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璐佳
【摘要】本文探討義烏方言中介詞“分”的語法功能,并從三個平面和認知的角度對其語法功能進行分析。在義烏方言中,介詞“分”可以表處置、致使、被動、關涉,構成處置句、被動句、兼語句等多種句式,“分”字句的句法結構可以概括為“NP1+分+NP2+VP”。介詞“分”語法功能的多樣性源于轉喻思維基礎上的語言趨簡性,符合漢語語法“合”的特點,這也是“分”能同時表主動和被動的內(nèi)在動因。此外,“分”字被動句和處置句在句法、語義、語用上的趨同和相異,為介詞“分”同時表主動和被動提供了可行性。
【關鍵詞】介詞“分”;三個平面;認知分析
【中圖分類號】H173?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編號】2096-8264(2024)05-010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5.035
一、引言
現(xiàn)代漢語中,謂語動詞前用介詞“把”引出受事,形成對受事加以處置的主動句,用介詞“被”引出施事,形成表被動的被動句,“把”字句和“被”字句間存在普遍的轉換關系,但是兩者也存在轉換限制?!鞍选弊志浜汀氨弧弊志涞南嚓P研究始于黎錦熙的《新著國語文法》,歷來都受到語法學界的重視,研究成果相對全面。但目前的研究還以對兩種句式的分立式考察為主,且多拘于兩種特殊句式的句式演變、“把”“被”二字的意義探源、動詞和主賓語間的語義關系,而語用平面的探究顯得相對比較薄弱,且未能對二者結合詳加觀照。呂叔湘(1942)較早注意到了“被”字句和“把”字句的對照和聯(lián)系,以及“把”“被”糅合在一起的句法現(xiàn)象。張伯江(2001)綜合考量了“把”字句和“被”字句的對稱性和不對稱性,揭示了兩者在句式語義和句子結構上的異同。邵敬敏(2005)指出“把”和“被”同時具有語用標記的作用,從語用層面審視了“把”字句和“被”字句的句法結構。實際上,兩種句式在句法、語義、語用三個半語法平面上都有相當程度的一致性,值得相結合觀照。
在義烏方言之中,“把”和“被”二字僅僅作為名詞性語素存在,“分”則作為主動句和被動句的共同語法標記,同時替代“把”和“被”在現(xiàn)代漢語中的功能。此外,“分”作為介詞能替代表關涉對象的“給”,作為動詞,也容納了“給”的語義。“分”這一統(tǒng)籌了處置、被動等多種語法功能的介詞或許能為我們更好地理解“把”字句和“被”字句之間的關系和兩者的特點提供一定的啟示。本文將對“分”這一特殊方言介詞的語法功能進行解析,試圖句法、語義、語用三個平面和認知的角度對其得以同時表主動和被動,在語用中發(fā)揮多種功能的深層原因進行闡釋。
二、介詞“分”的語法功能
在義烏方言中,“分”作介詞使用可以表處置、致使、被動、關涉,“分”字句的句法結構可以概括為“NP1+分+
NP2+VP”。
(一)表處置
作為表處置的介詞時,主語NP1的語義角色往往是施事,NP2的語義角色往往是受事,VP表示處置的行為動作及其變化/結果。這和現(xiàn)代漢語中“把”字句的句式相同。例如:
(1)佢分全部額線都割割斷。(他把全部的線都割斷了。)
(2)阿分儂送去得了。(我把你送去好了。)
(3)分自己額衣裳放放好。(把自己的衣服放好來。)
“分”字句表處置既可以是陳述客觀事實的陳述句,如例(1),又可以是表達主觀要求、請求、愿望的祈使句,如例(2) (3)。在作為祈使句時,主語默認是受話者,可以省略,作為陳述句時,主語不能省略。但是,不管是祈使還是陳述,作為被處置對象的受事賓語都不能省略。
(二)表致使
和現(xiàn)在漢語中的“把”相同,除了處置義之外,“分”還有表示“讓、使”的致使義。作為表致使的介詞時,主語NP1和賓語NP2之間不是施受關系,NP2和句中動詞也不是動作和受事的語義關系,但NP2仍然和VP密切相關,是句子表達的焦點內(nèi)容。如:
(4)儂分做賊逃走啦?(你把小偷跑了?)
(5)啦會分姆媽病去啦?(怎么把媽媽病了?)
(6)佢食糖粒分牙齒食壞了。(他吃糖把牙齒吃壞了。)
在例(4) (5)中,“小偷”和“媽媽”分別是“跑”和“病”的施事,在例(6)中,“牙齒”既不是受事也不是施事,但和受事一樣是受動作行為影響的對象,也是句子想要凸顯的內(nèi)容。
(三)表被動
“分”表被動時,主語NP1的語義角色往往是受事,NP2的語義角色往往是施事,VP表示受事所遭受的行為動作及其變化/結果。此時的“分”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介詞“被”。例如:
(7)電視機分佢關關落。(電視被他關掉了。)
(8)衣裳分雨著潮了。(衣服被雨淋濕了。)
(9)隔壁的老嫚分儂殺落了。(隔壁的老婆婆被人殺了。)
有所區(qū)別的是,現(xiàn)代漢語中“被”之后的賓語NP2可以省略,即可以單用“被”表示被動,如“衣服被淋濕了”,“隔壁的老婆婆被殺了”。但是,“分”字被動句中的施事即使是語境中隱含的或已知的也不能省略,“衣裳分著潮了”和“隔壁的老嫚分殺落了”這樣的句子在方言中是不存在的。表面上看,這與語言的經(jīng)濟性原則相違背,但這是由“分”的自身特點決定的,不論是充當處置還是被動的語法標記,“分”字后跟的動作行為關涉對象都不能省略,不管是施事還是受事,不管是不是句子焦點。具體原因在后文對“分”由動詞轉變?yōu)榻樵~的語法化過程的分析中解釋。
另外,面對這種情況,方言也有自己的應對方式。當被動句中的施事不是新信息或者在動詞中隱含時,介詞“分”往往和施事賓語一同省略,如:“衣裳著潮了”。這樣的表述和“衣裳分雨著潮了”在語義上是一致的,都表示“衣服被淋濕了”,在使用頻率上也無大差。
(四)表關涉
“分”在語用中可引出關涉對象,相當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介詞“給”,其中NP1是動作行為的發(fā)出者,NP2是動作行為關涉的對象,VP表示具體的行為動作。例如:
(10)佢分阿買書。(他給我買書)
(11)儂分阿送記醫(yī)院好伐。(你給我送到醫(yī)院去好不好)
(12)儂分阿想想靈清再講話。(你給我想想清楚再講話)
(13)各本書是佢分阿買的。(這本書是他給我買的)
可以看到,在上述例子中,“分”沒有實在意義,只起引介動作的關涉對象的作用。此時的“分”字句可以表示請求,如例(11),也可以表示命令,如例(12),還可以僅僅作為陳述,如例(10)(13)。
總之,義烏方言中的介詞“分”同時具備由普通話中“把”“被”“給”三個介詞分別承擔的表處置、致使、被動、關涉四項語法功能。
三、“分”同時表主動和被動的內(nèi)在動因
介詞“分”語法功能的多樣性源于轉喻思維基礎上的語言趨簡性。邢福義(1997)指出,在漢語語法結構中,語義蘊含上的兼容性和形式選用上的趨簡性值得注意。其實不只是漢語的語法結構,漢語的語法就是一種“合”的語法,語言形式與人類的基本思維模式高度一致,重綜合、重統(tǒng)一、重兼容,一個功能詞在條件允許的情況下可以同時承擔多種功能。介詞“分”就是體現(xiàn)了漢語語義兼容性和形式趨簡性的一個很好的例子。古代漢語語法“合”的特點更為明顯,訓詁學里的施受同辭也是例證。一個詞兼具施事(發(fā)出動作行為)和受事(接受動作行為)兩個相對的意義就叫施受同辭,最典型性的例子是“受”字?!墩f文》:“受,相付也?!绷至x光《文源》:“象相授受形,授受二字古皆作受。”由此可見,“受”在造字之初就兼具給予義和接受義,連接授予者和接受者雙方。介詞“分”同樣由給予義動詞語法化而來,同樣連接雙方,只不過不是物品的傳遞而是一種動作行為的影響的傳遞。
主動和被動就像硬幣的兩面,看似相反,其實在人的認知中是出于同一概念域的鄰近概念,這給轉喻思維的發(fā)揮提供了可能。用同一介詞作為主動和被動的語法標記,在轉喻思維的基礎上,在一定的言語背景的幫助下,方言使用者不會產(chǎn)生理解障礙,與此同時,也實現(xiàn)了語言的經(jīng)濟化和簡練化?!胺帧蹦軌蛱娲敖o”表關涉對象也是如此。被動句中,“分”的作用是引出動作發(fā)起者,主動句中,其作用是引出動作的承受者,也就是說,不管是被動還是主動,“使遭受”還是“處置”,施事和受事之間最基層的都是“動作性關涉”的關系,也就是說三者仍然是一個概念域的鄰近概念。又因為表關涉的句子和主動式被動式的句子在結構和語義上差距更大,所以也不會引起語用中的區(qū)分的困難。
四、“分”同時表主動和被動的可行性
有一個很明顯的問題是,“分”字句同時可以表主動和被動,那在具體語用中該如何避免語義不清的情況。就像“一個老儂分佢殺死了”這個句子,就其本來語義來說,既可以表示“一個老人被他殺死了”,又可以表示“一個老人把他殺死了”,這樣在語用中如何避免歧義的出現(xiàn)。下面將從句法、語義、語用三個平面進行分析。
(一)句法層面
在句法上,“分”字處置句和被動句有著相同的典型結構模式。上文已將“分”字句的句法結構概括為“NP1+分+NP2+VP”,不管是表示主動的處置、致使還是被動,句子表層的結構相同,都有動詞做謂語,“分”在核心動詞之前,構成動詞謂語句。此外,不同于現(xiàn)代漢語中的“把”字句和“被”字句,“分”字句中“分”之后的名詞性成分,即賓語都不能省略。句法層面的一致性使得“分”字句的功能在表面上看難以區(qū)分,但是需要注意的是,方言以口語為基本載體,是當?shù)鼐用袢粘J褂玫恼Z言,方言的句子是進入了交際情境的具體的句子,而非抽象的句子,因而句法層面的一致性并不能否認使用中的可別性。
(二)語義層面
“分”字處置句和被動句在語義層面也有著相當程度的一致性。首先,兩者的深層語義都有施事、受事、動作、動作行為所引起的變化/結果幾個部分,只是兩種句式中的施事和受事居位不同。其次,正如張伯江(2001)所說,“把/被句”具有強影響性,受事被動作影響經(jīng)歷一定的狀態(tài)變化是必有的?!胺帧弊痔幹镁浜捅粍泳涞闹^語動詞都有處置義,動詞都要對受事產(chǎn)生影響,兩種句式均具有強影響性,只是處置句表示正向致使,被動句則是逆向致使,因而處置句的受事具有直接影響性,而被字句中受事具有間接受影響性。一致性使得“分”能夠兼表二者,但“分”字處置句和“分”字被動句在語義層面也存在區(qū)別。
處置句往往表示的是對某一事物的處置,而能做出處置行為的往往是人,因而處置句的主語,一般來說是有生命的人或物,它們是發(fā)出處置行為的施事。當然有時候,主語也可以是無生命物,如:針分阿手都戳戳破(針把我的手都戳破了)。而被動句的主語是受事,所以對生命度的高低沒有要求。這一點也有利于方言使用者對“分”在實際話語中的功能進行判斷。
(三)語用層面
邵敬敏(2005)指出,“把”和“被”屬于特殊的介詞,因為它們還同時具有語用標記的作用。具體來說,“把”是前置的焦點標記,凸顯動作對事物的主動性影響;而“被”是后置的話題標記,凸顯的是動作對事物的被動性影響。邵敬敏的研究從語用層面統(tǒng)籌了“把”和“被”的異同,對兩者的語用功能給了清晰的定位,對本文“分”字句的研究有一定的啟發(fā)性意義。義烏方言中的“分”兼表主動和被動,當表主動時,“分”是處置句中的焦點標記,句子語義重心在于“分”字后的受事,句子的重音也會落在賓語上,此時句子強調(diào)某種動作行為的主動性,凸顯受動作處置、影響的對象;當表被動時,“分”是被動句中話題標記,前面的主語是句子要強調(diào)的話題,是人們觀察的視點、起點所在,“分”之后引出的僅僅是動作行為的動因,句子強調(diào)動作行為的被動性,凸顯的是主語位置的受事,即受動作影響的對象??偠灾还苁潜碇鲃舆€是表被動,“分”的作用都在于凸顯受動作行為影響的對象,只是凸顯對象的句法位置有所不同?!胺帧钡恼Z法功能可以根據(jù)句子對動作行為主動性還是被動性的強調(diào)而變化,可以根據(jù)凸顯對象的句法位置來判斷。當句子凸顯、強調(diào)的新信息位于“分”字之前時,“分”作被動式標志使用,當句子焦點、重音位于“分”之后時,“分”作處置式標志使用。這也契合現(xiàn)代漢語中“把”字句和“被”字句的特點。
此外,語境的作用不容忽視。進入言語交際的句子不是孤立的語言單位,它反映的是與語境、特別是說話者相關的特定經(jīng)驗的信息。尤其對于地域方言而言,主要在口語交際中使用,沒有自己獨特的固定的書面語,因而其語言表達對語境的依賴性更大一些。對于“一個老儂分佢殺死了”這個句子來說,當回答“他做了什么事”“他殺了誰”這樣的問題時“分”作為被動句的語法標志,當回答“他是誰殺的”這樣的問題時,“分”作為處置句的語法標記。
五、結語
方言是語言的地域變體,而南方方言在語言演變的過程中受到的各類外來因素的影響更小,往往能更多地體現(xiàn)出漢語的本質(zhì)特征。義烏方言中的介詞“分”同時具有表處置、致使、被動、關涉等多種語法功能,充分體現(xiàn)出漢語語法重綜合、重統(tǒng)一、重兼容的“合”的特點。通過從句法、語義、語用三個平面對介詞“分”進行分析,可以發(fā)現(xiàn)“分”字處置句和“分”字被動句在句法上有著相同的典型結構模式;在語義上雖然施事和受事居位不同,但受事的被動作影響經(jīng)歷一定的狀態(tài)變化是必有的,只是被動句的主語對生命度的高低沒有要求;在語用上“分”字處置句凸顯后置焦點,重音在后,而被動句凸顯前置話題,重音在前。兩者的趨同和相異,是介詞“分”得以同時表主動和被動的深層保障。
傅國通等(1985)把浙江省境內(nèi)的吳語分成二區(qū)九片,義烏方言是浙江南區(qū)吳語婺州片中的一個小分支。義烏全市范圍內(nèi)均講義烏話,然而義烏話的內(nèi)部仍然存在較大差異,分為若干腔調(diào),因此有“義烏十八腔,隔溪不一樣”的說法。不過,就如方松熹《義烏方言研究》所說,義烏方言內(nèi)部的最大差異體現(xiàn)在語音上,其次是詞匯,最后是語法。多功能介詞“分”在義烏的各個地區(qū)用法都是相同的,只是在語音上有細微的差別。然而,“分”的用法并不在全浙江省適用,溫州話、衢州話、舟山話等方言中,“把”和“被”仍然由不同的介詞來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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