍電影總是要求自己盡量做到十全十美,就這樣也往往只能做到八九成。我始終沒有忘記母親要我認(rèn)真做人的教誨。
有聲和我結(jié)婚時,原是有約在先,少拍電影,但不是不拍,故有與“明星”(明星影片公司)一年一部之約。由于戰(zhàn)事,“明星”結(jié)束。到香港后,我雖已離開電影界,做起真正的家庭主婦,但這顆心仍念念不忘電影界的事。我也特別留心一些上映的電影,哪些受觀眾歡迎,哪些演技可取,這種職業(yè)的敏感一直保留至今?,F(xiàn)在我已經(jīng)是快八十歲的人了,可是一看電視,我就不自覺地注意起導(dǎo)演的手法、演員的演技、劇情的發(fā)展,如此等等。一些老朋友常笑我,改不了的老脾氣,說我對別的事常常是糊里糊涂,可談起電影來卻頭腦蠻清楚。我住在溫哥華濱海的一座大樓,公寓在二十五層。有一次,送來探訪的電影界舊友到大門外,我回轉(zhuǎn)身來進了電梯,腦子里盡是剛才和舊友談的早年拍電影的事,因此也忘了按電鈕。過了十多分鐘,我自己還納悶,今天的電梯怎的上得這么慢。后來電梯門開了,進來一位年輕人,我這才發(fā)覺,電梯一直在一樓沒動。要不是那位年輕人進電梯,我可能還會在“鐵籠子”里沉思默想呢!
我對電影的愛好與留戀,并未因離開電影界而淡化。1938年,張善琨的新華影業(yè)公司在香港復(fù)業(yè),并開始續(xù)拍在內(nèi)地時未完成的,由顧蘭君主演的《貂蟬》,這是香港電影界第一部國語片。張善琨原籍浙江吳興,晚年曾有“制片大王”之稱。他原是協(xié)助當(dāng)時上海聞人黃楚九做香煙宣傳工作起家,黃楚九的女婿曾煥堂就是我曾經(jīng)就讀的中華電影學(xué)校的創(chuàng)辦人??梢哉f張善琨從一開始就和電影有些間接的因緣。后來張善琨經(jīng)營大世界游戲場和演出京劇連臺本戲的共舞臺,并于1934年上半年在上海斜土路建起一個小攝影場,辦起了新華影業(yè)公司。他的夫人童月娟是我的閨中密友,在香港時,常在一起參加社交活動。所以,張善琨邀我重下銀海,我也就欣然答應(yīng)了。
第一部拍的是《胭脂淚》。這部片子原是1934年由吳永剛編導(dǎo)、阮玲玉主演的默片《神女》。這部電影當(dāng)時在國際上評價很高,認(rèn)為這是中國電影默片時代最優(yōu)秀的一部電影。影片講述一個貧窮的母親迫于生活,不得不瞞著兒子在夜幕降臨后在街頭做賣淫的“神女”。本來命運就夠悲慘,卻又在一次警察追捕中,落入流氓手中,從此受他操控。母親在悲憤中殺死流氓,自己也鋃鐺入獄。幾年后,她刑滿出獄,為不影響兒子前程,悲喜交加的母親悄然離去……
吳永剛的編導(dǎo)細(xì)致深刻,淋漓盡致地揭露了當(dāng)時社會的黑暗,對生活在底層的婦女滿懷同情。阮玲玉演出時,聯(lián)想起自己的身世和母親對她的慈愛付出,原本就擅長演悲劇的她,把自己的全部感情融入近似主角的戲中,將溫婉無私的母愛表演得真切感人??上М?dāng)吳永剛將這部影片以有聲片的形式再拍時,玲玉已不在人世。為了紀(jì)念故去的摯友,我接受了這次片約。這部片子除了主角換了我,其余演員都是原班人馬,如黎鏗(飾兒子)、章志直(飾流氓)、李君磐(飾校長)等。而且這部電影有兩個版本?;浾Z片由香港南粵影片公司發(fā)行,國語片由新華影業(yè)公司發(fā)行。一部片子有兩種地方語言版本在當(dāng)時尚屬首創(chuàng)。
這部片子于1938年12月16日在香港上映,獲得觀眾和業(yè)界好評。我自覺在表演慈母為兒子不惜犧牲自己的感情方面,雖然做了很大努力,但比諸玲玉仍略有遜色。她的身世遭遇使她將自己代入角色,融為一體。是角色,也可以說是她自己通過角色,控訴社會的黑暗、命運的不公。拍完這部電影,我又找到了自己的不足。藝海無涯,只有不斷努力才能攀上更高一層的臺階。
第二部影片《絕代佳人》于1939年攝制,1940年2月21日在香港上映。影片監(jiān)制張善琨,導(dǎo)演王次龍,演員除我以外,尚有王引、顧文宗、蔣君超。這是一部古裝片,寫吳三桂和陳圓圓的歷史故事。
第三部影片是由海星影片公司出品,王元龍和我分飾男女主角的現(xiàn)代愛情片《孔雀東南飛》。這部電影于1941年5月23日在香港上映。
婚后第一次去香港就拍了這三部影片。因為戰(zhàn)爭形勢的發(fā)展日益嚴(yán)峻,我也沒有心思再繼續(xù)拍電影了。
第一次來香港,不覺間就住了將近五年。有聲忙于洋行的工作,一直想往南洋方面發(fā)展,但看戰(zhàn)爭形勢,未來如何,很難預(yù)測,所以舉棋不定。母親一直和我們在一起,父親去世后,我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和我們在一起理所當(dāng)然。也幸好有她照料一切,我和有聲才能后顧無憂,做我們想做的事情,兩個孩子都和她很親。但我們也知道,這種在英國租借地偏安一隅的日子不會長久。
香港淪陷
戰(zhàn)火越逼越近,炮聲隆隆。1941年12月7日,日本海軍對美國夏威夷珍珠港海軍基地發(fā)動突襲,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美英蘇相繼對日宣戰(zhàn)。日本飛機開始轟炸香港,每天都有同胞死在日機轟炸下。我們一下子未能離開,就日日躲避空襲,心情也變得沉悶、憤恨。在這民族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更加感到國與家的密切關(guān)系。
我們?nèi)疑钤诨炭种?,一時又未能下決心立即離開這座危島。為逃空襲,鄧肇堅爵士曾邀我們?nèi)业剿冶茈y,但因我們住在九龍,交通斷絕,無法過海,于是到雷瑞德先生家??找u過后,聞鄧肇堅家為轟炸波及,房屋倒塌,以致在鄧家避難的人反遭飛來橫禍。我們慶幸之余,又感悲哀。悲哀于戰(zhàn)爭年代,人的生命完全失去保障;悲哀于苦難的中華民族,自清末朝政腐敗,引起各帝國侵華。民國建立以后,又是軍閥混戰(zhàn)?,F(xiàn)在日本帝國的鐵蹄,踐踏我大好河山,這種心情由悲哀轉(zhuǎn)為憤怒。有聲也和我說,香港終非久居之地,作為中國人不能遠離故土,特別是在這民族危亡的時刻。
那時梅蘭芳先生也住在香港,后來他比我們早離開回到內(nèi)地,并為抗日留了八字胡須,一時傳為佳話。1935年,我去蘇聯(lián)時,曾和梅先生同船,在歐洲時也曾數(shù)度相遇,一同出席活動。我結(jié)婚時,也承他蒞臨祝賀。此時雖同處一地,可是心情卻很不穩(wěn)定。雖然彼此都知道,我們都在此避居,卻也并無往來。
1941年12月25日,日本侵略軍占領(lǐng)香港。
香港淪陷后,我盡可能不出去。因為一切交通要道或是街角都堆起了沙袋,由日本憲兵放哨,中國人通過哨崗都必須九十度鞠躬。如果哨兵覺得你不順眼,還要搜身檢查,甚至可能遭到日本憲兵惡毒毆打。這種屈辱,不是一個有良心的中國人所能忍受的。
即使不出門,也躲避不了日本兵的騷擾。連軍階最低的日本兵,也成了“太上皇”。他們可以隨便進入民居,征用一切他們認(rèn)為可以征用的東西。日本侵略軍一面侵略其他國家的領(lǐng)土,殘暴殺戮,一面又在所謂“大東亞圣戰(zhàn)”“大東亞共榮圈”的幌子下,派出一些“中國通”對知名人士采取懷柔政策。當(dāng)時在侵略軍報道部藝能班任班長的和久田幸助就是熟諳中文、會說廣東話的“中國通”。
報道部的工作之一是管制電影、戲劇及其他藝術(shù)活動,甚至包括影劇人員的糧食和配給。我是屬于懷柔政策所要籠絡(luò)的對象,和久田幸助自然也曾和我打過交道。
和久田幸助當(dāng)時曾對很多有名望的人士,提示過以下三個條件:一、妥切保護該人的生命和財產(chǎn);二、尊重該人的自由,如果感到不能接受日方的做法,想去重慶的話,即時無條件放行;三、不損害中國人的自尊心,中國人和日本人,站在平等立場互相合作。
我雖然并不認(rèn)為和久田幸助是個壞人,但我也知道,所謂的無條件只是相對的,實質(zhì)上是有條件的,這就是要出賣自己的良知,背叛自己的民族。侵略者與被侵略者之間哪有什么平等可言,至于所謂的保護生命財產(chǎn)、尊重個人自由也不過是一個交換條件而已。我和有聲從來就不把希望寄托在祈求侵略者的慈悲上。我和有聲開始暗中設(shè)法聯(lián)系有可能協(xié)助我們的朋友,設(shè)法避過日軍的耳目,逃離香港,奔向大后方。
逃離香港
在這種屈辱的情況下,我和我的家人又在香港生活了將近一年。這一年之間,家中較值錢的東西,不論大小,都讓不請自來的日本人拿走了。接著,日本人又提出了要求,要我與日本電影公司合作,到日本拍攝《胡蝶游東京》,說只是拍拍風(fēng)景片而已,毫無政治內(nèi)容。
我雖很謙讓,但這是大事,絕不能讓,絕不能讓侵略軍拿我做幌子,這是原則問題。我們?nèi)叶紴檫@事焦急,有聲說已到了該走的日子了。
那時,小兒子家榮也有一歲多了,即使要逃亡也好帶一些。我們一面敷衍推宕,推說我又有了身孕,不便遠行拍片,只能等分娩以后再說;一面在暗中做逃亡的積極準(zhǔn)備。同時,為怕引起日軍耳目的注意,向來很少上街的我,開始上街購物,全家開始一起出去上飯館飲茶吃飯,探訪朋友,也請朋友到家里來聚,以此分散監(jiān)視我們的日軍耳目的注意力。有聲也設(shè)法通過秘密渠道和游擊隊聯(lián)絡(luò),安排逃亡的路線和方法。
促使我們及時采取行動的是一件意外事情的發(fā)生。一天,和久田幸助打電話給我說,有一位日軍參謀長想在晚宴上見我一面,會派車來接我。車在油麻地的過海碼頭經(jīng)過日軍崗哨時被日本憲兵攔截,因我沒有下車向日軍鞠躬,遭到日軍訓(xùn)斥羞辱,被罰站在碼頭上一個多小時。而來接我的日軍司機,一直袖手旁觀,不做任何解釋。我當(dāng)時心中萬分憤怒,亡國之民,任人魚肉。古有明訓(xùn)“士可殺不可辱”,但想到要逃亡的計劃,只有竭力忍耐。被放行后,我冷靜下來,依然去到宴會的酒樓,借口身體不適故而遲到,向日軍參謀長和在座的人一一敬酒后就離開了。
回到家后,我給和久田幸助打電話,告知他當(dāng)晚發(fā)生的事情,請他兌現(xiàn)諾言“幫助我到重慶去”。他一再向我表示歉意,并說至少給他一天的時間,讓他查清是哪個憲兵,并會給予處分。如果我還是執(zhí)意要去重慶,他會給我安排,云云。
我母親則說,打鐵趁熱。既然我們早已準(zhǔn)備要離開,不如在日本人尚未知覺前,趕緊動身。有聲連夜聯(lián)系游擊隊的人,做好安排,說第二天清晨出發(fā)。
1942年深秋的一天清晨,我們走出了家門。由游擊隊化裝好的人帶路,避開人煙稠密的地方。當(dāng)然那時的香港遠沒有今天繁榮,那時出入過境,并不需要什么通行證。兩個孩子由游擊隊安排的人用籮筐挑著,一頭一個,我們則步行,走了整整一天。這可說是我出生以來所走的最長的路程,以至于腳底全起了泡,因為走的是荒野和崎嶇的山路。中途我們曾在路邊的小飯館吃了一頓飯,盤底都很粗糙,飯菜看起來也不怎么樣,但我們吃來仍覺十分可口,可見人的味覺也會因環(huán)境的改變而改換。
走了一天,總算到達廣東省的惠陽,然后由這里坐柴油車到曲江。把我們護送到惠陽,游擊隊的任務(wù)就算完成。有聲交給游擊隊三千元港幣,作為護送的費用。游擊隊一再推辭,說很高興能協(xié)助我這樣有點名氣的演員逃離虎口。我們還是請他們收下,表達我們對抗日事業(yè)的一點心意。
曲江又名韶關(guān),是廣東的一個交通重鎮(zhèn),也是廣東省政府戰(zhàn)時所在地。我們到達韶關(guān)后,也就是離開香港的五天后,消息就傳遍了。當(dāng)時我還開了個記者招待會,外文報紙也都刊登了我逃離香港的消息。我向全世界表示,也特別向日本侵略軍表明,雖然我只是一個演員,但在這民族大難的時刻,我很清楚我應(yīng)選擇的道路。今天回顧往事時,我感到安慰的是,自己一步一個腳印,遵循著要做一個正直的人這一道理,度過了這將近八十年的歲月。
我雖非出身富有家庭,但家道也算小康,從影后,又由于有了點虛名,待遇優(yōu)厚,一直過著豐衣足食的生活,對于民間疾苦所知甚少。這次逃離香港,因為要避開日軍耳目,游擊隊帶領(lǐng)我們走偏僻小道,吃了一點什么也算不上的苦,但沿途見到一些窮苦的村民,衣衫襤褸,面黃肌瘦。說起來,他們也怕日本侵略軍會打過來,然而他們說:“我們又能逃到哪兒去呢?我們的家在這里,雖然窮苦,總是自己的土地,大不了拿起槍上山打游擊,和日本鬼子拼了。”我聽到這類的話語,內(nèi)心常感慚愧。我們的民族,我們的國家,在抗戰(zhàn)中,正因為有這些熱血民眾在全國各地各個戰(zhàn)場牽制著日本侵略軍,才能最終贏得勝利,將侵略軍從我們的國土上趕出去。他們才是真正的民族英雄。
到達曲江后,我們先是住在船上,后來由廣東電政管理局局長李大超幫助蓋了一所簡易房子,取名為“蝶聲小筑”。李大超的夫人黃孝英女士是立法委員,是個社會活動家,很是活躍,在曲江的那段日子很承她照應(yīng)。還有件事值得一提,那時李漢魂將軍及夫人吳菊芳女士也在曲江,他們代表國民政府送了兩萬元法幣的救濟金給我。我婉言謝絕,請他們將這筆錢給需要救濟的窮苦難民。
我們也沒有任何收入,完全靠原來的積蓄,好在有母親在身邊,家庭日常開支由母親安排。父親去世后,母親就一直跟著我料理家務(wù),照顧孩子。她老人家是節(jié)儉慣了的,所以還不至于有經(jīng)濟上的恐慌。我們自己的家庭雖則只有五口人,但還有多年跟隨我們的廚子、用人及投奔我們的親戚,算來也有十來口,老的老,小的小,也不能說走就走。故此,一切行動都要深思熟慮,有聲的擔(dān)子也是夠重的。
在曲江住了一年多,眼看又到1943年年底,一直以來,戰(zhàn)火圍繞著曲江從未停止過。但等到設(shè)立在這里的廣東省臨時政府已在做撤退的準(zhǔn)備時,我們才真正感到戰(zhàn)火逼近。
這種憂心忡忡的日子終也沒有維持多久,我們再次踏上逃亡的路程。
奔向大后方
過了年,有聲就開始托人打聽路線,做向當(dāng)時的陪都重慶進發(fā)的準(zhǔn)備。那時去重慶的交通是很不便利的,一向都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之說,但在戰(zhàn)火紛飛的年代也顧不了那么多。有聲說,我們就走一程算一程吧!
當(dāng)時去重慶,唯有通過廣西桂林到貴州,再由貴州到重慶。
我們離開曲江當(dāng)是在1944年三四月,天氣也已轉(zhuǎn)暖。我們先由陸路去桂林,這一路上吃盡千辛萬苦自不待言,那種戰(zhàn)火蔓延、國破家亡、顛沛流離、滿目瘡痍的情景,至今想來猶感心悸。
我們的行李是托人轉(zhuǎn)運的,隨身只帶很少衣物,還在沿途不斷丟失。我們坐的是柴油車,車上坐滿了人,車頂上也坐了人,車也走不快。我記得有個大腹便便的孕婦,在途中想攀上汽車,結(jié)果摔倒在地上,就此倒下了,再也沒有起來。在那兵荒馬亂的年頭,生與死的界限似乎是很接近了。
我平素生活雖不奢侈,但也是比較講究的。這一路逃亡使我看到了人生的另一面。一開始怕臟、怕生病,不敢隨便吃東西。雞蛋是有殼的,比較干凈,這也是初逃難時還能找到的。后來也就是有什么吃什么,能有東西填飽肚子就是很幸運的了。
到了桂林,當(dāng)時市面上好像還算平靜,我們以為可以在桂林住些日子。因為家里人多,兩個孩子還小,有聲租房子總也租不到合適的,就因陋就簡,請人蓋了幾間房。臨時的家安頓好,有聲就和朋友組織公司經(jīng)營藥品、日用品維持家庭生計??墒菓?zhàn)火不斷蔓延,日寇南侵,我們只得放棄剛蓋起不久的居所,轉(zhuǎn)赴重慶。
我們在1944年五六月間到達重慶。到達重慶,熟人就多了,那時很多影劇界人士通過不同的路線來到重慶,并組織了各種演劇隊參加救亡運動。我們住在南岸玄壇廟山坡上楊虎家里。當(dāng)年在上海,有聲利用在洋行工作之便幫助楊虎乘外輪離滬,所以一到重慶,楊虎也熱情幫助我們。到重慶后,各種應(yīng)酬活動也多起來。政府方面還派人送來救濟金,我婉言謝絕了。這次逃亡,我看到人生最悲慘的一面。真正需要救濟的不是我,我請政府將此類款項轉(zhuǎn)給賑濟部門,救濟由于戰(zhàn)火而流離失所、家破人亡的千千萬萬難胞。
到了重慶,雖然仍在戰(zhàn)時,經(jīng)常有空襲警報,但生活總算有了暫時的穩(wěn)定。國家與民族的危亡也到了最后的時刻,河山大部淪陷,也到了無可再退的地步,全國軍民奮起抗日,整個戰(zhàn)事開始有了轉(zhuǎn)機。
有聲仍然和朋友組織公司經(jīng)營木材、藥品、日用品,家里仍由母親操持家務(wù)。我也感到應(yīng)該為抗戰(zhàn)做一些事情,于是應(yīng)中國電影制片廠之邀,參加電影《建國之路》的拍攝。
《建國之路》由吳永剛導(dǎo)演,由魏鶴齡和我分別擔(dān)任男女主角。接到通知不久,約是1944年8月,我們就和外景隊出發(fā)到廣西一帶拍攝,原意是將外景拍攝完再回來拍內(nèi)景,因為處在戰(zhàn)時,戰(zhàn)況的發(fā)展很難預(yù)料,只能抓住戰(zhàn)爭的間隙進行工作。不料我們抵達桂林不久,正在公路上拍攝外景,就遇上日軍向湘桂公路發(fā)動最猛烈的總攻擊。器材在撤退中盡失,外景隊人員擠入盈千累萬的難民中。后面是炮火連天,四周是兒啼女號,尋爹叫娘。這種凄慘景象,至今想起,猶歷歷在目。
我們沿著公路步行、坐車,腳底起滿水泡,身上長滿虱子,就這樣倉皇回到重慶,已是1944年的年底?!督▏贰返呐臄z也自然中斷,這是我唯一未拍完的電影。
這一次遭遇,我看到了一生經(jīng)歷中最凄慘的一幕,使我有了極大的轉(zhuǎn)變。我發(fā)覺養(yǎng)尊處優(yōu)的生活,不過是建筑在虛無里的一堵墻,一旦災(zāi)禍臨頭,一夜之間就會變得一無所有。我從此深深體會到一個人應(yīng)有節(jié)儉樸實的生活習(xí)慣,而且對名利也看得比以往淡泊。
隨《建國之路》一片的外景隊倉皇回到重慶后,直到抗戰(zhàn)勝利,我們再次遷居香港,我就再也沒有上過銀幕。有聲反對,母親也反對,總以兒女小,萬一有個三長兩短如何是好為由。大約他們也是被日軍對湘桂公路的大攻擊讓外景隊趕上這一情景所嚇住了。我拗不過他們,只好“賦閑”在家,真正成了銀幕下的觀眾。
有聲繼續(xù)和朋友經(jīng)營他的生意,往來于昆明、重慶間,除了日用品、醫(yī)藥用品,也兼做木材生意。他原來在洋行是專做茶葉生意的,不過他頭腦靈活,做一行通一行,一大家子人就靠著他賺錢養(yǎng)家。我們也有很多應(yīng)酬,所以我生活雖不忙碌,也并不是無所事事。這一段“賦閑”的日子,倒也使我有機會、有時間多了解抗戰(zhàn)敵后重慶人民的生活。
重慶是個山城,靠近嘉陵江邊,向有“霧都”之稱。在我印象里,好像晴朗的日子不是太多,但逢到霧散,登高一望,尤其是在夜晚,燈火就如繁星點點。后來到香港,現(xiàn)在住在溫哥華,每到夜晚我從二十五層樓的住處向下一望,就會想起遠在祖國西南的山城。
重慶的霧是出名的,重慶的熱更是出奇。重慶是中國“三大火爐”之一,但比起南京、武漢,重慶的熱給人一種難以忍受的悶的感覺,整個人就像處在蒸籠里一樣。重慶有不少茶館沿嘉陵江開設(shè),但即使靠江,似乎也涼快不了多少。
四川向有“天府”之稱,本來這里物產(chǎn)豐富,農(nóng)產(chǎn)品也比較便宜,但戰(zhàn)時的重慶擠滿了從各地撤退避難來的人,山城一下子成了全國政治中心,物價也是飛漲。當(dāng)?shù)厝税褟耐馐淼娜私y(tǒng)稱“下江人”,或是“腳底下的人”,因為四川在長江的上游,就像廣東人稱外省人為“外江佬”一樣,頗有一點貶義。
還有一些有趣的事情。四川話的“鞋”字發(fā)音像“孩”,而四川話的“孩”字卻又和“鞋”字音相近。我和四川人打交道,為了這個“鞋子”“孩子”鬧了不少笑話。我曾在南方北方都住過,各地方言都能說上幾句,少說幾句,都可以冒充該地人。中國的方言實在太復(fù)雜了,所以以普通話作為全國的統(tǒng)一語言是完全必要的。記得我初來加拿大時,有一位來自廣東的老華僑拿了一個菜譜來問我:“做這個菜的配料我都備了,唯獨‘開水這一味配不到?!蔽衣犃瞬唤笮ΑT瓉聿俗V是上海人寫的,上海人把燒開鍋的水叫“開水”,而廣東人叫“滾水”,難怪這位老華僑怎么也配不齊“開水”這一味了。
關(guān)于在重慶的這一段生活,也有很多傳言,而且以訛傳訛,成了有“確鑿”之據(jù)的事實?,F(xiàn)在我已年近八十,心如止水,以我的年齡也算得上高壽了,但仍感到人的一生其實是很短暫的。對于個人生活瑣事,雖有訛傳,也不必過于計較,緊要的是在民族大義的問題上不要含糊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