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只有一個孩子,是個兒子。
說起兒子,父親口中總是滔滔不絕如浦江之水,且臉上充滿了自豪,歸結起來似乎可以用以下三個故事做代表。
第一個故事:在兒子剛念小學的時候,還不是家家戶戶都通自來水,父子居住的弄堂里只擁有兩個公用的水龍頭。兒子每天放學回家,第一件事不是和小伙伴們出去玩打彈子捉迷藏,而是拿一只小水桶去為奶奶提水。這么大的孩子提著水桶一溜小跑,成就了弄堂里的一道風景,引來了無數(shù)的贊美。
第二個故事:兒子1974年去農(nóng)村插隊,一年后就拿到了與男社員一樣的工分,父親說,這和兒子從小就提水有關系。1977年恢復高考,兒子硬是沒請一天假,白天照樣下地干活,晚上復習迎考,結果那年全公社就他一個人考上了大學。父親說,兒子除了比他聰明還有遠見,在當時沒人重視文化學習的環(huán)境里,居然一個人一直在偷偷地看書。
第三個故事:他剛從郊區(qū)搬到市區(qū)的時候,住在一間老式的弄堂房子里,又擠又暗不算,連廚房廁所還是合用的。等到兒子一有了能力,二話不說為他買了個兩室一廳的新房子。再后來,兒子考慮他年歲大了,走樓梯累,又給換了個電梯房,讓他天天享受“上上下下的快樂”。唉。他每次說到這里,總會重重地嘆一口氣,我是享福了,可兒子肩上的擔子有多重啊。
當然,兒子也會講一些有關父親的故事,主要是在跟他的兒子,也就是孫子對話時,話趕話說出來的。
兒子的兒子上幼兒園大班時,在一個盛夏的周日,他聽到窗外一片蟬鳴就問,爸爸,這是什么在叫?他回答,哦,是知了在叫。爸爸,它們?yōu)槭裁匆??因為熱得受不了了。爸爸,你帶我去抓一只好嗎?這么熱的天,跑出去不要熱死啊。爸爸,你小時候爺爺帶你抓過知了嗎?抓過,記得我讀小學一年級的暑假,你爺爺專門帶我到鄉(xiāng)下抓知了,白天我們抓樹上叫的知了,晚上我們打著手電,找剛從地底下爬上樹準備脫殼的蟬蛹,我們看著蟬蛹慢慢地從殼里鉆出來,然后變成了一只知了。有一次正看時,一條蛇游到了我腳邊,我還不知道呢,你爺爺飛起一腳把它踢出幾米遠。
兒子的兒子中學畢業(yè)考上了上海排名第一的大學,全家高興。開學報到的那天他卻不讓送,可家里人都想送,他只好求助,爸爸,你叫大家都不要送了吧,我又不是去上幼兒園。別人可以不送,我是必須要送的。為什么呀?因為當年你爺爺不光是開學送我去報到,而且以后我每個星期一早上回學校,你爺爺都要替我買車票。當時我們還住在郊區(qū),坐公交車到學校要花上三個小時,所以必須要趕上早晨五點半的頭班車,你爺爺為了讓我有個座位還能多睡會,他凌晨四點半就去車站排隊買坐票,這一買就是整整四年!
兒子的兒子本碩讀完后,去了一家金融投資機構,工作沒多久就提出要搬出去住。
他自然是不同意的,家里房子夠你住的,為啥還要花錢到外面借房子住?
家里不方便。
有什么不方便的?
那為什么爺爺不和我們住在一起呢?
他被兒子的問話噎了一下,呃,你知道你爸和你媽當年在哪結的婚,在哪生的你嗎?我知道,在郊區(qū)啊。嗯,我大學畢業(yè)分配回郊區(qū)時已經(jīng)27歲了,你爺爺對我說,你該結婚了。我問在哪結啊?你爺爺說,就在家里結吧。我又問,就一間房,怎么結?。磕銧敔斦f,沒事的,我搬到單位去住。你爺爺就住到了單位的值班室,把單位的節(jié)假日值班全包了。當時我就對自己說,只要我有能力了,一定要對你爺爺好一點。你知道嗎,你爺爺最大的愿望就是一個人能自由自在地住在一個大房子里。
父親80歲那年秋天,在鍛煉身體時不小心摔了一跤,造成了身體多處骨折。兒子便動員他搬過來一起住,父親堅決不同意。兒子只好雇了個住家保姆服侍他,可還是有些不放心,便三天兩頭去瞧瞧。
這天兒子親手做了幾樣菜,有父親最愛吃的紅燒豬大腸和豬爪黃豆湯,叫他的兒子送過去,平時一個來回也就一小時,可這次足足過了三個小時才回來。
他擔心地問,怎么去了這么長時間,你爺爺沒事吧?
我給爺爺洗了個澡,爺爺可高興了。
你給爺爺洗澡了?不是有保姆嗎,她不愿意洗?
不是她不愿意,是爺爺不愿意。
你怎么會想到給爺爺洗澡的?
我坐在爺爺床邊和他聊天,聞到爺爺身上好重的味道。爸,你沒聞到過嗎?
他想說我坐得沒這么近,可最終他什么也沒說。
【作者簡介】 戴濤,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北京文學》《天津文學》《小說界》《百花洲》《小說選刊》《小說月報》等刊物,著有微型小說(小小說)多部,作品入選《中國新文學大系》《新中國七十年微小說精選》《世紀微小說精選100篇》等,獲得小小說金麻雀獎等獎項。